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还没有决定。”
“你舅父卧病在床,阿简又年轻,最后还不是要你拿主意。”
“说到底,这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外人,他要我帮忙,我就帮,不要我插手,我也不想惹他不开心。”
陈麟声端着香槟,站在泳池旁,望着那对不肯落俗的年轻爱侣穿着西裤长裙拥抱着跳进泳池。
“你啊,你舅父眼见活不了几天了,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两鬓斑白的矮旁中年人站在他身旁,摇了摇头,嘴里小声嘟囔着。
“九叔,”陈麟声没有接话,他转过头去,眉眼弯弯,“你同舅舅是老朋友,他生病这些天,最想见你们,大老远赶来,辛苦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谢,这么多年,我都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我和你舅舅,十几岁就认识”
被称作九叔的男人开始追忆往昔,仿佛刚刚说自己老朋友命不久矣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麟声缓缓收起笑容,眼神再次落进泳池。
表弟施简今天订婚,求婚成功后抱着未婚妻转了三个圈,喝酒喝到双颊通红,现下又双双跳泳池。
在场年轻人正觉得乏味,见主角这般壮举,不顾初秋水冷,摘掉手表,踢掉皮鞋,接二连三地往水里跳。
衣服都湿了,现在开心,过一阵子爬上来,还不是要陈麟声安排人送上新衣。
陈麟声已经过了追逐爱情和欢愉的年纪,今天忙碌一天,他最想做的事,无非是快点结束这一切,回卧房洗个澡,躺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看着眼前这堆嬉笑着泡在水里的年轻人。陈麟声恨不得找根麻绳,将他们全部捆在一起,勒紧腰身放倒,拖到山顶,然后伸脚一踢。
心里这么想着,也算解气,陈麟声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
他的表弟施简正被众人簇拥,浑身湿透。
施简则生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喜欢骑马和射击,一身小麦色皮肤,笑起来嘴边有梨涡。看起来颇有几分天真少年气概。
但施简并不是只顾着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他为自己挑中的未婚妻,是珠宝大亨吴家最小的女儿。阿简对陈麟声说,自己对她是一见钟情。
陈麟声那时不发一言,只静静望着施简。
施简避开了他的眼神。
陈麟声的舅舅、施简的父亲并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无非是投机取巧,趁了一些东风,这些年赔了一些,又赚了一些,然后又赔了一些。他又用度奢靡,不仅要改建祖传的老宅,还要收藏古董书画。人老了,眼睛珠子也混,自以为是的人最容易上当受骗。
陈麟声偷偷请人看过,他舅父高价收来的字画,大多是些不值钱的仿品。
老宅坐落在山顶,看似气派,可内里早已老旧,每年维修费用不在少数。这一点,陈麟声和施简心知肚明。
施简是不是有意攀附富家女?
九叔跑去倒酒。无人注意处,陈麟声看着水中在众人起哄声中拥吻的年轻眷侣,脸色沉了下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其实很想坐视不理。
况且现下,他实在无法在那两张幸福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陈麟声转身离开了泳池边,以免泳池中溅出的水打湿皮鞋。或许是他喝多了,自己曾经做了亏心事,遭了报应,就忍不住以己度人。
离开时,经过三三两两的宾客,他含笑点头,时不时也打个招呼。
他从小寄人篱下,看舅父的眼色生活,屡屡遭遇打压,不仅要忍受舅父对他生活方方面面的控制,还要笑脸迎人,不然就会被斥责体罚。
他越长越像母亲,若是不笑,眉眼间总会有淡淡的冷漠与凶气。
后来被训斥多了,也就记住:见人要笑,不管真心假意。
泳池里的年轻人精力充沛,应该会玩到很晚。
陈麟声垂下眼,随手将酒杯放进托盘。
他打算回自己的卧室一趟。
上楼转弯,寂静无人。大家都在外面享受黄昏。而陈麟声喜欢夕阳,虽然很快就要被黑夜替代,可是天穹是那样明亮。
走廊没有开灯,在一片昏暗中,陈麟声站定。
他小时候敢和父母一起闯孩童禁止的鬼屋,趁工作人员不注意,跟着爸妈一同溜进去,在黑暗中不顾一切地狂奔,十分过瘾。
而现在,黄昏来临时,他就会开始感到心悸。
他怕黑。
他的怕,是不动声色的腿软、心悸、恐慌。
每每身处黑暗,陈麟声就会瞬间回到那狭小房间之中,回到被绑架的那八天。
蜷缩在角落的陈麟声不知道男人会做什么,他只知道,门一旦打开,他就必须迎接肉体上翻来覆去的亵玩。
在男人的诱导和讽刺中,承认自己有受虐的倾向,流着泪吐露淫语与哀求,直至虚脱瘫软。
男人曾说,他要陈麟声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他,还要陈麟声要记住
这片黑暗,记住他寻常的小动作,记住这八天的一切。
“一看到我就湿,最好,”男人贴在他耳畔,缓缓地说。
如他所愿,陈麟声再也没忘掉。一进入黑暗中,他就会想起一切。
想起自己如何被折磨,如何被驯化,最后一次做爱,他久久不能回神,只能迷茫地张着眼睛,任由男人拿着开了闪光灯的相机,对着自己遍布痕迹的裸体按下快门。
后来的每个三月,陈麟声都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内容无一例外,全是陈麟声的床照,只是角度和部位每次都不同。
而落款,永远是一个俏皮的符号笑脸。
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陈麟声摸到墙上的开关,轻轻叩下。
啪一声,灯并没有打开。
意料之中。
走廊的灯前几天莫名其妙坏了,换灯泡也不管用。陈麟声找人来修,维修工说,需要时间。
忙碌一天,陈麟声从未在明面上暴露出任何疲倦和不耐。
可此时,他感到了无法排解的倦意,不是因为黑暗,也不是因为付出的精力。
而是为他日复一日的恐惧。
陈麟声正准备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
他转身,望见有一个人正在缓缓走上楼梯。是个挺拔的男人,穿一身暗银色的西装,肩膀宽阔。
陈麟声不记得今天的宾客中有人穿这种颜色。
晦暗之中,男人慢慢走了上来,随着旋转的楼梯渐渐升高,脸庞也来到了他视线之内。
看清那张脸时,陈麟声心头一怔。
男人自顾自地走上来,看见拐角有人也吓了一跳,眉毛微微扬起。
他走过一扇窗,银色西装浮过一道淡淡的光影,然后便站住,双肩舒展,一手插在裤袋中。
陈麟声整个身躯凝住,屏着呼吸,睫毛也不眨一下,琥珀色的瞳孔久久地望,有如进入假死形态的昆虫。他记得这张脸,锋利的眉眼,让对方平静时也会有份淡淡的不羁,好像天地间没什么值得挂心,一切都值得戏谑。
这张脸的主人曾说,我们有夫妻相。
“你,”男人看出陈麟声的走神,他率先开口,刚说一个字,镶在墙上的大窗忽然彻亮。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老歌悠悠地传来,到陈麟声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细细的吟唱,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欢笑。订婚宴前夕,表弟施简致意将这歌穿*进舞曲。他那位小时随母亲在上海读书的未婚妻最爱这首曲子,说经典和钻石一般,永远流传。
男人似乎被忽然外面的光影声响吸引,他偏头望一眼,又转回来。
“我猜,你应该是陈先生,”他上前半步,朝陈麟声伸出手。
陈麟声没有回握。
遭遇冷场,男人坦然地放下了手,继续介绍,“
“家父梅逊雪,今天有事耽误,一时抽不出身,所以吩咐我来替他参加,还要我亲手把贺礼送给施先生。”
说罢,从口袋中掏出一方檀木小盒,抬起盖子,里面正躺着一块雕出细蛇的翡翠佩。
陈麟声扫了一眼,看出翡翠的成色很是不错。
男人抬起眼,像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把首饰盒关上,拿在手中,又去西装内里的口袋中翻找。
“我姓麦,”他出掏证件,不远不近地亮在陈麟声眼前,“麦春宙。”
陈麟声听见这个名字时,也看清了驾驶证件上排列整齐的小字,如一只只的蚂蚁。
虚惊一场。
他那位危险的*人确实有一位双胞胎哥哥,听说在国外读建筑设计。
“麦先生,”陈麟声眼神移开,与男人对望,并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陈麟声。”
麦春宙也松下一口气,不计前嫌地抬手去握:“我还以为我长得像强盗。”
“怎么会,”陈麟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刚的走神,挂出常用的温和笑容,“我刚刚是………”
“我猜陈先生见过我小弟,”麦春宙打断了他,他苦笑,“他个性比较顽劣,想必给你添了麻烦。”
顽劣?何止是顽劣。他从小就偷窃成性,有次事情闹大,还进了少*所。一家人,总是容易偏袒。
陈麟声心中这样想,脸上的笑却没有一丝纰漏,他含蓄地回应:“不敢,只是几面之缘。”
“我听说陈先生也是这几年回港的,秋宇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你们是在哪里遇见,是多伦多,还是坎昆,我记得他提过,去了墨西哥旅行。”
“不记得了,”陈麟声浅浅笑着,“真的是一面之缘。”
一开始确实没有讲几句话。
陈麟声在定制西装店打工,老板是一个爱喝烈酒的意大利老头。
有天,一个客人推门进来,站在镜前试穿。
店里寂静无声,飘浮的香水味闻起来如干燥好闻的木头,黑或灰或蓝的西装按样式悬挂着,如
同迷宫中的矮墙。
陈麟声走过去,蹲跪在客人脚边,一言不发地帮对方量裤腿,量到最后,见到了男人墨绿色的袜子。
裤子短了。
陈麟声抬起头望镜子里看,话说一半,英文卡在口中。
他看见了一张英俊的亚洲面孔。
那就是麦秋宇了。
和麦春宙长得一模一样的麦秋宇。
“向来只有把秋宇认成我的,从没人把我认成秋宇,”麦春宙故作神秘,朝陈麟声眨眼。
陈麟声干巴巴地笑着,捧他的场。
他知道,麦春宙虽然在打趣,说的却是实话。
麦家这对双胞胎,性格迥异,履历也完全不同,麦春宙年纪轻轻就已有继承家产之势。而麦秋宇从小到大,有许多次都靠近牢狱之灾。最后,麦家夫妇干脆将打发去了国外,说是去照顾祖母,其实就是流放。
一对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命运却完全不同。
人人都知道,这对兄弟,只有麦春宙是值得攀附的。
他也想巴结麦春宙,陈鳞声想,谁让他先遇见的是麦秋宇呢、他也不想有眼不识泰山。怪就怪老天爷,双胞胎是捉弄人的造物,谁会给泰山造赝品呢?
“施先生在吗,”麦春宙还记得自己的任务。
“舅父吃完药便睡下了,”陈麟声讲,“不如我替你转交。”
“也好,今天来了许多客人,想必伯父已经累了,我确实不便再打扰。”
麦春宙将礼物放在陈麟声手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二人双双转头,只看到一片模糊。
“那是?”麦春宙被吸引注意力,往前迈步。
“是我舅父养在房里的小狗,”陈麟声抓住他的胳膊,“大家在跳舞了,我们也下去吧。”
“小狗?”
“是,”陈麟声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麦春宙又向幽深的走廊望了一眼,转身走下阶梯。
陈麟声走他身后,离开时,也转头望。他隐约看到,地上有一个模糊的物件。
陈麟声知道,那是一只毛绒兔公仔。
二人双双走出去,回到室外。灯的颜色模仿了篝火,每一张宾客面庞都柔和起来。年纪大些的举杯,三三两两地聚头闲聊,年轻人则个个穿着湿衣裳,抱拥在一起慢慢地晃动。
施简和未婚妻依偎得最紧,也站在最当中,两个人的衣服不停滴水,像是刚从铁达尼号上逃生。施简未婚妻的长裙格外皱,像盐渍的梅子皮。
“他们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有情人不怕冷,”陈麟声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
“是啦,阿声讲得对,”一旁九叔恰好听到,眉开眼笑地凑过来。
麦春宙打趣:“陈先生似乎颇有心得。”
“那是当然,我们阿声”陈九胖横的脸颊泛着醉红,嘴角咧着。
“九叔,”陈麟声打断,“不要再喝了,当心你的肝啊。”
中年人嘟嘟囔囔地,拿着酒杯离开了。
麦春宙见状,眉眼带笑:“怎么不叫九叔把话讲完,怕我听到你的秘密啊。”
陈麟声往人群中望,漫不经心地讲:“什么秘密,不过是年少轻狂干出的一些蠢事。”
话音刚落,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在场的一切都沉进夜里,脸泛着白。老宅表面光鲜,实则电路老化,动不动就要断电。今天是施简的大日子,竟然断电断到这种时刻。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
陈麟声受到的惊吓尤甚,他怔在原地,明明听见施简正安抚着大家,并四处问他在何处,可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应声,施简便去找了别的佣人。
陈麟声在心中计数,为自己调整呼吸和心跳。
一。
二。
三。
刚要数到四,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肩膀。
陈麟声下意识瑟缩。
“真美啊,你看,”麦春宙搂着他转了一个方向,声音变轻,“好星光。”
陈麟声抬头,赫然望见广阔的深蓝夜幕,步散点点寒星,正发着深深浅浅的银光。
原来还有它们是亮着的,越望越亮。
陈麟声说不出话,他靠在麦春宙身边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星星。
嘈杂交谈中,大概过来三四分钟,灯光再一次亮起,刺痛陈麟声的眼睛。星星顿时暗了。身处光中,陈麟声悄悄调整着呼吸。
麦春宙自然地撤回了手臂,他摇一摇头:“这下看不到了。”
“陈先生,你还好吗,”他看着陈麟声,“你的脸好白。”
“没事。”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托你的福,今天还看到了星星。”
“我妈妈喜欢太空,连带着我们家都要跟着看。你看我和秋宇的名字就知道了。”
听到
麦秋宇的名字,陈麟声沉默。
他刚从此人带来的恐惧中逃出来。
麦春宙却笑得开怀:“你说你们是一面之缘,我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什么?”
“秋宇,你和秋宇。”
陈麟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随手捞起一杯酒,朝麦春宙一举。
麦春宙这是有意向他套话,他当然没有傻到那个地步。这个麦春宙,装熟装到让他恶心,无奈身处应酬场上,就算和完全陌生的人照面,也要装出一副祖上联姻的亲昵样子。陈麟声压下反胃,又挂起那经年累月张戒尺打出来的笑脸。
麦春宙见状一愣,也端起酒杯。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举杯一饮而尽,这意味着谈话到此为止。
麦家兄弟性格迥异,关系也僵硬。麦秋宇当年进少管所,麦家梅家没一个人前去看望。而麦春宙则正享受着家庭的万千宠爱,生日时还得到了一艘名叫彗星的帆船。陈麟声虽然憎恶麦秋宇,但也没有和麦春宙交好的欲望。
他亮了亮空酒杯,搁在一边。
一言不发,还敬了酒,麦春宙要是识相,就不该再阻拦。幸运的话,过了今天,他再也不会和麦春宙有交集,施简也不会。
陈麟声走进人群,灯光照亮的刹那,他又笑开。眼前的面孔个个如同萝卜洋葱,他表面认真,实际上却说着心不在焉的客套话。他在后悔。他方才盯着那张脸发呆,不是为眼前的人,而是为一张相似的脸。麦春宙当然看得出来。
人群中,施简的岳父正高谈论阔,为自己的女儿女婿规划美好蓝图。陈麟声站在一边微笑聆听,听到烂笑话也殷勤捧场。施简的人生大事,不能耽误。
余光一瞥,又望见了那身银色西装。
陈麟声站得更直,眼睛向前看。
他看到施简。青年喝醉了,脸颊通红,身旁站着他的未婚妻。他们依旧穿着湿的衣服。
有情人不怕冷,有情人什么都不怕。
无情的人呢?
中年男人的醉话结束,陈麟声用力鼓掌,直到手心通红。
至少不怕痛。
一切终于结束,宾客四散。陈麟声同佣人一起送客,直到看施简的未婚妻坐上回家的轿车,他才松一口气,笑脸也消失不见。佣人多少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并未多言,见到陈麟声点头便径直离开了。
只剩下陈麟声和施简两个人。
施简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轿车,面无表情。
陈麟声从口袋掏出烟和火机。他抽一种细长的烟,味道不重。
“还看啊,不如你直接追车,”他含着烟点火,声音含糊。
“你以为我拍电影啊,”施简慢慢转过身,他累极了,摆了张臭脸,和陈麟声有几分相似。
“啊,我们今天不是在拍电影吗?”陈麟声缓缓吐出烟雾,“我看你跳泳池的样子好英勇,好像有人在拍一样。”
施简无语,但他不敢顶嘴,轻轻拍了拍陈麟声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往回走。
“我倒是想拍电影,做影星,来钱又多又快,”施简伸了个懒腰,“你不是认识一个导演吗,不如你把我介绍过去。”
陈麟声在出版社工作过一阵子,做西方艺术相关的书籍编辑。工作了一段时间,舅父勒令他辞职,他也就辞职了,待在家里。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保姆,但施简说,还是管家吧,管家听起来高级一些。
也就是在那短短的几个月工作中,陈麟声意外认识了一个小导演。
“他追求艺术,你追求钞票,不合适。”
“我可以演嘛,”施简吊儿郎当,他将手捧在胸前,做一副无泪的泪婆娑姿态,“假如世界上没有艺术,我就会停止呼吸。”
“你有潜水证,停止呼吸也可以多活几分钟,”陈麟声懒得理他。
施简站住:“你讲实话,你是不是不想我认识你的朋友。”
陈麟声回过身看他。
“我的事,你都知道,你的事,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施简本义愤填膺的脸上出现一丝怔然。
他歪了歪头,支支吾吾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麟声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拥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订婚了,要承担责任。”
“我知道。”
青年人趴在他肩头,埋了进去。
片刻,他开始哭泣。
陈麟声无奈,搂住他,轻轻地拍他的背。
“哭什么。”
“我没哭。”
施简比他高一些,一直爱装老成,忽然哭了起来,陈麟声只觉得好笑。
看来施简不是没醉,而是醉得比较迟钝。
“是呀,你没哭,”他勾起嘴角。
这样看,施简似乎并没有变,陈麟声的心也稍微放下了一些。今天老宅断了两次电,他本害怕施
简感到窘迫,可对方并没有,而是坦坦荡荡地应付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得陈麟声恍惚。
他回港时,施简也只是一个半大孩子而已。他们在相貌上也有一丝相像,陈麟声一直把他当亲生弟弟。
今天,施简订婚了。
直到此时此刻,陈麟声才有了实感。
他深呼吸一下,将施简轻轻推开:“好了,很晚了,快点回去洗漱睡觉。”
“嗯,”施简吸了吸鼻子,眼圈肿着,他撒开手,跌跌撞撞地往房里走。
看进他走进门里,陈麟声叹出一口气。
又完成一件事。
他悄悄在心里为施简这个名字打了一个对勾。
陈麟声跟着进屋,上楼,长廊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大理石地板看起来格外光洁。几个小时前躺角落的毛绒公仔已经消失不见。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打开了儿童房的门。
里面亮着灯,却没有人。
“妮妮?”
无人应答。
陈麟声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妮妮!”
陈麟声开始挨着推开门寻找。保姆安嫂也听到动静,连忙上楼帮忙。
“不在房间里吗?”她走过来,正巧撞见大步走过来的陈麟声。
“不在,”陈麟声冷着脸,带些戾气。
安嫂发怵,声音弱了些:“刚才还在的呀。”
“现在不在了,”陈麟声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他直奔自己的卧房。
安嫂很早就在施家做事,小时候看护施简,后来照顾施真,自然看不上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孩突然归港夺权,变成这一家的主人。陈麟声心里知道,表面上同她井水不犯河水。
门刚打开,一个黑影扑了上来,抱住了陈麟声的腿。陈麟声弯腰,牵开她的小手,将她抱到怀中。
“爸爸,”小女孩趴在陈麟声怀里小声叫着,手里拽着毛绒玩具。
听见小女孩的声音,陈麟声的神色软了一些,他对安嫂使了个眼色,让她走开。
安嫂知趣地离开了。
“妮妮,刚才阿爸喊你,为什么不说话,”陈麟声柔声说。
“怕,”女孩搂紧了他的脖子。
“怕什么,”他抱着女孩,轻轻拍她的背,怀抱也晃着,犹如摇篮,“有爸爸在,什么都不用怕。”
叮咚一声。
陈麟声的手机响了。
有新邮件。
施简马上要去旅行,辛辛苦苦读书兼职,如今终于毕业,准备约上三两好友环游欧洲,他的未婚妻也在列。
临走前,非要带妮妮出门玩。
陈麟声不肯。
他有一万条理由,先是说,如今虽然是秋天,但是高温几度重返,紫外线依旧强盛,然后又说,妮妮免疫力差,皮肤易过敏,不宜出门。
施简立即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儿童墨镜与遮阳伞,还有一顶宽宽大大的帽子,淡蓝色,闻起来有爽身粉的香。陈麟声捻起每一件礼物上的小小商标,心中统统叠算成钞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陈麟声问。
“努力做事咯,”施简拿起墨镜帮妮妮戴上,轻柔地拂开她耳边被镜腿压住的碎发。
墨镜一戴上,整个世界都变色。妮妮很喜欢,扶着墨镜,噔噔噔跑去照镜子。
施简看她的背影,宠溺地微笑,坐回沙发上。
“只靠做家教应该买不起这顶帽子吧,”陈麟声抚平帽檐。
“我还去拍平面广告,”施简有些得意,“有星探说我适合做电影演员。”
“你演什么,败家子啊。”
“喂,有钱不花,难道留着进棺材,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就算了,怎么能让妮妮也跟着你受罪,”施简又搬来一个鞋盒,掀开盖子给陈麟声看。
里面是一双小巧的乳白色雨靴,没什么装饰,只是在鞋侧面做了凹凸不平的花纹。
“好不好看。”
陈麟声把鞋子拎了出来,仔细检查:“好看是好看,但未必实用。”
“好看就够了,”施简一把抢回来,“又不指望妮妮走路,大不了我一个人抱她。”
“好,”陈麟声爽快答应,“就这么决定。”
不等施简抗议,他牵过跑回来的妮妮,上楼焕衣服和鞋子。
施简反应过来,深觉上当,冲着父女两个背影大喊:
“喂!那我要先去射击场!”
施简从小喜欢枪械和射击,是靶场常客。常去去一家有仿实弹体验的俱乐部,会员被他续到了三十岁。
陈麟声说他不务正业,施简却说,做人需要有些实在的爱好,真枪实弹最好。此次毕业旅行,施简更是在地图上多加了一处赌场,为的就是去那里碰一碰真枪。
对此,陈麟声的评价是,叶公好龙。
他曾在墨西哥小镇街头目睹火拼,听见枪声一瞬间,
耳朵几乎聋掉,浑身僵硬,也来不及躲闪。多亏有人抓住他的胳膊一拽,压着他躲在车后。
自那以后,陈麟声就不再喜欢射击了。
但施简当初非要拉他一起加入射击俱乐部,再不去玩,几千块就要浪费。
他仔细地替妮妮涂着防晒护手乳,每一个手指肚上都要挤一小团。这是妮妮的要求,虽然每次抹到最后,都因为乳霜挤得太多四处求救,要求爸爸和叔叔抓走她手上黏黏的感觉。
妮妮说话总是轻轻的,声音小小的,哭声和笑声会大一些。
她下楼去往施简手上抹多余的香香,刚跑几步,就被陈麟声呵止。
“妮妮,慢一点。”
妮妮听话,放慢脚步,
陈麟声听见施简的声音,确定他接到了妮妮,才放心地开始换衣服。他不怎么讲究,拎出一件宽松衬衣,一条深蓝牛仔裤,配灰白色运动鞋。
下楼一看,客厅空无一人。
施简迫不及待,带些妮妮从车库里开出了车。陈麟声鞋还没换好,他已经停在门口车道上等待了。开车更是徘徊在超速边缘,让陈麟声检查了好几遍妮妮的安全座椅。
“没问题啦,我固定得很好,”施简瞥一眼后视镜。
“那就好,”陈麟声面无表情,“至少我们三个中能活一个。”
施简最怕他这个样子,讪讪一笑,放慢了车速,一路平稳。
到达射击馆时,妮妮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她柔软的褐色头发贴在脸颊上,打了一个圈。陈麟声解开她的安全带,将她抱起来,托贴在怀里。
小孩子,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像小动物一样。刚踏进开放大厅,她就睁开了眼睛。
陈麟声也挪开了她的帽子,抱着她到处转。以前的他,势必不会带女孩来这种地方,他不想妮妮受什么惊吓。
谁知后来发现,妮妮一看见电视里有人开枪,不管是不是真枪实弹,都会拍手欢笑。
今天也一样。
“不知道是学谁,”陈麟声无奈。
“自然是学我,”施简装备齐全,带好眼镜和耳罩,蓄势待发。
事实上,带着小孩来靶场,根本玩不了什么仿真的,也就不需要什么装备。
施简只是想耍帅而已。
陈麟声心情好,也就没戳穿。
射击馆为了增加互动感,墙壁上挂着一条实时积分榜,记录会员的射击精准度。当然,只记录前十,再往后就都不再公布。
榜上大多都是稀奇古怪的化名,第四名用了卡通片里的变身英雄的名字。第一名最低调,单一个字母,e。
陈麟声瞥了一眼,眼前立马浮现一个低调的形象。他向来容易对这种简单随意的人有好感。
施简则完全相反。
他双手捧枪射击,妮妮越欢呼,他越得意,精准度也高,扯下来的靶纸,子弹印都分布在最中心圆的半径。
成绩很好,连陈麟声也称赞地点了点头。
但施简并不开心。
随着他的射击,他的化名也在榜上不断上升,最后位居第二,仅次于e之后。
no1e
no2靴猫
……
施简的成绩已经非常有优秀了,但排名也十分公允。这个e,几乎是百发百中。
“诶,第一名是你们的内部人员吗?”施简不甘,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
“不是的,e先生是我们这里尊贵的,高级会员,”工作人员微笑。
“高级会员,”施简不屑,“那就是充了更多钱咯。”
工作人员还要讲,施简却不想听了,他摘掉耳罩和眼镜,从陈麟声怀里抱过了妮妮。
“不玩了?”陈麟声笑他。
“有人犯规,没意思,”施简冷哼一声,转头用鼻尖去蹭妮妮,换上一张笑脸,“不如去公园玩,是不是哇妮妮。”
公园就在附近,不用开车就能到。
“你们先去吧,”陈麟声替妮妮压好了帽檐,
“你也要玩吗?”施简有些惊讶。
“嗯。”
“好吧,那我们去湖边,在那里等你。”
“好,你记得戴墨镜。”
他们不是什么名人,施家更不是什么贵族。即使施简父亲、陈麟声的舅舅施岩仲努力要跻身上流,不停投资、收藏,四处奔走,但施家最后依然寂寂无名。
施岩仲有此执念,无非是因为祖上的茶楼辉煌过。
但那间早就破败的茶楼,根本比不上珠宝大亨女婿的名头。
所以陈麟声才嘱咐施简,记得戴墨镜口罩。
万一有多事的狗仔,发现施简在公园陪小女仔玩,一切就都完了。
陈麟声自己本来不想遮掩,他不喜欢束缚。可但想了想,也破天荒地戴了金属框架眼镜,太阳光一晒,镜片立马就会变成透明的茶色。
他摘下眼镜,用手帕包着放进口袋,跟着工作
人员走进了更深处的靶场。
这里几乎是密封的,枪也仿真到有些重量。
陈麟声戴好耳罩和眼镜,单手端起枪。
他想起昨天新收到的电子邮件。
那个笑脸再次出现,伴随着一张虐爱俱乐部的海报。上面的人物和文字都十分露骨,陈麟声只看了一眼,就把这封邮件拖进了垃圾箱。
对方却穷追不舍。
r:我回港岛了。
r:要不要一起去玩。
陈麟声并没有回复。
他不可能回复。
射击室密闭,除他之外再无别人。对着远处的靶子,陈麟声闭上眼,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几乎没有犹豫,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接连响起,靶心也钉出一个小小的弹孔。
子弹打空了。
陈麟声吐出了那口气。
手中微微发麻,心中却无余震。他摘掉护目镜,转身走了出去。
路过大厅时,陈麟声只顾着检查有没有忘带东西,并不在意屏幕上的排名又有了新的变化。
一个崭新的英文名字冒了出来。
no1theodore
陈麟声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是十七岁。
他趴在窗边看云,忽然发现港岛那样的小。即使摆在手上的地图绘制得如何精致,山顶的看到的灯光多么的繁盛,这座岛依旧小到像是一座宫殿,踮着脚的小人鱼一天就能走完,所以能忍痛。
寸土寸金,寸金之上,又有密密麻麻的牙印,因普通人大多生在一小片土地上,占领一小块空间,大多时间都劳累,偶尔迷茫,才一口咬下去,检验自己付出一切换来的生活,是否真金。
逼仄到杀人犯或许也不得不碎尸,因死后的躯体那样地突兀躺着,占据视野和内心。
陈麟声曾经觉得,自己无法再回到港岛,无法再容忍踮着脚走路,更无法回到施家。楼房的窗子都无法呼吸,人又怎么寻新鲜的氧气。
可每次看到妮妮,他又觉得生活慢了下来。
她那样小。一片不算大的青草地就容得下她快活得跑,刚学会走路也没多久,不得要领,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像一头的洁白的幼羊。
妮妮眼中港岛是很大的,树木棵棵能升到云里,成人个个像巨人。
陈麟声跟在她身后,不自觉要考虑她的视角。
他站在一旁,远远地望。施简跑前几步,躬身,和妮妮面对面地后退,鼓励她朝自己扑来。妮妮直直扑过去,完全不怕摔倒。因为她信任。施简也牢牢抱住了她,将她高高举起,转着圈圈。
微风习习,吹动陈麟声的领子,他把手放进了插进口袋,神情柔和。正好的温度,留住了他心里的安宁。
一个声音响起。
“嗨。”
陈麟声惊了一下,转过头。
一个女人出现在他视线中。她穿着柔软的藕粉色,栗色长发松松挽在脑后,见到他转过脸,惊喜地绽开一个笑,嘴角两颗梨涡也随之显现。
“真的是你,我还担心认错人。”
陈麟声看见她的一瞬间就已经怔住,听她讲话才回过神来。
他局促,但也还是扯出一个笑容。
“嗨,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了,毕业后我们就没再见过,”女人要比他大方得多,笑着提起从前。
陈麟声看着她与从前相似的笑脸,仍在恍惚。似乎昨天她还穿着洁白的校服衬衫,说自己的单车坏了,要陈麟声载她回家。陈麟声载了她半年,一百多天,虽然根本不顺路。路上,她坐在车后座,也只是抓着陈麟声的衣角。两个人从不聊天。
他在幼儿园就同这个叫林阿茵的女孩认识,最开始称呼的是彼此的小名。小声,阿茵。组合起来,是声音诶。两个小孩曾把这当做缘分。随着长大,有了想法,慢慢才了解对方的姓氏和家庭,了解什么是朋友。
朋友,就是亲人之外,最亲的人。这是阿茵给出的最初定义。
陈麟声从未怀疑。
毕竟,他们到最后也只是朋友。
而声音的音,也是另一个字。
林阿茵主动打破这平静,她递过手,向陈麟声展示自己的婚戒:“我结婚了,看,漂不漂亮。”
素简的银环,上面镶一颗钻石,丘比特式切割,八心八箭。
林阿茵就是这样的,她总能坦荡地表述自己的幸福,真正的幸福。
这个性时常让陈麟声感激
陈麟声轻轻托着她的指尖,仔细地看过才答:“很漂亮。”
“你呢?”林阿茵问。
林阿茵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知道他家里的变故。
父母出事以后,他一直保持着莫名的锐利和倔强,他不想提从前的事,也不想见从前熟悉的人。漫长的青春期中,他一身的刺,刺伤过阿茵许多次。
陈麟声忽然觉得自己回到
了十七岁,笨拙到讲不出话。可是他永远回不到十七岁,于是就有千千万万地懊悔。
像是用仅有的力气,他指了指远处奔跑的女孩。
草坪上许多孩子,阿茵久久注视着。
陈麟声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妮妮,但他看到阿茵笑了,像是终于放下心来。
“还以为你会做警察,”林阿茵扭过头来,对着陈麟声笑,“那种整天孤零零吃泡面的警察。
像是想到什么,陈麟声垂下眼。
“结果你也会陪女儿逛公园,”林阿茵抿着唇,微微歪头,“她是什么样的人。”
“嗯?”
“陈太,是什么样的人。”
看着地上的青草,陈麟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好,林阿茵就是林阿茵。
她没有追问。
“我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哦,”她轻声讲。
“那很好,”陈麟声终于开口,他认真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林阿茵的眼睛,“阿茵,我希望你幸福。”
假如人人都要拼一生换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希望世界上有两颗干净的心,是可以留给阿茵和妮妮的,让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留下自己的牙印。
风又不急不缓地拂过来,把金色的阳光推过来,明亮的笼罩下,林阿茵的栗色发丝扬起。
她离开时,施简正抱着妮妮往天空举,像是要把她放进太阳里去。
陈麟声回过身去,他眼角有些潮。
不远处有一个卖自制饮品的推车仔档,似乎是童子军在募捐,几个女孩活泼好动,大胆向过路人介绍自制的柠檬茶和曲奇饼干,购买还送卡通贴纸。
陈麟声虽然惜金,但看到她们,像是看到妮妮的将来,还是掏出了钱夹,准备上前去买。在一双双殷切的天真眼眸中,陈麟声把摆出来的每一样都买了一种。
女孩们围上来,把他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放进募捐箱,然后撕下卡通贴纸,贴满了他的手背。
拿好过度包装的饮品甜点,陈麟声跟几个女孩道别。
刚要讲回头见,身边忽然就冒出一个人来。
“我跟他要一样的。”
那人摘下了墨镜。
见到麦秋宇的一瞬间,陈麟声想,他或许会因为昏暗的灯光和一时的慌乱而把麦春宙认成麦秋宇,但他绝不会把站在眼前的人认成麦春宙。
麦秋宇的眼神,太赤裸,散漫地扫过来,让他头皮发麻。
女孩们似乎也察觉到此人的不着调,草草打包了冻柠茶和曲奇饼,又把贴纸随便塞进了塑料袋。刚才她们为陈麟声包装饮品时,还抓了一把糖果作为赠品。轮到麦秋宇,赠品忽然就变成了零。
陈麟声转身就走。
倒不是要逃。他知道,麦秋宇一定会跟上来。
走到施简和妮妮暂时找不到的地方,一棵大树下,陈麟声停下了脚步。
他垂下眼,在口袋里翻找烟盒,动作有些焦躁。
麦秋宇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他注视着陈麟声,几秒后,用指间去碰陈麟声右边眼皮。
那里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就是这颗平滑的痣,让陈麟声本英俊的容貌,添了一丝特别的气质。
陈麟声拍开了他的手。
“要不要这么生疏啊声声,”麦秋宇笑嘻嘻地,“我们前些天才见过。”
“前些天?”陈麟声冷冷道。
“前几年,”麦秋宇凑近,嗅他的脸颊。
“有什么事吗,”陈麟声偏头躲开。
麦秋宇努了努嘴:“你不回复邮件,我只好来找你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关心我啊。”
陈麟声不语,静静抽烟,他不动声色地四处观望。
“刚回来不久,我当然要回来啊,不然怎么来看你。”
“现在看过了,你会走吗?”
“舍不得走了,”麦秋宇又一次靠近,和他肩膀叠贴。
陈麟声本想躲开,但他似乎看见了妮妮的身影,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声声,其实在我心里,你还是很适合做我老婆,”麦秋宇摸上了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撕开上面覆满的贴纸,然后忽然猛得一拽,短暂地带起皮肉来。
贴纸背后的胶很是牢固,撕开时微小的痛感让陈麟声睫毛一抖。
“毕竟,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一条狗。”
麦秋宇随手把贴纸贴在了自己身上和脸上,黑色休闲外套和左半张脸,分布着简笔画的小狗小猫小兔,粉色居多,个个顶着鬼马的表情。
无所谓的样子,看起来有种漫不经心的疯癫。
撕干净贴纸后,他从从口袋里摸出钢笔,牙齿咬来笔盖,开始在陈麟声虎口处写字。
陈麟声本浮着青色血管的白皙手背,如今浮着深深浅浅的红。而麦秋宇又用蓝色的墨水,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个数字。
“听说你见
过我大哥了吗,怎么样,符不符合你的想象。”
麦秋宇叼着东西,讲话含糊。他一笔一划地写,像初学写字一般。数字明明结构简单,也被他书写得十分漫长。
他擅长做这种耐性训练,附加痛也痒的折磨。
“比你懂做人,”陈麟声答。
“那当然咯,”麦秋宇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像可惜一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抬眼望陈麟声一眼,“要是你当初勾引的是他,说不定会比现在好过。”
陈麟声不接他的话。数字写到倒数第三个,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折磨。
“谁让你运气不好,”麦秋宇装模作样地叹气,好像真的在惋惜。
最后一个数字即将落笔。
笔尖缓缓划过皮肤,带些力气往下按,好像下一秒就会扎穿他的手。
忽然,陈麟声听见妮妮喊爸爸的声音。
连续许多声。
陈麟声心跳如擂鼓,他紧闭着嘴唇,怕自己不小心应答。
麦秋宇被小孩的叫声吸引了注意力,他偏头去望。
陈麟声心一横,抽回自己的手,笔尖在皮肤划出一条道。
还未完全脱离,手就被紧紧拽了回去。
“别动。”
麦秋宇将手捉在掌中,他看陈麟声一眼,继续低头写字。
“今晚记得给我发短信。”
“发什么。”
“发,老公,我想你了。”
陈麟声抬头,看见一张笑眯眯的笑脸。最后一个数字终于写完,他毫不犹豫抽回了手。
“你今天跟踪我来的?”
“怎么会,”麦秋宇讲,“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已经偷过你了,不需要偷第二次。”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硬糖,撕开包装袋,塞进了嘴里。几声响彻的咀嚼,他用牙齿把糖咬得粉碎。
这糖果,正是刚才那群女孩摆来做赠品的糖果。
女孩们并没有送他。
陈麟声沉默地审视着。
kleptoania,偷窃癖。
麦秋宇以偷窃为乐,他享受这个过程,拿走本不属于自己的事物的过程。或者,不属于自己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个癖好,麦春宙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深造时,麦秋宇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少管所。为名声考虑,麦家和梅家将他的丑闻压了下去。
但若是真的想找,某家早已停刊的娱乐小报上,曾戏谑地登载着麦家双胞胎性格的不同。一个是天之骄子,从品行到能力都出类拔萃,一个却碌碌无为,让人怀疑是否龙生的儿子也会喜欢打洞。
那篇登于报纸夹层的新闻在最后感慨,麦家双胞胎是否被当初那桩绑架案改变了人生走向?
没人能回答。
至少十八岁后,麦秋宇再也没有被抓到过。
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提起。
在加拿大时,陈麟声曾去陪他去看心理医生。很长一段时间里,麦秋宇都没有再犯。
直到陈麟声回到港岛的第一年,麦秋宇的窃瘾轰轰烈烈地复发。
雨夜,陈麟声被他偷走了。
然后就是,那八天。
眼看麦秋宇走远了,陈麟声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没有呼喊,而是大步走向施简,抱过他怀里的妮妮。
“爸爸,”妮妮搂住他的脖子,依偎上去。
“我们回家,”说给妮妮听,也说给施简听。
“这是什么,”妮妮摸过陈麟声的虎口。
陈麟声答:“这是爸爸的手链,还没有画完。”
陈麟声当然不会采用麦秋宇的建议。他回家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布置晚餐,接着同施简一起陪妮妮看卡通电影。
直到准备进浴室,他才把手上的电话号码添加进了通讯录。
站在洗手台前,陈麟声点开短信界面,输入一个“1”,发送。他不在乎麦秋宇看到这个数字是什么心情,反正对方也只是想要他的电话而已。麦秋宇不会再忽然绑架他,他做贼有原则,不管偷什么,玩腻了就会还回去,且绝不会偷第二次。
站在淋浴头下,任温水浇湿全身,皮肤上的数字被一点点洗去,最后只剩淡蓝的星点。陈麟声早就意识到,实麦秋宇根本没有将他还回原本的生活。那场绑架只是一个开始,而每年发来的床照就是在提醒他,麦秋宇还没有玩腻。
手机里的新简讯也证明了这一点。
“明天下午四点,来天如,东入口,报我的名字。”
地点笼统,是麦秋宇的风格。他总是会有各种新想法,但偏偏又能将所有横生的意外捉在手掌之下。
和他在一起,陈麟声体验过许多次劫后余生。只不过从前的他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现在的他却只能接受,然后执行。
天如,天如是什么呢。
陈麟声将这两个字输入搜索栏,点击回车,网页立即跳出一张图片。
原来是一家酒店。位置有些偏僻,楼层也不算高,并不似港岛寻常的酒店大厦,坐落在最繁华的街区,个个搭得高耸入云。港岛这样的小,自然景观也珍贵,越高就见得越多。可天如酒店似乎并不打算赚这份钱
看到这建筑外观时,陈麟声甚至在想,麦秋宇是否彻底断绝了和家中的关系,导致资金链出现问题,打炮只能选在这样名不经传的酒店。
不过既然是去上床,不管是在价值十万一晚的豪华酒店,还是五十一晚的街边旅馆,得到的,不过是一瞬高潮。别人怎么想,陈麟声不清楚。但在他眼里,睡总统套房和夜里躺草地上做爱没区别,还债而已,没旁人在场就好。
陈麟声记下地址,合上了电脑。
第二天,施简在家收拾行李,越整理越乱。叠在一起的袜子不是一对,护肤品也丢了盖子,衣服更是不管春夏秋冬,一起往行李箱中塞。陈麟声本不想帮忙,可看见施简的悠哉样子,实在难以忍受,当下走过去猛拍一下施简的背,将他踹到一边。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收拾,”施简坐在地上,一脸得意。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激我?”陈麟声捡起地上的围巾。
“我没啊,我在好认真地整理。”
“整理完去做流浪汉?”陈麟声将他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游戏机也要拿。”
“万一下雨呢?”
“旅行还没开始,就盼着下雨,干脆不要出去。”
施简不讲话了,他将窝在沙发里的妮妮抱在怀里,一大一小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
陈麟声看着他们两个好像夜猫一样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收拾行李,做饭,吃饭,哄妮妮午睡。
一切做完,陈麟声倒在沙发上小睡,醒来时一看手表,顿时惊醒。
倒不是因为怕麦秋宇发火,只是他向来遵守时间,刻板到像有强迫症,迟到一秒钟都会难受。
他朝楼上大喊:“喂,施简,我要出门,你照顾妮妮。”
“什么时候回来啊?”施简从房间里晃出来。
“不知道,”陈麟声捞起外套,“车钥匙给我。”
施简又晃回去,没几秒,钥匙从空中丢落:“你不会要夜不归宿吧。”
“以为我是你啊,”陈麟声接住钥匙。
他不顾施简的呼喊,直接往外走。
只要妮妮在家,就算麦秋宇将他的腿打断,他也会爬回来。
陈麟声开着施简的车一路狂奔,踏进酒店大门时,还差一分钟四点。他走得太急,几乎顾不上打量建筑外观和往来的住客。
四点钟,酒店大厅还很冷清。前台两位女士,一位成熟,一位年轻,脖子上系着丝巾,看他径直走过来,都礼貌地看着他。
“你好,我找,”说一半,陈麟声卡壳。
麦秋宇要他报名字,自然是在前台报名字。
可是,报哪一个名字呢?
是麦秋宇,还是ricky。假如用真名,是不是太得意了些,被有心人听到,一不小心就要上八卦小报。
思来想去,陈麟声选了后者。
他挂着笑脸,装作从容:“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ricky的”
“是麦先生的朋友吗?”较成熟的女人打断他。
竟然用了真名。
这衰人。
“是,”陈麟声收起了笑容。
“他为您准备了一张房卡,”说着,女人递了过来。
天如酒店的房卡设计简单,底色暗白,除简单的英文说明外,就只有一片枫叶树的阴影。
1221房间。
女人伸手,朝他指了方向。
这时陈麟声才注意到,天如酒店虽然楼层不算高,内部分划却十分复杂。陈麟声站在电梯里上网查询,才发现天如酒店左右两栋楼之间并不互通,甚至各有一个大厅,一个前台。他进入的东入口,同往右边的大楼。
陈麟声的手指滑动着页面。
叮咚一声,电梯到十楼,走廊尽头便是1221房间。
他只好先停止追查。
门打开的一瞬间,陈麟声立马明白,麦秋宇依旧有钱,且比他有钱得多。
而他搜索的问题也有了结果。
天如酒店的左边一栋,有几层属于一个单独的俱乐部,一个名叫四季的kkycb。麦秋宇曾通过电子邮件发送过这家俱乐部的海报,只不过他当时没有认真看。俱乐部的会员入住天如,都是住在左边这栋。
看着搜索结果,陈麟声陷入沉默。
这名字,看起来十分热爱大自然,谁会想到它会是一个性虐俱乐部。
而1221房间虽不在这个俱乐部范围之中,可它既然分布在左栋,基本也就意味着,麦秋宇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
走进卧室,床头有一杯水。陈麟声走上去摸了摸,发现水是温的。看来麦秋宇已经来过了,只是现在不
在这里。
他缓缓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他还记得,八天过后,麦秋宇终于肯放他走。
分别时,麦秋宇对他讲:“趁我开心,你可以提几个条件,这条件是永久的,不管以后我们怎么玩,我都不会破坏。”
陈麟声给出的回答是:不见血,不展示,不分享。
不管是生理性还是社会性,他都不能死。
麦秋宇同意了。
但俱乐部往往意味着,一大群拥有相同嗜好的人在一个狭窄的地方碰头。
陈麟声忽然想起俱乐部海报上那根锁链。
无数跪在地上的人甘愿被它牵住,只因为锁链的另一头,紧紧握在他们的主人手中。
他和麦秋宇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至少曾经不是。
陈麟声向后一倒,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陈麟声做了一个梦。
他梦里自己放学回家。刚到楼下,忽然之间,一整栋楼的灯都灭了,只剩下他家的灯还亮着。他抬头往上看,发现自己能看清很远很远的地方,能看清云里的飞机,月亮里的殿宇。他好开心,以为自己获得了超能力,于是大声喊叫,让爸爸妈妈下楼来看。
可就在这时,他看清了自己家的窗户。
窗前,有一个死人正吊在那里。
那是他的父亲,陈文忠。
陈麟声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脸上似乎覆着什么东西。他顿时汗毛倒竖,连忙手上一拨,然后呼吸急促地坐起身来,身上披着的东西也随之滑落。
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刚刚被他拂在一旁的,则是一副做工精致的面具。
牛奶色,没有多余的修饰和镂空,一对空着的双眼,往下是突起的鼻子和嘴唇。像是一张人的脸皮。
陈麟声还在因噩梦心有余悸,看着那面具,他缓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
他四处张望,却发现房间内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只有床头柜的水杯下多了一张纸条,字迹熟悉,
陈麟声拿起水杯,发现水比他来时热了几分。杯沿的水渍流在纸条上,晕开了墨水。
“我有事,走不开,你先回去,礼物记得带走。”
麦秋宇的字比他的人要更端正些,就算写草书,也改不了笔画里的筋骨。
刚看到前几个字,陈麟声便松了口气。他并不在乎麦秋宇为什么忽然修改计划,麦秋宇一向如此。今晚不用挨操,他只有庆幸。
纸条里提到的礼物肯定不是西装外套,那是麦秋宇自己的衣服。上面有尼古丁贴片的味道。
只能是那副面具。
陈麟声将纸条重新压回水杯下,然后拎着面具悠悠离开。
走出门一看手表,指针指向七点,
他竟然睡了这么久。
来到电梯外,他按过没多久,门就叮一声地打开。
这一次,电梯里不再空空如也。
里面站着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面具只有一半,底色灰白,画了黑色的祥云,露着下巴和嘴唇,
一看就是四季俱乐部的会员。
陈麟声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转过身去,按了一楼。他注意到,电梯按键中另外一个亮着的按钮,是底下负二层。
四季俱乐部就在那里。
站在面具男的旁边,电梯下滑时带出的嗡嗡风声听起来都那么缓慢。
降到七楼时,男人忽然开口:“你的耳钉,很特别。”
声音听起来三十多岁,能有这样的身材,也算十分自律了。
陈麟声愣了一下,望着电梯光滑的墙面,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左耳多了一样东西。一颗银色耳钉,做成了骨头形状,镶着细小的钻石。
麦秋宇。
陈麟声在心中痛骂,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笑容,朝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没再说话。
终于到达一楼,门开了。
陈麟声踏了出去。
刚走到外面,他想了想,回过头。
男人依旧站在那里,正看着他,像一只猫头鹰。
忽然间,陈麟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回了电梯中。
男人绅士地抬手,电梯门关闭了。
电梯继续下沉,风声隆隆。
“如果你要下去的话,记得戴上面具,”男人再次出声。
听了这话,陈麟声终于反应过来,他把脸暴露在外,其实是很危险的举动。麦秋宇只说让他把面具带走,却不告诉他要戴着面具离开,扑街。
他连忙戴上面具。面具覆在脸上,几乎不需要调整,一切都契合他的五官分布。
陈麟声呼出一口气,他手心潮热。
“别担心,我的记性不好,”男人说,“只记得你很漂亮。”
再一次,电梯门开了。
男人走了出去,陈麟
声犹豫了几秒,迈步跟上。
刚走出电梯门,一个跪在地上的人便爬了过来,“它”戴着竖着狗耳朵的头套,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嘴唇鼻孔和眼睛,看不出是男是女,正依恋地蹭着男人的裤脚,包裹在胶衣之中的身体真的如同动物一般。得到了摸脊背奖励后,“它”托上了自己的狗绳。
男人拿过“它”手中的绳链,牵着“它”走开了。
短短几秒钟,陈麟声的身心都已遭受剧烈冲击。望着他们的背影,陈麟声震撼地发现,“它”的股缝中,甚至拖着一条毛绒尾巴,而那尾巴具体塞在何处,陈麟声不敢去猜。
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喝麦秋宇曾经的一切,都好像学生情侣的床上过家家游戏。
电梯就在身后,他很想走。
可是,他又无法不去想,麦秋宇是不是在这里。
踩着暗红的地摊,走过亮着暧昧灯光的长廊,路过一个个房间,寻着遥远的鼓掌和欢呼声。墙壁贴了黑色的砖石,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陈麟声一直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一个戴着半幅面具的兔女郎。她披着金发,身材丰满,正礼貌地微笑着,检查着来宾的邀请函。在她身旁,是一扇略宽的门。
欢呼声正从里面传来。
陈麟声自然没有邀请函。
他站在那里,被兔女郎微笑的眼睛盯得头皮发麻。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他是我的朋友,”刚才电梯里的男人本来已经走了进去,见陈麟声跟了上来,专门掉头回来。
“好的,”兔女郎微笑颔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男人站在那里等。
陈麟声怔了一下,快步跟上。
“我看你应该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带你的人为什么没出现,把你丢在这里,很不负责任,你可以投诉他,看一看就回去吧,你一个人,最好不要乱跑,”男人沉声嘱咐,“还有,这里不允许拍照。”
不等陈麟声回应,他就牵着跪爬的人往前走了。
陈麟声往前望,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剧场,有舞台,有座位。
座位上坐满了人,他们装扮不一,有坐有跪,甚至有些衣不附体。陈麟声跟他们只有一点共同之处:他们都戴着面具。
但陈麟声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观众身上停留太久。
台上的表演才是重头戏。
舞台上一共有三个人,似乎在表演一场马戏。
一个是穿着衬衫西裤,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头发向后梳,戴着黑色皮革手套,手握红色马鞭,踩着皮鞋,除了露出来的脖子,一切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另一个则是一个娇小的女人,一头卷曲金发,抹了发油,如上世纪美国电影女主角一样,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戴了副遮住上半张脸的金色面具,镂空的眼睛下面,点缀着一颗青色的眼泪。
她穿一身肉色的连体衣,远看如同赤裸,玲珑有致,戴了一双晃动的绿宝石耳坠。
她身姿曼妙地走下台来,手里牵着一根长绳,绳的另一端,牵着一个赤裸着精壮上半身的男人,他戴着有耳朵的胶皮头套,安静而笨拙地爬行着。
魔术师、少女和老虎。
伴随着欢快轻佻的爵士乐,女人一边笑,一边朝台下的人飞吻,和路过的所有人热情互动,如同半片短裙般的下摆像撑开的伞一般,坠着细碎的流苏一晃一晃。
跪爬着的老虎裸露着最多的皮肤,被无数双手抚摸着膨挺的蜜色胸肌和狭窄精瘦腰身。
这是一个少女戴着老虎出逃的故事。
魔术师握着鞭子在空气中抽打。
每一次鞭子甩过空气,陈麟声都能听见旁边有人在动情地喘息。
少女也做戏般呻吟,笑着呻吟,似乎既在享受,又在嘲弄。
老虎则一如既往地沉默,恭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的主人。
掌控者,顽童,下位者,三人各司其职。
巡游一圈,少女回到了台上。
魔术师摘下了手套,握着她的腰,将她搂在怀中,低下头颅,捧着女孩的脸,和她将吻未吻。
幕布慢慢落下,全场鼓掌。
忽然间,陈麟声的眼睛像梦中一样清晰。
他看见男人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一枚他和麦秋宇在西班牙街边小店买来的戒指,镶嵌着一颗极小的红宝石,像石榴。
麦秋宇起先是要从柜台里偷走它。陈麟声看穿了他的念头,出钱买下。
一切恍如隔世。
陈麟声后退几步。
他要离开这里,他必须要走了。
“米辛,你给他们喝了什么。”
“安眠药咯。”
麦秋宇从柜子里抱出昏睡三小时的马戏团女郎,将她平放在沙发上。地上还躺着两个男人,统统昏迷着,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
。
“要是搞出人命,我看你们怎么收场,”麦秋宇看着一片狼藉的后台房间,太阳穴微痛。
“怎么会,我们知道轻重,”名叫米辛的女人心不在焉,她正借灯光观察着手中的钻戒。光透过切割面,闪过灿烂的光彩。
她方才在舞台上表演,一头浓金,此时摘掉了卷曲的假发,露出更浅的金色。
卸掉浓妆,露出一张有些稚气的圆脸,比起女人,她更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麦秋宇见她这副样子,转头斥责那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威廉,你也由着她乱来?”
男人像一头迟钝的熊,本来在整理背包,听见麦秋宇点他的名,缓缓抬起头来,睁着褐色的眼眸,一动不动。
麦秋宇对上那双眼睛,一时也无话可说,因为说什么都是对熊弹琴。
“我今天算过了,”米辛小心翼翼地将钻戒放进了口袋,“有贵人相助,一定能成。”
“什么贵人啊,没有我,你们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差人抓,”麦秋宇讲,“三个人的演出,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当底下个个都是呆瓜啊。”
“所以说嘛,你是我们的贵人,秋宇哥,”少女眨巴眨巴睫毛,作一副崇拜的样子。
她生了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混血长相,总是笑盈盈地,让人一看就会不自觉放下戒备。那个名叫威廉的男人,虽然高壮,肤色却呈冷白,头发茂密,让人想到冰川上漂流的北极熊。
娇俏少女和沉默寡言的男人,放文艺电影里,一定能票房大卖。
但麦秋宇自小和他们两个在少管所里认识,对他们知根知底,不会被表象迷惑。
米辛十岁就加入马戏团,随叔叔婶婶环游各地,后来因叔叔的酒后虐待,用飞镖扎爆了中年男人的眼球。而威廉更是帮派出身,年纪轻轻就在街头学人家械斗,最后因抓捕他的警察有一副好心肠,将他运进了少管所。
少管所男女分宿,麦秋宇和威廉本不该认识米辛。
可米辛胆子实在太大,住不了几天就想着出逃,来来回回捉许多次,有次甚至翻进男间。从此一举成名,名声大噪。
“去哪里偷不好,偏偏来这里偷,”麦秋宇走过去,一把夺过钻戒。
“就是要来这里偷,”戒指被夺走,米辛起身去抢,“你看台下男男女女,一看就不是好人,有钱人就爱玩这种变态游戏,我看不过眼,自然要替天行道。”
“谁告诉你底下都是有钱人。”
“要不是吃饱饭没事做,为什么要找人抽自己,又为什么要抽别人,”米辛理直气壮。
“解压咯,放松身心咯,别人你情我愿,你也要管?”麦秋宇将戒指高高举起,米辛踮起脚也够不到。
“喂!”米辛一下子跳到麦秋宇身上,把他当一棵树一般,乱踩着向上攀登,“你干什么替他们讲话!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是跟他们一样,变态!”
麦秋宇没回答,她舒展肩膀手臂,将她拦了回去。
“你死了吗!”米辛瞪向威廉。
威廉愣了愣,放下背包,僵直地走了过来。他看着抱缠在一起的两人,迟迟没有动手。
半晌,米辛终于放弃,她从麦秋宇身上跳了下来,嘴却并不饶人,将麦秋宇打量一番,啧啧出声:“不会让我说对了吧,今天穿这么好看,约会啊。”
“关你什么事,”麦秋宇拍了拍肩膀,像是害怕落灰。
“来这种地方约会?”
“随便玩玩咯,”麦秋宇捡起沙发上的外套,推开房间一侧的小门,径直往外走。
“随、便、玩、玩,”米辛不依不饶,抬脚跟上去,“你跟谁玩啊,是做狗给人牵呢,还是做狗给人打。”
狭窄的长廊里,麦秋宇忽然转过头俯视着面前的少女。他面无表情,半面脸陷在阴影中,俊朗的面容看起来阴恻恻的。
“你觉得呢?”
米辛怔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麦秋宇不耐地望她一眼,转身。刚走没几步,胳膊被人牢牢抱住。
“好坏哦秋宇哥,”米辛仰头看他,“人家要被你迷晕了。”
说着,像真的晕倒一般往麦秋宇身上贴。
“放回去。”
“什么啊。”
“戒指。”
“切!”
米辛狠狠地甩开了他的胳膊。
“是谁讲的,输给我以后就认我做大哥,以后都听我的话,”麦秋宇双手插袋,懒懒向前走。
“输你一次又不是次次都输你,有本事我们每年都比。”
“你们不只输我一次,是十二次,”麦秋宇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米辛和威廉是一双雌雄大盗,只不过好多次败在麦秋宇手下,不少赃物也被他半路截去,后来彻底认输,三人跪在关公前结拜。按说,做贼应该拜贼的祖师爷,例如东方朔和时迁移,但米辛偏偏不要。她虽然是混血,却十分迷信风水八字之说,说自己做贼只偷有钱人,是好
贼,配得上拜关公。
麦秋宇懒得跟她讲道理。她连中文都讲不利索,究竟是怎么看风水八字,又是用哪里求来的符塞满了威廉的口袋,麦秋宇都不想知道。
跟两个一看就是外国长相的人结拜就已经匪夷所思了,如果再认真一点,他自己也成了笑话。
说到底,他不过是哄小孩而已。
“麦秋宇,你别得意,这世上多的是比你厉害的贼,”米辛气鼓鼓。
麦秋宇帮她打开车门:“当然有啊。”
“所以呢,你不要太嚣张,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掉鞋。”
“是河边。”
“有什么区别啊。”
“你后半句也错了。”
米辛往里面挪,为背着大包小包的威廉移出位置。
威廉一言不发,笨拙地坐好,怀抱一个牛仔蓝的背包,呆呆地望着前方。
有时候看着这两个人,麦秋宇几乎要怀疑,少管所是不是进行了什么神秘手术,把威廉的前额叶移植给了米辛。
“哪里错了?”米辛趴了上来。
麦秋宇无语,他今天很累,实在不想讲话:“你们这几天就在我那里呆着,不要乱跑。”
“哦,”米辛坐了回去,偏头看风景。
终于安静下来,车却遇到了红灯。
车里,三个人安静地像是在灵堂聚会。
终于,米辛忍不住,再次开口:“港岛有比你厉害的贼吗?”
“当然有啊,”麦秋宇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米辛的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发条短信问那个人是否已经到家。
当时他担心短信声响起会打搅对方的睡眠,所以留了字条。
“谁啊,”米辛仍在问。
绿灯亮起,麦秋宇松开刹车,修长的手转动着方向盘,无名指上一颗黄铜红宝石戒指。衬衫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想起那张脸。
平缓的呼吸,宁静的神情,白皙的皮肤。
无数个夜晚,他见过的,熟悉的脸。
一切都回来了,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还有。
痣。
那颗痣。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男人。
为什么每每看到,他都这样心痒。
米辛要的答案近在脑海。
麦秋宇却因为这答案不得不降下车窗,让有些凉的风吹进来。他解开了衬衫扣子,任风吹拂。
“到底是谁啊。”
“少问。”
按打火机,嗒一声,一簇火苗窜出来。
陈麟声垂眼望,眸子里映出两点光。
他叼着未点的烟,走神一般,用手去捻火苗。只一下,火熄了,车里也骤然昏暗下来。
他没有要下车的打算。
前方几栋老式楼方围坐着,中间空出一个小小的院落。
墙体剥落泛灰,有些地方还喷了涂鸦、泼了红漆。整齐排列的窗,像破落巨人身上遍布的眼睛,有些亮着,有些黯淡。
旧住宅,居民鱼龙混杂,争执和凶案频发,灵异故事也编出了几十个版本。
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住在这里。
陈麟声曾经也住在这里,和阿爸阿妈一起。
虽然阿爸做刑警,阿妈教钢琴,听起来看起来都体面,可他们家依旧只能挤在小小的两居室里,墙薄的像纸。
每到下雨台风,厨房就会漏水,他们就不得不把所有的锅碗都摆出来接雨,然后蜷缩回微潮的床上,听着滴滴答答声睡去。
等到台风过去,阳光出来,他随爸妈去楼顶晒床褥。家里的书本、枕头,甚至台历,都一样样铺开。
把自己的拥有的一一清点,数着数着,小陈麟声的心就像气球一般,慢慢充满,轻飘飘地起飞。
阿爸说过,家里最要紧的,是阿妈和麟声,然后就是阿妈的钢琴,最后才是阿爸。随着陈麟声长大,这个顺序也有所改变,在麟声与钢琴之间,又加上了几样东西。
再后来,钢琴的位置渐渐靠后,像荒年里家中一只待宰的鹅,蒙着暗红色的布,再也没有掀开。
它最终还是被变卖。被五花大绑拉走时,阿妈站在阶梯上,手指追上去按了最后一个音。
也就是那一天,陈麟声和阿妈一起,坐车来到了舅父家。
陈麟声知道阿妈为什么一定要带他走。
噩梦并不是噩梦,而是记忆的重复播放。
他现在已经比阿妈高许多了,在梦里,他也会像阿妈一样,看到有人吊死的那扇窗。
一个下午,有人在家中上吊自杀。
楼下人头攒动,都想探个究竟。
“哪一家啊?”
“谁啊?”
阿妈带陈麟声回家,挤进这场热闹里。可她一眼就远远地往到。
那是自己家的窗。
一时间,手里的所有东西都掉在了地上,圣女果
滚出去,一弹一弹,被来往看热闹的人踩扁,留下粘潮的尸体。
警察已经来了,门却还没打开。
他被阿妈安置在邻居阿婆手下,目睹阿妈自己走上了楼。
他那时并不知道究竟发什么什么。他只记得,他忽然甩开阿婆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到家门口。围站的三两警察都回头看他,靠得最近的那个更是一下子抱上来,将他按在怀里。
“小声,”那拥紧他的警察,是他父亲的同僚。
他木木地推搡,却还是被抱在了怀中。
挣扎着,他梗着脖子往家里望。
他看到一个翻着四脚的塑料红板凳歪在一旁,水缸中的金鱼眼睛凸着,像两球随时可能会爆开的黑冻。
它们无知而呆滞,甩着柔软薄韧的尾巴,在微绿的水中来回游动。
忽然间,他安静了。
他沉默地睁着眼睛,望着那个板凳,望着那缸金鱼。
在房里传来的失禁臭气中,陈麟声在警察怀中干呕。但他没有低头,他依旧看着缸里的金鱼。
长大后,陈麟声一看到金鱼就会反胃。
可时不时地,他还是会回到这里。
多数时间坐在车里,望着破败的楼房,静静地抽烟。像当年在房顶上一般细数自己曾拥有的东西
数来数去,甚至数到了那缸他最不愿意拥有的金鱼。
第三支烟,他抽不下去。
车旁走过年轻一对男女,一高一矮,都带着卫衣兜帽,背着双肩包。
陈麟声升起车窗的一刹那,听见年轻女人用英语讲,这些房子像几座巨大的墓碑。
他瞥出去一眼,他看见模糊的侧脸,露在卫衣兜帽之外的几缕淡金发丝,和高翘的鼻尖。
是个外国人。
倒让他想起今天在俱乐部看到的那场演出,那个胸前点缀着两颗宝石坠子的金发女孩。
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没了那种大受冲击的感觉。
再见过那扇窗后,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容易接受。
倒车,拐弯,陈麟声驱车离开。
手机已经响了许多次,刚刚又响一次,他一直没有看。
红灯,车停了,陈麟声见缝插针地拿起手机。
讯息忽然开这么多,他担心妮妮有事。
r的消息栏在施简之下。
陈麟声的手指在屏幕前顿了一下,先打开了施简消息。
靴猫:什么时候回来啊。
靴猫:妮妮不听话,偷吃布丁[图片]
靴猫:你当心开车,别伤到我的雅典娜。
靴猫: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女儿仗势欺人。
靴靴:[图片]
靴猫:[图片][图片]
靴猫:我要吃布丁,你回来时帮我买。
从这几条中陈麟声能想象出,十分钟内,施简和妮妮进行了怎样地大战。施简锲而不舍,要陈麟声替他讨回公道。他总会认真地和小孩攀比争夺。有时全靠妮妮大度。
陈麟声看着那些照片,有妮妮像小猫一下靠近的大眼睛,还有吃光的布丁包装盒。沉郁了一晚上,他的心情忽然轻快了一些。
也就是在这种轻快中,他犹豫片刻,点开了麦秋宇那一栏。
两条新消息。
r:[图片]
陈麟声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照片里是他宁静的睡脸,他躺在天如酒店的床上,衣冠整齐,身披西装,耳垂上有一枚耳钉。
r:算你三万块。
熟悉又陌生的口吻,
这句话意味着,麦秋宇从陈麟声欠他的钱中抹去了三万块。
恍惚中,陈麟声想,一张裹得严严实实的照片,比邮箱中收到的裸照更贵。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倒在床上,麦秋宇拿出了相机。
“一口价,起价一张两万块,绝不外传。”
陈麟声迷茫地看着镜头,腿间一片粘腻。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没意识到麦秋宇在说什么。
“这个表情就很好,”麦秋宇压低镜头,近乎与他的身体同一高度。
闪光灯骤然凉起,惊得陈麟声闭上眼睛。
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失神得厉害,身上只有一条毯子。
而麦秋宇身穿西裤衬衫,除了头发乱些,一切体面。
“睁开眼啦,”麦秋宇拍他的脸颊,“睁开眼才值两万块。”
陈麟声瑟缩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被关在黑暗里八天,就算他一时认不出麦秋宇,也会听话。因为床前的人带来了如此闪的灯,虽然亮得短暂,却每一次都能照亮他的周身。
麦秋宇抓住脚踝,往最极限处打开。
刺眼的灯光再次炸开。
他听见麦秋宇说:“这一张,五万块。”
镜头下,陈
麟声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在诱导之中,以一种极色情的姿势,朝镜头敞开了自己。
于是,在所有相片中,它最贵。
那时,他还以为麦秋宇是在开玩笑。
直到今天。
绿灯亮起,后面的车主已经开始不耐烦的鸣笛。
陈麟声立即将电话丢在副驾驶座。
他单手摘掉了耳钉。
小巧的骨头落进烟灰缸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叮”。
陈麟声在车库外散了二十分钟的烟味,等味道散净,他左右闻了闻袖口,抬腿往家里走。
施简替他留灯,一路大大小小的亮悬在头顶。可不管灯光多亮,一切事物四周都附着模糊的阴影。
推开门,走进明亮的客厅,望见妮妮坐在地毯上玩积木,施简睡眼惺忪,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讲话。陈麟声松了一口气。
他用外套掩遮着面具,放在一旁。
“该睡觉了,”他换掉皮鞋,走过去一把抱起妮妮。
妮妮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逗笑:“爸爸!”
他也跟着笑,将女儿举高。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
妮妮本来嘻嘻哈哈的,降落时却乖顺地埋进父亲怀里,搂着他脖子不松手:“阿声,你去哪里了。”
她问得稚气,听起来还有一些小小的委屈,仿佛下一秒就会哭起来。
“喂,”躺在地毯上的施简愤愤不平,“怎么你爹地一回来你就哭鼻子,好像我偷偷欺负你,妮妮,你个两面派!”
妮妮有些不好意思,她回过头,笑着盯住施简。
陈麟声娇惯女儿,拢回妮妮的头,让她枕在自己肩上。
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上楼,边走边讲:“不知道是谁和两岁小女抢布丁。”
“本来就是你买给我的,”施简一下子爬了起来,赤着脚跟在后面,“喂,把话讲清楚,你今天是下定决心偏袒她了,是不是。”
陈麟声抱紧妮妮,加快速度往楼上跑:“是啊!”
父女俩一起大笑。
施简气笑,追在后面。
闯进儿童房时,陈麟声已经把女儿放进了小床。
“叔叔帮你刷过牙没有?”他轻声问。
妮妮点了点头。
她真的困了,刚挨到枕头,眼皮就好像被长长的睫毛坠着一般,一下一下地垂。
看到她这个样子,陈麟声的心忽然变得好软。比嫩得刚刚好的蒸蛋还要软。
他捏一捏女儿的手心,讲:“睡吧。”
妮妮也就闭上了眼睛。
施简目睹全程,一言未发。
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他比陈麟声小上许多岁,陈麟声也会这样对他,像父亲,也像母亲。
陈麟声自然不知道施简在想什么。
他按下墙上的开关,一切明亮的东西都熄灭,只留一盏淡淡的夜灯靠在墙脚。他朝施简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同转身,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
要掩门时,陈麟声忍不住回头望。
已经隔开了一些距离,他看不见小床里女儿的睡脸。但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看见浮着绒毛的稚嫩面孔,听见她平和的呼吸。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许多寓言神话,无数悲惨结局都在告诉他,想要逃出生天,决不能回头。
可假如女儿在他的身后,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不顾一切朝前方狂奔。
就算回头会变成蜡像,就算违逆誓言会变成一棵桂树。
无论地动还是山摇。
如果女儿在身后哭泣,他会回头。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施简压低声音:“好了,她今天好高兴的,别担心了,是我要抛下你出去旅行,又不是她。”
“幸好是你,”陈麟声缓缓回过头,带上了门。
“什么叫幸好是我,”施简声音高了一些。
陈麟声扫他一眼,往自己房间方向走:“行李收拾好了?”
“好了。”
“几点的飞机。”
“明天十点。”
“那还不快睡觉?”陈麟声推开房门,随手将外套放在矮柜上。
施简厚着脸皮跟了进来:“不困,想跟你聊聊天。”
施简自小要强,知道自己家金玉在外败絮其中,早早就开始勤工俭学,凭借好样貌好身材,什么工作都做过。
但出门旅游十天半个月不返家,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害怕啊,”陈麟声解开扣子,脱掉了衬衫。
“我是担心你,”施简抱着手臂倚在墙上。
陈麟声不许别人随便坐他的床,除了妮妮。
“担心我?我有什么好担心,”陈麟声淡淡道。
话是这样说,但施简在担心什么,陈麟声心知肚明。
施家虽然不复当年光鲜亮丽,但终究是虽死犹僵。
当年施简的母亲回港
,提出要带走一个孩子去美国。女人在美国已经另有家庭,丈夫性情温顺,两人情投意合,在富人区买了一座大房子。
不管孩子哪个跟她走,将来人生都是一片明朗。
那时,施简十岁,施简的小妹施真八岁。
前舅母回来的那个礼拜六,舅舅并不在家里。陈麟声忙前忙后,为她切了一盘水果,还叫来了施简和施真。
母亲和孩子们重逢,免不了大哭一场。
尤其是施简,他对母亲的记忆更多些,思念也更重。
陈麟声退后,沉默地站在一旁。
一个下午过去,女人决定带走小妹施真。
临走前,女人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翡翠圆镯,放进了陈麟声手里。陈麟声没有推搡,安静地接下了。
施简则带着笑容和母亲小妹告别。
陈麟声不记得女人走时有没有叹气,他握着那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翡翠镯,明白女人是要将施简托付给他,这镯子,也算是给他一些补偿。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施真。
陈麟声想,大概是施简大义凛然,想将妹妹推出这水深火热的生活。又或是前舅母看到女儿对自己的感情渐渐淡去,心有不甘。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施真都走了。
剩下的,只有舅舅甩在陈麟声脸上的巴掌印,以及一直水色极好的翡翠镯。
施简订婚的那个清晨,陈麟声将它还给了施简。
施简和施简的人生都渐渐明朗,只剩下他陈麟声独自灰暗着。
“你说我担心什么,”施简有些急了,“你自己在家,他一定会给你脸色看。”
这个他,自然是指施简的父亲、陈麟声的舅舅,施岩仲。
“那我不看不就好了,”陈麟声笑。
“你认真一点。”
“好,”陈麟声拖过来椅子,坐下,翘着腿,正色看他,“你说。”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自己的打算?”施简坐在床边。
陈麟声没制止。
“打算什么。”
“打算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
“你心里清楚!”
“施简。”
“我真是不明白,”施简站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和施真那样好,又为什么明明已经走了,中途又再回来。”
“难道我要扔下你一个人不管,你就开心了?”陈麟声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管我呢,”施简凑近,“就算施岩仲再不是人,我终究是他的儿子,我姓施啊。”
施简说得对。
即使他父亲自私自利,多年来对一双儿女不管不顾,酒醉后还会辱骂责打。可他开心时,依旧会买些礼物送他们。
施简十七岁就收到了跑车。
施真远在美国,送不了礼物。施岩仲便每年买礼物寄过去。
不仅如此,为了不丢面子,每年除赡养费外,施岩仲都会赠支票给女儿。
更不必提施简的婚事。
施岩仲一听到儿子的未婚妻是珠宝大亨的独生女,立即大手一挥,拨出一大笔钱来供陈麟声操办宴会。
施简恨这个男人,可他也早就知道,父亲的一切,终究会留给他一部分。
所以这些年,不管他多恨,多想逃,他都会告诉自己,要忍,要等。
可他始终不明白,表哥为什么留下。
他以恶毒的猜想揣测过,用卑鄙的态度试探过。
是为了钱吗,是为了还那支玉镯的人情吗?
陈麟声永远一副不卑不亢,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是真心对小弟小妹好,
施真在美国读书,几乎每个月都寄手写信回来,连亲哥施简懒得回,只用邮件短讯沟通。
而陈麟声这个表哥,每个月都会买新信纸和邮票,工工整整回信,送一封信远渡重洋去。
那做派,看得施简都有些嫉妒。
他和陈麟声日夜相对,日子久了,陈麟声总爱拿话噎他,哪里比得上写给小妹的信里的一句“真真勿念”来得温柔。
施简一边嫉妒,一边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自己这个表哥根本别无所求。
订婚那天,陈麟声甚至归还了那支让施简记挂了许多年的翡翠玉镯。想到当时陈麟声的神情,施简连着喝了许多杯酒,连女朋友都没能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