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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 / 2)

他想不明白。或许是陈麟声太傻了,需要有人点醒?

在此关头,施简决定自己来做这个点醒表哥的人。

陈麟声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笑着:“你啊,好好出去玩,不用管我。”

“我不管你?我担心明天那个老东西不给你饭吃啊。”

“我自己有点积蓄。”

“够用多久?”施简气急,“他根本不许你出门工作,把你当保姆一样,你能有多少钱。”

“够用一段时间,”陈

麟声移开目光,随手拿起桌上的闹钟。

“哥,”施简唤他。

“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出去玩,”他依旧淡淡地。

“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妮妮想,你要她永远住在这里?住在施真的房间里,睡别人用过的床,玩别人的旧玩具?”

“施简。”

“你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施简,”陈麟声放下了闹钟,他掀起眼皮,对上施简的眼神。

施简的胸口起浮着,二人对视片刻,他看向了别处:“对不住,我讲错话。”

陈麟声看他犯倔的样子,心觉好笑,他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现在躺在床上一动能动,什么都要靠安嫂,我要出门做事,谁也拦不住。”

“真的?”施简说话的语气像个孩子。

“真的。”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我刚还想让你把车钥匙留给我。”

“当然是留给你,难道留给安嫂?”施简一副厌恶的表情。

今年安嫂的儿子有时也来,手脚不太干净。

施简看他们母子不顺眼很久了,决定旅行回来就发落掉。

小太子要夺权了。陈麟声有些欣慰。

“这个,给你,”施简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一把塞进陈麟声手里。

还未等陈麟声细看,施简拔腿就往外走。

陈麟声下意识握住那礼物,圆圆的,沉沉的,用稠帕包着,有些凉。

不用看,是那支镯子。

他还给施简,是为了让施简送给未婚妻。

“喂,”陈麟声喊他,“这是你阿妈的东西。”

“这是我阿妈给你的,”施简倔起来像头牛,“我阿妈有送礼物,不用你给。”

“施简!”陈麟声有些生气。

施简听得出他生气,乖乖停在门口,别过头。

来到他跟前,看着少年人的眉眼,不知怎么,陈麟声叹了口气。

他问:“阿简,告诉我,你是真心的吗?”

“什么啊。”

“你对阿玉,是真心的吗。”

阿玉,施简女友,有个做珠宝生意的老爹,给女儿的名字也起得珠光宝气。

“我当然是真心的,”施简语气有些冷。

“好,”陈麟声托起他的手,将翡翠镯重重放进他手心,“你不违心,我也高兴。”

洗过澡,躺在床上,陈麟声望着天花板。

他的耳边回响着施简的质问,挥之不去。

“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妮妮想,你要她永远住在这里?住在施真的房间里,睡别人用过的床,玩别人的旧玩具?”

施简说的是实话,所以震耳欲聋。

妮妮现在就睡在施真幼时的房间里,枕边摆放的粉色毛绒大象,是施真最爱的玩具之一。

妮妮还小,她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爸爸是否在她身边。分房睡的第一天,什么都使她新奇。明明已经带着笑容恬静入睡,可陈麟声一起身,她就会忽然惊醒,然后小声地哭,小声地流眼泪。

妮妮很少大声哭。

她的心脏有一些问题,出生没多久就做了手术。

陈麟声看不得她无声的委屈,自己不睡觉,一夜一夜地陪着她。再后来,陈麟声会在自己手腕和小床的栅栏上绑上一根长绳子,妮妮很聪明,想爸爸时,就会拽绳子。

施简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他问,如果这么不舍得,为什么要分房间,反正妮妮还小,也谈不上男女有别。

陈麟声不顾他的意见,依旧默默执行着。

有时候,他一晚上要看几十次儿童房的监控。

他是舍不得,可他又希望妮妮独立,希望妮妮坚强。

他本觉得自己是个坏爸爸。

今天施简提起妮妮,他就更加愧疚。

他想让妮妮坚强,自己却没有为妮妮建造足够坚实的堡垒。他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安嫂也看不起他,照顾妮妮时总显得那么不上心。

施简问他究竟有什么把柄。

把柄。

陈麟声闭上了眼睛。

叮咚一声,手机响了。

陈麟声反手拿起来,疲惫地掀开眼皮。

是麦秋宇的信息。

r:睡了吗?

看着屏幕里冰冷的方块字,陈麟声没有要回复的欲望。

r:我猜你还没睡。

麦秋宇走过花园,顿感一阵寒冷,他裹紧了外套。

刚路过一从茂密的灌木,他就听见手机响。

theodore:什么事。

看着这三个字,麦秋宇笑了笑,打字回复:今天很累吗?睡那么香。

theodore并没有回复。

麦秋宇等了一分钟,又回:

回复我。

这次很快,屏幕还没有暗,提

示音就响了。

theodore:嗯。

麦秋宇很满意。

他往前走几步,又停下来,身旁是一片无花的玫瑰枝子。

他打了一条讯息,发送。

r:前台接待说你很漂亮,比她最近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

陈麟声收到这条讯息时,正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旧手机。那手机用了太久,屏幕有一道明显的裂痕,从正中间划过。

他为旧手机充上了电,待屏幕中间亮起一个电池样式,才转头看新信息。

漂亮。

他的眼神扫过这两个字,明白麦秋宇对前台的话做了人为加工。

这是麦秋宇最喜欢用的词语。

用英语,有许多表达方法,拥有不同含义。

从真心,到轻贱,换过无数个词语,翻译过来,都是漂亮。

陈麟声读得懂麦秋宇的语气。

还没等他回复,麦秋宇就发来了新的消息。

r:忘记提前把面具寄给你,没有在酒店里遇见别人吧。

别人。

陈麟声记忆里闪过电梯里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牵着自己的,玩伴,还帮他通过了入口。

男人看到了他的脸。

但男人也说,自己记性不好,只记得他很漂亮。

陈麟声垂下睫毛。

他想,这个漂亮,大概和麦秋宇短信中的漂亮是同一个意思。

他在消息框中打出一个“有”字。

还未发送,麦秋宇又来信。

r:要是遇见,说不定你就能早点还清债了。

看着这行字,陈麟声的手指停在了发送键咫尺处。

片刻,他删去了那个“有”字,关闭了手机。

r没再发新讯息过来。

放在桌子上的旧手机嗡嗡响动,它充了一些电,自动开机了。

叮叮声不断响起。

是短信。

陈麟声拿起那明显过时许久的旧手机,轻轻解开了锁。

几年前未接到的六十几个来电,没读阅一百多条短信,此刻纷至沓来。

都来自同一个人。

陈麟声给他的备注,是两个小小的eoji表情。

一片红枫叶,和一片天空。

天空里下有一个小小的帐篷。

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代替宇宙的表情,只好用这个代替。

他曾问对方的参考意见,那人答,其实你用得很对,宇也有屋檐的意思,不过我没有家,住帐篷就不错。

陈麟声手指拂动,挥去了那些通知,转而打开了通讯录。

从a到z,无数的名字。

大多是男人,有一些女人。

他看着这些名字,眼前也浮现他们的样子。

在哪里认识,说过什么话,送过他什么礼物。

都历历在目。

他那时以穷学生身份示人,在西装店兼职,要替人量尺寸,再要收敛,也总要碰一碰腰腹四肢。

有时他还要单膝跪在地上,一边量,一边往上看。

陈麟声并不觉得自己人见人爱,但这样的日子久了,总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带着暧昧的目光审视。

他的长相是父母给的,他不自负,但也不谦卑。

长这副样子,稍一卖弄,就有人怜惜。假如他想钓凯子,到手率百分之百算不上,但起码十之有三。这些人大多比他大些,了解到他有遮掩的身世,多数会露出怜惜的神色。

陈麟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每一个陌生人的心软,都意味着一处器官的膨胀。

这让他反胃。

但他实在没钱用,他需要很多很钱。

在暧昧中周旋,为他带来了一些可以换钱的礼物。

可那些钱实在太少了。

少到他某天夜里忽然心惊,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堕落。

还好,他从没跟谁去过酒店。

除了r。

r实在是一个意外。

陈麟声看着手机发呆,他将通讯录往下滑,滑到一个名叫edward的人。

点进去,号码那一栏,是一串陈麟声胡乱打上的数字。

他要认识的本不是ricky。

而是edward。

某个春天的拍卖会,一位私人买家,以最高价买走了一枚戒指。拍卖场保护个人隐私,拍卖场所给出的价格和售出的商品,亦离陈麟声的生活非常遥远。

他本该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嘲弄,有天,西装店的一个客人掏出手机向他炫耀,麦家老太太生日,他亦在场。

华人圈子太小,麦家又实在有名。有名到一对双胞胎都随母亲姓氏,麦女士的丈夫是银行家,有了些资产,但是入赘后打拼出的。

男人啧啧称赞着麦家的富贵。

陈麟声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他在照片中见到了麦春宙,他对那张脸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他只在乎那枚戒指。

陈麟声凑过去,用双手放大照片。

男人看他的样子,像是找到突破口一般:“你想要这个吗,哪天有机会,我买一个差不多送你。”

男人口中的有机会,自然是永远没有机会。

陈麟声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枚戒指。

妈妈的戒指。

那天回去,陈麟声在网络上疯狂搜索着。

终于,他找到了。

陈麟声一直存着那段公开的视频。

拍卖师转换着语言,她温文地报着愈来愈高的价格,她含笑张望,托手指着方向。

戒指的特写从各角度转换,蓝宝被钻石簇拥,流光溢彩。

场下,大多人接着电话,价格越高,抬手的人就越少。

有一个电话,大概就来自于麦家。

麦家的麦春宙。

而此时此刻,麦家的麦秋宇正走进亮着一盏灯的别墅。

客厅昏暗。

麦秋宇低头换鞋,漫不经心地走过茶色矮几,丝毫没有在乎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走到餐桌旁为自己倒水。

润了润嗓子,麦秋宇用余光一瞥,缓缓开口:

“你怎么来了。”

在遇见麦秋宇之前,陈麟声曾跟着一个男人回家。

那人也是西装店的客人,一年光顾两次,陈麟声来后,变成了光顾三次。

第三次推开玻璃门,他径直来到陈麟声跟前,说自己不久就会死去,活着太孤单,想买他几个小时的光阴,不做别的,只说说话。

陈麟声只当这是世界上千万个贪色男人的理由之一。

他跟他回家,一共七次。

男人独居,换鞋进门后第一件事,是帮陈麟声倒水。久而久之,陈麟声开始习惯跟着他走,戴着套的匕首贴在内侧的口袋里,坠着轻晃。

他们路过起居室,直入厨房。陈麟声像幼稚园的孩子般,乖巧地接过水杯。

男人长他十几岁,有兄长父亲般的气质,总在陈麟声喝水时,用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注视。像水,又像烟。

起先他们谈一些空泛的话题,后来说一些具体的生活。

暧昧是一管半透明的粉红色注射剂,用以暂时稳固中空的灵魂。陈麟声擅长假装笑得很开心,假装很崇拜,很享受,但又离爱和喜欢有那么一些距离。

但这些把式,始终没机会用在男人身上。

最后一次去男人家里,陈麟声站在熟悉的地方喝水。

男人忽然凑了过来,像风一样轻。

陈麟声完全没有惊动,他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杯子里空空的,就像他们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周后,他在当地报纸上见到了男人的讣告,短短几行黑色铅字,讲完了男人的生平。比陈麟声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能总结的还要少上许多。

放下报纸,玻璃门上的风铃悠然作响。

男人托人带给他一封信,里面有几张钞票,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

人类拥有无数可以摒弃爱欲的方法,若是如此情况下,还愿意爱一个人,无论今后要踏足什么样的地狱,都是其咎由自取。

看完以后,陈麟声并没有什么触动,他将纸条放进信封,拿起外套去了超市,用男人给他的钱,买了接下来两周的生活用品。

到晚上,陈麟声又把纸条翻出来看。他凝视那行字许久,依旧不明白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陈麟声的生活依旧是窘迫的。

他在兼职,可兼职赚来的钱远远不够。施岩仲在付过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外,没再多打一分钱。

施岩仲是要逼他回去。

在男人之后,陈麟声又遇见了许多人,参加过无数次隐秘的、离卖淫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约会。

不仅是为了钱,有时也为了一顿免费的晚餐。

他不爱那些人,他有决心,也有预感,这种不爱,誓必是永远。

但与此同时,陈麟声也觉察到,男人的纸条,是他此生报应的小小提醒。

施简出发去机场,乘好友家人的顺风车。车开出去一段距离,施简忽然探出头来,朝陈麟声和妮妮挥手。

妮妮也挥手,像一只小狗见到另一只小狗,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陈麟声托了托她,也笑着举起手挥了挥。

等到车彻底看不到了,他敛起笑容,抱着妮妮路过正在用手绢揩泪的安嫂。

刚踩上草地,安嫂就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

陈麟声知道她有事要找自己,但他并没有放慢脚步。

这么多年,安嫂对他从来没有过特定的称呼。既没有叫过名字,也没有像称呼施家父

子一样,喊先生少爷。

对妮妮也同样。

极隐秘的忽视。陈麟声睚眦必报,自然千百倍地还她。

他嘴角挂着笑,轻声和妮妮讲着给孩子听的俏皮话,逗得她嘻嘻直笑,贴着他往怀里钻。

就这么一贴,妮妮看见了后来跟着的安嫂。

她指着喊:“婆婆,婆婆。”

前功尽弃。

陈麟声在心中叹一口气。

他的乖女,倒没有继承他的坏脾气,还肯赏这样的人一声“婆婆”。

他给女儿面子,停下了脚步。

白天太阳烈,安嫂伙食不错,几步就跑得两颊通红。

见陈麟声明明笑着,眼神却是淡漠地扫过来,她心底发寒,继而是厌恶。

真像那个女人!养不熟的白眼狼!

安嫂板着脸杵到陈麟声跟前,仿佛下一句就要开口叫嚣。

陈麟声没看她,

安嫂稍微缓了缓,堆出一个笑来,说道:“先生说,让你送过阿简少爷,就去见他。”

“好,”陈麟声点头。

“还有。”

“什么?”

“先生讲,阿简少爷的车应该送去检察维修了。”

陈麟声笑了出来,他抓着妮妮的手,将她含在嘴边的大拇指救出来。

安嫂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他的反应,

“派谁去,”陈麟声淡淡道。

“这种小事,让阿伟去就好,不好麻烦你。”

阿伟正是安嫂的儿子,姓胡名阿伟,小眼睛朝天鼻,生得彪悍,就是身高低些。施岩仲贪财,一分钱要花出三十块的效果,一个人更是当三个人用,佣人雇来,不到几天就会走。

日子久了,就只剩下安嫂。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安嫂向施岩仲引荐了自己的儿子。

施岩仲做主,留下了他,一个月给出的薪资,比从前雇过的佣人杂工都要高。

施简讨厌安嫂母子到不愿正眼看的地步,要是陈麟声把他的车交给胡阿伟,施简一回港岛就会把车子转手变卖。

但陈麟声也明白,哪里是为了保养汽车。

施岩仲不想车钥匙留在他手里而已,又不直说,只托安嫂来讨。

“不麻烦,”陈麟声捉住安嫂的话头,“正好下午,我要带妮妮出去。”

“啊,”安嫂发怔。

不等她反应,陈麟声已经抱着妮妮离开。

妮妮的早餐还未吃完,画卡通兔仔的圆盘里放着小半张香嫩蛋饼,切成三角形,煎出了金黄脆边。

这倒是安嫂的手艺。

妮妮喜欢,吃得也香,她生了一对小小的兔牙,小口小口啃,真的像兔子。看得陈麟声想笑。

但想到待会要见施岩仲,一股不快便从胸口涌上来。

他的笑容也随之发冷。

小孩子见他忽然脸色一变,也停住了动作。

陈麟声赶快调整,继续轻声哄她。

不知道是不是心脏有过问题的原因,妮妮的心思很细腻。施简说他多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细腻。

陈麟声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毕竟他自己小时候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只要睡觉时有人帮他掩住肚皮,就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怕。

他的多疑敏感,都是后来的生活磨练出来的。

小孩子,纯净,或许只是感官灵敏一些。

陈麟声伸手,捏了捏妮妮的脸。

他抬头往一楼尽处看。

施岩仲瘫痪后,坚持要住在一楼,找人改出一间主卧来。

每次望那里,陈麟声都觉得自己在看一只丢在墙角的尿壶,生了绿色的苔藓,发散苍老的臭气和尿骚味。

他不会带妮妮进那个房间。

但他也不太想把妮妮独自留在这里。

安嫂端着一小碗豆浆来,特有醇味中,还夹杂着桂花香。小小的金色桂花半干半湿地浮沉在豆浆上,勺子捞去,只余香气。

她把豆浆放在妮妮的小桌,手在围裙上抹了几下。

妮妮鼓掌,讲谢谢婆婆。

安嫂脸仍红着,是刚刚快走的缘故。她笑着看妮妮,用乡音讲了两句哄孩子的话。

安嫂虽然跟陈麟声不太对付,对妮妮却一向不错。有了些年纪的人,难免不喜欢孩子。

看这场面,陈麟声心中一软。

他抚着妮妮的后脑勺,低首在她额头上一吻:“爸爸马上就回来。”

妮妮点点头。

他笑一笑,转身向施岩仲的房间走去。

施简不在,他已没有顾忌。

五分钟,他最多只给施岩仲五分钟。

他同这位舅父的斗争,自母亲一去不复返后就开始了。

陈麟声记得很清楚,八岁的某一天,他足足挨了施岩仲四个耳光,打到他耳鸣不止,脸颊红肿。

而施岩仲之所以打他,只

是因为他不喜欢陈麟声的眼神和表情。他认为,小小年纪就敢瞪人,将来一定是白眼狼。

他要陈麟声笑,笑得愈柔和温顺愈好。

他逼陈麟声调整体态,要他学钢琴,学画画。

学得都是极表面的东西,重点不在创造,而在要纤弱,温顺,清高,但又要笑得平易,要懂得圆滑和做小伏低。

陈麟声不喜欢这样。

他记事起第一件生日礼物,就是玩具枪,按一下便哗哗作响,能打败全宇宙的坏蛋。

直到上中学,陈麟声时不时还是会被施岩仲关进阁楼里面壁,没有饭吃。只因为他翘掉了钢琴课,还看了一部时下大热的警匪枪战片。

十几岁的陈麟声躺在冰凉地板上,饿到浑浑噩噩,确定施岩仲是十足十的心理变态,说不定要把他训练成高级妓女,以后送给哪家权贵亵玩。

这老东西。

陈麟声拧动黄铜把手,打开了老东西的卧房门。

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袭来。

久久缠绵病榻的老男人,发散的味道像尿壶里塞了三只公鸡,又腥又臊。

陈麟声捂了一下鼻子,又挥了挥手,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施岩仲躺在床上,头下垫了两个软枕,正阴森森地看他,像濒死的秃鹫,眼球混浊。

陈麟声站在门边,没有再往前走。

他看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忽然觉得很可笑。其实施岩仲并没有太老,只是他中风瘫痪,整个人都像是提前萎缩了一般。

“叫我什么事,”陈麟声道,“舅父。”

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施岩仲没立马开口,他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瞪着陈麟声。

陈麟声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可惜,下一秒这人就张开了嘴,喉咙像是灌了半升不会凝固的胶液,混沌作响:“你最近,不安分。”

不安分。

这个惩罚陈麟声的理由,施岩仲用了不下百次,

不过自从他去年瘫痪,施简也渐渐开始做主各种事,这个词用的就少了。

“我?没有啊,”陈麟声耸肩。

“阿简订婚,我听安嫂讲,你不许宾客来看我。”

安嫂。

陈麟声眼神一暗。

他笑:“舅父,你身体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可以做自己的主,也可以做我的主,做阿简的主,”施岩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打断他,“我告诉你,不可能。”

陈麟声冷冷地看着他。

“不许你这样看我,”施岩仲怒吼,他抄起手边一个相框向陈麟声砸来。

啪一下,相框应声而碎。

玻璃里,是一个穿紫罗兰色长裙的年轻女人。

陈麟声认得她。

那是他的母亲,施岩仲的妹妹,她笑得文雅,锁骨上一条坠着宝石的项链。

陈麟声蹲下身,从玻璃捡出那张照片。

然后他发现,照片下,还有一张照片。

一个看起来不大男孩子,穿着裙子,眼圈通红,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陈麟声也笑了。

那是他自己。

看来我从小就在装模作样上很有一套。他想。

顺势,他将两张照片都放进了口袋。

“阿简的车钥匙,交出来,”施岩仲闭上眼,呼哧呼哧喘气,缓了几秒,他讲,“快点。”

“要是我说我不想呢,”陈麟声讲,他扫了床上的男人一眼,眼皮上的小痣也跟着一抖。

“白眼狼!”施岩仲暴怒,额头上血管凸起,他又抄起水杯砸来。

自然砸不中。

陈麟声冷笑,他尽情地摆出鄙夷神情,笑过,他转身开门。

现在,施岩仲再也不能把他关进阁楼了。

开门一刹那,他看见妮妮惊惧的眼神。

粗鄙的胡阿伟正抱着她,后面跟着一脸惧色的安嫂。

陈麟声的脸更加黑了,他长得俊秀,可一旦凶起来,像是真的会杀人。

他伸出手,想抱过妮妮。

马上碰到妮妮时,胡阿伟退后半步:“我想你最好还是听先生的话。”

像察觉到什么,妮妮眼圈红了,她朝陈麟声这个方向伸出手。胡阿伟抱姿不对,弄得她很不舒服。她也讨厌这个人身上的味道。

陈麟声握紧拳头,片刻又松开,他恢复成淡淡地笑,望向安嫂:“那安嫂同我去拿。”

安嫂松了一口气。

陈麟声路过胡阿伟和安嫂,径直往前走。

安嫂跟在后面。

路过小桌时,陈麟声拿起了上面的水果刀。

等到拉开些距离,他忽然转身,拽住安嫂,拉到自己怀里,刀尖抵住女人的肥白的颈子。

安嫂大叫,胡阿伟也随之一惊。

“你干什

么!”胡阿伟怒道。

“把她放下,”陈麟声道。

胡阿伟并没有照做,他大喊:“我要报警!”

陈麟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稍一用力,刀尖就划过安嫂的皮肉,血丝滑落。

安嫂痛得直冒冷汗,要死了一般地叫唤。

胡阿伟见状,依旧不肯示弱,硬着头皮:“你不怕我摔死她!”

“你不敢?”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因为你没用。”

“你说什么?”

陈麟声面无表情,冷得像冰:

“因为你没用,因为你贪财,你爱享受,所以你怕死,假如我女儿有事,我会杀掉你全家,还有你每一个朋友,每一个认识的人,最后,我才会杀你,我会把你千刀万剐。你最好想一想,为房间里那样一个人,值不值得招惹一个我这样的人。”

安嫂已经哭了出来,浑身颤抖。

胡阿伟愣住,良久,他才用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疯子。”

慢慢地,他放下了妮妮。

小女孩立马朝陈麟声跑来。

看到女儿没事,陈麟声也松开了安嫂。

“让他滚!”房里的男人用了过去一年最大的声音,“什么都不许带走!”

真是老糊涂了。

陈麟声想。

曾经他用那么多种方法逼他回来,如今竟然肯放他走。

他求之不得。

他抱起妮妮后退,将水果刀的刀刃对外。

没走几步,胡阿伟就冲了过来,想从后面要捉他的领子。

他在为刚才的羞辱而愤怒。

陈麟声挥刀,划过胡阿伟的手臂,趁他痛呼,一脚踹过去。

胡阿伟摔在地上,还要爬起来。

陈麟声看他一眼,将妮妮放在鞋柜上,让她坐好,闭上眼睛。

他跪压在胡阿伟身上,狠狠给了对方两拳。

竟然用妮妮威胁他。

陈麟声像没有知觉一般挥着拳,打到最后手都红了。

安嫂跪坐在地,不住发抖。

直到胡阿伟哭着求饶,脸肿得像猪头,还掉了一颗牙,陈麟声才停下手。他丢掉水果刀,脱下外套裹住女儿,抱着她往外走去。

车钥匙在他的口袋里。

妮妮贴在他怀里。

他当然不会杀人。

他打人是为了女儿,不杀人也是为了女儿。

况且,对付这种人,恐吓足以。

走出门,陈麟声回头看了一眼这宅子。

施简的飞机应该已经起飞。

而他也终于要离开这里。

十一点半,陈麟声停车在施家不远处,手里拿着从女儿头发上抽出来的细条发卡。

妮妮歪头睡着,呼吸平缓。

陈麟声脱掉外套遮在女儿身上,挽起袖子,又紧了紧皮鞋鞋带。

他离开,轿车的灯光打在他的背上。

他不能把小孩一个人放在车里太久。

最多十分钟。

即使黑夜铺天盖地,依旧,最多十分钟。

有钱人最注重安全,一般的宅子,靠小偷小摸的技术是打不开锁的。多亏施岩仲吝啬,十几年了,老宅仍未升级任何设备,也无人看管。他最值钱的东西都锁在银行保险箱里,枕下还常年放一把袖珍手枪,自己的房间隐在走廊尽头,不向前去就难以发觉,他自然不愿意再花钱保卫一家人的性命。

还好,陈麟声有钥匙。他曾配过三把备用钥匙,最近的一把就在施简的车里。

灯光照射下,钥匙卡进锁芯中缓缓转动。

咔哒。

夜深人静,一声锁响听起来也惊天动地。

陈麟声面不改色,呼吸平稳,像是青天白日走进免费开放的博物馆。

手机的灯光在黑暗中照出一条柱形的明亮。

小偷的报应之一,或许就是怕黑。

曾经他可以猫一样潜行在夜里,走路不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他的脚步依旧轻悄,人却无法置身于黑暗之中,即使打着灯,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冷汗依旧不留情面,从他的额头渗出来,覆在莹白的皮肤上。

拜那人所赐。

陈麟声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怕黑,他只怕完全在他人掌控之下的感觉,不只是怕,还有憎恶,不屑,难以忍受。

和藏在心底的,那么一点点渴望。

现在他掌着灯步入黑暗时,心跳快了一拍。

却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不懂自己。

走过客厅,踏上楼梯,所有人都睡了。他开着车兜圈,在外面等了许多个小时,直到亲眼看到灯光一盏一盏熄灭。

陈麟声选择先去自己的房间。

他像一只鬼般悄无声息地转进二楼的长廊,自己的房间就在不远处。

带什么,他已经提前在脑海中做好了规划。

来到门前,白光一照,银色门锁上布满了浅浅的划痕。看来已经有人来撬过了。可惜,没撬开。

施岩仲不肯换锁,他就自己找人换了自己房间和妮妮房间的锁。

只可惜,再多的锁,也防不尽天下的贼。

陈麟声用拇指摩挲着女儿的发卡,质地柔软,但坚韧。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发卡也随之捅进锁芯。

小时候,妈妈常带他玩这种游戏。

大多是在家里,爸爸不在家。

妈妈说,开锁时贴在门上,像是在听锁的心跳。

仔细地听,听碰撞和镶嵌声。细细碎碎,如锁里也有风铃,又转动的指针。

心要静,手要慢,可慢并不意味不灵巧。

呼吸要屏住,不能慌乱,不然就会干扰到自己。

万籁俱寂,只用耳朵找锁。

陈麟声常常在转动间听见咔一声。

妈妈说,恭喜你,小声,你解开了锁的心。

咔。

门轻轻打开一条缝。

他又破开了一块锁的心。

陈麟声叹了口气。他并不觉得快乐。这锁是他亲自选的,却还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打开。

传统的锁都太容易背叛主人,还是智能门锁好一些。

等他找到钱包,他要带妮妮去星级酒店。

钱包,钥匙,旧手机,手表,简单的换洗衣服。衣柜里的樟脑味有些淡了,他本来还打算买新的。现在也不用了。陈麟声托起一个收纳箱,要带走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往外走了几步,陈麟声忽然想起什么。

他从床下缝隙里捞出了一副面具和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很重,拿在手里稍微一动便哗啦啦作响。

统统丢进收纳箱。

陈麟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妮妮的东西要收拾的更多。

施简的昂贵礼物,墨镜,防晒衣,小靴子,几件衣裤,奶瓶,小碗,一桶奶粉,和一只粉红色的毛绒大象。拿东西也没有声音,抬手间像轻易捉住了无形的风,统统塞进怀中的收纳箱。

倒不是他不舍得重新为女儿买新的。

只是小孩子正在成长,贴身的东西稍微一换,就要缺失安全感。

他要多替妮妮着想。

如果不是他,妮妮也不用这样奔波。

走出妮妮房间时,他顺便带走了桌上的一沓名片。名片上的人,大多是医生。

即使抱着这么多东西,他走路依然没有声音。

站在客厅中,脚感柔软。一大块织造繁复的地毯铺着,颇有美感,也易燃烧。

陈麟声摸出打火机,叮一声掀开盖子。

火苗簇起。

他先帮自己点了一支烟。

左手夹着,胳膊托着收纳箱。

他很想把冒着火苗的打火机就此扔出去。

他无法克制这种想法。

站在客厅里,他仿佛看见无数被折磨的自己一起存在着,像地狱里的恶鬼。

站到十分钟的最后三十秒,他抽了一口烟。

一切烟消雾散。

他转身离开,留正门大开。

贼若是留下痕迹,势必是为了挑衅。

把箱子扔在副驾驶,陈麟声为自己绑上安全带,间隙他还抽了一口烟。

忽然,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抬眼望后视镜里一望,发现妮妮醒了,睁着葡萄大的眼睛,正静静看他。这是他最亲爱的乖女,可一瞬间,陈麟声还是吓出了冷汗。

妮妮是他的报应,最好的报应。

像讨好一尊神,他苦笑,将烟碾灭。

妮妮睡够了,到酒店就不再睡。陈麟声终于出走,出手阔绰,一下子划掉积蓄的五分之一,带着女儿走进的大厅,由侍者帮忙按电梯并一路开门。

选了高层,可看到海港。

但他的钱终究太少了,他翻阅酒店评价,有人只留四个字,喜忧参半。

然后,父女两个坐在可看到海的落地窗前,共享一碗泡面。

海就是海,千年万年都一个样,夜里也澎湃。据说今年台风会晚点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妮妮很有精神,抱着奶瓶吮吸。陈麟声则衬衫领大开,吃桶面吃得面红耳赤。

他买错口味。

太辣。

叮叮两声,陈麟声的手机响。

妮妮乖巧地指,提示爸爸。因为爸爸太多次对响了的手机视而不见,她就自觉为提示来电负责起来。

陈麟声叹口气,他就是不想看手机,才故意当没听到。

但妮妮每次都主动提醒他,他不得不做反应。

“多谢妮妮,”陈麟声微微笑着,声音温柔,望向手机的眼睛却冷淡而疲倦。

三个人发来消息。

施简的飞机已落地,几个年轻人为分

房间争吵,刚刚解决。

陈麟声独来独往惯了,不懂如何在集体中自处,他只会单独攻略。好色的就朝他笑,第一次笑了,往后就不用笑。追求精神共鸣的,就诚实,稍微冷一些也没关系,只要后来回的消息字数足够多。

人想要什么,就按一指头蜂蜜那么多给他,要他食髓知味,后面自然会殷切地追来。

只是这一过程,断无真心可言。

施简周围施眷侣好友,他的烦恼,陈麟声能解决得不多。

他回复一句“早睡”就切了出去,换下一条。

备注为严木的人发来消息:

“theodore你好,你寄来的书我已经看完,我已回港,明天可否一见。”

是他在出版社工作时认识的小导演,为几个错误追来办公室,十分难缠,主编头痛,推陈麟声出去救场。

陈麟声请他吃饭,用一杯酒教他从沉默寡言到侃侃而谈,然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又不好意思地沉默。

在遇见的这么多人中,陈麟声对这个严木也算是有些好感。一个穷困的小导演,热爱艺术片,似乎也颇有才华。

陈麟声奔赴国外读书,学的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艺术,他读一百遍也不懂,更领悟不到。

偏偏施岩仲逼他学。

教授用英语描述的月亮,和严木口中的月亮不太相同。

它对人类究竟有什么意义。

严木开玩笑说,自己看到月亮就会饿,即使读过一百首赞颂它的诗句,说它像玉盘,像玉钩,像美人面,像森森的地狱家园,可他看到,只会想到蒸蛋。

陈麟声很会做蒸蛋,看到月亮,他也想到蒸蛋。

所以他笑了。

严木看到他笑,愣了愣,讲:“你终于笑了。”

陈麟声道:“我一直在笑。”

严木答:“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陈麟声自己知道,但他决定装糊涂。

最后,陈麟声借给他一套价值不菲的套书。

借去好几年,陈麟声几乎要忘记这个人时,他忽然要还。

怕不是要借钱。

陈麟声没有回答,继续往下看。

躺在信箱角落的一条短讯。

r:明晚八点来找我,同样的房间。

陈麟声把那一行字来来回回读过,确定麦秋宇又要见自己。

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最后回复了几个字。

theodore:我有事。

r:乜事啊,不要让我发现你骗我。

陈麟声看着秒回的短讯,想了想,又调出刚刚严木的请求。

他很快回复:好。

严木收到这条短信时,刚刚打开车门坐进副驾。

老友等候他多时。

“终于等到你,”老友笑着讲。

“你们都回来了,我当然也要回来,”严木回笑。

嘘寒问暖中,车子发动。

严木往后面看。

“看什么?”老友问。

“我以为秋宇会来,”严木缓缓回过头,“你们还在冷战?”

“嗯,”麦春宙面无表情。

“这么多年过去,好歹是亲兄弟,”严木真心劝诫,“你一出现,他就消失,不知道的,还以为麦家兄弟是一个人。”

“妈妈生日,我们都会在,”麦春宙淡淡道。

严木看他神情,想说的话也噎在喉咙里。无奈,他拿出手机。

陈先生回了他消息。

theodore:好,不过我这几天搬家,暂住在酒店,可能不方便出去。

严木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回复:没关系,方便的话,我可以去找你。

theodore很快回复:明逸酒店,4032房间。

“跟谁聊天这么开心,”麦春宙问。

“一个朋友。”

“朋友?”

“像你和阿连一样的朋友。”

严木笑眯眯地收起了手机,他单眼睑,笑起来像狐狸。

与此同时,麦春宙的手机也响了。

“是不是阿连。”

“他要睡美容觉的,不会是他。”

“了解这么清楚。”

“好了,我只不过问你一句,”麦春宙笑。

明逸酒店,陈麟声刚刚回复完最后一条,按熄了手机屏。

明明撒谎于他而言早已轻车熟路,可面对麦秋宇,他总是难免慌乱。仿佛由麦秋宇完全控制的那八天依然未完全逝去。

他也变成了被圈养数年,脚腕上没有锁,却依然不敢离去的小象。

与此同时,躺在麦春宙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浮出一条消息。

theodore:真的有事。

翌日清早,严木带着书来到明逸酒店。来时经过花店,他本想买

几簇花送人,挑来挑去,朵朵都觉得暧昧,于是作罢。

他从欧洲带来了礼物,本就有些贵重,还担心陈麟声不肯收。

4032房间,他一路找过去,看清门牌后清了清嗓子,然后叩响了坚实的门。

没人应。

他只好再敲。这次里面终于有了声音。伴随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轻轻打开。门缝里,站着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低严木一头,脑袋正中已经荒芜,亮到可以反光。

严木吓了一跳。

“找哪位,”男人面色不耐。

“我找陈麟声先生,”严木勉强一笑。

他已觉察到不对,却也没什么办法。制止脑海中千万种不堪想象,他选择对男人如实相告。

“不认识,”男人挥一挥手,猛得关上了门。

那一瞬间,严木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假如陈麟声和这样的人有联系,他一定转头就走。

他拿出手机,想印证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门牌号。

正翻找着,不远处开了一扇门。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白t恤牛仔裤,脚踩棉拖鞋向前一步,探出头来。

严木听见声音,下意识余光一瞥。

然后就再也转不过来。

是他见过的脸,却是他没见过的神情。

青年生得白,大眼睛,眼皮上一颗小痣,嘴抿着,没什么神色。从前看到他,严木只感到一种发散着红提甜香的的漂亮,俊,也锐利,扮出笑脸时,有种浅浅的轻盈。那轻盈意味着虚假。

可今天的青年不同,似乎刚冲过澡,乌黑的头发还湿着,一缕一缕地下垂,滴着水珠。脸上有类懵懂的疲倦,让那张英俊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刚下山化形的天真妖物,还未吃过人间的馄饨,不懂得讨好。

严木想,别人知道这个样子吗?

别人是否见过他的笨,是不是喜欢。

至少,严木喜欢。

只有这么一点笨,才能爱出许多地久天长来。

他握着手机,呆在原地。

陈麟声也看到他。

他故意报错一个数字,想听听来者是否友善。猫眼里看了许久,见到严木大包小箱,不像是要借钱的,倒像是来送礼的。所以他打开了门,干毛巾还改在头发上,手按上去胡乱擦了两下。

严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一模一样的单眼睑和黑眼圈,又高又瘦,只是长头发剪了,看起来倒是清爽了些。

陈麟声本等严木先开口,可这人不知道为什么,待在原地不动。

他想,或许学艺术的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就像玄幻里,男主女主在自己开金手指创下的精神境界里开荒种树。又或许,严木就是个傻子。学艺术的,痴人不少。

他见怪不怪。

“不好意思,昨天太晚了,我记错了房间,”陈麟声很困,也就摆不出笑脸,他机械地道歉,像个木头人。

严木像是忽然惊醒,连忙讲:“没有关系的,是我不好,我打扰你了。”

陈麟声又沉默下来。

他实在没有跟人客套的欲望。

好在,严木已经回过神了,他抱着书和礼物走过去。

陈麟声没让他进门,他就在门口一样一样摆开。

“这是你借我的书,这是我在,我在法国买到的一套香薰,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还有这个”

陈麟声见到他真的是来送礼物的,松懈不少:“我家中有事,还没地方落脚,只能借住酒店,里面乱糟糟的,不方便请你进来喝茶。”

是真的不方便。

妮妮正坐在沙发上喝奶,怀里抱着奶瓶。

“啊,”严木又愣住,顿了顿,他又讲,“没关系。”

“这些礼物我收下了,但是书请你带回去,就当是我送给你。”

反正他也不太喜欢看。

“好,”严木笑了笑,嘴边露出一颗梨涡。

他觉得陈麟声很果断,没有扭扭捏捏。他很喜欢。

而陈麟声看着他,心里却在想,妮妮也有梨涡。

须臾间,陈麟声的起床气荡然无存。

他不自觉放轻了语调,终于笑出来:“还麻烦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忽然变脸。严木见他笑了,仿佛又闻见红提香,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假如有需要我帮忙的,直说就好,”严木虽有些失望,但他依然真诚。

“一定,”陈麟声笑着。

礼貌告别,门关上,陈麟声松一口气。

一转头,妮妮已经吃奶吃到睡着。

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他连忙去扶。

严木离开明逸酒店,驱车赶往山顶一处豪宅。

老友麦春宙约他吃饭,几个朋友说好了,下午要一起打麻将。

其实严木一直觉得,跟麦春宙打牌没意思。

一连输出去好几场,他终于

讲出真心话。

“自从你摸清规则,我们就没再赢过,”严木按倒牌龙,无奈地讲。

“怎么,太子爷,谦伯没有教你两招?”麦春宙轻轻一笑,摸一张牌,垂眼看了,慢条斯理码好。

他和严木一起长大,知道严木的父亲是某帮派的话事人,而严木若是不离家出走,就是实打实的黑道太子爷。

“我算什么太子爷,”严木扔出一张,面上有些苦色,“你才是麦家的太子爷。”

“是啊,你才是太子爷,”麦春宙对面的女人也搭腔。

麦春宙含笑不答。

女人名叫雯卿,同在座两人都是自小的朋友,生得眉眼深邃,不施妆也醒目。

她一个都不放过,又转头看严木,笑着:“难道你打定主意一生一世不回家?”

“回去做什么,被他骂是化骨龙,”严木无奈。

严木和父亲关系不好,这几年更是急剧恶化。

麦春宙见他神色不好,揽回话题:“谦伯身体可好?”

谦伯是严木家的管家,如今退休了,开了一家茶楼。整个严家,严木就只和他有交集。

“我来时顺路见过了,一切都好,”严木点一点头,忽然,像想到什么,他闭上了嘴。

麦春宙很快察觉,他笑着:“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脸上从来都藏不了东西。”

“唉,”严木苦笑,“没什么,只是听谦伯说,秋宇曾经去找他。”

“啊,”麦春宙了然,没再说话。

“他去找谦伯请教。”

“请教什么,怎么偷东西?”

谦伯年轻时做贼佬起家,在电车上也能用刀片划人荷包,无声无息。

严木不再说话。

雯卿忽然欢呼,把牌推倒:“和牌,给钱!”

气氛一下子和缓起来。

坐严木对面的佣人吴妈不干了,她叹气:“就说我老婆子不该陪你们这些年轻人打牌,孙女的零用钱都要输光了。”

“吴妈,我的给你,麻烦你做晚饭,我们都在这里吃,”麦春宙将自己面前的一沓钞票零钱推过去,言语温和。

“什么麻烦不麻烦,”吴妈喜笑颜开,统统收下。

“好了,三缺一,打不了了,”严木往后一靠。

“做什么不打了,我运气正好呢,”雯卿自觉的从麦春宙和严木这里拿钱。

吴妈的钱她从麦春宙那里拿。

严木自己穷得一条裤子都洗得发白,也没有钱。雯卿就也从麦春宙那里拿。

麦春宙看见了,却并没有在意。

“你讲不讲道理啊,大小姐,三缺一诶,”严木懒洋洋。

“阿连不是要来吗,一会继续,”雯卿起身去卫生间,走着走着还要回头,“都不许走啊。”

他一走,两个人又无话可说了。

麦春宙看着自己的朋友,发觉他在发呆。

狡黠一笑,他问:“见到她了?”

“嗯。”

“漂不漂亮。”

“漂亮。”

此话刚一出口,严木就惊醒一般转头,撞上麦春宙颇有深意的眼神。

刚要反驳,却又笑了,再次靠下去。

麦春宙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真的喜欢。

“什么时候带她来见我们,我一定会备一份礼物。”

“八字还没有一撇。”

“怎么,她不喜欢你?”

“说实话,连朋友都不算。”

“那你就要努力些了,”麦春宙打开烟盒,掏出一根细长的烟。

“她说她家里出了事,最近没地方落脚,”严木目视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麦春宙叼着烟,声音含糊:“好机会啊。”

“什么机会,我都要借住在谦伯家里,哪有机会帮她。”

“我帮你,你不就有机会了?”麦春宙吐出一口烟,微微一笑。

“真的?”

“我有个房子正空着,一直没机会住过去,可以借你金屋藏娇。”

“太好了!”

“回头我把钥匙给你。”

“一言为定。”

“我去外面抽烟,”麦春宙起身,挥一挥手,让严木坐着。

后门外,麦春宙站在檐下,不远处花园里,一片没有花的玫瑰枝子,看起来十分寂寥。

他凝望着远方,缓缓吐着烟。刚要抽一口,就察觉到什么东西覆上了他的肩膀。

麦春宙抬手按住,回头,看清来人是谁,又转过了头。

“怎么站在外面,”为他披衣服的青年开口。

“抽烟,”麦春宙扬手示意。

“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青年走上来,和他并肩。

“怎么会。”

“每次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我就很高兴,”青年轻轻说。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青年绕到他身前,爱慕地望着他的面孔。

麦春宙微微垂头,注视对方的眼睛。

因为要上镜的缘故,青年很瘦,眼睛看起来就更大,每一处五官都端正得正正好,眼睛里,笑容里,身体里,都有一种熟透的感觉。

像快要败掉的玫瑰,正盛开着,也浓烈着。

他有一副好相貌。

可麦春宙看仍然能看出对方相貌中的粗劣之处。极隐秘,藏在嘴角和鼻梁之中。像极了玫瑰将要熟烂,翻卷的边缘颜色暗淡。

太熟,就意味着即将腐烂。

青年仍然看着他,面带笑意。

一瞬间,麦春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苛刻。

因为不喜欢,所以总能品出一些不合自己心意的地方。

可青年却有越靠越近的趋势,他的眼中满是殷切和痴迷。

麦春宙当然知道,那不是爱。

“瘾上来了?”麦春宙神情淡漠,吐出一口烟。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下一秒,麦春宙扬起巴掌,抽上了青年的脸。

他收着力气,不至于教青年太痛。

一会儿还要见人。

白皙的皮肤上,手印渐渐浮现。

青年舒爽地叹出一口气。

“冰箱里有冰袋,”麦春宙移开了目光,继续看向远处。

陈麟声查到余额后,明白住在酒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为施家当保姆的这些年,他既没有上完学,也没有完整的工作经验,能存下的钱就更是少之又少。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最常穿的西装外套内里已经磨得薄软,再穿几年就能裁出来擦镜片。

施岩仲有意把他养废,用华而不实的学历和爱好,将他装饰成一个随时能搬出来供人观赏的花瓶。早几年在家里,每当施家的客人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时,他都会疑心,施岩仲是不是因手头太紧,想将他卖给上流社会做宠物。

陈麟声不是没卖过,虽然大多交易都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在加拿大逃窜的那段日子,最走投无路的日子里,他甚至出卖美色,答应陌生人的约会邀请,只为了能吃上一顿饱腹的晚饭。

那时他极少觉得羞愧。活着就是各取所需,他获取的方式只是不够高尚而已。

直到他向更深的错误踏足。

只一步,他就遭到了报应。

妮妮出生了。

有了她,陈麟声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同。

但具体是哪里有了变化,陈麟声讲不明白。因为没读完大学,他始终觉得自己低施简一头,几乎就是文盲的程度。

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抚养妮妮,因为妮妮是一个聪明的好小孩,而他是个劣迹斑斑的坏大人。

酒店房间里,父女俩大眼对小眼,像一条沉默的河流望着潺潺的小溪。

“我们没有钱,”陈麟声坐在地毯上,忽然开口。

“嗯,”妮妮点头。

“我们需要很多很多钱,”陈麟声又讲。

妮妮爬起身,在沙发上站着,伸出五根手指头:“很多钱!”

“我回去赚钱的,”陈麟声爬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要很多很多钱才行。”

妮妮搂住他的脖子,像安慰一个将要入睡的人一般,轻轻地摸他的头发:“加油哦,小声。”

对,他一定会加油,他还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绝不走任何捷径。

等到妮妮长大,他会去自首。他有一个小本子,在上面仔细地将自己偷过的东西一一记下来,在哪里,何时,何人,偷了什么。然后叠加物品的价值,估量自己的刑期。

他在加拿大偷生了一段时间,还要替妮妮偷来一段时间。这些注定要还回去。一半还给那个人,一半还给牢狱。

将妮妮放回地毯上,陈麟声开始浏览租房讯息。他带小孩,不方便合作,且不说他不喜欢和别人共处一室,出来打拼的年轻人个个忙到脚不沾地,自然不喜欢小孩子。港岛人多得他头皮发麻,房租也高得可怕,为了有地方落脚,陈麟声甚至怀疑自己要去卖血。

刚才还下定决心不走捷径的。

可看看租金和房价,恐怕抽光他一身的血,也没办法为妮妮买下一个家。

陈麟声一向认为自己是穷人,因为他的童年就是在破旧的楼房里长大的,父母性格乐天,房子漏水也要编童谣唱。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他们都有本事,不怕养活不了自己。

但陈麟声恰恰相反。学历,没有。工作经验,少少。爱好,无。擅长的事,钓凯子,偷鸡摸狗,装模作样。钱呢,更是一分都没有。

陈麟声同施家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施岩仲砸钱要他学的东西,他都三心二意地学过去,除了钢琴。因为妈妈也会弹,所以他还专心学了学。

对,他还可以像妈妈一样,做钢琴老师。

可教小孩弹琴这种事,是需要口口相传的,就算贴广告语,也要标榜自己一下。陈麟声甚至不记得施岩仲请来的老师叫什么,只知道他是某某音乐学院毕业,脾气很坏,用细竹枝敲他的手。

陈麟声从不喊痛。

眼见未来一片灰暗,陈麟声又犯烟瘾,抓起烟盒,刚叼上一根,手机就响了。

他只好将烟拿开,接通了电话。

“喂,是陈麟声吗?”

“你是?”陈麟声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屏幕。

是那个叫严木的小导演。

“是我,严木。”

“啊,严先生,找我有事吗?”陈麟声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报纸。

“那天,我听你讲你还在找落脚的地方。”

陈麟声顿时集中了注意力,将电话换到另一侧耳边:“是啊,我刚刚还在看。”

“我恰好有一个闲置的住处,地方不大,但是位置偏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现在没有太多钱,预算可能比较低。”

“朋友一场,你可以先住着,租金不着急给。”

听到这句话,陈麟声的喜悦反而消退了许多,他已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伤太多次了。不需要租金的房子固然很好,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事。

他想了想,打算忍痛拒绝:“严先生,其实我”

“你有什么顾虑吗?”

“其实我已经找到一间房了,正打算去看。”

“是吗,这么快?”

“嗯。”

“你是不是担心我骗你,或者别有所图啊。”

“怎么会。”

“好吧,这不是我的房子,是我朋友的,他一直闲置着,想着不如租出去赚点钱,我就想着借花献佛了,没想到不成功。”

“原来是这样。”

“我讲了实话,你是不是也要讲。”

“我真的找到地方了,”陈麟声放轻语气,装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好吧,”严木有些无奈,“我朋友把房子在中介平台挂了出来,如果你想,可以去看看。”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样客气。”

挂断电话后,几乎是一秒钟的时间,严木就发来了一条租房信息分享。

陈麟声点开看了一眼。

二十三楼,两室一厅,不算大,也不算小,地方确实有些偏远,但家具电器齐全。

陈麟声越看心里越痒。

严木跟来一条:“如果还算合你的眼,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没等陈麟声回复,屏幕上就又跳出一句话。

“即使不给我机会,也应该给这房子一个机会。”

陈麟声切回页面,点出了房子的照片。

不知为什么,不看还不觉得有什么,看到以后,陈麟声甚至可以想象出住进去的感觉。

他喜欢明亮的窗户,妮妮也喜欢。

况且,假如租金真的很低,就算里面住着厉鬼,在港岛也称得上划算。

他的报应自己早就在受了,其他的,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犹豫片刻,陈麟声回复了严木一个“好”字。

严木回了一个星星眼的笑脸表情。

好像没有麦秋宇那个好看。

陈麟声扫了一眼,将手机撂在一边。

麦春宙本来只需要跟公寓管理员打一声招呼,要他们在严木带人来看房时把钥匙呈上就好。

他一向对朋友大方,要他出一套房子借人追女仔,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电话刚拨出去三个数字,麦春宙就改了主意。他借给严木的这间房子,是他回港歇脚的驻地之一,就算清洁工每周都上门打理,也还是留下了一些生活痕迹。

麦春宙担心自己是否有东西遗漏,只坐在家里空想也想不出来,干脆提前严木一步,到公寓那边自己检查一下。

顺便看一看严木中意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麦春宙打定主意。

严木约人上午十点看房,他七点钟便过去,时间宽裕,先叫上门的钟点工将房间完完全全打扫一遍,待人走了,他又挨个抽出柜屉,检查暗箱,看看有什么东西遗漏。还好,几年前的他足够谨慎,养成了善后的好习惯。

麦春宙最后环视一圈这两室一厅的房间,走出门去,将自己的钥匙放在了地垫下面。这里洗衣机干衣机微波炉应有尽有,冰箱上还附送两个冰箱贴,公寓位置好,离地铁站近,租金更是低廉到旁人听去以为他在信口胡言的程度。帮严木到这份上,假如再追不到,他真是无话可说。

他站在门外,撕掉了门上破旧泛白的门神。其实这间房子对面也是空闲的,当初麦春宙一个人包下了一层楼的两间。这一整栋楼都是他麦家的资产,十七岁时,麦母做主,送给长子做生日礼物。他自己当然住不完,干脆转手租赁出去,做学生和

散客的公寓。

一切完成,不到九点,麦春宙决定去附近的茶餐厅坐坐。

他选了靠窗的位子,随便点了些吃食打发时间。他笃定严木会从这个方向来,决心留久点时间,悄悄窥视。一想到醉心第七艺术的严木竟然会喜欢真实存在的人,麦春宙难得好好奇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往窗外看,路边十几米高的大叶杜英将树枝伸向湛蓝天空,不远处的山肉桂正到结果期,坐在建筑里,也仍然能闻见淡淡的樟脑味。人是奇妙的动物,他明明许久没有回到这里,却因植物的气味,想起从前路过这几棵树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并不怀念。但往昔涌上心头时,人总免不了一瞬的停滞。

他呆望着人行道,望着望着,幻想和真实交缠在了一起。

一个眼皮上有痣的男人忽然出现了,他没有变,像恰好从回忆中走出来似的。

他生得挺拔,如一棵年轻的树,只是那颗痣压着他的眉眼,让他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垂眼俯首间,总有种做小伏低惯了的乖驯。外罩一件水洗蓝牛仔外套,和白色的肤色相衬,显得既有精神。

他不是一个人出现的,而是和人结伴而行。

在说什么?

麦春宙盯着那时不时开合的嘴唇,耳边却没有声音。他猛地站起来,夺门而出。

马路另一边,两个人并肩往前走,远远掠过了他。也就是那一秒,穿牛仔衣的男人笑了,笑得恬然。他是在捧同行者的场。

但在麦春宙,不,在麦秋宇眼里。

那是赤裸裸的勾引,与可憎可恶的谄媚。

他看着那两个人走远。

一阵秋风拂过,吹得树叶哗啦作响,它们有成千上万片,缓慢地随风飘动,蝶翅般开合张翕。

陈麟声被风声吸引,他抬起头来。在严木和风的声音中,他选择了后者。

“怎么了吗?”严木见他望着高处,忽然发问。

“秋天来了,”陈麟声像猫一般,鼻尖高扬,眼也不眨地望着树叶。

“是啊,”严木看见他莹白的清秀侧脸,愣了一下,也随着树木的枝干往高处望,“秋天来了。”

“所以……”

“嗯?”

“你朋友真的同意两个月后再付租金?”

“当然。”

“他人真好。”

“是,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他一定也很有钱,”陈麟声慢吞吞地说

严木转过偷来,他看着青年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真是有够无厘头的对话,可他偏偏爱听。

他答:“是,很有钱。”

“也一定读过很多书,”陈麟声没睡好,声音飘忽。

严木想到麦春宙,记得他在国外读的是建筑,讲:“嗯,他在国外读书,拿了很多奖。”

“他是医生,还是工程师?”

又一阵打听下来,严木发现陈麟声打听的全是不在场的第三人,狠了狠心,决定不再替麦春宙讲好话:“他是无业游民,”

陈麟声回过头来,望着严木的眼睛,没有讲话。

严木见他安静,一时不愿出声打扰。

他发现了,早上的陈麟声,好像格外迟钝一些。他悄悄享受着这种迟钝,只希望陈麟声先不要彻底醒来。

陈麟声并不知道自己的困意已经被人看穿。

他昨晚读绘本哄妮妮睡觉,三四本读下去,把自己哄得奄奄一息,妮妮却仍然神采奕奕。无奈,他只得拜托今天上门帮他照顾女儿的阿桂姨姨,务必带妮妮下楼走走跳跳,不然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只剩下晚上折腾他一个人。

一旦睡得晚,起得早,陈麟声的脑袋会不争气地卡壳,咖啡都救不了。

听到无业游民这四个字时,陈麟声第一反应是,那岂不是跟我一样。

有钱人也无事可做,是没有社会价值的废物。

然后,他就这么看着严木,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那笑容很漂亮。

可惜陈麟声自己并不知道。

也没有维持多久。

就在距离自己的完美公寓只有百米之遥时,陈麟声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

他朝严木点点头,转过身,掏出手机看。

屏幕上只有一个r字。

麦秋宇发来了三条短信,每一条都很简短。

r:在哪里。

r:我要操你。

r:来酒店。

陈麟声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严木,用手在侧边挡住了手机屏幕。

他打了几个字:我有事。

r:什么事。

陈麟声并不想让r知道自己在找住处的事。

他想了想,回道:在上班。

r:那就请假,不然辞职。

陈麟声不明白麦秋宇为什么忽然这样急迫,而且言语冰冷,不似他平日

的轻佻。

他想了想,删删打打,又回一条:

今天真的不行。

刚发送成功两秒,麦秋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陈麟声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他困意全无,背对着严木往前走了几步,沉默地看着来电动画。等待了几秒,终于按了接听。

“二十分钟以后,我要在酒店房间的玄关见到跪着的你,”麦秋宇冰冷地说。

他一边想,这人发什么失心疯,一边握着手心渗出的汗。

他很久没有听到麦秋宇这样讲话了。

上一次,还是在那八天。

“我,我没有带面具,”陈麟声压低声音。

“你怕别人看到你?”

想到那天在俱乐部见到的一切,陈麟声有些发怵,他点了点头:“嗯。”

“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怕。”

说完,麦秋宇就挂掉了电话。

在严木关切的询问中,陈麟声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他望着不远处地上的一团口香糖,眼眸灰暗。

陈麟声匆匆忙忙赶到酒店时,麦秋宇还不在那里。

于是他脱掉了鞋子,乖乖地跪坐在了玄关。当然,是以一种还算舒服的方式。

他早就查询过bds的具体释义。

点出过七八个充斥着色情弹窗小广告的网页,又阅览过无数需要先自证十八岁的小众网站,具体含义白纸黑字地浮在手机屏幕上,每一个字看起来都儿童不宜、惊险万分、伤痕累累。

陈麟声意识到,在那八天的绑架中,麦秋宇曾在他身上用过这番成人淫虐游戏的皮毛。

而现在,麦秋宇显然要正式和他开启这场游戏。

麦秋宇是陈麟声的债主,甚至不需要像圈内人分享的经验那样,签订合约,制定规则和安全词,在保证双方满意并安全的前提下,过得美满的肉体与精神体验。

他只需要打一通电话,陈麟声就得放下一切匆匆赶来,即使对如何下跪一无所知,也还是要歪歪斜斜地靠在鞋柜旁,等待着他的主人来临。

陈麟声自认只有一个优点,他认命。

虽然他情绪不佳,脑海中乌云密布,怕到下意识啃嘴唇上的死皮。但他仍然在想,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把自己的欠款抹去更多。

毕竟,调教和建立这种关系并不同于简单地性爱往来。

麦秋宇是他债务的主人,依然可以做他的主人。

反正他们也已经做过爱,上过床,他陈麟声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如此安慰着自己,他渐渐平和了下来。现在,唯一使他耿耿于怀的,就是麦秋宇是否还会履行当年他提出的要求。

不展示,不见血,不分享。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再添上三个字,那就是,不公开。

人在无路可走时就会求助于神,陈麟声不算诚心,他只是偶尔在思想上路过唯心主义。临时抱抱佛脚,读读圣经,希望报应来临之时,哪位天老爷天老奶能救他一把。

跪坐在并不宽敞的玄关里,陈麟声坐在自己的裹着深蓝棉袜的脚上。

他捧着手机打开了电子书版本的圣经。

这是上周去便利店,一个衣着朴素、正在传颂福音的男人教他下载的。科技在发展,上帝也要与时俱进。

陈麟声听说信教能让人的灵魂得到拯救,病急乱投医。

但他显然太过愚钝,灵魂退化,只接受了现代科技的便利,对于古老的宗教,他始终没办法承认它的历久弥新。没翻阅几页,陈麟声就看不下去了。

上帝鼓励人们爱自己的敌人。陈麟声觉得这实在太难为他。别说爱敌人了,他连上帝的魅力都没看出几分。

或许是他没灵性,不够悲悯。可换作麦秋宇呢,他会爱上一个偷他东西的小偷,一个欠他几百万的穷人吗。

麦秋宇只会让他做狗。

让自己痛恨的人俯身做狗,这才是人类世界对待敌人的方式。

圣经并不是他的救赎。陈麟声退出圣经,转头去读佛经。

金刚经,这三个字听起来铿锵有力,能敲打一切怪力乱神。可字里行间不仅没有故事,还有翻来覆去绵绵不绝的絮语。

刚看两行,他就开始头一垂一垂地钓鱼。

于是,当麦秋宇打开门时,看到的是一个跪坐在地上靠着鞋柜睡着的男人。此人姿势懒散,呼吸沉稳,主人的鞋尖已经迈到他膝前了,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反而呼吸加重了一点,开始打鼾。

比最没有经验的幼犬还要不如。

麦秋宇冷脸注视着,轻抬鞋尖,收着力气踢了踢此人的膝盖。

陈麟声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望着身前的人,头仰到最高,才看清他的眉眼。

“洗澡了吗?”麦秋宇从他身边绕过。

“早上,早上出门前洗了,”陈麟声扶着鞋柜站起来,他双腿发麻,差点摔倒。

“我让你起来了吗,”麦

秋宇瞥他一眼。

陈麟声看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拖延一口唾沫,又跪了回去。

他不怕麦秋宇。

因为现在还没关灯。

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到一个狭小的房间,那里只有一张床,却有窗户,没有灯光。

他不知道麦秋宇为何突然叫他来。而且看这人的脸色,就知道他心情并不算好。

“过来,”麦秋宇又下达了指令。

陈麟声犹豫了几秒后,将双手撑在了地上,向麦秋宇爬去。

这种雌伏的行径让陈麟声头皮发麻。他还穿着衣服,却要像狗一样爬动。

做狗好吗?

为什么人也争先恐后地要去做。

他不算能理解,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触。至少,麦秋宇曾经掌掴他臀部的时候,他真的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虽然痛,痛得他从挣扎到流着泪、颤抖着趴好,安静地迎接下一巴掌。

陈麟声不理解自己。

或许这也是他报应的一部分。

没有父母管教,他做了坏事,走了错路,老天爷就派人来管教他。

麦秋宇是其中之一。

他笨拙地爬过去,趴在麦秋宇脚边。

说实话,陈麟声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麦秋宇也一样。

爬得很丑,很笨,和跪姿一样,让人不想去看。

麦秋宇紧紧盯着他。

看着乖驯拜服在地上的陈麟声,麦秋宇并没有感受到满足,这在他的意料之内。他知道那颗脑袋里一定在想别的事,这个没有良心的小贼,一定在想些别的东西。

陈麟声永远不会像他遇见的那些sub一样,沉浸在情欲的红河里,脑袋里只有主人的命令和支配。

你情我愿的爱欲永远无法主宰陈麟声。麦秋宇身体里升起一阵难耐的燥热。越是这样,他越有侵占这人的冲动。

可笑的调教游戏结束了。

麦秋宇一把抓起陈麟声的领子,将他拽起来,碰见卧房里的双人床上。

他甚至有点想笑,怀疑陈麟声是不是故意耍他。

在玄关跪着睡着了。

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狗。

麦秋宇作为一个混迹圈内数年的do,拒绝过无数人的肉体求欢,事实上,他只享受控制他人精神的过程。

只需要一个手势,就能让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失禁。

多么令人满足。

可不知为何,一见到陈麟声,他就会失控。

他对此隐有预感。正是因为他控制不了陈麟声的精神,反而更加想占领他的肉体。他沦落了,沦落到低级的情欲里。

“脱衣服。”

“啊?”

“我让你脱衣服。”

手扶上扣子的一瞬间,陈麟声松了口气。

果然比起当狗,他更喜欢货真价实的性爱。他喜欢带着管教意味的动作、言语,却没办法真的接受自己彻底低面前人一头。

大哥,你欠了人家几百万,还要什么自尊。陈麟声难得在心里絮语,教训自己。

他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衣服,露出雪白的肉体。肉红的乳尖和长度正好的阴茎都露在外面,青蓝色血管攀在手臂上,像几条细细的蛇。

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呈大字型摊开。

阴茎之下,一道隐秘而干涩的缝若隐若现。

陈麟声闭上了眼睛。

来吧,就让他的报应插入他的报应,让他的报应解决他的报应,再让他的报应满足他的报应。

他的生活,就是一段段诘屈聱牙却含有真实隐喻的白痴绕口令。

下一秒,一双有些发凉的手摸了上来。它在陈麟声身上慢慢游走,像摸砧板上鱼肉的脉络。修长而灵巧的手指将陈麟声摸热,摸喘,然后顺着小腹而下,引起一阵细细的、使人小小颤抖的痒意。

麦秋宇扶开了陈麟声的阴茎,将手掌附上了那条因畸形而生出的肉缝。

看起来许久没人掰开过。

麦秋宇掰开了它。

露出里面小小的肉唇,阴蒂,尿口,和一口敏感点生得极浅的穴。

麦秋宇忽然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他扬起巴掌,朝那口肉穴扇了过去。

陈麟声惊叫一声。

麦秋宇人生中第一次性爱就是跟面前这副躯体。

在那之前,他不明白为什么性爱会让人上瘾,在那之后,陈麟声高潮颤栗的场面,他总是在眼里心里翻来覆去播放许多遍。

麦秋宇不喜欢自己的失控。即使昔日面对赤身裸体蹭他裤腿的人形犬,他也只是抛去一个冷眼而已。他以自己的克制与挑剔而骄傲。

可他一看到这张脸,这具肉体,就想拥抱,想占有,西裤勃起的阳具宣告着他的急不可耐。

或许,做爱也有雏鸟效应。

想起自己的第一次竟然是给了一个不知羞耻的贼,还是比

自己更厉害的贼。

麦秋宇再次扬起宽大的手掌,重重下落,扇在陈麟声的屁股上。两团从裤子里剥出的丰腴白肉被扇得颤跳,不过几秒,一个清晰的红手印慢慢浮现。

陈麟声又叫了。他叫得很难听,完全不像享受。

很显然,雏鸟是麦秋宇自己。

麦秋宇眉头一皱,伸手去掐陈麟声的下巴,问:“叫得好听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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