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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基是个奇怪的男人。

首先,他不笑。我遇到过的所有人,在看到我的第一反应,都是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匆匆朝我走过来。但是张基不会对我笑,他在我挑食的时候甚至会皱眉,用忧虑的目光盯着我的饭碗——而不是我的脸。他的服务态度不够亲和,总让我觉得十分生硬。

其次,他会违抗主人的命令——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一个男仆。比如说我要喝奶茶,他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比如我不吃枣,他非要往汤里粥里放枣,因为红枣补血。比如说我不吃山药,他也非要往汤里粥里放山药,因为山药补气。

最后,他管的特别多。月经前月经中不可以吃雪糕,不喜欢吃青菜也必须吃,再热也不能把衣服脱光吹空调。不可以偷偷给自己考砸的卷子签字,不可以不写我觉得太简单的作业,不可以翘课,不可以熬夜看,不可以放学后到处乱跑。

我上大学前,张基在我面前做的最频繁的事情就是叹气。

他好像很头疼我,并且是那种觉得我无可救药的头疼。

在白金阳眼里,我和我妈一样漂亮,和我妈一样聪明但是没她有悟性,和我妈一样有个性,甚至比我妈懂事听话,简直是完美的女儿。

但在张基眼里,我任性叛逆,不懂事没礼貌,不会照顾自己,蛮横粗鲁,不守规矩,一刻都不能让他省心。

有句话叫“我爸妈都没这么说过我,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这句话一般用来针对一些关系并不太亲近、但总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搬出爸妈和自己的关系来批评他们不知分寸。

但这句话我是用不了的。

白金阳和我妈不仅没说过我,更没打过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张基在管我,他会说我,也会打我,看到我期末排名进步会笑一下,接到我逃课的电话会生气。

他没有父亲的威严,也没有母亲的温柔,他是一个优秀的员工,认真完成照顾我的工作,为了绩效和年终奖尽心尽责,这样白董就会给他加薪。

我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男仆张其实不是男仆。

有天我补习下课后去白金阳的公司,等他和我哥接我回家,我坐在大厅里,全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里见到张基。他跟在白金阳和另一个男人身后,穿着黑西装——他很少在我面前穿西装。他喊白金阳老师,喊另一个男人张董。

我再无知也明白,男仆是不能跟着董事长穿梭在厅的。

偶尔我能想起那个场面的一些细节,比如说他打了领带,我第一次见他打领带;比如说他看到我后下意识想朝我走过来,在差点越过白金阳的时候又停下了脚步;比如说他看到我后朝我笑了,他一般不怎么笑。

我和张基吵架吵到四点半。

也不是吵架,吵架的话应该是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再其次撸袖子拳打脚踢,但我和张基吵架就吵不出那个劲儿,我今晚在同学面前就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女人,但是在张基面前就没这个气势,因为他比我占理,他比我认真,他说话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吵到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我缩在被子下,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头顶在床头垫上,张基说一句,我的眼泪就掉一颗。

我难过我功亏一篑,想起我回国后好不容易摆出来的气势全没了,我在外人面前趾高气扬,可以尽情释放我傲慢、成熟、理性的一面,可回到张基面前我总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变得情绪化,暴躁又不讲道理,还会做一些很幼稚的事情。当我意识到我做出这种举动是为了博取他的关心时,我才开始感到难过。

难过就是失败,妈妈说。女人就应该只想着自己,不要为了男人去做一些掉份儿的事。当你为了男人开始心痛、难过、哭泣时,你就是个失败的女人,活该被男人玩弄感情。

我又败了。

我面无表情地掉眼泪,脑子里循环播放我妈说过的至理箴言,渐渐平静下来。

张基把纸巾盒拿过来,抽出纸巾,帮我擦眼泪鼻涕,就像我当年因为他没去生日会、第一次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一样。他用纸巾压着我的一侧鼻腔,简短有力地命令:“擤。”然后补一句别那么用力。

我擤掉鼻涕擦掉眼泪,缩成一团躲回被子下,张基躺在一旁,轻轻拍我的背,哄我入睡。

“不哭了乖乖,睡吧。”

我依偎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团,他洗过澡后身上就没有迪奥香水的味道了,只有一种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从衣服上传来,和妈妈的气味一样。

闭上眼的时候我的鼻子又酸了起来,我想抱住张基的手臂,但我没动。我不想在张基面前显得太脆弱。所有的情绪只是一时的波动,我被男人的语言短暂地打动了,被男人的体温暖化了,所以才会流泪,才会渴望被张基拥抱,被他亲吻。

我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醒过来,这些不该存在的情绪就都会消失,我会重新变得坚强,变得冷静,变成妈妈那样的女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张基居然还在我身边,真是出乎意料。

更出乎意料

的是我们的姿势,我整个人团成一团挤在张基身上,枕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手臂,恨不得挤进他的身体里似的。张基搂着我的腰,我一动他就醒了。

我们四目相对,张基困得好像有点失去大脑了,他茫然看着我,似乎在分辨我是什么人,然后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盯着我。

张基年过三十,加班成性,天天熬夜,应酬喝酒,工作抽烟,我本以为这个男人会迅速失去他最美好的东西,奈何基因出众,眼角的细纹没有让他衰老,反而更加迷人,他比二十多岁的时候更清减,更成熟,更英俊了,我不可否认胶原蛋白的强大,但是我更偏好他逐渐衰老的容貌。

他盯着我,哪怕困得人畜不分了,我竟然还能在他的眼里看到我畏惧的东西。

我盯着他的脸,问出了我最关心的事情,“你今天不上班吗?”

张基眨了眨眼,又困倦地闭上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今天周六。”

哦,看我这日子过的。

“隔壁友商是996,你怎么不是?”

张基闭着眼睛,看上去好像不太想理我。

“你几点睡的?”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张基翻身平躺,那只被我枕麻了的手臂动弹不得。

“六点。”

我眯着眼瞄墙上的钟表,十一点半,于是更惊讶了,“你干嘛了六点钟才睡?”

“睡不着。”张基叹了口气。

“那你再睡会儿吧。”

我掀开被子下床,十分体贴地帮他盖好被子,下楼吃饭去了。热气腾腾的午饭已经做好了,做饭阿姨在收拾厨房,我穿着吊带坐在吧台旁,阿姨嘱托我穿件外套,天凉。我应了一声,一低头看到自己胸口前的吻痕和指印,掐得有点重,都是张基昨天在车里留下的。

我想起他昨天看我的眼神,他看上去想把我杀了,或者想让我杀了他。

吃完饭后我上楼去找张基,我原以为他会在被窝里睡得不省人事,没想到他居然坐在床头,戴着眼镜,对着平板电脑眉头紧锁。一夜过去,他的下巴长出一点青色的胡茬,头发睡得有些乱,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绳子,没有手表。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发现我。

“乖乖。”他只瞥了我一眼,“吃完饭了?”

“公司有事?”我问。

“很快就能处理好。等我忙完,我带你出去玩吧。”

我靠在门框上嗤笑一声,“还当我小孩子呢?”

张基又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就皱起眉。

“你刚刚这样下去的?”

我发出一声十分做作的哼笑,猛撩头发,迈着丑陋的交叉步,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去,途中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我单手撑在床头,把他困在面前,弯腰与他平视。宽松的吊带里什么都没穿,我的胸和胸上的指印肯定很刺眼,因为张基的目光瞬间就凝聚过去了,然后他面露不满。

“这是你留下的,怎么了?”我故意把胸往他脸上蹭,夹紧嗓子娇滴滴地说,“张董,你捏的人家胸好疼哦。你看,都红了呢。”

张基侧脸远离,语气好像在强忍怒火,“去把衣服穿好。”

“有别的女人给你看过她的胸吗?”我挑眉,“不然你为什么总说我的胸很小?”

“我什么时候说过……白振雪!”

我趁机把胸贴了上去,跨坐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紧紧贴住他。我要好好看看老男人的眼睛、眼角和眼角的皱纹。

“可是你之前给我买内衣的时候,都买大了诶。叔叔,你给别的女人买内衣都是这个cup吗?是我发育得不好吗?这都要怪张叔叔哦,是我长身体的时候你没有喂好我。”

我朝张基吹气,幻想自己风情万种,结果他一仰头我就只能冲他鼻子吹气,我怕我有口臭,赶紧闭嘴。

张基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你在胡说什么?”

我在心里狂笑,但是脸上还要绷住。

“那我说错了吗?张董和我不是露水情缘吗?”我疯狂眨巴眼睛,枕在他肩上,改朝他喉结吹气。

张基的耳朵红了,脖子也红,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他在咽口水。他仰着头极力远离我,但是我们贴得太近了,我听到他的心跳在加速。

我抬起屁股,隔着被子在他下身处来回蹭,毫无意义地提示他。

“张叔叔,你硬了。”

张基推在我腰上的手换成了搂抱的姿势,我被按住头,迎面接受他的亲吻。他吻得有点暴躁,一上来就咬我嘴唇,我不热不冷地回应他的索吻,盯着他闭上的眼睛。他吻我的时候表情果然很好看,他本来就是很好看的男人,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动歪心思。

我突然冷静下来,我欣赏男人,欣赏男人被我挑拨时失去控制的弱态,甚至欣赏他重新捡回克制时隐忍又愤怒的表情。

我歪了歪头,张基的性器还硬着,但他抓起床头的居家服外套,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

“别捣乱,我不想做。”他警告我,“抬手。”然后把我的手臂塞进衣袖里。

我最后还是没能吃到我的点心,张基的态度可谓相当不配合,不管我一旁搞出什么动静,他都不多看一眼。

我累了,躺回床上玩手机,张基敲键盘的声音连绵不绝,他终于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不要躺着玩手机。”

我正沉浸在剪辑帅哥的小视频里,压根懒得理他,“嗯嗯嗯。”

张基不说我了,盯着屏幕眉头紧锁,嘴角压紧。他的工作经常突如其来,紧急又重要,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把我扔在一边自己去处理工作了,我早就习惯了,哪怕做爱做一半他爬起来去工作,我也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张基的工作强度十分超规模,态度尽职恪守,我最早体会是在本科回国实习的时候,张董展现出了教科书式的不近人情和翻脸不认人。我本以为他费心思哄骗我去上班是为了跟我玩一下办公室恋情py,我都想好了,美貌的女实习生和帅气的单身男上司,上司说小雪啊来来我跟你交代个事儿,然后我就可以去他的办公室剥掉他的西裤了。

现实是我差点被张基扒了一层皮,签了三个月的实习也没干满,我开学前就找借口跑回美国了。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假意关心一下张基。

“怎么了吗?是哪个项目的事情吗?”

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回复,房间里只有打字的声音。

张基没理我,我自讨没趣。

过了一会儿我把首页的消息刷完了,再度陷入无事可做的状态,我又问了一遍:“是和科为合作的那个项目吗?”

张基终于看了我一眼,“是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闭嘴,两厢沉默。

我没话讲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个项目是我听白逸江说的,科为和刘董的电话来的时间太凑巧了,我总觉得是个大大大项目,白逸江很惊讶我发现了这件事,然后把立项书扔给了我。

我搞不懂这些,我只是随口问一句,没想深入了解这个项目,但是白逸江很八卦,他问我和张基怎么样了,我莫名其妙,项目和张基有什么关系?

白逸江一直在打字,在另一端输入了一万年,我以为他要给我发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结果他只是挤出了几个字。

“张基想接这个项目不是为了你吗?”

我没看懂白逸江在说什么,他总是意淫我和张基的关系,没少去白金阳面前煽风点火。

我并不认可白逸江的说法,张基对工作的忠诚和狂热是无可比拟的,他甚至会为了工作骂我,我一想起我实习时遭的罪,就觉得白逸江的意淫有点恶心。

我察觉到张基不和我聊这个项目,不是因为他沉浸在工作中,而是他真的不想和我多说。我也不想再问了,干脆爬下床去洗漱了。

洗漱完我去客厅坐着发呆,不知道张基要忙到什么时候了,我估摸着他也不会带我出去了,因为我听到他去书房的声音了。

我闲出屁了,跑去给白逸江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白逸江的助理之一,是个姓韩的男生,2毕业的研究生,去年刚来公司,白逸江说他很聪明,从运营那儿要过去做助理了。

韩助理的声音很干净,甚至有一点甜,电话接起来就喊我振雪小姐,说白总在和科为的李总打高尔夫。

手机很快就递到白逸江手里了。

“有什么事?”

我说:“你在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

白逸江有点吃惊,“啊?怎么了?有什么事?”

这个人有强迫症,问不出答案一定要追问到底,我只好实话实说,“我只是无聊,给你打电话聊天。”

白逸江笑了起来,我听着他的笑声都能想出他的脸和他脸上的皱纹了。

“要不要出来打球?”

我想了想,“能换个活动吗?”我高尔夫打得很烂,不想丢人。

“带你去购物。”白逸江反应很快。

“你不是和李总在一起吗?”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李总玩,科为里有好多个李总,光我听说过的就有五个了。

白逸江捂住电话,问了身边的人几句话,我没听清。没过一会儿白逸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大小姐,换你最漂亮的裙子出门,今天哥哥给你买单!”

我从沙发上弹起来,狂奔上楼去卧室。

“我们开车回去,五十分钟到市区,我和李总回去放个东西再去京贸。我让韩雨直接去接你,他大约两点到,给你六十分钟收拾,够不?”

我说:“够我画两张脸了。”

白逸江十分满意地挂了电话。

我在卧室里翻箱倒柜,找出我最宠爱的黑裙子,过膝、露背、泡泡袖、高腰,我得意地给自己套渔网袜,对自己的小腿吹口哨,这身出门绝对能满足白逸江的虚荣心。

白逸江的毛病就是他

什么都要搞得很漂亮,他每天上班化妆喷发胶打领带一项不落,全公司都知道白总臭美。我高中的时候,白逸江就经常带我出去吃饭,哪怕是和合作伙伴的饭局,他也要把我带上摆在一旁,就等着别人夸我,然后他好得意得意。

我臭美和挑剔的毛病多多少少有白逸江的锅,白逸江的底线是只有居家服可以买成衣,要穿出去的衣服必须私人订制。

我对着镜子给自己描眼线的时候,张基进来了。

挑衣服的时候我把衣服全都拿了出来,现在扔的到处都是,化妆品也摆摊似的铺了一桌子,张基看到这阵仗,居然也没说我。

“你要出去?”他很惊讶。

我心里很迅速地抽动了一下,“嗯,跟我哥出去买东西。”

张基沉默了,他盯着镜子里我的脸,站在门口没动。过了会儿他走进来,开始帮我收拾衣服。

“就你和逸江吗?”

我想了很久,久到我补完了高光,我还是决定告诉他。

“科为的李总也在,但是我没问是哪个李总。”

张基更惊讶了,“你们三个?”

我嗯了一声,“我猜是李知遥。你要来吗?”因为我在白逸江给我发的文件里看到了李知遥的名字,科为那边大概要他跟这个项目。

张基立刻说:“好,等我片刻,我去换衣服。”

我在镜子里看到他转身走向衣帽间,我无法继续举着手臂了,只能放下笔刷。

韩雨打电话的时间比我预估的更早,我站起来接电话,路过衣帽间的时候看见张基正在穿夹克外套,休假日他不穿西装,因为他周一到周五都在穿。

“振雪小姐,我到停车场了,我开的白总的车。”韩雨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少听到男人的声音这么甜,他说话的语气很干脆利落,甚至有一点客气,但声音依然很甜,我不禁怀疑白逸江年过三十后背着我和白金阳变成了一个声控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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