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我们侯府的少夫人,家世,门 在云初救下行哥儿之前, 杜家又旧话重提,话里话外都透着想要两家结亲的意思,只是那时他已隐隐察觉出圣上有了动东宫的念头。 圣上会不会就此废了太子暂时还不好说, 但太子想要坐稳他的太子之位, 怕是难。 杜家的大女儿是太子身边的良娣, 跟杜家的二姑娘结亲就意味着站队太子。 旁人尚且会如此猜测,何况是疑心颇重的圣上。 虽不愿跟杜家联姻, 可妹妹柔儿主动提议让两家结亲时, 他没敢把话说得太绝,只含糊了几句便应付过去了。 他倒不是怕得罪了杜家,而是怕惹恼了杜家背后的太子, 怕太子看出他的小心思。 圣上除了太子, 膝下还三个已及冠的皇子, 若当真废了太子, 另立别的皇子为太子便也罢了,可倘若圣上不废太子, 而太子坚信北定侯府不愿跟杜家结亲, 只是因为认定他坐不稳太子之位, 或甚而疑心北定侯府想要站队支持其他皇子,那可就不妙了。 可太子怎么想, 再重要,都不如坐在龙椅上那位的意思重要。 圣上态度隐晦, 暂时没有做出更多的举动, 至今为止只是差了人去调查修坝贪污一事, 由此举可推断出圣上是想要借此折了太子的左右臂, 抑或是圣上是在为之后的废太子一事早早做准备。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杜家最后都只会成为一颗弃子, 向来哪边都不站的北定侯府绝不能再跟杜家扯上半点关系。 云家逼婚,侯府明面上虽看着像是吃了大亏,实则不然,让他反倒有了由头名正言顺地回绝了杜家的亲事。 云家出身低微,实属高攀了侯府,不过人活在世上,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是牺牲了行哥儿的婚事,却能一劳永逸地消除圣上对侯府的疑心,京城谁不夸他们北定侯府是知恩图报的。 侯爷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堂堂北定侯府,难不成还真对付不了一个商贾之家,任凭那姓云的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说到底,不过是那姓云的的逼婚时间刚刚好,娶云家姑娘可谓是一举多得。 母亲要行哥儿休了云初是她脑子糊涂,但他可不糊涂。 若真遂了母亲的愿,遭罪的可不仅仅是云初,到时候侯府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母亲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不知朝堂上的那趟浑水有多深,光想着给自己的外孙女寻个好归宿,很多事却考虑得不够周全。 不过母亲素来是个不听劝的,光凭他嘴上劝她几句,母亲定然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侯爷的回应,太夫人眉眼间多了点不耐:“盈儿跟行哥儿的事,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侯爷俯首做恭敬状:“母亲说得是,只是兹事体大,还望母亲能体谅儿子,容儿子考虑考虑再作定夺。” 太夫人本就没指望马上了结了此事,见这会儿侯爷已有些松口的意思,心里舒坦了些,面上便露出了几分笑:“罢了,知道你做事向来不爽快,我也不为难你,容你考虑几天便是。” “多谢母亲体恤。” 太夫人摆了摆手:“你跟行哥儿想怎么处置云家那丫头我不管,只是一点我可得提醒你,盈儿可是柔儿的心肝宝贝,是我的外孙女,你断不能委屈了盈儿,让盈儿给行哥儿当妾室!” 领了十仗的姚嬷嬷只休息了一天,便勉强起床收拾好了箱笼。 隔日一大早,姚嬷嬷便告知众人,她年纪一大把了,便斗胆求了世子爷允她辞了府里的活,跟着儿子一家一道去外地过日子。 她一心护主,素来总防备着各房里的主子和丫鬟婆子们,是以虽在府里当差多年,却几乎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何况侯府多的是当差的下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故而姚嬷嬷编出这番说辞,也没人太过在意,不过随口向她道了声‘有福气’,便丢开手不管了。 这日午后,云初正埋首研读着香谱,便听见紫荆进屋说道:“少夫人,姚嬷嬷这会儿正在屋外候着,说是她明日便要离府,今日过来是想跟少夫人您辞行呢。” 白皙的指尖划过书页,云初沉吟了一瞬,合上手中的香谱,抬首道:“让她进屋说吧。” 紫荆应声退下了。 玉竹见屋里只有云初和青竹,便弯腰附耳提醒云初:“少夫人,那姚嬷嬷此番过来,会不会……?” 姚嬷嬷和太夫人屋里的春兰里应外合,偷偷给少夫人灌下一碗碗避子汤,这笔账她还记着呢。 说什么想要跟少夫人辞行,那姚嬷嬷不会是想趁着最后的机会,再害少夫人吧? 云初连连摇头道:“我既是已对她生了疑,便不怕她再动什么歪心思,何况她就要离开侯府了,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再作打算。” 玉竹见云初心里已有了计较,便放心了些,待姚嬷嬷跟在紫荆的后头进屋时,玉竹面上已恢复了镇静。 姚嬷嬷上前行了个礼,脚步却有些蹒跚:“老奴见过少夫人。” 云初淡声道:“姚嬷嬷坐吧。” 姚嬷嬷正襟危坐地看着云初,眼中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敬重:“今日老奴过来叨扰少夫人,是有一桩要紧事想要跟少夫人说。” 云初脸上仍淡淡的:“姚嬷嬷但说无妨。” 姚嬷嬷打量了眼立在云初身后的玉竹和青竹,欲言又止。 云初会意,薄唇勾出一个弧度,对两个丫鬟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玉竹和青竹交换了个眼神,便默默退下了,疑心姚嬷嬷要谈的定是什么隐秘之事,忙守在屋门外,免得被旁
人偷听了去。 见两个丫鬟离开了屋子,姚嬷嬷起身,俯身对着云初跪下了。 云初纹丝不动,缓声问道:“姚嬷嬷这是做什么?” 姚嬷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老奴愧对少夫人,一时糊涂伙同旁人害了少夫人。” 云初心下明白,姚嬷嬷说的理当就是避子汤一事了。 “老奴鬼迷心窍,明知旁人在少夫人喝的汤药里放了凉物,意欲绝了少夫人的子嗣,却未曾出言提醒过少夫人半句,甚而老奴还总劝着少夫人喝下那避子汤,老奴实在愧对少夫人。” 云初微微敛眸:“姚嬷嬷今日为何又愿跟我坦言相告?” “当日少夫人您嫁入侯府,老奴心里只替世子爷觉着抱屈。老奴以为,您只是商户之女,在仕途上帮不了世子爷半分。世子爷东南竹箭,锦绣前程,哪个名门闺秀娶不得?” 世子爷是个有志气的,原是她昏聩了,竟想着世子爷能依靠他妻子娘家的势力步步高升。 “此是一层缘故,此外便是您和您的娘家人。当日云老爷来侯府,真是让人见识了什么叫蛮横无理,胡搅蛮缠。老奴想着,若是哪日您诞下子嗣,世子爷的孩儿便得叫您父亲一声外祖父,这样挟恩图报,居心不纯的人却成了孩子的外祖父,叫世子爷情何以堪? “是以老奴虽瞧出那一碗碗汤药皆是放了避子之物,却未曾点醒过您。老奴罪无可辩,老奴没脸求得少夫人的原谅,今日过来,只是想在离府之前跟少夫人说些真心话,不愿再由着旁人害了少夫人。” “姚嬷嬷起来说话吧。” 姚嬷嬷仍跪地不起:“世子爷心存善念,得知老奴犯下的罪过后,并未将老奴发卖,而是命老奴近日便离开侯府,老奴无颜在听雨居继续伺候世子爷和少夫人,明日便会回老家。 “老奴知道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待少夫人一片忠心,且做事很是稳妥细心,听雨居有她们在,老奴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少夫人是个聪慧的,应该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整个侯府,除了世子爷,以及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少夫人谁都不该轻信半句。 云初默默打量着跪在她面前的姚嬷嬷。 她不满姚嬷嬷不曾阻拦过太夫人差人送来的避子汤,即便姚嬷嬷不敢为了她得罪了太夫人,既是瞧出来那汤药透着蹊跷,好歹也该提醒她一二或是将那汤药偷偷倒了,又怎能任凭太夫人一次次地暗中对她下毒手。 可她心中再怨姚嬷嬷,却也清楚避子汤一事,太夫人和姚嬷嬷谁更罪恶深重。 “姚嬷嬷还是起来说话吧。” 姚嬷嬷应了声“是”,扶着绣墩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云初睃了她一眼,只见姚嬷嬷的右手上赫然少了一根小指。 姚嬷嬷依旧低垂着头,将右手藏匿于身后,轻声说道:“老奴犯了大错,原是该罚的。” 云初有些了然地收回目光。 姚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倘若她会犯下什么大过错,想必就是避子汤一事了。 想要让她喝下避子汤的是老夫人,若说责罚姚嬷嬷的是老夫人,自然是说不通的。责令姚嬷嬷断根手指的人,定是裴源行无疑了。 只是,裴源行怎会因避子汤的事去罚姚嬷嬷? 她自然不会以为裴源行是为了她而罚姚嬷嬷。 他应该是容不下擅自做主的下人吧。 沉默间,姚嬷嬷又恭恭敬敬道:“老奴今日来,是觍着老脸想求少夫人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初压下心绪,温声道:“姚嬷嬷但说无妨。” “少夫人刚嫁进府里没多久,有些事少夫人可能并不晓得,侯夫人并非世子爷的生母,世子爷是阮姨娘所出。如今世子爷虽在圣上面前很是得脸,外人瞧着总觉着世子爷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但世子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比谁都清楚,世子爷在侯府过得甚是艰难。 “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子爷虽是侯爷的儿子,可若非世子爷自己争气,在战场上立过大功,又养在侯夫人名下多年,侯爷也未必会向圣上递上折子请封他为世子。” 府里姨娘众多,且各有各的本事,阮姨娘又素来是个老实胆小的,在侯爷面前从不如旁的姨娘得宠,连带着侯爷也从未将世子爷放在心上。若非侯夫人刚好没了自己的儿子,且之后阮姨娘也跟着去世,侯爷怕是这辈子都记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奴冷眼瞧着这些年,侯夫人虽不曾刻薄过世子爷,但面上一直淡淡的,侯夫人的心里头一刻不曾把世子爷当过自己的儿子。老奴不敢怨侯夫人,老奴知道,早在律哥儿走后,侯夫人的心便也跟着他去了。” 姚嬷嬷的眼眶逐渐转红,“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世子爷那会儿才几岁哪,他哪懂侯夫人是怎么想的,侯爷又是何种心思,可年纪再小他也瞧出来了,兰雪堂只是他住的地方,在侯夫人跟前,他跟律哥儿终究是不同的。 “府里的那些姨娘既羡慕世子爷能被侯爷挑中养在侯夫人的房里,却又觉得世子爷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再怎么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骨子里不还是个身份低贱的最不受宠的妾室生下的庶子。” 姚嬷嬷捻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姨娘们仗着侯爷宠爱,明着暗着几番对付世子爷,世子爷明知她们不怀好意却又能如何,知道便是闹到了侯爷跟前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老奴是亲眼瞧着世子爷如何隐忍着一路走过来的,是以老奴总盼着世子爷能娶个有能力扶持他的妻子,让世子爷能在府里过得轻松些,这才
一时犯了糊涂伙同旁人害了少夫人。” 她抬起头,一脸恳切地看着云初,“少夫人,世子爷是老奴奶大的,老奴虽愚笨却也看得出来,世子爷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却是在乎少夫人的。” 她复而又在云初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老奴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颜开口求少夫人什么,但老奴还是斗胆恳请少夫人能念在世子爷他一生孤苦伶仃,莫要让世子爷再如先前那般过得如此悲苦。 “老奴余生都会吃斋念佛,乞求佛祖保佑世子爷跟少夫人能过得和和美美,老奴今生别无他求!” 云初起身扶起姚嬷嬷,淡淡道:“姚嬷嬷的话我已明白,姚嬷嬷回了老家后,便好好过日子吧,府里的一切就莫要再去理会了。” 只怕姚嬷嬷是没法如愿了。 她终归是要离开裴源行、离开侯府的。 姚嬷嬷不疑有他,又细心叮嘱了几句,便打算退下了。 还未走到门前,姚嬷嬷忽又折回到云初面前,低声道:“除了太夫人,还请少夫人多多提防侯夫人。” 云初听得云里雾里,晃神间,姚嬷嬷的身影已消失在屋门外。 一早,刚在饭桌前坐下,紫荆便进屋来禀:“少夫人,适才侯夫人屋里的香堇过来传了话,说是今日侯夫人身子不适要卧床静养,已免了众人的请安。” 云初拿筷子的手一顿,心里不免觉着有些意外。 昨日去兰雪堂请安的时候,侯夫人看着还是身体安康的样子,怎地一日不见便病倒了? 既是婆母病了,她合该去侍疾的。 况且前世福佑寺的沙弥为何临时调换厢房,此事又当真是否跟侯夫人有关,她也想趁便打探打探。 云初简单用过了早膳,换了件衣裳,便带着青竹一道去了兰雪堂。 丫鬟撩了帘子,云初进了屋,便看见侯夫人屋里的一等丫鬟香堇面色凝重地从她身旁经过,见是少夫人来了,向来待她恭而有礼的香堇只朝她胡乱行了个礼便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许是侯夫人教导有方,这侯府上上下下一大群人里,也就兰雪堂的丫鬟婆子们待她还算恭敬。 看来侯夫人当真病得不轻。 云初一壁沉吟着,一壁掀帘进了内室。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看到云初来了,忙招呼道:“少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听下人说母亲今日身子不适,我过来看看,兴许能帮着做些什么。” 何嬷嬷眸中带了点真诚的笑:“少夫人有心了。” 何嬷嬷在床榻前摆了张绣墩让云初坐下,自己垂手侍立在一旁。 云初看着阖眼躺在床榻上的侯夫人,低声问道:“可有找大夫瞧过了?” 何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语气莫名透着点虚:“夫人这是……这是老毛病了,倒也无甚大碍,喝过药睡一觉便好了。” 云初只作瞧不见她的异常,又轻声问了句:“可喝过药了?” 这回何嬷嬷回话明显爽快了些:“回少夫人的话,方才香堇已差人抓药去了。” 云初颔首道:“那便好。” 何嬷嬷见屋里有云初看着,又想着侯夫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心里惦记着还有好些事情没做,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子。 云初坐在床榻前,静静地打量着侯夫人。 屋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侯夫人清浅的呼吸声。 侯夫人睡得并不安稳,挺秀的细眉始终皱着,面色苍白如纸,无一丝血色。 心中终是有些感激侯夫人平日里待她多番照顾,云初心下不忍,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侯夫人额上冒出的冷汗。 侯夫人两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低声哽咽着。 云初心念微动,朝侯夫人面前凑近了些。 声音极轻,但她还是隐约听见侯夫人嘴里低声呢喃着:“律哥儿,律哥儿……” 云初知道,律哥儿就是侯爷的嫡长子,侯夫人的亲生儿子裴源律。 裴源律是侯府的禁忌,裴源行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六岁的嫡长子裴源律就已因病夭折了。 侯夫人神色悲戚,一滴滴泪水从眼角处滚落下来,将枕在下面的锦枕也打湿一大半。 云初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悲痛。 她的亲娘孟氏在三妹沁儿两岁的时候便逝世了,时隔多年,她仍想念着她,时不时会梦见她,梦见自己孩提时黏在亲娘身边的种种,每每醒来时,总觉得心里抽痛得厉害。 侯夫人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大抵也是如此。 她不忍再看下去,起身走出了内室,寻思着该去看看汤药熬得如何了。 到了外间,却见何嬷嬷迎面走了过来。 见云初面色凝重,何嬷嬷心头一紧,不由问道:“少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 “无事,我只是想去外头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何嬷嬷吁了一口气,道:“少夫人,夫人可是醒了?” “母亲眼下还睡着。”云初踌躇了一下,才道,“母亲许是梦见了什么,嘴里一直喊着‘律哥儿’。” 闻言,何嬷嬷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悲悯地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命啊。” 何嬷嬷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便听见内室传来了侯夫人咳嗽声,何嬷嬷顿时没了旁的心思,步履匆忙地走了进去。 云初想着主仆二人定是不喜有旁人在,索性去了屋外,看着丫鬟蹲在廊下煎药。 丫鬟转头朝她望来,笑着道:“少夫人,这里烟大味儿重,仔细熏着您了,莫如您去外间坐坐吧,这里有奴婢看着就成。” 云初笑着摆了摆手:“你放心煎药便是,无须在意我。” 丫鬟这才不同她客气了,扭头继续煎药。
云初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方才何嬷嬷感叹说—— 命啊。 何嬷嬷指的是什么? 夭折的律哥儿?抑或是痛失亲生儿子的侯夫人? “少夫人,汤药煎好了。” 丫鬟的声音打断了云初的思绪。 云初端着汤碗朝内室走。 刚要撩帘子,隔着帘子便听见侯夫人和何嬷嬷压低了嗓门在谈话。 声音极轻,应当是在说着私密话。 此番情形下,她不便去打断她们,何况她本就带着些私心来的,想从侯夫人身上发现些有关前世的真相,故而便静静地站在外间等着。 见侯夫人听不进劝,何嬷嬷隐忍地叹了口气,音量也跟着提高了些:“夫人,律哥儿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您合该想开些。若律哥儿泉下有知,也定不会愿意见您如此悲痛。” 侯夫人带着一丝哭腔道:“今日是律哥儿的忌日,侯爷却早已不记得了。” “夫人,您莫要这样说,律哥儿是您的儿子,可他也是侯爷的亲骨肉。您觉着伤心,侯爷心里自然也是痛的,侯爷又怎会忘记律哥儿了呢?” 侯夫人不听劝,自顾自道:“他哪还记得律哥儿?他以为他将行哥儿送到我屋里养着,我看在行哥儿跟律哥儿长得有几分像的份上,便能忘了律哥儿,不再伤痛了。” 侯夫人抽抽噎噎了两下,语气带着几分幽怨,“他哪里懂得,我每每瞧见行哥儿那张脸,便总能想起我的律哥儿已经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律哥儿虽不在了,可您还有行哥儿和少夫人膝下承欢,我瞧着少夫人倒是个顶好的孩子,今日过来的时候,得知您病了,便留在屋里尽心侍奉着您,方才还去了屋外留心着您喝的汤药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合该想开着些,不然长期以往,于您的身子也不利啊夫人!” 屋里沉寂了下来,唯有侯夫人仍在低声地啜泣着,痛不欲生。 “夫人,且不说少夫人,就说世子爷吧。他也算是老奴亲眼瞧着长大的,他虽性子清冷,沉默寡言的,但老奴想着,他终归是在咱兰雪堂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心里头何尝不孝顺您,不把您当作他的亲生母亲呢?” 侯夫人却恹恹地道:“行哥儿他不是我儿子!” 侯夫人抬眸看着何嬷嬷, 眼神绝望而空洞:“我只有一个儿子!” “侯爷自然是不稀罕我的律哥儿。”她红着眼眶,语气已然透着些歇斯底里,“反正律哥儿也好、行哥儿也罢, 都是他的儿子。” 侯夫人揪着被角, “他以为什么?!他将行哥儿视为律哥儿, 我便也该学他那般淡然处之,将行哥儿认作是我的律哥儿吗?律哥儿是我十月怀胎, 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我还记得那年, 律哥儿才走,侯爷竟连问也不问我一声,便将行哥儿朝我屋里一塞, 嘴上还说着, 行哥儿是个懂事的, 又刚没了亲娘, 也是个可怜的,从今往后便由我来抚养, 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他凭什么?!”她嚎啕大哭, 直问到何嬷嬷的脸上, “何嬷嬷,你说他凭什么?!假的便是假的, 无论再怎么长得像,便是跟我的律哥儿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 行哥儿他永远都当不了我的律哥儿!” 何嬷嬷叹息一声, 上前轻抚着侯夫人瘦弱的脊背。 她是侯夫人的奶娘, 她怎会不知这些年来侯夫人心里有多煎熬。 行哥儿不讨侯夫人的欢心, 侯爷又是个让人心寒的,每年律哥儿的忌日前后, 总是留宿姨娘的屋里,哪还有心思记起他的发妻和已夭折多年的嫡长子。 有着三妻四妾、只图自己心里痛不痛快的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只是苦了侯夫人和行哥儿了。 云初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转身便要离开。 才转过身,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凤目中。 谁能料到裴源行就站在她的身后。 云初的指尖轻蜷了一下。 也不知他在外间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云初握紧了手中的托盘,压下心底的那丝窘迫,进了内室。 听见有人进来,何嬷嬷收回搭在侯夫人脊背上的手,讪讪地看着云初:“有劳少夫人了。” “何嬷嬷客气了,这原是我份内之事。” 何嬷嬷上前几步,殷勤地伸手接过托盘:“由老奴来喂侯夫人喝药吧。”她勉强挤出个笑,“少夫人辛苦了,此处有老奴看着便够了,少夫人还是先回屋歇息去吧。” 云初了然于胸。 何嬷嬷不愿劳烦她固然是真,恐怕也有几分不想让她窥探到侯府私密事的心思在的。 云初来到床榻前,向靠在迎枕上的侯夫人屈膝行了个礼:“母亲,您好好静养,初儿就先退下了。” 侯夫人极轻地点了点头,面容仍带着几分憔悴:“快回去吧,这里有何嬷嬷伺候就行了。” 云初掀帘走出内室,裴源行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仅怔忪了一瞬,便与他擦身而过。 再过不久她便要离开这个侯府,府里的恩恩怨怨她管不了,也与她无关。 她径直回了听雨居。 踏进院门,留在听雨居的玉竹便向她迎面走来。 她扶着云初进了屋,不解道:“少夫人,世子爷没跟您一道回来吗?” 云初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他为何要跟我一道回来?”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今早您去了兰雪堂没多久,世子爷便回了听雨居,见您不在屋里,便问奴婢您去了何处,奴婢说紫荆方才已传了话,侯夫人身子不适,少夫人去了兰雪堂侍疾。世子爷听
奴婢如此说,转身便离开了听雨居,奴婢还以为世子爷是去兰雪堂找您去了。” 云初顺势朝身后的方向望去,想起了僵立在外间的那道身影,静默片刻才开口道:“他……留在了兰雪堂。” 玉竹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得有道理,侯夫人是世子爷的母亲,侯夫人病了,世子爷服侍病中的侯夫人也是应当的。” 云初不欲多谈此事,淡声道:“这会儿觉着有些干渴,替我倒杯热茶过来吧。” 玉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憨憨一笑:“奴婢这便去给您倒茶去!” 云初在临床的大炕上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裴源行找她是有何事。 今日她去侍疾,其实是带着几分私心去的,没想到侯夫人一时悲伤过度,竟说了好些她不知道的事。 前世福佑寺烧的那场大火,还有被人从外面锁死的门窗,皆证明了她死于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蓄意被人害死的。 跟她调换厢房的不外乎是太夫人或是侯夫人。 今日她看到素日里端庄温柔的侯夫人,因着律哥儿的缘故,生生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侯夫人多年来一直甚是思念她的亲生儿子,半点不喜养在她屋里的庶子裴源行。 饶是这样,她还是琢磨不透这一切跟她死于福佑寺那场大火又有何关系。 可倘若就此认定想要害她性命的不是侯夫人而是太夫人,却又有个说不通的地方。 先前青竹已查明了偷偷给她送来避子汤的是颐至堂的一等丫鬟春兰,春兰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背后有太夫人在指使她,就连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也亲口承认了避子汤乃是太夫人所为。 太夫人给她下避子汤已有一段时日了,无非就是太夫人想要阻止她为裴源行诞下子嗣。 太夫人有多厌恶她、太夫人的手段有多心狠手辣,她自然是领教过的,可即便如此,若说太夫人想要害她性命,她还是有些没法相信。 倒不是她认为太夫人做不出这阴毒之事,只是谅必太夫人也不是个傻的,又怎会做出多此一举的事来。 既是已经在打着绝她子嗣的念头了,待再过些时日,太夫人大可拿她无子一事治她个七出之罪,顺理成章地叫裴源行休了她,一旦腾出了正妻之位,不就能让盈儿姑娘堂堂正正地嫁进来了吗? 拿子嗣一事作为休妻的理由,甚至还不用脏了太夫人自己的手。 这笔账,精明如太夫人,又怎会算不清楚呢…… 天色黑得极快,酉时屋里便已掌了灯。 裴源行仍未归来,云初也不再等他一道用饭,吩咐下人摆了饭,独自用了晚膳。 沐浴过后,她看了一会儿香谱便睡下了。 心里还在琢磨着前世的那场大火,翻来覆去了几次却依旧难以入眠。 睁眼间,瞧见床幔前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她微一怔神便反应过来,应该是裴源行回来了。 她阖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床外佯装已经睡了。 很快净房里便响起了水声。 片刻后,水声止住了,由远及近响起轻弱的脚步声,裴源行抬手掀开了床幔,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 清冽的沉水香从她身后袭来,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下一刻他便伸开手臂拦腰抱住了她,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 云初顿时浑身一僵。 他倒没有半点做那档子事的兴致,只是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 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缓缓闭上了双眸。 姨娘死了,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侯府; 连多年来将他视为己出、如眼珠子般护着他的姚嬷嬷也背叛了他; 而侯夫人,更是一刻都不曾将他当作过她的儿子。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幼年时的他还是真是蠢啊,好久后才意识到他不过是父亲强塞给嫡母、替大哥孝顺她,却多年来都没能讨得嫡母半点欢心的替身罢了。 他眼眶逐渐转红,忍不住将怀里的人儿愈发抱紧了些。 初儿,别离开我。 即便为了前世的事怨着我、恨着我,也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身后的男人牢牢地将云初圈在怀里,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很,裴源行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云初竟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浓浓的哀伤萦绕着。 她一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定是今日侯夫人说的那些刺心话伤到了他。 裴源行的大哥夭折,最悲痛的必然是侯夫人。 她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夫君竟将他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塞她屋里,妄想着凭那孩子一张神似的脸就能取代侯夫人心中的律哥儿。 侯爷这般行事,既伤了侯夫人的心,又将裴源行置于何地? 侯夫人每每看到裴源行那张脸,只会逼迫她回想起,裴源行还好端端地活着,她自己十月怀胎的律哥儿却早已去了,府里的人,乃至于律哥儿的父亲,都早已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叫侯夫人如何能不怨、不恨? 侯夫人是无辜的,更遑论当时才年仅五岁的裴源行了。 他那个年纪,又只是侯府里的庶出儿子,他又能作什么主? 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娘不久,又被侯爷利用生生成了律哥儿的替身,被侯夫人无视和不喜。 云初的眼里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同情裴源行的处境多一点,还是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替他觉着难受。 跟他一样,她也是个爹不疼、后娘不爱的人。 三妹妹沁儿两岁的时候,她的亲娘孟氏就逝世了,没过多久,父亲便娶了邢氏当继室。 父亲本就是个有野心的
,自从有了四弟弟后,他更是一心想着朝权势靠拢。在他眼里,他和原配养育的三个女儿都只是他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至于他的女儿是否在夫家过得艰难,他是半点都不在乎的。 大姐姐是这样,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看来,只怕裴源行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意渐浓,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好生奇怪,此次她竟梦见了向来不待见她的太夫人。 太夫人阖眼躺在床榻上,没了平日里的威风,面上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若非丫鬟春兰跪在床榻前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太夫人的脸颊,只怕任何人瞧来,都会觉得太夫人已去。 太夫人屋里伺候的冯嬷嬷扭头问道:“季太医,您觉得太夫人的病还有得治吗?” 季太医撩了一下他的白胡子:“太夫人年事已高,此番又受了惊吓,况且中风之症本就急不得,老夫这便在药方子里再添几味药,你们熬了药后细心喂太夫人喝下,平日里好生伺候着,余下的……”季太医瞥了眼躺在床上的太夫人,叹息道,“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闻言,站在屋里的一个丫鬟低呼了一声,随即又拿起帕子掩住了唇。 冯嬷嬷脸色微变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态度恭敬地将季太医送至院门外。 她回到屋里,赫然已变了一副面孔,走到仍旧拿着帕子掩着唇的丫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厉声呵斥道:“你个贱蹄子,刚才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可是打量我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了吗?”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诚惶诚恐道:“冯嬷嬷真真冤枉奴婢了,奴婢并不曾嘀咕过什么。” 冯嬷嬷一口啐在了她的脸上,横眉冷竖道:“还敢狡辩?是不是见太夫人病了,没人管着你们了,你们便没了顾忌,一个个地都敢在背后议论主子,莫非是想要翻天了不成?” 丫鬟自小便在颐至堂当差,自然是知道冯嬷嬷的手段有多厉害的,见冯嬷嬷发了怒,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哪。” 冯嬷嬷丝毫不为所动:“我看你这个贱蹄子敢得很。我告诉你,太夫人若是一切安好那便罢了,倘若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侯爷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在背后道太夫人的是非,定要将你发卖了赶出侯府!” 丫鬟吓得直哭,自认辩不过冯嬷嬷,忙不迭地磕头道:“冯嬷嬷息怒,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冯嬷嬷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扬声唤来了守在屋外的婆子,指着丫鬟命令道:“把这贱蹄子拉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丫鬟被几个结实粗壮的婆子一路拖着出了屋子。 春兰替太夫人擦拭过身子,被冯嬷嬷挥手命她退下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太夫人和冯嬷嬷主仆二人。 冯嬷嬷膝盖一软,直愣愣地在床榻前跪下,一面哭,一面对着仍昏迷不醒的太夫人诉苦道:“老夫人哪,您赶紧醒来瞧瞧老奴吧,您一天天地躺着不吃不喝的,老奴怕您身子撑不住啊。” 她抹了抹泪,叹息道,“谁承想好端端地只是去福佑寺烧个香,怎就突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听雨居那个瘸子没了便没了吧,不过是贱命一条,堂堂北定侯府的世子爷,还怕娶不到更金贵的妻子了吗?”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太夫人,“老奴是替太夫人您觉着憋屈啊,老奴这几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怎就会在太夫人您的床底下发现了那块手绢。” 她用力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腿脚,“若那日老奴警觉点,早些发现端倪,兴许福佑寺走水的时候,您床底下的那块手绢就不会被人瞧见了,更不会招来那么多人过来看热闹。 “那日寺庙里一片混乱,此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传闻,说太夫人您守寡多年耐不住寂寞,嘴上说是烧香祈福,实则是为了偷汉子,巴巴地赶来福佑寺见情郎。太夫人,您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泣不成声道,“那些人的心肠怎就如此坏哪,莫说老奴在您身边伺候多年,老奴最清楚太夫人您不是这样的人,便是想到您的身份和年纪,那些人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诋毁您的名声啊。只在床底下找到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手绢,连查都不查问清楚,张嘴便胡乱编造一番,也不怕哪日去了十八层地狱被拔了舌头! “老奴没用,没能护住太夫人您的清誉,也没能查出您是被何奸人所害,害得您气得病倒在床上。太夫人哪,您赶紧醒过来吧,您放心,一旦抓住那奸人,老奴一定替您将他/她活活打死替您出气!” 她越说越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脸上已带了几分狰狞,瞧着甚是可怕骇人。 云初心头一跳,猛地自噩梦中醒来。 卷翘的眼睫不停地轻颤着, 云初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梦里的太夫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若当真有过此事,那定然发生在众位女眷去福佑寺烧香祈福之后。 寺庙里的那场大火将她烧死在火海中, 她不知原来那日太夫人的厢房里还发生了旁的事, 为着一块掉在床底下的手绢坏了太夫人的名声。 冯嬷嬷顾及着太夫人的颜面, 把话说得很是隐晦,不过能让旁人认定太夫人耐不住寂寞, 猜疑她去福佑寺是为了私会她的情郎, 那么在太夫人房里被发现的手绢上定
是绣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因着家世和盈儿姑娘的缘故,太夫人素来嫌她碍眼,人前人后总百般羞辱她、责罚她, 还伙同姚嬷嬷骗她喝下了那一碗碗的避子汤。 她心里虽恨透了太夫人, 可一码归一码, 说太夫人去福佑寺其实是为了偷汉子, 这种无稽之谈她是没法信的。 既然如此,那么在她床下拾到的那块手绢便只能是别人扔在那里的, 太夫人规矩颇多, 性子又倨傲, 旁人想要随意进入她的房里,是万万做不到的。 假使把人往坏处想, 那块手绢倒更有可能是某人趁着太夫人不在屋里的时候,悄悄潜入厢房将手绢藏在了床底下。 那块手绢若是在别处找到的, 兴许她还不会由此认定那人是故意而为之, 可偏巧是在床底下发现的手绢, 若是手绢上还绣着不堪入目的东西, 杜盈盈有些忿忿不平地收回思绪。 都怨母亲态度不够明朗, 做事又一味的拖拖拉拉。既是心里已经存了跟北定侯府结亲的心思,那便该早早做打算才是,结果反倒让云家抢了先得了便宜。 但凡当初母亲手段强硬些, 源行哥哥早就娶她进门了。如今源行哥哥也可以帮杜家在圣上面前多说说话, 杜家也不会如此艰难了。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 杜盈盈心里还有几分不舒坦,连带着用饭时也没了胃口, 只匆匆吃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碗筷。 太夫人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疑心她在府里受了谁的闲气,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地半日不见, 便一脸的郁气?” 杜盈盈微微摇了摇头:“外祖母多虑了, 盈儿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太夫人脸色一沉:“谁惹得你不痛快了, 你尽管跟我说便是, 不用怕得罪了谁。有我给你撑腰,我看这府里哪个有贼胆敢给你气受!” 杜盈盈是家里的么女, 在家中本就是被人宠坏了的, 如今虽是住在侯府, 却因太夫人偏疼她,且刚入府那天太夫人便已当众发了话了, 是以府里的主子和奴仆们人人都巴结她、讨好她,不敢得罪她半分。 现如今侯夫人和云初却皆是一副疏离有余、亲热不足的样子对待她, 叫她心里如何痛快得起来? 杜盈盈抬眼望着太夫人, 一双湿亮的眸子里泛着水雾, 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外祖母, 侯夫人是不是讨厌盈儿、不喜盈儿?” “胡说!盈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哪里不招人喜欢了?” 杜盈盈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外祖母?可盈儿今早去侯夫人屋里,侯夫人待盈儿甚是冷淡。” 她将帕子搅成一团,小心翼翼道,“可是盈儿哪里做错了什么,惹得侯夫人不高兴了?” 太夫人冷哼一声:“雨娴啊,你大可不必在意她,有我在,雨娴也没那个胆子苛待你!” 杜盈盈心头一凛,有些懊悔她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明智,免不了会开罪侯夫人。 倘若日后她当真能嫁给裴源行,侯夫人就成了她的婆母,纵使再有外祖母替她撑腰,她也断不该跟自己未来的婆母闹僵关系。侯夫人忌惮着外祖母,自然不敢明着对她不好,可侯夫人若是个有心机的,暗中随便给她使个绊子,就够她头痛了。 如此一思量,话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其实今日之事说起来也不能怨侯夫人,盈儿想着,侯夫人待云初姐姐更热络些,许是因为云初姐姐更得侯夫人的欢心,所以侯夫人没留意到盈儿也在屋里。” 太夫人当即沉下脸:“云家那丫头她也配!” 杜盈盈暗自窃喜。 外祖母跟她一样,也不喜云初。 既然不喜,那便好办了。 太夫人虽不知杜盈盈为何有此一问,却想起一件事来。 盈儿该改了称呼才是,免得一天天地叫顺了嘴,以后便是在外头当着外人的面儿也改不过来了。 太夫人肃着一张脸,叮嘱道:“盈儿,有件事我可得嘱咐你,从今往后莫说是出了侯府这道大门,便是在府里,见了我也总得叫我一声祖母,莫要再叫我外祖母了。” 杜盈盈也不是个如表面所显示的那般天真无邪的,太夫人这般叮嘱她,她自是清楚内中的利害的。 “祖母放心,盈儿省得。” 她眼珠一转,弯唇笑道,“盈儿称呼您为祖母,跟源行哥哥一样呢。” 她不提裴源行,太夫人倒还记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个孙子,听她如此一说,反倒让她留心起一桩心事来了。 “盈儿,跟祖母说实话,你跟行哥儿处得可还好?” 杜盈盈的眼眸中渐渐染上了一点憋屈:“源行哥哥是已成了亲的人了,盈儿每回见着他,都不敢跟他多言什么,怕云初姐姐知道了会多心,到时候若是因此惹得他们之间有了嫌隙反倒不好了。” 太夫人气得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小几上:“她算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你的姐姐可是太子殿下身边最得宠的杜良娣!” 她喘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不屑,“早晚要被我们北定侯府休掉的人,你管她多不多心!” 杜盈盈眸光微动,佯装不解道:“休掉?祖母说的可是……?” 太夫人沉默了片刻没作答。 盈儿刚入府那会儿,她便逼着儿子让行哥儿休了云家那丫头,儿子没应下,拿着一大堆的理由百般推诿,她只得退让了一步,要儿子答应她,让行哥儿娶盈儿为平妻。 儿子虽是没点头应允她什么,不过他那人的脾性她还能不清楚吗,当年见他是侯府的长子,便将他养在了她屋里,多年来他们母子相
称,哪回她拿捏不了他? 他也好、行哥儿也好,都是有幸得以在嫡母房里长大的庶子,不过比旁的庶出儿子多了那么点福气罢了。说句难听点的,终究还不是姨娘肚子里生下的贱种,如今她舍得将盈儿许配给行哥儿,已然是行哥儿高攀了。 思及此,太夫人眼神发狠道:“我说的自然是听雨居的那个丫头。” 区区一个商户之女,能跟盈儿平起平坐,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了! 她拉着杜盈盈的手,放柔了声音道:“盈儿,横竖这会儿屋里没人,你老实跟祖母说,你觉着行哥儿如何?” 冯嬷嬷虽还在屋里,不过冯嬷嬷是自己人,听不听见都无甚要紧。 杜盈盈低垂下眉眼:“祖母!盈儿不知您在说什么?” “你这傻丫头!我自然是在问你,你可心悦行哥儿?” 杜盈盈被说中了心事,双颊悄然爬上一朵红云,双手扯着帕子忸怩道:“祖母,您又作弄盈儿,盈儿不答应!” 冯嬷嬷跟太夫人对视了一眼,笑着在一旁凑趣道:“老奴可算是瞧出来了,盈儿姑娘这分明是害羞了呢,可见得盈儿心里头很中意咱行哥儿呢!” 太夫人点头含笑道:“好好好,你心悦行哥儿,那便最好了。” 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早早替盈儿做打算,放眼整个侯府,也就行哥儿勉强配得上盈儿,有她在盈儿身后护着,也不怕府里有谁敢有那个贼胆欺负盈儿。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总盼着盈儿也能心甘情愿地嫁给行哥儿,不然岂不是太委屈盈儿了。 杜盈盈羞涩地低下了头,耳尖通红地投入太夫人的怀里:“祖母惯会取笑盈儿,盈儿不依呢!” 太夫人拍了拍杜盈盈的脊背,朝站在一旁的冯嬷嬷笑吟吟地瞥了一眼:“你看看她,我才说了一句,她便恼我了。” 冯嬷嬷笑道:“容老奴说一句,盈儿姑娘哪是恼了太夫人哪,老奴倒觉着盈儿姑娘这是被说中了心思害羞了呢。” 杜盈盈扭了扭身子:“冯嬷嬷也跟着取笑我。” “罢了罢了,总之盈儿对行哥儿有那心思便好,也免得我乱点鸳鸯谱反倒不美了。” 杜盈盈撅着嘴,语气带着丝丝的委屈:“可是妾有情,郎无意,盈儿总觉着源行哥哥似乎很是在意云初姐姐呢,只怕盈儿真要嫁,也嫁不得源行哥哥呢。” 太夫人冷哼一声,道:“这事你莫要操心了!” 裴源行进屋的时候,已过了戌时。 云初合上香谱,起身朝他福了一礼。 裴源行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前几日我见过倪大夫,叫她为你配一些养生之药,今日她派人送了药过来,我已叮嘱了你身边的那两个丫鬟,熬药之事叫她们莫要假手于他人。” 在侯府、在听雨居,皆被安插了太夫人的人,就连昔日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给云初送来了避子汤,他不能,也不敢掉以轻心。 “你自己也记着每日按时服药。” 闻言,云初呼吸停滞了一瞬,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裴源行虽说着是养生之药,可她岂会不明白那药有何用处。 云初垂下眸子,以掩去眼底的抗拒。 她早晚都是要跟他和离、离开侯府的。若不是为了离开时能走得毫无牵挂,前些日子她又何必明知姚嬷嬷端来的是避子汤,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将汤药喝下。 裴源行眉头轻轻蹙起,狭长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将她的迟疑尽数收入眼底。 她这是怕药太苦? 他有些着恼她的孩子气,可心里却又涌上一丝酸楚。 她原是不必受这些苦的。 他喉咙发紧,双臂从她身后穿过拥她入怀,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小心翼翼:“你每日好好吃药,再苦也得吃。” 云初依旧沉默地垂着头。 裴源行双手握住她的柔荑,柔声嘱咐道:“我带了些蜜饯回来,也不知你爱吃哪种,我每样都挑了些,每日喝下药后,你就吃些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嗯?” 他一贯淡漠的声音里竟生生透露出几分诱哄的意味。 云初微阖上双眼,叹了口气。 他这架势,分明是铁了心地要她服下倪大夫的养生之药。 也罢,她自是没法说服他改变主意,可她难道还不会另外想个法子出来? 只要能确保她不怀上,便足够了。 云初心意已决,淡然地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一切听凭世子爷吩咐。” 还是那般温婉恭顺,却让他心里觉着很不是滋味。 自打嫁入侯府,她从不曾招惹过任何人,安分守己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却还是招来了某些人的嫉恨。 被人骗着喝下了一碗又一碗避子汤,她心里定然是委屈的。 依倪大夫之见,云初该是知道避子汤一事的,可她却不曾跟他提过一句有关避子汤的事。 她并不傻,她只是不信他,亦不敢信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曾将他视为她的依靠。 也不知她的心里头究竟憋了多少委屈不曾跟他吐露过。 原是他的错,是他没能护她周全,怨不得她不敢信他。 前世,她几番被人诬陷,而他又做了什么? 他明知她是无辜的,却因为身不由已,不得不当众责罚了她。虽说若是任由太夫人来定夺,太夫人只会罚得更重,可那又如何,落在云初的眼里,他跟府里的旁人并没什么两样。 他手指微颤地将她圈在怀里,目光落在她小巧白皙的耳垂上,哑声道:“从今往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抑或是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赶紧说与我听。” 裴源行抿紧了
唇,周身平添了几分冷凛和阴鸷,“还有,其他院子那边送来的东西统统不要用,便是咱听雨居小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我虽已叫人盯着了,但以防万一,你最好叫玉竹和青竹也注意着些!” “妾身明白。世子爷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嘱咐,妾身就不打扰世子爷了。” 她伸手想要推开扣在她腰间的那双手,岂料他却将她搂得愈发的紧。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回见她想要避开他,他心底就没来由地生起几分慌乱。 只有将她抱在怀里,他才觉着心里踏实。 他偏头蹭了蹭她的发丝,话到了嘴边却完全变了个样。 “那块玉佩为何不戴在身上?” 他留意了好些时日,却从不曾见过她随身佩戴过他送她的玉佩。 “妾身怕不小心摔碎了,那便不好了。世子爷尽可放心,妾身已将玉佩妥善地放在匣子里了。” 她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不带半点情绪。 他的眸子一瞬间暗淡了下去。 沉默了几息,他又开口道:“我想看你戴着它!” 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良久,他才听见怀里的人儿淡声回了句:“妾身知道了。” 鲍掌柜跟着青竹进了屋, 他朝云初行了礼,云初知道他有事要禀,温声道:“鲍掌柜坐下说话吧。” 玉竹搬来了绣墩, 鲍掌柜谢过云初落了座。 鲍掌柜是个做事利落的, 坐定后, 便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自己的来意:“少夫人,这几日按照您的要求, 已找到了您要的宅子, 就在年家胡同。” 云初看着鲍掌柜,一贯淡然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掩饰不住的喜色:“辛苦鲍掌柜了。” “少夫人客气了。那宅子我去看了两回,倒甚是干净, 四周幽静得很, 我已打听过了, 附近住的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 住在那宅子里,想来应是极稳妥的了。” 云初弯了弯眉, 心里觉着格外满意。 她的调香手艺日趋老练, 铺子也已经空了出来, 眼下,便是连她和离后的所居之处也已经寻好了。她心中盘算着的那些事, 都在一步步地迈上正轨。 鲍掌柜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那宅子别的都还算好, 就是屋子偏小了一些, 是个两进院落。”他有些踌躇地仰头望着云初, “也不知少夫人可住得惯?” 少夫人可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 住在两进院落里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可京城里的宅子向来不便宜, 手里统共就这么些银子,饶是他再怎么想尽法子,也只能找到这么一栋小宅子,他真怕会因此委屈了少夫人。 云初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鲍掌柜无须顾虑此事,手里头的银子不能全都用在宅子上。若是单单为了住得舒适些便大手大脚地将银子花个精光,耽误了生意那边的事情反倒不好了。” 眼下只能将大部分的银子都用在调香生意上,免得日后坐吃山空。待生意做上去了,宅子也好,吃穿用度也罢,便能跟着宽裕起来了。 “况且鲍掌柜你也说了,那宅子虽不大却胜在洁净,且又是在一个幽静之处,街坊邻居们也都是些本分的人家,我已觉着很是不错,鲍掌柜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鲍掌柜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少夫人既是觉着满意,那我今日便去跑一趟,将那定金给付了,如此再过个几日便可将宅子过户了。” “有劳鲍掌柜了。” 鲍掌柜挠了挠头:“少夫人说哪里话,这原是我该尽的本分。” 他忽而想起一事,默了几息又继续道:“先前少夫人曾说过,过年前夕便会用到宅子,今岁天气冷得紧,我担心着年前会下大雪,故而已找了人,想着宅子过户后,将宅子重新修缮一番,该加固的地方加固,另外再粉刷粉刷,便可放心入住了。” 云初点了点头,唇边含着笑:“做得好,鲍掌柜果然想得周到。” 鲍掌柜做事妥帖,竟连下雪天也考虑到了,今年应该可以跟玉竹和青竹一道过个好年了吧。 鲍掌柜交代完,又将云初叮嘱他的事宜一一记下了,便离开了听雨居。 云初见屋里头只有她跟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忙招手叫她们凑近些。 她眼角眉梢微扬,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玉竹,青竹,鲍掌柜已找好了宅子,不出意外的话,年前我们便能住进去了。” 玉竹拍手笑道:“那敢情好。看来今岁呀,我们能过个舒坦点的年了!” 云初捏了捏玉竹的脸颊,眉眼间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到时候呀,青竹帮着剪窗花,我写对联,你也不许躲懒!” 玉竹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自然,少夫人尽管差遣奴婢,奴婢保准不喊累!” 青竹忍不住在一旁拆她的台:“你这小懒猫,可别光说不干活,到时候我可要整日价地盯着你!” 玉竹撒娇般地抱住青竹的胳膊:“青竹姐姐,你就心疼心疼妹妹我吧!” 青竹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瞧把你惯的!” 云初忽而敛了笑:“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们俩,那宅子不大,跟侯府是没法比了,就连咱以前住的云宅也比不上,到时候你们兴许会觉得住着有点挤。”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玉竹率先喊道:“少夫人去哪儿,奴婢们便去哪儿!” 青竹也跟着说了句:“奴婢跟玉竹的想法一样,少夫人在哪,奴婢们就在哪。那宅子便是再挤再简陋,奴婢们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你们俩能如此想最好。不急,待哪日我
把店铺里的生意做出来了,手头宽裕些了,咱便找一栋更好、更宽敞的宅子住!” 不是她只会口头上作承诺,事在人为,凡事只要去用心做了,总会有所收获。 万事开头难,熬过前面最艰难的,后面就会变得越来越顺,她们定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 裴源行掀帘步入屋内时,刚好瞧见云初她们三人笑作了一团。 他脚下一顿,竟因云初眼中的神采恍惚了一下。 他知道她的眼睛长得极好,分明是一双清澈纯真的眸子,却又不失半点妩媚。 可两世与她结为夫妻,他鲜少见过她眼中的光彩。 在这府里,她的眼眸总是透着点淡漠疏离,在他面前唯一流露出情绪的那几次,他从她眼中看到的皆是失落和倔强。 而如今的她,眸光细碎,还带着些许憧憬。 今日她定是遇到了令她欣喜不已的喜事。 也不知是何喜事,竟能让她开心成这样。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她,唯独他送药去云宅的那一次,她曾在他面前展现出鲜活的一面。 可自从嫁给他后,他便再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她了。 愣神间,云初已抬眸瞥见了他的身影。 她收敛住笑容,起身对他屈膝福了福身子。 依旧是他平日里早已见惯的恭敬模样,眼底的光彩却已悄然褪去。 他敛了敛眸子,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青竹和玉竹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退出了屋子。 裴源行在桌前坐下,云初给他递过来一杯茶,继而也落了坐。 他静默地看着桌面,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沿。 听雨居向来是安安静静的,他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也素来不喜身边的人太过聒噪。 可今日的寂静却让他感到满心浮躁。 即便再傻,他也算是看出来了,云初显然并没有半点想要跟他提起今日之事的意思。 是不信任他,还是不愿与他分享?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方才我进屋的时候,瞧见你跟你那两个丫鬟倒是笑得很欢,可是有什么喜事?” 话音落下,云初竟眼睛一亮,眸中又渐渐染上一丝飞扬神采:“嗯,是天大的喜事。” 裴源行握住茶盏的手一紧,面上佯装无所谓地道:“哦,是吗?” 云初微微垂下眼,唇角依然不自觉地弯了弯,随后便不再对他吐露过半句。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手中的茶盏在指尖打转,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她不愿说,他不问也罢。 只要知道她心里高兴,那便足够了。 服侍太夫人躺下后,杜盈盈便出了屋子。 出了院门,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五姑娘裴珂萱。 想起太夫人曾提过,平日里无须搭理府里那几个出身低贱的庶子庶女,没得反倒叫人连带着瞧不起她。 杜盈盈垂下眸子,有心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不料裴珂萱已快步走近前来,抿唇笑了笑招呼道:“今日怎这般巧,我正打算过去找盈儿姐姐说说话呢。” 裴珂萱终究是施姨娘的女儿,跟着施姨娘将攀高踩低那一套学得得心应手,但凡她愿意,讨人欢心的话张口就来。 自打杜盈盈在府里住下后,她虽鲜少有机会跟杜盈盈碰面,却也瞧出来了,杜盈盈在太夫人面前很是得宠,若是能借着今日搭话的机会跟杜盈盈走得近些,日后杜盈盈在太夫人耳边替她美言几句,太夫人或许就能因此对她另眼相看了。 她平时倒想巴结太夫人来着,可太夫人向来瞧不上眼他们这些庶子庶女,她每每总在太夫人的面前碰一鼻子灰。 杜盈盈微微颔首,眉梢眼尾皆透着点冷淡。 裴珂萱丝毫不以为意,朝她跟前越发凑近了些:“盈儿姐姐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里?” “去听雨居看云初姐姐。” “呵,原来是她啊。”裴珂萱敛去脸上的笑意,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不屑。 杜盈盈的目光忍不住朝她扫去,眼底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跟祖母闲聊时,她并未完全说真话。 祖母以为她想嫁给裴源行只是因为她心悦他,却不曾疑心其内还有另一层缘故。 祖母待她是好,可祖母年事已高,焉知哪天祖母就突然去了,到了那时候,她在这侯府又能依靠谁? 她固然还有杜家在背后做她的靠山,只是如今杜家已自身难保,怕是能护得了她一时,也护不了她一世。 何况既然已来了京城,在最为繁华的地方住过,她便不打算再回去了。 她姐姐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良娣,虽在一众妻妾中最为得宠,可终究不是正妻。 她要比姐姐过得更好,她要嫁给裴世子,她还要当他的正妻,是以她绝不可能由着云初继续留在裴源行的身边。 光依靠祖母是不够的,既然五姑娘也不喜云初,且又是五姑娘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她自然得好好利用一番才是。 心里这般思量着,杜盈盈放柔了嗓音,没了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气势:“横竖左右无事,五姑娘可否愿意跟我一道过去看看云初姐姐?” “算了,我可不去听雨居。” 云初生辰那日,二哥哥为了云初抢白了她一顿;没几日,她便在街上跌了一跤,在床上足足躺了小半个月才能下地。 她才不愿踏足听雨居,没得自找晦气。 杜盈盈的唇角不由弯出一个弧度:“既然如此,五姑娘莫如去我屋里坐坐吧,我们姐妹俩也好在一块儿聊聊家常。” 裴源行从居仁斋径直回到听雨居时,早过了掌灯时分。 走进里间的时候,他瞧见云初正低垂着头坐在
炕上,跟她身边的丫鬟青竹一起在缝制着什么。 他脚步极轻地走近了些。 是一双虎头鞋。 两人正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活,竟无一人察觉到他回屋来了。 云初一壁头也不抬地缝制着鞋子,一壁感叹道:“也不知大姐姐会给我添个小侄女,还是小侄子。” 青竹手中针线不停:“少夫人是希望大姑奶奶生个大胖小子呢,还是生个闺女呢?” 闻言,云初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小侄女和小侄子我觉得都好!” “少夫人这话说的极是。依奴婢想来,若大姑奶奶诞下的是个男孩,大姑奶奶在夫家的日子定要好过得多,可倘若生下的是个女孩,那也没啥不好的。不是有句老话嘛,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儿子哪比得上女儿贴心?” 云初巧笑嫣然地瞥了她一眼:“青竹,我在想啊,若是大姐姐此次能生一对龙凤胎,那便更好了,也不知能不能如愿呢。” “少夫人,您还别说,有时候这种事还真说不准,到时候呀,莫说您了,便是三姑娘,肯定也得高兴坏了!” “那我还是做两双虎头鞋吧,免得两个孩子见了,要怨我只偏疼他们其中一人呢。” 两人兀自说笑着,却未留意到裴源行的脸色倏然变得阴沉可怕。 一连下了几日小雨, 直到十一月初九方才放晴。 前一日平国公府来下了请帖,邀请北定侯府的女眷们赴平国公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太夫人年纪大了不大出门,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云初自然是该去这一趟的, 杜盈盈的身份略为尴尬, 照理是不该赴宴的, 可禁不住太夫人坚持要让杜盈盈一道去,侯爷和侯夫人被个“孝”字压着, 见太夫人执意如此, 便也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原本五姑娘裴珂萱是没资格赴平国公府的寿筵的,可她仗着自家姨娘在侯爷面前甚是得脸,加之又见太夫人的娘家亲戚杜盈盈此次也能跟着侯夫人一同去, 心里便觉着有些不服气, 愈发坚定了想要赴宴的念头。 裴珂萱的亲娘施姨娘跟她自然是同一个想法, 裴珂萱只是单纯地想要出趟门凑热闹, 施姨娘却还带着几分想要替自家女儿谋一门好亲事的心思。 平国公府邀请的可都是高门大户里的人,那些人虽不会仅凭见上一面就定下裴珂萱的亲事, 可裴珂萱若能借此机会在各位贵妇面前混个脸熟那也是好的。 心里打定了主意, 施姨娘立刻换了套衣裳, 带着裴珂萱径直去了颐至堂。 太夫人对她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从丫鬟的手中接过茶盏, 掀起眼皮冷声道:“今日天冷,你们俩不在屋里待着, 又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施姨娘面上挂着笑:“妾身听闻再过三日便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了。” 太夫人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不咸不淡地道:“好端端地,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施姨娘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其实今日妾身过来, 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求太夫人能允了妾身。” 太夫人两眼直视着她, 既不催促她说下去,也没开口许诺她什么。 “妾身想着,能不能让萱姐儿也跟着一道过去,让她能有个机会见见世面?太夫人您也知道,萱姐儿再过不久便要及笄了,原是该……” 太夫人将茶盏放下,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去什么去!” 施姨娘只愣了一瞬,便识相地闭上了嘴,裴珂萱可没她亲娘那般深藏不露,虽畏惧于太夫人的威严不敢插话,眼里却闪过一丝恼意。 见施姨娘母女俩出了屋,太夫人微阖上眼,按着眉心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坐在下首的杜盈盈忽而出言问道:“祖母,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觉着哪里不适?” 太夫人睁开眼,面上带了几分不屑于掩饰的嫌恶:“真是闹心!咱侯府是亏待她们了还是怎么,好好地当她们的姨娘和庶女不好?偏生要惦记着那些不该惦记的东西,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福分!” 杜盈盈起身走到太夫人的跟前,抬手替她轻揉着太阳穴,嘴里还不忘宽慰道:“祖母莫要为了这些小事烦闷,要盈儿说呀,此事说来也简单!” 她偷瞄了太夫人一眼,笑吟吟道:“依盈儿之见,祖母莫如答应了施姨娘,准了五姑娘与我们一同去赴宴。” 太夫人伸手将她拉到她跟前,诧异道:“盈儿,你这是……” “祖母,您且听盈儿把话说完。盈儿刚来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虽说按规矩五姑娘是不该去赴宴,但不管如何她总是咱府里的人,好歹算是自己人,盈儿若是在寿筵上有什么不知晓的,或是遇见了什么不相熟的人,五姑娘总还能告知一二,盈儿也不至于在平国公府闹出什么笑话来。” 见太夫人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她忙又继续道,“何况盈儿是要在侯府待些时日的,虽您百般照拂盈儿,可盈儿也不能事事依靠您哪,盈儿总得跟府里的上上下下好好相处才是。” 太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被她说服了。 “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此次便让萱姐儿跟着一同去吧,假使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叫萱姐儿多提点着些。若是那丫头敢对你藏着掖着或是在你背后故意使坏,你说与我听,看我怎么收拾她!” 杜盈盈眉眼弯弯道:“多谢祖母!” 听雨居。 明日便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了,两个丫鬟做事很是妥帖,已替云初挑选了几件衣裳备下。 玉竹捧着件红色缠枝牡丹刻丝小袄,配浅粉色绣白梅花的湘裙
和一件浅紫色如意云小袄,配杏白色竹节纹湘裙,抬眸望着云初:“少夫人,您挑一套吧。” 云初合上手中的香谱托腮看了一眼,随手指着那套浅紫色小袄的,轻飘飘道:“就那套吧。” 青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少夫人果然好眼光,奴婢也觉着这套更好看呢。” 云初唇边漫着轻笑:“既然青竹也觉着这件好,那便选这件吧。” 玉竹不依了:“少夫人,奴婢选的那件缠枝牡丹小袄瞧着更喜气,青竹挑的浅紫色小袄未免太过素雅了。”她咧嘴一笑,“您瞧,小袄上绣着牡丹花,定能将您衬得更加明艳大气呢。” 云初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丫头!只是去一个寿筵罢了,随便挑一件足矣。此次过寿辰的是平国公府的老夫人,赴宴的宾客想必不会少,到时候谁有那闲心思去留意我穿什么,随便帮我找一件便是了。” 青竹点了点头,转而又提起了另一桩事:“少夫人,趁眼下横竖无事,咱再仔细挑挑首饰吧。终归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您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的,若是您打扮得太过朴素,太夫人会多心,误以为您是在故意丢侯府的颜面,到时候反倒多一层麻烦了。” 太夫人那人势利得很,少夫人平日里如此谨言慎行,她尚且还百般瞧不惯少夫人,若少夫人穿着太过素雅,连个首饰也不戴,旁人如何想她不知道,太夫人定会疑心少夫人是存心在外人面前拆侯府的台,兴许还会认为少夫人是借此机会暗示夫家如何刻薄待她,那可就不妙了。 玉竹深以为然,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云初见她一脸愁容,忍不住弯了弯眉,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这么发愁做什么?反正我们三个早晚是要离开这侯府的,便是太夫人再难缠再小心眼,尽把我往坏处想又有何关系?我们只管过我们的清净日子,旁的人和事大可不必去理会!” 青竹和玉竹对视了一眼,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青竹忙开口道:“那奴婢便替少夫人随便挑选一件首饰吧,总不能……” 刚说了半句话,裴源行已掀帘进了屋里。 主仆三人只觉着眼皮一跳,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裴源行目光从她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开口打破了静默:“方才在聊什么呢?” 两个丫鬟垂首不语,掩去眸中的情绪。 总不能说她们已盘算着离开侯府吧,这话若是让世子爷知道了,还不知得惹出多大的祸呢。 云初倒是落落大方地回道:“她们两个正在帮我挑寿筵上穿的衣裳呢。” “哦?”裴源行顺势看向玉竹手中的衣裙,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云初。 初儿肤白若瓷,红色的衣裳最衬她,她穿上那件红色缠枝牡丹刻丝的小袄,定是娇艳无比。 红色本是个挑人的颜色,一个不慎便容易显得俗气,可他却见过穿红色衣裙的她,无半点艳俗,反倒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他朝玉竹手中的红色小袄微微抬了抬下巴:“就那件吧。”扭头,便对上了云初略显错愕的目光。 他移开视线,只觉得有种无所遁形的不自在,默了默才开口道:“红色喜庆。” 云初顿感了然。 是了,此次去的可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上了岁数的人尤其在意讨不讨吉利,哪个颜色能比红色更喜庆。 见主子发了话,青竹和玉竹自觉地退下了。 云初本就不习惯在裴源行面前多言,如今既已决意和离,更是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一时没了任何动静,只令人觉得尴尬。 须臾,裴源行有些不自在地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朝云初面前递了递。 云初微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匣子。 匣子里是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做工格外精致,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云初抬眸朝裴源行望去。 裴源行神色淡淡,稍有些羞窘地咳了声:“刚得的,正好看到你那件红色小袄,倒也搭配,明日你便戴着这套赴宴吧。” “多谢世子爷。”云初道,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本就没有多少首饰,拿得出手的更是少,如今又要开店铺,又要买宅子,手中能支配的银两实在有限,也没多余的银子再去添置首饰了。 虽然之前也对两个丫鬟说不必去理会别人怎么看待,但更多是为了安慰青竹和玉竹不要多想。 她其实也不想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因着没像样的首饰被人拿来说闲话,正好世子爷拿了这套红宝石头面首饰给她,她便也不矫情拒绝了。 如此,她倒没去思量,裴源行为啥子要去买套红宝石头面首饰。 裴源行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在炕桌旁坐下,竟破天荒地有了闲聊的心思:“明日和母亲一同去?” “除了母亲,还有五姑娘和盈儿姑娘也会一道去明日的寿筵。” 裴源行身形一僵,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脸色,片刻才低声道:“明日赴宴,你凡事注意着些。” 云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他定然是担心她不知礼数,兴许会在明日赴宴的那些名门贵女面前出丑。 “世子爷放心,妾身定会安守本分,不出任何差错。” 安守本分…… 她这是误解他的意思了? 裴源行张了张嘴,想要跟她说,他没有在警告她,更不是在怪罪她什么。 “云初,我……”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紫荆已进屋来禀:“世子爷,风清方才传了话过来,说是宫里急召,要您即刻进宫觐见圣上。” 裴源行回过头去:“可有说是为了何事?”大晚上的圣上召见他,定
是为了大事。 紫荆摇了摇头:“风清只说要您即刻进宫。” 裴源行扭头看向云初,云初已垂首打开手中的香谱,只露出颈项间一段白皙肌肤,对他是去是留浑不在意。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敛去了眼里的情绪:“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出了垂花门,侯府管车马的管事已牵了马匹过来,裴源行跳上骏马,却突然招手示意跟随在侧的护卫走上前来。 护卫见状,忙上前几步,恭敬地道:“世子爷?” 风清知道主子有话要叮嘱护卫,忙识相地退在了一边。 裴源行匆匆交代了护卫几句,扬鞭快马,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赵将军府的姑娘是个性急的, 见不得她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索性抓过手绢细看了一眼。 仅一眼,她便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将帕子朝地下一扔, 脸颊红得仿佛滴血一般。 “这是什么污秽玩意儿!你是从哪寻来的, 怎地还随身带着?” 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将裴珂萱视作了那起不要脸面的下贱女人了。 裴珂萱面上血色尽失, 赶忙替自己撇清关系:“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 她的视线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见众人打量她的眼中满含鄙夷和猜忌,咬紧了下唇辩白道, “我不过是瞧见地上掉着一块手绢, 想着兴许是谁不小心落下的, 才会将它拾起, 哪知手绢上竟会……” 她音量越变越低,直到几不可闻。 若知道手绢上绣着那些不堪入眼的春宫图, 便是砍了她的手, 她也绝不会去拾那块手绢, 可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定然认定了那就是她的手绢, 任凭她如何辩白,怕也是洗脱不了污名了。 杜盈盈拍了拍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柔声安抚道:“别慌别慌, 没人说那是你的帕子, 你且仔细想想, 你是在哪儿找到手绢的,兴许便能猜到那是谁的帕子了。” 裴珂萱被她如此一提醒, 一双眸子不自觉地往云初坐的椅子底下瞟去,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二嫂!肯定是二嫂落下的手绢!” 杜盈盈神色顿时一变,勉强笑了笑道:“别瞎说,云初姐姐哪会有那种东西?许是你眼花看错了。” 裴珂萱气急败坏道:“怎么不是她的?!我就是在她的椅子底下寻到的手绢。” 怕杜盈盈不信,她还伸手指了指那把椅子,“喏,二嫂方才不就一直坐在那里的吗?掉在她椅子底下的,怎会不是她的东西?”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在场的女眷们皆是相熟的,对北定侯府的家事自然也有所耳闻,尤其是前些日子北定侯府裴世子为了报恩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商贾之女云初。 不过片刻,众人便交头接耳起来,目光不住地朝被人丢弃在地上的那块手绢瞥去。 “长得如此漂亮,私底下竟如此伤风败俗。” “果然那种出身的女人,就不能指望她人品有多好!” “哎,都已经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地行事还如此低贱,简直是家门不幸!” 一旦起了话头,话便越说越不堪入耳。 杜盈盈抿了抿唇,扬声道:“诸位莫要随意猜测,我与云初姐姐虽相识不久,却也清楚她不是这样的人。何况她已为人妇,又怎会随身带着这种腌臜物,定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她句句看似是在袒护云初,实则却在添油加醋,反倒令众人愈发疑心这块手绢就是云初的东西。 赵将军府的姑娘心下不悦,忍不住反驳道:“你说不是她的东西便不是她的了吗?你自己也说了,你既与她相识不久,你又怎知她的为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心奉劝你一句,还是少袒护她为妙,没得反被她连累着污了名声!” 杜盈盈脸上青白不定:“眼下云初姐姐又不在此处,你便是疑心她,总也合该等她回来亲耳听她分辨几句才是,怎能随随便便就定了她的罪?你这样做,岂不是损了云初姐姐的清誉!” 杜盈盈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点醒了在场的女眷们。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太太把在场的人扫了一眼,道:“且慢!我们在此处为着一块手绢大呼小叫的,她怎反倒不见了踪影?可有谁知她这是去了何处?” “是啊,她离席半天了,即便有什么事,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好好地看戏,却不想会遇到这种龌龊事,真是晦气!” 有人神色暧昧地瞅了眼地上的那块手绢,似笑非笑道:“她该不会是趁着我们都在看戏留意不到她,悄悄去会她的……” 她虽没将“情郎”这二字说出口,可众人怎会领会不到她话里的暗示,几个还未出阁的姑娘皆低呼了一声,羞窘地用手中的帕子将半张脸遮掩住。 若不是顾忌到今日乃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几位年纪略长些的妇人早就带着各自的女儿告辞了,免得此事污了姑娘们的双眼。 众人正议论纷纷,有眼尖的瞧见云初进了水月轩,忙压低了嗓门提道醒:“她回来了,快别说了别说了。” 听她此言一出,裴珂萱抬眸望去。 看着云初那副淡然悠闲的样子,她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跳起身来指着云初怒喊道:“你还知道回来?!你自己不顾颜面做下那等丑事便也罢了,为何还要拖累我的名声?” 二哥哥真真是瞎了眼了,竟还护着这等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女人,为了这女人不惜破坏他们的兄妹之情。 待她回了侯府,她定要将今日之事告知祖母和父亲,让二哥哥就此休了她,免得留下
祸根,害她日后嫁不了好人家。 云初脚步一顿,杜盈盈已起身来到裴珂萱的身旁劝阻道:“萱儿,手绢一事还有待查明,你万不能因为一块手绢就认定那是云初姐姐的东西。” 裴珂萱急得跺了跺脚:“怎会不是她的东西?!我就是在她的椅子底下发现的手绢,不是她的,难道还是旁人的?” 杜盈盈伸手扯了扯裴珂萱的衣袖,“有话咱且回了侯府再说,没得让人听了笑话!” “盈儿姐姐,你莫要因为心善就替她说话。她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凭什么要我平白替她受过?” 耳中听得“手绢”二字,云初浑身一震,心中警铃大作。 手绢…… 她曾梦见,前世有人在太夫人的厢房里找到一块手绢,并据此认定太夫人是去福佑寺跟她的情郎偷偷幽会。 莫非今日的情形跟前世一样,背后那人对她使了同样的腌臜手段? 云初面无惧色地看着杜盈盈的眼睛,却对着裴珂萱掷地有声道:“虽不知你说的手绢是什么手绢,可我也想问一句,可有什么依据断定那块手绢是我的?” “手绢是在你的椅子底下寻得的,怎么就不是你的东西了?” 云初顺势将目光投向了那处,俯身拾起被人丢在地上的手绢。 裴珂萱急道:“你做什么?你这是要销毁证据?” 云初笑了笑,带着三分嘲弄:“这么多人看着,你怕什么?难道我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将手绢撕碎了不成?” 她如此一说,裴珂萱倒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云初将手绢握在掌心里,打量了手绢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瞧这块帕子的面料倒不像是京城里的那些铺子卖出来的东西。” 此言一出,有人跟着好奇心顿起,赞同道:“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看着的确不像是咱京城里的东西。” 那人沉吟了几息,忽而道,“就面料来看,应该是江南那一带才有的织品。” 云初的视线缓缓从她脸上掠过,弯了弯唇道:“大少奶奶好眼力!” 眼前这位贵妇她略微有些印象,正是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 眼下的情形忽然出现了转机,宾客们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杜盈盈身形一僵,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脸上莫名爬上一丝慌乱:“云初姐姐,你离席了好半晌不曾回来,大家又都忙着看戏,许是旁人落下的手绢也未可知。” 把事情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此一来,纵使没人站出来承认那是她的手绢,自然也不会令人起疑了,更不会再纠缠于那面料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裴珂萱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别处:“你出去了许久都不见踪影,谁知你是去见谁,又做什么去了。” 她鄙夷地嗤了声,道,“兴许是去跟你那奸夫见了面也说不定呢。” 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听不过,忙喝止道:“口说无凭,姑娘岂能这般胡说!” 云初刚要开口说话,杜盈盈已抢先催促道:“云初姐姐,你就告诉她们,适才你离席是去见了何人,如此我们也好将那人找来问话,自然就能还你一个清白了。” 此番话听着像是真心为云初着想,但有着前世的种种,云初断不会信她半分。 那丫鬟来找她的时候说是侯夫人有事要她赶紧过去,那时她稍有疑心,却也起身随那丫鬟离了席面。 那丫鬟在前头带路,一路领着她走了良久,她虽前世来过平国公府,却也并不熟悉平国公府的格局,但饶是如此,她也瞧出来对方带她去的地方甚是偏僻。 杜盈盈还在说话,让云初倏然回过神来:“云初姐姐,你若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告诉她们呀,若是那人已离开了平国公府便麻烦了。” 云初抬起眸子,眼底一片决然:“有个丫鬟来找我,说母亲找我,我便随那丫头离了席。” 有人在一旁问道:“可还记得是府里的哪个丫鬟?” “是不认得的丫鬟。” 前世,平国公府太夫人的寿筵并未发生什么异常,以至于她疏忽了,疏忽杜盈盈能把手伸得那样长,为了陷害她甚至暗中买通了平国公府里的丫鬟,那丫鬟长得普通,她又不曾刻意去留意过她的模样,叫她如何描述得出来。 杜盈盈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找不到那丫鬟与她对质,她倒想看看,云初还如何替自己洗刷污名。 内心窃喜了不过几息,便听到云初朗声道:“我虽不记得那丫鬟的容貌,却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子香气,想来应是涂了什么香膏。” 杜盈盈心下一沉,攥紧衣袖的指尖泛了点白。 裴珂萱哂笑一声:“二嫂脑子倒是动得快,涂了香膏的人可多了,莫说是府里的丫鬟了,便是我们在场的各位,又哪个身上没带着点香味?” 云初微微颔首道:“五姑娘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五姑娘也未免太心急了些,我还没把话说完,五姑娘便急急抢我话头。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少不得会以为五姑娘巴不得早早给我定了罪才甘心。五姑娘且耐心听着,待我说完了再出言也不迟。” 裴珂萱被这么一说,纵使心里不服气,也无从反驳。 云初的视线从众人身上缓缓掠过:“我记得那丫鬟身上有一股子很浓的梨花香气,不知哪位可知道那是哪个院子里当差的丫鬟?” 在席上伺候的丫鬟们俱是一愣,其中一个丫鬟禁不住惊呼道:“若少夫人没有记错的话,那丫鬟应当就是咱府里的香芸了。” 云初淡淡一笑,扭头看向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不知可否劳烦大少奶奶将香芸请来问几句话。” 大少奶奶点了点头,道:
“这是自然。” 不过片刻,大少奶奶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便带着香芸过来了。 大少奶奶看了一眼香芸:“香芸,我且问你,你可有来找过北定侯府的少夫人?” 香芸垂手立在她面前,声若蚊蝇:“奴婢的确来找过少夫人。” 那会儿定是有不少人都亲眼瞧见她带着北定侯府的少夫人离了席,是以否认了也没用。 “很好,那我再问你,你可有跟少夫人说过,北定侯府的侯夫人有事找她,要她过去一趟?” 香芸摇了摇头道:“回大少奶奶的话,侯夫人并不曾找过少夫人。是北定侯世子爷说要找少夫人,奴婢只是把少夫人带到了世子爷所说的地方,少夫人是不是见到了世子爷,奴婢并未亲眼瞧见,说不得准。” 裴珂萱性急地插嘴道:“我二哥哥今日压根不曾来过平国公府,又何来跟二嫂见面一说,可见你说的不是实话!你说,是不是我二嫂给了你银子让你撒谎骗我们?” 香芸低着头回道:“奴婢并不曾收过少夫人的银子,奴婢不敢欺瞒姑娘,奴婢只知是北定侯世子爷要见少夫人,旁的奴婢一概不知!” 云初顿觉啼笑皆非。 盈儿姑娘倒是好眼光,竟能在平国公府找到一个如此嘴硬的丫鬟。 不仅嘴硬,还很狡猾,句句都说得滴水不漏,让人疑心不到她身上。 云初两眼紧盯着香芸:“你这话透着不实之处,你总该还记得,我并没有随你走多远。” 香芸仍眉眼低垂地望着地面:“少奶奶,奴婢遵从北定侯世子爷的意思,把少夫人带到了涵香阁,奴婢亲眼瞧见少夫人进了屋内,之后奴婢便离开了,后头的事奴婢分毫不知!” 素日跟平国公府的女眷走得极近的几位贵妇,打量云初的眼中瞬间多了一丝狐疑。 涵香阁早已没人住了,平日里莫说是府里的主子们了,便是当差的下人们,也几乎从不去那一处。 特意去如此僻静之地跟人见面,不是为了幽会,还能是为了何事…… 眼前的丫鬟瞧着眼生得很,却句句欲要毁尽她的名誉。 云初自认记性不错,若她当真与这丫鬟曾有过什么过节,她断不会对这丫鬟没半点印象。 她沉下脸,眼中泛着极寒的冷意:“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血口喷人,满口谎言!” 香芸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道:“奴婢没有说谎,奴婢句句属实。” “没有撒谎?!”云初怒极反笑,“我没做下那等无耻之事,你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得有鼻子有眼,仿若亲眼瞧见了一般。我倒不知我是哪里得罪过你,竟要惹得你这般诬陷我?” 香芸仰起头,声音里裹挟着万般委屈:“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实话实说。奴婢根本就不认识少夫人,又何来诬陷之说?” 她哽咽了一下,“奴婢身份低贱,自然是说不过少夫人。奴婢只是说出亲眼所见,少夫人若因今日之事记恨上奴婢,奴婢也无计可施,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她左一句“奴婢”、又一句“奴婢”,一壁说,一壁还小声抽泣着,让人瞧着好不可怜。 云初拧眉看着香芸。 她倒是小瞧这个丫鬟了。 这丫鬟敢如此有恃无恐,只能是因为她所依仗的那个人已替她谋算好了后路。 她本想太太平平地离开侯府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只可惜不遂人愿,有人偏生就要主动惹她。 既然如此,那她也绝不能干等着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云初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女眷们:“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 照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该扫了她的兴致,我本不欲多事,只是今日之事关乎到我的名声, 我断不能让此事就这么随便糊弄过去。” 她偏头睨了眼香芸, 道, “何况香芸姑娘如今这么一闹,纵使我不想惊动老夫人只怕也是不能够了, 诸位若是想一探究竟, 不妨随我一同过去瞧瞧。” 众人早被勾起了好奇心,哪还有心思继续坐着看戏。 涵香阁倒果真是个僻静的去处,不是极熟悉平国公府每一处院子的人, 若没人在一旁带路, 恐怕也寻不到此处来。 屋内寂静无声, 针落可闻, 怎么瞧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有位妇人见众人皆围在门前踌躇着是否该进屋,她按捺不住心里的急躁, 便抢先一步将门推开。 屋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 人群中有人已拿出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却不忘悄悄窥视屋内,还有几个胆小些的已抬手扯住了同伴的衣袖。 屋里空无一人, 哪有什么所谓的奸夫? 云初淡声问道:“诸位可有瞧见什么人吗?” 有人默默摇头,有人打量着香芸, 眼中已多了几分嫌恶或狐疑, 也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起来。 裴珂萱眉心一跳, 大喊道:“你瞧见此处没人, 自然敢这么说了。焉知你是不是已背着我们暗中知会了你那情郎。” 云初眼尾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直勾勾地看着裴珂萱:“如此愚蠢的话, 五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这屋里没人,你却偏要莫须有地说我偷偷送了口信给那个不存在的人。你既是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你可有何依据?” 裴珂萱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只恨得牙痒痒,偏生又反驳不了半句。 须臾,才虚张声势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你,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证据在此嚷嚷你是清白的?” 云初眉梢一挑:“五姑娘还真问对人了,我可不是五姑娘,我敢这么说,自然有我的依据。” 她侧目看向众人,“可有
人记得方才我们走过来的时候用了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才有人出言道:“差不多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另一人也跟着确认说:“不错,我也记得是一刻钟,可能还不止一刻钟。” 余下的人皆微微颔首。 按路程来算,足足得花上一刻钟的时间方能从席间到此处。 云初嘴角一弯:“确实,从水月轩走到这里要用一刻钟的时间。” 她转而看向裴珂萱,“香芸找我的时候,台上正唱到缘娘灯下穿针那一段。”她收回视线,视线若有似无地从杜盈盈的脸上扫过,清浅地弯了弯唇,“说来也是有趣,那会儿好巧不巧地有只猫奴受了惊,从戏台上窜过。” 人群中顿时有人附和道:“对啊,是有只猫奴窜过。当时我还在想呢,那是何处跑来的猫奴,怎跑到戏台上来了?” 云初朝她莞尔一笑:“既是有人记得,那便好办了。” 她一脸平静,继续道:“然后便是我回来的时候,戏台上刚好唱到俞郎高中了状元。” 裴珂萱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你倒是算盘打得好,谁记得你是何时回来的,难道你说什么,我们便得信你吗?当真是好笑!” “五姑娘此言差矣,我还真能证明自己是何时回来的。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五姑娘你呢,若不是你比旁人眼尖,远远就瞧见我回来了,还冲着我直嚷嚷,我倒未必有心思留意到戏台上还在唱着戏,底下却没人在听戏。” 裴珂萱气得手都在发抖,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哪会听不出来云初此话是在讥讽她。 有位女眷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的这些我都记得。拿台上唱的戏来计算时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照如此算来,从少夫人离席到回来,戏台上约莫要唱三刻多钟的光景。” 裴珂萱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兀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三刻多钟,扣掉来回跑一趟所费的时间,还余下一刻多钟的空闲时间,也足够她跟她那情郎幽会了。” 人群中传来了低低的惊呼声。 杜盈盈表情变了变,低眉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众人窃窃私语间,有位夫人缓步走了过来,徐徐道:“是何人在议论北定侯府少夫人的是非?” 云初循声望去,那夫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气度娴静,高贵典雅,真叫人自惭形秽。 夫人对上云初看过来的眼神,朝云初温婉一笑,偏头看向众人:“方才少夫人是跟我在一处,少夫人是好心帮了我一把,如今却倒叫众人疑心了她去,说起来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诸位女眷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怎地竟惊动了晋王妃戚氏,将她给引来了呢? 众人惶恐地朝戚氏福了一礼,屏息站着,再也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了,便是连一向嚣张的裴珂萱,也因忌惮着对方的身份收敛了许多。 晋王妃目光冷淡地扫过裴珂萱:“适才我因觉着身子略微有些不适,便早早离了席,我身边的丫鬟见我如此,便留我在后花园里去取药过来,幸而少夫人刚好经过后花园,见我身子不适还一个人,便留下来陪着我,直到我那丫鬟拿药回来了,见我好些了才离开。” “你们定是想知道少夫人陪了我多久吧。”她嘴角微微抿了抿,向立在身侧的贴身丫鬟命道,“迎春,你记性好,又是你去屋里取的药,便由你来告诉诸位吧。” 迎春应了声是,开口道:“奴婢回屋里取了药后,又带着药折回后花园,一来一回一共用了两刻钟的时间。” 闻言,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纵使再不信云初的为人,也知道她绝没有做下跟人偷情的腌臜事。 在场的好些人皆跟平国公府的女眷来往频繁,对府里的每一处都是极熟的,后花园就在戏台子和涵香阁的中间。 从戏台子到后花园,又因陪着身子不适的晋王妃在园子里耽搁了两刻钟的时间,随后再从后花园回了戏台子这边,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足一盏茶的空闲时间了。 不说还未出阁的姑娘们,那些已为人妇的女眷们哪会不清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哪够跟情郎幽会呢。 莫说做那档子的事了,便是说说私…密话,时间也很是仓促,说不了几句便得分开,何况云初又不是个傻子,在哪处跟情郎说悄悄话不好,非得大老远地跑来国公府,还做的那般不隐蔽,生怕府里的下人们瞧不见吗? 有晋王妃做人证,云初应当说的是真话,她并没有随香芸去了涵香阁。 倘若如香芸所说,云初真去了涵香阁,那时间便远远不够用了。 从戏台子到涵香阁要一刻钟,离开涵香阁到后花园要半刻钟的时间,留在后花园里陪戚氏又耽搁了两刻钟,另外还得再加上从后花园走回戏台子的时间。 已远不止三刻钟的时间,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去见人? 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自打嫁入府里,平日里总跟着她婆母刘氏一道料理中馈之事,最见不得的便是怀有异心的下人们。 此等下人若是一味地纵容着,哪日惹了大祸那还了得! 她眸色郁沉地打量着香芸,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啊!” 女子的名誉何其珍贵,哪能容得了香芸这小蹄子这般糟蹋? 何况今日香芸还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若是惊扰到了老夫人,连婆母和她都落不下好。 香芸吓得跪在了地上,垂头小声道:“奴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香芸颤抖着不敢抬头,既不敢否认什么,亦不愿认下这桩罪名。 “事到如
今,你还想狡辩不成?” 香芸脸色如同白纸一般,一连迭声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大少奶奶冷着脸,扬声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看她是不是还嘴硬!” 香芸瘫倒在地上,额上沁出了冷汗:“大少奶奶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二十大板打下去,她定然是活不了了。 “今日……今日有人找到奴婢,要奴婢借故支开北定侯府的少夫人,还要……还要奴婢……” 她声音愈来愈低,但众人哪有听不明白的,收买香芸的人,定是叫香芸当众诬陷云初,让人误以为云初与她情郎在涵香阁幽会。 得亏云初自己警觉,还想出了利用台上唱的那些戏来计算时间的巧妙法子,又幸而有晋王妃出来替她辩白,如若不然,兴许还真让那人得逞污了她名声。 在场这么多位宾客看着,若是再任凭香芸继续口无遮拦地说下去,国公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何况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之日,倘若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把老夫人给气出病来,便更不妙了。 大少奶奶一壁思虑着,一壁赶紧喊了几个婆子过来,将香芸拉去关在了柴房里,待众位宾客离府后,请示过婆母刘氏后再作定夺。 诸位女眷中,哪个不是对内宅之事了如指掌的,知道此事已成了国公府的家务事,无论到时候如何发落这个名叫香芸的丫鬟,都不是她们这些外人能插手干预的。 何况既然已知道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云初并非在跟奸夫偷偷幽会而是被人蓄意污蔑的,众人自然没了先前的好奇心,遂顺着大少奶奶的意思,结伴着回了席面继续看戏。 云初仰头看了眼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垂下眸子刚要离开,晋王妃却走近前来:“妹妹一会儿坐我旁边吧。” 云初微微弯起薄唇:“好。” 方才若不是晋王妃出手相助,她未必能凭一己之力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遑论能不能逼得香芸当众认罪了。 刚才那番情形,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哪会愿意沾染这等龌龊事,能不对她落井下石便万幸了,晋王妃竟还主动站出来替她说话。 那会儿她觉得香芸那丫头不对劲,便半路找了借口溜走了,经过后花园时,见晋王妃面色不佳一个人坐在那里,心想着她定是身子不适,便留下来陪她一道等她的贴身丫鬟过来。 不过是她举手之劳,谁承想晋王妃竟会记下了她这份微不足道的恩情。 晋王妃看着眼前模样鲜活灵动的少妇,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俩一道看戏,顺道再跟我说说,刚才在园子里的时候,你给我闻的那个香囊是在哪儿买的?改日我便叫我身边的丫头也给我去买一个回来,若哪日我再有不适,便可拿来闻闻,倒比喝药觉着爽利多了。” 云初眉眼带着笑:“那香囊是我自己做的。” 晋王妃略为遗憾地瞧了她一眼:“你自己做的?!那便罢了。对了,你那香囊里头放了什么东西,闻着倒是舒畅得很。” “是一些我自己调制的香料,还有安神静气的功效,每回我觉着难以成眠,便将香挂在床角,如此便能睡个安稳觉呢。王妃若是觉得好用,我回去做一个送您吧。” “好呀!”晋王妃含笑道,“还有,你以后还是叫我戚姐姐吧!” “戚姐姐!”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聊得分外投机。 落在较后头的杜盈盈和裴珂萱见了这一幕,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恼意来,尤其是杜盈盈,气得差点扯坏了捏在手中的帕子。 谁能料到云初竟能轻松地扳回这一局,还揪出了意欲污蔑她的香芸,而那高高在上的晋王妃居然还会屈尊主动管这档子闲事。 也不知香芸那贱蹄子会不会招了什么不该招的…… 寿筵散席,北定侯府的诸位女眷坐着马车回了侯府。 裴珂萱刚回了自己屋里,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太夫人屋里的春兰便亲自来了紫苑居,要她赶紧去一趟颐至堂。 裴珂萱直觉得不妙,疑心是不是哪个耳报神在太夫人面前说漏嘴了什么,本想推说身子困乏明日再去,春兰却木着一张脸,让她更感忐忑不安。 她秀眉微皱,细若蚊声道:“祖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五姑娘自己去了太夫人屋里便知道了。” “今日我去了一趟国公府,看了一天的戏,眼下只觉着头疼得厉害,劳烦春兰姑娘跟祖母说一声,可否容我明日再去。” 好歹让她能悄悄知会姨娘一声,私下里商议一下对策。 春兰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请五姑娘不要为难奴婢,五姑娘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的。容奴婢说一句实话,五姑娘还是赶紧跑这一趟的好。” 裴珂萱咬了下唇,没敢再推辞,随着春兰径直去了颐至堂。 刚进屋,便瞧见侯夫人、云初、杜盈盈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她的生母施姨娘此刻正跪在太夫人的面前。 被太夫人盯着,裴珂萱没敢对施姨娘使眼色,微垂着头,上前向太夫人行了个礼:“萱儿见过祖母。” 太夫人见到她就来气,厉声道:“你给我跪下!” 裴珂萱不敢不从,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地上,弱弱唤了一声:“祖母……” “你哪来的脸叫我祖母!” 太夫人的胸口因为气愤而剧烈起伏着,疾声厉色地呵斥道,“我早该料到,就施姨娘那卑贱出身,能教养出来什么好女儿来!” 闻言,裴珂萱一张脸血色尽失。 平日里仗着姨娘在父亲面前得宠,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小瞧她,如今
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祖母指着鼻子一顿怒骂,叫她如何受得住? 太夫人伸手指了指裴珂萱,又指了指施姨娘:“你,还有你姨娘,都是些个丢脸玩意儿,在外头丢尽了侯府的颜面,让我这张老脸以后还往哪里搁! “我就不该心软让你去平国公府赴宴,如今可倒好,京城里的人都在看我们北定侯府的笑话,耻笑北定侯府家风败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拿着一块绣有那种肮脏图的手绢到处展示于人,还把‘奸夫□□’几个字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裴珂萱泫然欲泣,嚅嗫道:“今日盈儿姐姐也亲眼瞧见那块手绢的,并非萱儿无中生有。” 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敢顶嘴!整日里除了搬弄是非,到处丢人现眼,就没别的本事。” 她看着施姨娘,眉间闪过一丝狠厉,“你好好瞧瞧你那不争气的女儿,被你这糊涂东西教成了什么德行,果然什么样的亲娘才会生下什么样的货色!” 施姨娘被太夫人抢白了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纵使心里再想替裴珂萱辩解几句,也不敢再言语了,生怕惹得太夫人愈发口不择言。 太夫人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仍跪在地上的裴珂萱,命道:“去祠堂给我好好跪上一夜,回去后禁足三个月,罚半年月银,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在外头如此放肆了!” 裴珂萱心里凉了半截,嘴唇上下哆嗦着,猛地仰起头来望着太夫人,随即又将视线投向了云初,却见云初沉默着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眸中毫无半分波澜。 裴珂萱被冯嬷嬷拉着一路去了祠堂, 太夫人兀自觉得气得不行,怒目瞪视了一眼坐在屋里的众人,挥手叫人退下。 云初巴不得太夫人将她们这群人赶走, 有些敷衍地行了个礼, 便带着玉竹和青竹径直回了听雨居。 待回了屋里, 见四下都是自己人,青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本以为五姑娘伤了腿后能吃个教训呢, 哪想到才过去多久啊, 她又开始不消停了!” 玉竹深以为然,也跟着埋怨道:“奴婢想着,少夫人平日里也从未得罪过五姑娘, 也不知五姑娘为何就记恨上少夫人了。先前送了那样一双鞋子指望给少夫人添堵, 今日又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得来的手绢欲要当众毁了少夫人的清誉, 五姑娘真真是心肠歹毒!” 玉竹将音量稍微压低了些, “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夫人虽也不是什么好的, 可今日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将五姑娘很是叱责了一顿, 罚跪祠堂,还要禁足, 罚月银。若早些便这样,五姑娘也未见得有那贼胆敢如此诬陷少夫人!” 云初只静静地听着, 敛眸望着脚下。 太夫人骂五姑娘蠢, 其实五姑娘哪是蠢, 五姑娘对她分明是下了害人之心的。 纵使五姑娘再年幼不懂事, 又怎会不知今日在寿筵上当众闹了这么一场,会让她陷入何种境地。 即便没人能找到那所谓的奸夫, 她也逃不过被人指指点点的命运,到时候她在侯府又该如何自处。哪日她跟裴源行和离了,众人也绝不会认为是她提出的和离,反倒会将偷情一事越发当了真,认为裴源行不过是为了颜面才没对她写下休书。 她是想尽早离开侯府,跟裴源行再无瓜葛,可她也不能白白被五姑娘冤枉了去。若五姑娘今日当真得逞了,不但是她的名声,便是大姐姐和沁儿的清誉也会被连累到。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五姑娘原是该被责罚的,再如何重罚,她也没法对五姑娘心生同情。 只是五姑娘再坏,也不如杜盈盈那般阴险毒辣。 今日之事,五姑娘分明是被杜盈盈利用着成了出头鸟,杜盈盈说的好些话,听着像是劝人的话,实则句句都在暗中点醒五姑娘,操控着五姑娘,誓要达到污她名誉的目的。 倘若五姑娘最后得逞了,倒霉的自然是她,而杜盈盈就能渔翁得利。若五姑娘没能得逞,杜盈盈虽会心有不甘,但自会再找下一次机会陷害她。 哪怕五姑娘栽了或是被罚了,旁人也断不会疑心到杜盈盈的头上。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场寿筵上并未发生过手绢之事,为何今生却会发生此事,还闹得人尽皆知? 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今生杜盈盈也去了国公府赴宴,这令她不得不怀疑,今日五姑娘在她椅子底下找到的那块手绢,就是前世众人在太夫人厢房的床底下发现的手绢。 同样是一块手绢,且上面都绣有那样的图案,众人更是据此认定了那人是在跟情郎偷偷幽会。 太多的巧合,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做下的局,她是没法信的。 假使那块手绢真是杜盈盈悄悄藏在太夫人的床底下的,杜盈盈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诬陷太夫人,杜盈盈就算再蠢,也该清楚太夫人才是她在侯府最强大的靠山,是以栽赃陷害太夫人,于杜盈盈无半点好处。 照此说来,杜盈盈将手绢藏匿在厢房的床底下时,真正想要毁去的是她的名节,只是不知处于何种缘故,太夫人跟她调换了厢房,却因中间出了些差池,杜盈盈没能赶在众人发现手绢前将藏在太夫人床底下的手绢偷偷拿走。 既是不知调换厢房一事,那么在屋外偷偷锁上门窗和放火取她性命的,便不会是杜盈盈了。 杜盈盈从头至尾想要做的,就是毁了她的名誉,让裴源行名正言顺地休了她。 纵火害人的,另有其人…… 一道挺拔的身影踏着月色,行走在幽静荒僻的小巷里,一身漆黑的衣裳,几乎隐没在夜色之
中。 他闪身进了一间小屋,室内光线昏暗,门窗处皆被遮挡得密不透风。 原本坐在桌前的男人见他进了屋,忙起身道:“今日属下没能按着主子的吩咐保护好少夫人,属下心中有愧,求主子责罚!” 黑衣男子负手而立,一双幽深的眸子不辨喜怒。 此番也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明知此次平国公府的寿筵上会不安生,却因着圣上急招,没能来得及多嘱咐云初几句。 虽说他进宫途中就命小厮传话给亲信暗中护着云初,若有发现任何风吹草动,莫管下手的那人是谁,定要护住她的性命。 可他还是忽略了害人的方式远不止一种。 他的眼底涌上一丝阴翳的戾气。 不是想要毁了初儿的名声吗? 那便也让那人尝尝被全京城的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黑衣男子转动着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缓缓道:“罢了,不怨你们,平国公府的寿筵你们也不方便露面,今后还是让青儿暗中护着她吧,青儿是姑娘家,到底比你们几个方便些。” 护卫忙应了声是。 少夫人还是由青儿姑娘贴身护着好,也免得如今日这般,明知少夫人那边遇到了麻烦事,他一个外男空有一身拳脚功夫,却不能露面,不然反倒给少夫人增添新的麻烦,在众人面前坐实了少夫人偷情的污名。 黑衣男子侧目瞥了眼角落,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被绳子捆绑在了柱子上。 “可招了?” 护卫忙不迭地回道:“回主子的话,那丫头被发卖前,已被平国公府毒哑了。” 黑衣男子冷哼了声,道:“平国公府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平国公府大约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初儿被损的清誉,初儿受的委屈又谁来替她讨回? 这事还真得闹大,闹的人尽皆知,世人才会知道初儿受了多大的委屈。 黑衣男子缓步来到柱子前。 他抿紧了唇,把捆在柱子上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在昏暗烛光的衬托下,一双幽暗深邃的黑眸显得愈发阴鸷。 女人的脸颊肿涨,头发蓬乱,分明在招供前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女人见又来了个男人,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下,却被绳子束缚着退无可退。 黑衣男子的半侧身形隐藏在烛火照不到的夜色之中,他嗤笑一声,重复道:“知道怕了?” 先前出手诬陷云初的时候怎地没半点犹豫,现如今知道怕了又有何用! 裴源行忽而想起了前世的一些往事。 那日云初死在了福佑寺的那场大火中,太夫人受惊中了风,回府后便一直半身不遂地病卧在床上。 那时候他腿脚已然受了重伤,又刚丧妻,自顾不暇,很多事都是许久之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彼时他一心只想着其他更要紧的事,是以没心思去在意太夫人的事,更未曾见过让太夫人受了惊吓的那块手绢。 他虽从未真心将太夫人看作是自己的祖母,却也清楚,太夫人怎会做出偷汉子的肮脏事。 可那时候他只觉得心里畅快得很。 真是因果报应,合该让太夫人也吃些苦头才是。 她不是惯会冤枉人吗,如今也该轮到太夫人自己尝尝被人无端冤枉却无从辩白的滋味! 但凡那日她对跪在她面前的初儿有过一丝怜悯,她也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耻笑在寺庙里跟个和尚偷情。 他唯一懊悔的,是前世他该好好查明此事才是,倒不是为了替太夫人正名,而是若前世他便已知晓那卑鄙之人是谁,或许今日初儿就不会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差点被人冤枉她品行不端了。 一模一样手段,不过是将太夫人换成了初儿罢了。 如今细细想来,只怕前世太夫人会被人非议,并非是幕后黑手的本意,而是太夫人阴差阳错地代初儿受过了。 幕后黑手想要陷害的,一直都是初儿。 他最先怀疑的便是杜盈盈。 可前世平国公府摆宴的时候,他已离京去接杜盈盈回京,是以他并不清楚寿筵当日发生过什么事,虽没有确凿的依据,但谅必寿筵上并没有发生过此事。 此事关乎女人的名节,即便平国公府想要粉饰太平,也堵不住众人的嘴,又怎会半点传闻也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前世的寿筵上平安无事,今生在同一场寿筵上却出了此事? 唯一的变数就只有杜盈盈提前来了京城,还与初儿一道赴了宴。 裴源行冷眼看着身形狼狈的丫鬟香芸,厉声吩咐道:“哑了,又不是聋了瞎了,等她供出后面的人,让她画个押!” 亲信忙应下了。 裴源行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之后的,就按先前说的做。” 话落,一阵微风拂过,他已转身走出了小屋。 自那日从平国公府回来后,云初难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裴珂萱被罚跪祠堂,之后又被禁足,而杜盈盈除了去太夫人屋里也没再去过别处。至于她是因为觉着心虚还是为了旁的缘故,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日用过午膳,下人刚将残羹撤下去没多久,青竹便进屋跟云初说起了她刚从别处得来的消息。 “少夫人,您还记得平国公府寿筵那日那个丫鬟香芸吗?” 云初轻蹙眉宇:“记得,可是出了什么事?” “奴婢方才听闻下人说,香芸今日一大早便被人捆绑着丢在了顺天府衙前。” 云初坐直了身,反问道:“被人捆绑着?!” “不止如此呢,奴婢还听说,香芸身上穿着的那件青布衣裳上面还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一块手绢。” 玉竹惊诧地睁大了双眼:“手绢?
!该不会是……” 青竹扭头扫了眼窗外,怕被院子里的婆子听见,特意压低了声音道:“你猜得不错,正是那日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的那块手绢!” 玉竹抬手捂住了嘴,小声道:“那岂不是好多人都瞧见了?” 青竹点了点头,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谁说不是呢,据说天刚蒙蒙亮着的时候,有人经过那处,便已瞧见香芸被绑着跪坐在门前,吓得那人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冤情呢,忙凑近了些想要瞧个仔细,结果却瞧见香芸的衣裳上缝着一块手绢。 “待那人瞧清楚手绢上的图案,便嚷嚷开来,这下好了,周围的人一下子全都知道了,连正事都顾不上了,纷纷跑过去看热闹。” 玉竹忽而冷笑一声:“要我说,香芸活该这般丢人现眼。那日她但凡心里存了些善念,不对少夫人下狠手,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那平国公府的那位大少奶奶果真有几分真本事,行事雷厉风行,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在府里主持中馈之事。” 青竹道:“话虽如此,可香芸毕竟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何况今日我还听闻,香芸哑了嗓子,众目睽睽之下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来应是被人强行灌了哑药。同为女人,如此处置她,是否手段过于狠辣了些?” “青竹,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善,殊不知这世上有些人你是不能对她手软的。你对她存了善心,她倒因此欺你,让你陷于困境而不顾。你想想那香芸,少夫人与她无冤无仇的,她为了些蝇头小利便不惜污了少夫人的清誉,这种人不让她吃点苦头,难保日后不再对旁人动了害人之心。” 玉竹扭头望向云初,“少夫人,您说奴婢说得对吗?” 云初托腮看着玉竹,笑着道:“我们玉竹啊,如今越发伶牙俐齿了!玉竹说的对,香芸原是不必做下这等龌龊事的,她既是做了,便该受到责罚,从今往后也算是吃了教训长长记性!” 只是有一事她总觉着有些说不通—— 平国公府的那位大少奶奶,还真不像是能做出将那手绢缝在丫鬟的衣裳上,并将丫鬟捆绑了送去跪在衙门前之事的人。 侯爷原是对平国公府寿筵上的闹剧一概不知的, 是以收到顺天府尹吕大人派人送来的书信,侯爷才得知近几日全京城闹得纷纷扬扬的那桩丑闻居然还牵扯到了北定侯府。 云初在平国公府老太太寿筵上名节受损,背后使阴谋诡计的竟然是杜盈盈。 侯爷气得肝疼, 将手中的书信揉成一团扔在了案桌上, 扬声唤来了下人, 命他赶紧去外头打听打听,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赶忙去外面好生探问了一番。 两个时辰后, 下人来回话。 侯爷的目光扫了过去:“可打听到什么了?” 下人弓着腰,恭敬地回道:“回侯爷的话,小的探听到, 有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说平国公府丫鬟咬出来的幕后黑手便是咱侯府刚认下不久的义女。” 侯爷眉目一凛:“是谁捅出去的消息?” 下人垂着头, 道:“恕小的无能, 没能查到那人是谁,小的只查问到, 如今一传十、十传百,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盈儿姑娘是咱侯府的义女。” 侯爷微微眯了眯眼:“可还打听到别的消息?” 下人垂头揪着衣角:“全京城都在说, 北定侯府算什么高门大族,嘴上标榜着知恩图报, 将救过世子爷一命的商户之女娶进了门,可转眼府里刚认下的义女便挑唆了侯府的姑娘, 伙同她在外头当着众人的面诬蔑侯府的救命恩人, 说少夫人行为不检点, 害得少夫人差点名誉扫地。” 下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侯爷的脸色, 又道,“还有人说, 那义女的真实身份是北定侯府老夫人的亲外孙女,侯爷的侄女,如今躲到京城来避祸,北定侯府上上下下竟还容许她这般包藏祸心,这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侯爷动了怒,忍不住拍打了一下案桌:“放肆!” 下人有些瑟缩地拢了拢肩,心里委屈却又不敢言说。 是侯爷叫他照直了说,他依言说了,却又惹得侯爷发怒。 侯爷挥了挥手,命下人退下了。 他思忖了片刻,转而去了颐至堂。 太夫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这会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侯爷心里藏着事,连寒暄也懒得寒暄一番,开门见山道:“儿子有要事要跟母亲说。” 太夫人眉毛蹙起,似是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却还是朝站在屋里的丫鬟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先退下吧。” 待屋里没了旁人,太夫人冷声道:“说吧,是何事?” “母亲,叫盈儿收拾收拾东西回她老家去吧。” 太夫人双眸凌厉地盯着侯爷:“你又在我这儿发什么疯?盈儿可是我的亲外孙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赶盈儿走!” “母亲,那日在平国公府寿筵上如此一闹,如今外头是传得沸沸扬扬,把话传得不堪入耳,外头的人该如何打量我们北定侯府,平国公府乃至于其他世家,又该如何思量我们?若是不尽早将她送回去,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 怕太夫人不信,他遂将吕大人那封书信递给太夫人。 “盈儿暗中收买了平国公府的丫鬟,收买丫鬟的那对簪子如今还在吕大人那儿,这一查就查得出是谁的东西。盈儿还挑唆萱姐儿当众污了云初的名声,那是多大的事儿,若继续任由盈儿留在府里,不但咱们侯府上上下下都要被
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侯府苛待救命恩人,便是连咱们侯府几个姑娘日后的亲事,也要被她给连累了。” 太夫人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你听外头那些人胡说!我看分明是萱姐儿那死丫头在背后挑拨离间,挑唆了盈儿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侯爷难得在太夫人面前硬气了一回,斩钉截铁道:“母亲,儿子不跟您争论是盈儿的错,还是萱姐儿的错,儿子今日只有一句话,母亲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儿子断不会让她在咱们侯府再多待一日,她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见太夫人张嘴欲要开口说什么,侯爷忙抬手制止道:“母亲,今日儿子不是来跟您商量此事的,您不答应也得答应! “有件事儿子也不瞒您了,前两日圣上已拟了旨,定了杜布政史的罪,坐实了他修坝贪污之罪,不日后杜布政史便要下狱,不只是您的好女婿,杜家的所有男丁届时都将会被流放,杜家的女眷等候发落。母亲,这可是圣上的意思,您难道要为了盈儿令整个侯府跟着遭罪吗?” 太夫人顿时脸上青白交错,惊呼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杜家怎会败落? 且不提北定侯府会如何,杜家的背后可是还有太子这座靠山呢。 她喘了口气,道:“太子会帮忙的,对,媛媛可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女人,有太子在,杜家定会度过这一劫,屹立不倒!” 侯爷冷笑一声。 指望太子会为了个玩意儿似的妾室不惜忤逆圣上的意思,母亲可真是天真得厉害! 何况太子自己能不能自保,还未可知呢…… 开口时,他的语气里已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嘲意:“帮忙?太子殿下自己已然是自顾不暇了,哪还有那能耐帮衬着杜家,母亲还是莫要再妄想些不可能的事为好!” 太夫人打了一个寒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自顾不暇?!你这话……这话是何意思?” “事关朝政,母亲不必知道太多。母亲只须清楚一件事,杜家的败落已成定局,便是杜家背后的靠山太子殿下,如今也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儿子奉劝母亲一句,母亲便是不为北定侯府着想,也该为您自己着想着想,盈儿还是早早送走的好,免得日后连带着母亲也跟着一同遭殃!” 闻言,太夫人顿时眼前发黑,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守在一旁的冯嬷嬷大惊失色,一连迭地呼喊着“太夫人,太夫人”。 侯爷目光极冷地扫了一眼昏倒在炕上的太夫人,未作任何停留,转身出了屋子。 走到屋门口,脚下一顿,扭头朝守在屋门外的春兰沉声命道:“你家主子这会儿身子不适,去找个大夫过来瞧瞧,若有个好歹,整个颐至堂的人都别想好过!” 春兰吓得忙点头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找大夫。” 侯爷“嗯”了声,抬脚走了两步,冯嬷嬷已惊慌失措地追了出来。 “侯爷,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夫人这会儿又病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侯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冯嬷嬷一眼,嘴角擒着森冷的笑意:“还能如何?自然是让母亲静心养病,少再插手那些糟心事,若是再病倒了,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 他默了一瞬,忽而又沉声命令道,“另外,差几个下人去帮杜姑娘收拾收拾行李,手脚都给我利索些,务必赶在明日前将她们主仆二人送出侯府!” 冯嬷嬷怔忪了一下,语气间带了些迟疑:“那太夫人那边……” 太夫人可是将盈儿姑娘放在心尖上宠着的,眼下太夫人病倒了,若是醒来发现盈儿姑娘被人送走了,因此大发雷霆可怎么办? 这罪责太大,她可担当不起。 侯爷只冷眼打量着她,眼底的神色薄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冯嬷嬷,你服侍母亲多年,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很多事我不说你也该知道怎么做。你好生将杜姑娘送走,紧盯着她些,不许她生事。” 他半眯着眼,继续道,“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危及到北定侯府,冯嬷嬷,你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他语气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冯嬷嬷心尖一颤,忙俯首低眉应道:“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听雨居。 青竹掀了帘子进来时,云初刚调好一款香料。 青竹快步走了过来,语气里透着些不安:“少夫人,不好了,三姑娘那边怕是遇到麻烦事了。” 云初心中一凛。 定是那件事了。 她抿了抿唇,面色微沉:“你莫要慌。” 青竹苍白着脸,被云初拉着去软榻前坐下。 青竹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神来,不似先前那般惊惶失措了。 “少夫人,今日三姑娘身边的文竹派了人过来,看门的婆子见文竹派来的人神色有些着急,生恐是桩要紧事,便也不敢耽误,赶紧跑来告诉奴婢。 “三姑娘这两日闹起了绝食,文竹劝也劝不进,帮又帮不了忙,急得直落泪,见老爷和太太丝毫不为所动,完全不把三姑娘的性命放在眼里,文竹没了法子,想起少夫人兴许还能劝上三姑娘几句,便赶紧遣了人送了口信过来。” 云初猛然抓住她的手,眼中难掩恐慌之色。 沁儿绝食?事情怎么会演变到如此地步? “你说清楚点,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听那送口信的人说,老爷和太太动了心思,打定了主意要将三姑娘许配给丁家三公子,三姑娘不答应,几番说她不嫁丁家那个纨绔子弟,老爷和太太却依旧不肯改了主意,三姑娘没了法子,无奈之下只好闹起了绝食。 “那送口信的人说
了,三姑娘大约只是想吓唬吓唬老爷和太太,他们便是再利欲熏心,也总不能让她的尸身嫁入丁家吧,岂料老爷却发了话了,说是由着三姑娘闹去,三姑娘要绝食,还省下了好些粮食呢,哪怕三姑娘饿死,也只能嫁给丁家,到时他自会将她的棺材抬到丁家去,便是死,她也会是丁家的媳妇!” 云初紧咬着唇,只觉得怒不可遏。 “文竹和三姑娘身边的樊嬷嬷急得没了法子了,只好跑来侯府找您,想着您或许能帮上点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姑娘丢了性命。” 云初微阖上眼,心中暗劝自己要淡定。 父亲和邢氏的性子她最了解不过,他们明知她绝不会答应沁儿跟丁家三公子的婚事,却铁了心了要沁儿嫁入丁家,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沁儿跟丁家的亲事是假,迫使文竹派人过来送口信给她才是真。 既然目标是她,那么父亲和邢氏的本意,大抵还是要她通过侯府解决云家的那桩麻烦事。 四弟的麻烦事…… 前世这个日子,四弟在外头惹了祸,跟旁人大打出手,把另一户人家的公子给打伤了。 打了人后,四弟竟还当众叫嚣着他是北定侯府世子夫人的弟弟,看谁敢跟他叫板。 光是这样倒也罢了,偏生四弟殴打的那位魏公子也是有些来头的,家里把他宠得跟什么似的,何曾在外面受过如此委屈,魏家在顺天府前告了一状,衙役得了令,将四弟扭送进衙门。 前世父亲和邢氏便为着四弟的事儿求到了她的面前,她出门不便,便派了鲍掌柜去外头打听了一番,这才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定是这桩事。 只是今生出嫁前,她便已安排下人盯着点四少爷。不过自己这位四弟闯起祸来又岂是几个下人能盯住的。 云初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青竹,我这就回一趟娘家!” 那边颐至堂乱成一团,这边云初回过侯夫人后带着青竹回了云家。 路上,青竹就同她说了大致的情况,和前世她得到的消息基本相同,只是今生四弟是偷偷爬窗出去的,把魏家的小子也打得更惨了。 云初下了马车,连招呼也不跟父亲打一声,径直去了三妹的屋里。 刚进屋,便瞧见云沁的贴身丫鬟文竹正端着一碗粥立在床前,不停地劝着云沁多少喝几口,云沁却阖眼躺在床榻上,只作听不见。 “三姑娘,您这样不吃不喝的,若是有个好歹,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知道了该得多伤心!” 云沁根本不理睬她,双目紧闭着,眼睫却开始止不住的乱颤,一滴滴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云初快步上前,弯腰在床榻边上坐下,拿起帕子替她揩掉脸上的泪痕。 “沁儿!” 云沁倏然睁开眼,见来人是云初,她坐起身,扑进云初的怀里,抱住她的胳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尽数化为一遍遍的“二姐姐”。 云初的眼眶顿时一红,抬手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脊背,不停地安抚道:“不哭、不哭了。” 怀里的云沁虽点了点头,却依然哭得泣不成声。 细细密密的酸涩感袭上云初的心头。 距姐妹俩上次相见并未过去多久,可三妹妹好像愈发瘦了。 她轻轻推开云沁,细细打量她。 云沁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如纸,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活泼天真模样。 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接过文竹手中的白粥:“先吃点东西,嗯?” 云沁神色恹恹地看着她:“二姐姐,父亲他……” 云初舀了一勺粥放到嘴边吹凉,朝云沁面前递了递:“我知道父亲在盘算些什么,我既然回来了,自然就有法子救你。” 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冷笑声,随即便听到父亲云修开口道:“三请四请地不见你回来,为了你三妹妹的事,你倒是来得快!” 云初喂粥的动作一顿, 缓缓回过头去。 云修漠然无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你倒是姐妹情深,知道你三妹妹身子不适,便急急赶了回来, 你四弟弟关在里头几日了, 也没见你差人回家问一句。” 云初将粥碗递给了一旁的文竹, 看着云修的眼睛面不改色道:“四弟弟有父亲和母亲宠着,女儿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反倒是三妹妹, 也不知哪里碍了父亲和母亲的眼了, 逼着她嫁人,嫁谁不好,找的竟还是丁家那个混账东西!” 云修一噎, 声音梗在了喉间。 他真是造了什么孽, 二女儿从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三女儿一听要嫁人就闹绝食, 一个个地都给他找不痛快! 他手指点了点云初,欲要开口骂她几句, 却被一旁的邢氏扯了扯衣袖, 他才回过神来, 继而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你也不用拿话堵我,我知道你心里总怨着我跟你母亲, 觉着我们只偏疼着你四弟弟,不把你们三姐妹放在心上。你自己也不细想想, 但凡你平日里多帮衬着些娘家, 你三妹妹又何必白白吃这些苦头?” 云初神色冷淡地看着云修不作声。 她知道她父亲想要什么, 她得等着他先张嘴求人, 没道理又想走她的门路办事,一边还指望着她上赶着主动开口。 父女俩僵持不下, 最终还是云修惦记着还在牢里的儿子,清楚这几日硬逼着云沁嫁人无非就是为了把云初引过来,他咬着牙,按捺住心中的怒火道:“你心疼沁儿,不想她嫁给丁家那小子,沁儿不嫁那小子也成,你赶紧回去找我女婿了结你四弟弟的麻烦事!” 云初勾了勾唇,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父亲此话
差矣,四弟弟的事关我何事?” 三妹妹是她的软肋,四弟弟又何尝不是父亲和邢氏的软肋? 三妹妹的忙她会帮,不过也是时候让父亲和邢氏知道知道,别想着一次次地拿三妹妹要挟她。 她和三妹妹之间的姐妹情分,可不是任凭他们践踏,被他们所利用走门路的! “你个孽障,是不是觉着你嫁了侯府了,翅膀硬了,便不用顾着娘家了?” 云修喘了口粗气,继续道,“四弟弟不是你亲弟弟?怎么叫他的事不关你的事?” 云修气得怒火攻心,一味地骂着云初兀自觉着不解气,邢氏在一旁急得哭哭啼啼,捏着帕子不停地抹泪。 一时间屋里闹得鸡飞狗跳,云初只冷眼看着这一切无任何反应。 活了两世,这一次次相同的闹剧,她瞧得还不够多吗? 她没再理会云修和邢氏,转身从文竹手中接过粥碗喂云沁喝粥。 云修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越发堵得慌,嘴里却也不歇着。 他倒不信了,他的女儿,难道他还管教不了了不成? 云初气定神闲地喂云沁喝完了粥,放下空碗,拿起帕子替云沁擦拭了一下嘴角,缓缓起身,不咸不淡道:“父亲若是愿意可以继续骂,母亲也大可以继续哭,只是如此一来,四弟弟怕是要在牢里老死了。” 父亲和邢氏不把她们姐妹三人当亲人看待,那就别怨她不把四弟弟当亲弟弟。何况此事本就是四弟弟不知轻重闹起来的,若照她的意思,四弟弟很该在牢里待些时日,也算是买个教训。 云修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息下去心中的郁气:“你不愿帮忙我也不勉强你,除了裴世子,我也并非没有别的法子想。” 他狞笑了一声道,“我跟你母亲便把你三妹妹许配给丁家三公子。丁家你也是知道的,家风虽不好,却也是结识几个达官贵人的,待明日商定了丁家跟沁儿的婚事,亲家公便是看在沁儿的面子上,也断不会对你四弟弟袖手旁观。由他出面,还怕不能将你四弟弟从狱中捞出来吗?” 云初怒极反笑道:“好啊,父亲倒是可以放手试试,只是容女儿提醒父亲一句,只怕您的主意打得虽好,赔进去一个女儿也解决不了四弟弟的难题。父亲难道忘了,四弟弟此回打伤的可是户部侍郎魏大人家的公子,魏家的老太爷可是丁家老爷的恩师,父亲真认为丁家老爷会为了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得罪了魏家吗?” 云初面色淡定从容,“既是父亲执意要救四弟弟,或许父亲可以将三妹妹许配给顺天府尹吕大人,只是女儿听闻这位吕大人已经有了家室,家里除了正妻之外,尚有两位美妾,父亲总不至于舍得眼睁睁地看着三妹妹嫁过去当他的小妾吧? “不提咱们云家的姑娘怎好当他人的小妾,说出去父亲脸上也无光,光说那位吕大人,他可是在官…场混过多年的,谅必也不是个蠢的,父亲真觉得吕大人会为了一个小妾得罪魏家?” 云初的声音不疾不徐,将个中的利害逐一道来。 云修本就不是个傻的,马上便想明白了云初话里的意思。 仅凭云家的家世背景,云家的姑娘是嫁不了什么世家弟子的,云婉和云初,不过都是因着旁的缘故,才得以嫁入高门的。 儿子还在狱中等着他去救他出来呢,哪能指望云沁在短短几日里便也跟她的两个姐姐那般有福气,仗着夫君对她一见钟情或是凭借她对夫君有救命之恩嫁入夫家呢? 想要跟高门世家结亲,除非是以小妾的身份进门。 区区一个小妾算什么东西,试问世上有哪个男人会蠢到为了一个小妾得罪权势? 云初这个死丫头有一点倒是点醒了他,即便他舍得舍弃沁儿、为了儿子断送了沁儿的终身幸福,却还是救不了儿子。 他把沁儿养得这般大,可不是拿来白白牺牲了! 现如今,唯一能将儿子从狱中捞出来的便只有北定侯府的世子裴源行了。 云修将利弊之处通盘考虑了一番,向云初投去了若有所思的一瞥。 要想走裴世子的门路,没云初的帮忙可行不通。 云初这个丫头是什么样的他还能不清楚吗,性子倔强又护短,跟她那个短命娘亲同一个德行! 云修掩去眼底的精光,唇边挂着笑道:“你说你跟我横眉怒目的做什么?沁儿是你的亲妹妹,可她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你心疼沁儿,难道我便不心疼沁儿了吗?” 他扫了眼仍苍白着一张脸的云沁,“说起来也是沁儿太偏激了些,为着一桩八字没一撇的事便闹起了绝食,害得全家人跟着操心。那日我跟你母亲不过就是随口提了一嘴丁家三公子,哪就说要把沁儿许配给那个小子了?” 云初敛了敛眸,道:“那可不知道,女儿可不敢随便胡乱揣测父亲的意思。父亲今日嘴上说着没想让三妹妹嫁给丁家那个纨绔弟子,兴许等不到明日父亲便已食言了。” 一次次地拿沁儿的亲事威胁她,这种破事父亲和邢氏做得还算少吗? 云修心头一跳,只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云初瞧了个透。 今日如此一闹,云初大抵已为了沁儿怨恨上了他,即便他越过云初直接向裴世子开口求他帮忙,云初若是在背后故意使个坏,在裴世子的耳边吹些枕边风,岂不是白搭? 他忙摆了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岂能害了我自己的女儿?” 惯会察言观色的邢氏也赶忙接口道:“你这孩子,你便是不信我,也不该疑心你父亲不是!” “父亲和母亲倒也不用这么快就表态,这信与不信,
原也不用太过在意。 “父亲和母亲只须明白一件事,那便是如今我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裴源行是我的夫君,我可以开口央求他帮你们解决四弟弟留下的烂摊子……”云初停顿了一瞬,视线缓缓从云修和邢氏的脸上掠过,笑道,“亦可以求裴世子出手对付四弟弟。所以女儿奉劝父亲和母亲一句,在做任何决定之前,最好还是先想想清楚想要什么再作定夺!” 云初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云修和邢氏。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迟疑着不敢应允下来。 云初哪会不知他们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也不去催他们,只作没瞧见,转身拿起帕子,替倚在床头迎枕上的云沁擦去鬓角上沾着的泪水。 反正在狱中受苦的是四弟弟,四弟弟又向来跟她关系疏远得很,他们做父母亲的尚且不着急,那她便更不心急了。 求人办事,就该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身后的帘子被人撩起,云修和邢氏大约是离开了。 云初“哼”了声,扶着云沁半坐起身靠在枕上休息。 她抬手拂开云沁鬓边的碎发将其别在耳后,柔声埋怨道:“傻瓜,为何要绝食,万一病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若不是文竹警觉捎人带了口信给我,是不是就一直这么饿着自己,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才好?” 云沁悲从心来,眼眶再度红了红。 “二姐姐,父亲和邢氏早已心意已决,我怕我不出此下策,他们不会有所忌惮。” 嫁给丁家三公子,她宁可不要活了。 闻言,云初的心里就有了些苦涩。 是啊,女人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更何况沁儿还摊上个不把女儿当女儿看待的父亲,但凡沁儿觉得自己有一条活路,就绝不会闹什么绝食。 沁儿素来性子温软,闹绝食,定然是被父亲和继母逼得狠了。 云初不由紧紧握住了三妹妹的手:“即便他们是铁了心地要将你送入丁家,那你也该信我几分,难道在沁儿眼里,我这个二姐姐仅仅是件不中用的摆设吗?” 云沁仰起头,一双圆润灵动的眼睛泛着浅浅水光:“二姐姐虽从未抱怨过半句,可沁儿知道,二姐姐在侯府过得并不容易。沁儿没用,帮不了二姐姐什么忙,哪有再给二姐姐添乱的道理?” 二姐姐鲜少在她面前提到夫家的事,可她知道,二姐姐嫁入侯府,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 云初微翘的眼睫不受控地颤着。 “傻瓜,你二姐姐既然是世子夫人,有些事料理起来自然比你容易得多,何况我们俩是何关系,我不护着你,难道要我去帮那些不相干的人吗?” 两姐妹正说着话,丫鬟文竹来禀:“二姑奶奶,老爷遣了下人过来,说是要二姑奶奶您去他书房里商议要事呢。” 云初面色不变,仍脊背挺直地端坐着,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盏茶。 她拿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口茶。 “二姑奶奶,您这是……”文竹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云初抬眸看着文竹,眉眼间依然带着点恬静的笑:“不急,方才说了那么一会儿子话,眼下倒有些渴了,索性让父母亲多等片刻,趁便也好让他们再想想清楚,免得一时冲动又做出什么鲁莽之举。” 文竹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突然就觉着放心了。 云初喝过了茶,才带着青竹去了云修的书房。 见她进了书房,云修面上的冷凝消散了些许,颔首道:“坐下吧。” 云初落了座,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一言不发,俨然一副只是为了来书房略为坐坐的样子。 云修亦保持着沉默。 他在等,等云初先开口。 先开口的那个,便是最沉不住气的,一旦乱了心绪,余下的便好解决了。 云初有多在意她的三妹,而他作为云沁的父亲,在云沁的亲事上又能有多大的掌控权,他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他不信云初能对云沁的婚事浑不在意。 等了半晌,却不见云初有半分慌乱。 云修紧抿着嘴,眼底深处隐隐藏着一丝不安。 他瞥了眼邢氏,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张嘴探探云初的口气。 邢氏轻轻笑了一声,佯装热乎道:“初儿一定渴了吧,坐下喝杯热茶吧。” 云初眼角弯了弯:“刚在三妹屋里喝过一杯茶,这会儿倒也不怎么觉着渴。” 邢氏脸上的笑意一僵,云修心里则生出些恼怒来。 这死丫头,他这厢处心急如焚,她倒还有闲心思喝茶! 邢氏素来比云修心浮气躁,虽自讨了个没趣,因惦记着还在吃苦的亲生儿子,只得赔着笑问道:“那初儿何时能将你四弟弟从牢里救出来呢?” 云初掀起眼皮,漫不经心道:“父亲和母亲这是想明白我方才说的话了?” 云修额头上青筋暴起,怒目直视地云初,手指微颤着指了指云初,欲要开口怒骂她几句,却被邢氏扯了扯衣袖,冲他默默摇了摇头。 逞一时之气,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她的宝贝儿子。 她心里虽恨极了云初,脸上却堆着笑:“我跟你父亲自然是想明白了,何况现如今关在里头出不来的,也是初儿你自己的亲弟弟。我们做父母亲的虽心疼他,初儿心里也是真心为他好的,巴不得他能早些从那鬼地方逃出来,又岂会害他呢?” 云初只安安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邢氏两眼一错不错地看着云初,恨不能从她那张淡然从容的脸上瞧出些端倪来。 这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她心里打着鼓,好半晌才听见云初回了句:“母亲这话说的不
错,四弟弟自然是我的弟弟。”云初笑了笑,不急不缓道,“而三妹妹,更是我的嫡亲妹妹。” “嫡亲”二字,便清清楚楚地点出关系的亲疏。 邢氏心头一跳。 “父亲和母亲既是真心指望我将四弟弟从牢里捞出来,那便拿出点诚意来。” 云修和邢氏对视了一眼, 心中已然猜测到她话里的意思,却仍存了些侥幸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云初挑了挑眉:“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帮忙解决四弟弟的麻烦事,将他从牢里救出来, 父亲和母亲在文书上画个押, 承诺再不插手沁儿的亲事, 由沁儿自行择婿。” 云修眼中聚起怒意,拒绝道:“不行!” 邢氏也跟着道:“初儿, 这事我们不能答应。” 他们若是画了押, 日后他们便再也操控不了云沁的婚事,到时候他们还拿什么拿捏云初! 一旦画了押,他们就此受到牵制, 而云初却没有任何约束, 若她撒手不管, 他们又如何奈何得了她。 他们的神情变化, 被云初尽收眼底。 云初站起身:“父亲和母亲既是信不过我,那便去找别人解决四弟弟的事吧。” “这几日天越发冷了, 父亲和母亲还是早些备好被褥和棉衣给四弟送去的好, 免得四弟弟哪日冻着了受了风寒便不好了。”她嘴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淡淡道,“何况四弟弟那急躁脾气我哪有不知道的, 是受了一丁点儿的委屈便要生事的,到时候可别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狱卒。” 她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 继续道, “父亲和母亲自然是真心疼四弟弟的, 四弟弟怎么乱来都不要紧, 不过狱卒可不会心疼四弟弟,他若是惹恼了狱卒, 在狱卒手中吃些苦头那便糟了。” 云修和邢氏皆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下明知云初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吓吓他们,却也不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冒一丁点儿的风险。 两人爱子心切,被逼得没了法子,只得按着云初的意思,硬着头皮随她一道去了户部画了押…… 回了侯府,进了听雨居,云初抬眼望着窗外,心头有股郁气难以纾解。 既然父亲和邢氏已画了押,签了保证书,不管用的是什么法子,她总归得将四弟弟从狱中捞出来。 她长长叹了口气,从窗外收回视线。 青竹轻声试探道:“少夫人,这事要如何向世子爷开这个口?” 云初摇了摇头:“那只是我在父亲面前拿来搪塞他的话罢了,我不会央求世子爷帮忙的。” 青竹迟滞了一瞬,才开口道:“那三姑娘那边……” 云初垂下眸子,自嘲地笑了笑。 前世她何尝没有试过找他帮忙,只是她话还未说出半句,他便已将她赶出书房。 “要不,找晋王妃帮忙吧?”魏家不好对付,青竹实在担心没有有头有脸的人出面帮忙,少夫人要如何解决和魏家的冲突。 “晋王妃她好心帮我,这份情谊不是让我拿来利用的。”云初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会另外想个法子,断不会让沁儿夹在中间为难。”说完,她拿着本香谱坐在临窗的炕上。 门帘被人一撩,云初循声望去,见裴源行走了进来。 她放下书,下了炕,对他屈膝福了福身子。 裴源行看了她一眼,道:“你坐下吧。” 云初默默坐下,裴源行转身去了净房洗漱。 云初拿起香谱,又看了起来。心里终是搁着事搅乱了她的心神,看了半晌也没能将香谱里的东西记到脑子里。 裴源行走出净房时,她的目光仍停留在同一页书上。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所有情绪。 云家四少爷近日闹下的荒唐事他也有所耳闻,四少爷拿着他是北定侯世子夫人亲弟弟的名号在外头招摇过市,岂料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是户部侍郎魏大人家的公子,跟云家不依不饶,云家四少爷被关在牢里至今还没能出来。 前世云初曾为着她四弟弟的糟心事来居仁斋找过他,那时,她大约是不好意思开口,还特意带了些她亲手做的吃食给他。 那时候他心里还怨着她,觉得她心机满满,是以才听到她提“四弟”二字,便认定她要找他帮忙。 莫说云家的家风他本就不敢苟同,即便错的不是云家四少爷,他也不愿承应下这桩事。 凡事破了例,后头再想要立规矩便难了,所以那夜他连云初送来的食盒都不曾打开来看一眼,便挥手赶她出了书房。 她走了后,他其实是有些许懊悔的。 纵使不愿惯着云家的不良之风,他也不该如此待云初,他该与她说个明白,而不是将她赶出书房。 思及此,他轻咳了一声,越过云初在另一边的炕上坐下。 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炕桌,想着该如何开口,临窗炕上坐着的人儿仍埋首读着握在手中的书卷,却一页也没翻过去。 他微眯着眼眸,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她分明为了她四弟弟的事烦恼不已,却一点儿也没有要跟他说的意思。 她是以为他会如前世般待她吗? 裴源行揉了揉额头,状似无意地道:“方才听见两个丫鬟在院子里闲聊,说你今日胃口不好,只吃了几口便命下人将饭菜撤下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令你吃不下饭?” 云初抬眸看向他,眉头微微蹙起:“可是哪个丫鬟在世子爷面前多嘴了什么?” 玉竹素来性子急,又事事以她为重,莫非是玉竹替她感到忧心,私底下跟青竹提起此事,一时没留意到裴源行回了听雨居,故而被
他听了去。 待会得空了还是再叮嘱玉竹和青竹几句的好,这府里上上下下皆是难想与的,两个丫鬟若是说漏嘴了什么,被有心人利用了大做文章,最后免不了又要惹出什么麻烦。 她不想再节外生枝。 裴源行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语气里透着点几不可查的心虚:“横竖不过是下人们一时闲着无事闲聊几句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必将她们找来问罪。” 本就是他随口杜撰出来的,不过是为了套云初的话罢了。 这几日她担忧着她四弟的事,谅必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 云初应道:“世子爷教训得是,妾身记下了。” 他心头一紧,心底突然涌上一种无力感。 他想同她说,他是她的丈夫,有什么事他都会替她担着。 他想她倚靠他,想她对他敞开心扉,想她只有欢喜没有烦恼,可她却连她四弟的麻烦事都不愿意跟他提起。 他抿紧了唇,了然于胸。 有了前世之鉴,她又怎会跟他提她四弟的事? 她不愿说,那便不说吧。 待他替她了结了此事,她自会欢喜起来…… 冯嬷嬷虽待杜盈盈很是殷勤,却也只是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博太夫人的欢心罢了,眼下侯爷已发了话,连她这个在太夫人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儿也被好生警示了,她哪还顾得上杜盈盈,哪敢为了杜盈盈得罪侯爷。 侯爷方才在太夫人的屋里已说得明明白白,杜家已是回天乏术,再也回不到从前,便是连太子殿下也护不住杜家了。 她在太夫人身边伺候多年,当得起太夫人最信任的人,那是多大的体面哪,在这府里,就连几个主子见了她,也得给她几分颜面,不敢轻易得罪了她。出了侯府这道大门,怕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她又岂能为了杜家和杜盈盈失去手里的这一切? 心里有了主意,冯嬷嬷未作停留,转身去了杜盈盈的屋里。 杜盈盈这厢正为着平国公府寿宴上的事惴惴不安。 那个被她收买了去的丫鬟香芸被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关进了柴房里等候发落。 也不知香芸受得住受不住责罚,会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侧目看向琥珀,低声问道:“琥珀,那日你可有说漏嘴,跟香芸提起过我是谁?” 琥珀摇了摇头:“奴婢怎会跟她说那些,便是连奴婢自己的身份,也不曾跟香芸吐露过半句。奴婢做事很当心,绝不会让他们疑心到您身上,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闻言,杜盈盈总算是舒了口气。 正想着还有其他什么破绽,冯嬷嬷已抬脚进了屋里。 杜盈盈颔首招呼道:“冯嬷嬷,您这会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冯嬷嬷连寒暄也懒得跟她寒暄一句,皮笑肉不笑道:“杜姑娘说笑了,老奴过来可是为了办正事,哪有什么闲工夫?” 冯嬷嬷冷冷地咳了声,又道,“老奴过来是通知杜姑娘收拾收东西的,姑娘现在开始收拾,还能赶在明日日落前上路,若是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杜盈盈有些发懵,几息后方才压抑住心里的那股震惊:“冯嬷嬷,您这是在说什么?” 冯嬷嬷冷着一张脸,有寒意自眼中溢出,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杜姑娘还是别多问了吧,可别耽误了您规整箱笼!” 杜盈盈紧抿着唇:“冯嬷嬷这是要赶我走,敢问冯嬷嬷这是哪里来的胆子?” “老奴自然是奉了侯爷的令,杜姑娘还是赶紧拾掇拾掇,乖乖离开侯府的好,免得到时候您自己没脸!” 杜盈盈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还未出言,一旁的琥珀已叉腰怒骂道:“好你个狗奴才,竟敢这般羞辱我家姑娘,看我家老爷知道后不收拾你!” 冯嬷嬷轻声嗤笑道:“老奴劝琥珀姑娘还是省省吧,现如今杜布政使已被圣上定了罪,不日杜家的男丁便要流放,杜姑娘也该有些自知之明才是,难道还要死皮赖脸地赖在侯府不走,等着侯府也被圣上降罪吗?侯府待杜姑娘不薄,杜姑娘可莫要以怨报德!” 杜盈盈攥紧了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来京前便知道,杜家眼下的情形不容乐观,却没料到皇上下手竟这般的快,更没想到皇上能下手这般狠毒。 “祖母现下人在何处?我要见祖母。” 冯嬷嬷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祖母面前一个略微得脸的奴才罢了,哪有资格赶她走?祖母那么疼她,定不会舍得让她离开侯府。 她非但不能走,还得留在侯府,勾得裴世子对她倾心,娶她为妻,有了裴世子的依仗,她才能长长远远地待在京城。 杜家她已经回不去了,她也绝不想再回杜家。 冯嬷嬷冷酷地击碎了她的所有念想:“太夫人为了杜姑娘和杜家,已经气得卧病不起,杜姑娘但凡还有一丁点儿的孝心,就不该再继续给太夫人添堵,若是害得太夫人气出个好歹来,杜姑娘您就不怕良心不安?” 杜盈盈浑身惊颤个不停,无力地跌坐在软榻上。 冯嬷嬷伸手拍了拍衣裳:“行了,琥珀姑娘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行李吧,侯爷可是已经发了话了,要你们主仆二人赶在明日日落前离开咱侯府,你手脚利索点,到时候若是惹了侯爷动怒,可没人护得了你们!” 直到冯嬷嬷离开屋子良久,杜盈盈和琥珀还没回过神来。 杜家完了,侯府也容不下她们了,哪儿还有她们的容身之地? 琥珀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收拾好我们的东西离开吧,府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姑娘,
我们真就这么离开吗?” “别说了,你先将东西拾掇拾掇吧,等过些时日再瞧瞧可有别的什么好法子。” 待祖母身子好些了,她一定会有办法哄得祖母回心转意的。 琥珀不知她心中所想,开始动手收拾箱笼。 杜盈盈平日里被人服侍惯了,哪懂得如何收拾箱笼,光靠琥珀一人哪忙得过来,拾掇了好半晌,才归拢了一小堆衣物和细软。 琥珀抬眸望着窗外的天色,心里犯了愁。 她推门出了屋子,一眼便瞧见太夫人拨给她们的几个丫鬟婆子正坐在院子里瞧热闹,想来刚才冯嬷嬷在屋里闹出来的动静,一字不漏地都给她们听了去。 她脸色白了白,扬声命道:“你们几个,过来帮忙收拾一下东西。” 几个丫鬟婆子像没事人一般,围坐在石桌前磕着瓜子闲聊,对琥珀的话充耳不闻。 琥珀上前几步:“你们几个是聋了还是怎么?” 一个长脸婆子吐了一地的瓜子壳,笑眯眯道:“我说琥珀姑娘,杜家都落魄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气性这么大,真当你家主子还是以前的杜家千金哪?” 一个细眉细目的丫鬟开口讥讽道:“脸皮可真厚,侯爷都发了话了,你们哪有死赖着不肯走的道理……” 屋里,清楚听到讥笑声的杜盈盈趄趔地跌坐在大炕上,生平 次日早上洗漱时, 云初心中的郁闷已纾解了许多。 青竹瞧了眼铜镜里的云初,眉眼间带着点笑:“少夫人昨晚可是做了什么好梦?看着整个人都心情畅快了些呢。” 云初弯了弯唇,坦然道:“若是运气好, 兴许真能解决咱眼前的这桩麻烦事呢!” 她招手示意青竹凑近些, 附耳叮嘱了她一番。 青竹眨了眨眼, 点头应道:“奴婢省得,少夫人放心, 奴婢这就去办。” 青竹明白此事耽搁不起, 得了云初的吩咐后,赶紧退下办事去了。她刚撩起门帘子,便和进屋来的玉竹撞上了。 “玉竹, 什么事这么急?”青竹揉着被玉竹撞上的肩膀问道。 玉竹没搭理她, 走上前去, 压低了嗓门对云初道:“方才顾家二姑娘遣人送来了口信, 说是想跟少夫人您见上一面。” 云初微愣了一下:“湘玉约我见面?” 玉竹点了点头:“正是,顾家二姑娘派来的人说, 约您在望江茶馆见面, 时间就定在了今日晌午后。” “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奴婢也问过那人, 许是顾家二姑娘顾忌着隔墙有耳,也没敢多叮嘱那人什么话, 只说是一桩顶要紧的事,少夫人去了便知。” 云初没再多问, 只吩咐了一句:“玉竹, 待会儿你便随我一同过去吧。青竹, 我吩咐你的事你晚点再去办, 你先留在侯府留心着些府里的动静,若有任何不妥, 赶紧差人知会我一声。” 此番只是跟顾湘玉在茶馆见一面,照理也不用藏着掖着防备着谁,可幼年时她的母亲跟顾伯母曾口头上商议过两家的亲事,今日湘玉派人过来约她见面,她跟湘玉虽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见不光的地方,但难保没有惊动侯府里的人,若是哪个下人在太夫人或是盈儿姑娘面前多嘴了什么,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前世她便知道,在这府里,重要的不是你做过什么,而是旁人信不信你。 瓜田李下,她还是小心谨慎些方不会出错。 许是顾湘玉也知道云初如今已嫁为人妇,嫁的又是北定侯府这样的高门大院,出一趟门甚是不便,是以特意寻了家较近的茶馆跟云初见面。 望江茶馆离侯府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云初不愿惊动府里的人,便叫丫鬟去车坊雇了上回去福佑寺时青竹找的那个马车夫,带着玉竹坐着马车去了茶馆。 进了茶馆,问过茶馆里的掌柜,才知顾湘玉在二楼开了个雅间,比她早到一步,已在雅间里等着她了。 店小二在前头带路,领着云初和玉竹径直去了二楼。 雅间里,除了顾湘玉,顾礼桓也在。 顾礼桓身姿挺拔,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目光柔和地看着云初,缓缓道:“云初妹妹。” 云初愣了一瞬,继而便复了原来的从容:“顾大哥。” 顾礼桓轻咳了一声,道:“其实今日湘玉约你在此相见,是我的意思。因想着不方便跟你私下见面,便由湘玉出面约你在此相见,还望云初妹妹莫怪。” 云初压下心底那丝不安,问道:“听玉竹说,湘玉有要紧事要跟我说。” 顾大哥素来是个谦谦君子,明知跟她一个有夫之妇私底下会面不合礼数,却仍是拜托湘玉出面约她,谅必真有什么要紧事不得不当面与她商议。 顾礼桓垂眸凝视着云初,眼中满含着关切和焦灼:“是有关你四弟弟的事,若云初妹妹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云家老爷是哪种人品,他早已有所耳闻,何况但凡云家老爷是个念旧的、不是那起趋炎附势之人,这些年来云家老爷也不会一直对云家和顾家当年商定下来的婚约不闻不问只作不知道。 云家老爷既是已和北定侯府的侯爷成了亲家,断没有不想从侯府身上刮些好处下来的道理。 旁的他倒不担心,就怕云家老爷会惦记上裴世子的门路,云初为人光明磊落,定然瞧不上眼她父亲的做派,可她若是驳了她父亲的意思,兴许云家老爷气急之下便会拿云家三姑娘的事为难云初,逼迫云初替他解决了云家四少爷的糟心事。 他跟云初自小一起长大,云初平日里总一心护着自己的大姐姐和三妹妹,云家老
爷若真狠得下心拿三姑娘的事要挟云初,纵使云初不爱麻烦旁人,难保云初不会为了她三妹妹舍下自己的颜面央求裴世子。 如今京城里都在传北定侯府假仁假义,表面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背后却纵容侯府的义女和自家姑娘诬陷恩人,想必云初嫁入北定侯府后在夫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不愿她为了任何人折腰,光是想想他便觉得心痛。 顾湘玉在一旁颔首道:“对啊云初,大哥如今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圣上很是赏识哥哥,还破格封了大哥做大理寺右寺正呢。” 她拉着云初的手下,“你看你,比之上回我跟你见面的时候瘦了好多,定是为了你四弟弟的事情操心坏了。你别急,我大哥厉害着呢,事情交由他来处理,保准能给你办得顺顺利利的。” 云初看向顾礼桓,他正定定地凝视着她,掷地有声地道:“我已读过此案的卷宗,你四弟虽有错在先,但魏家那位也并非无可指摘,那日两人争执中他也是动过手的,若真要论起来,你四弟弟固然洗脱不了罪名,只怕魏家那位也没法将自己完全摘干净。 “眼下不过是吕大人不想得罪魏家,这才只判了你四弟入狱,任由魏家公子在外头逍遥自在。” 说到底不过是瞧着云家只是一介商户,吕大人才敢如此行事。 “若是能说服魏家私底下跟云家和解,不再追究此事,此事便好办了。你若是信我,我可出面和魏家和解。” 跟魏家和解看似有些憋屈,却能确保不会留下什么后顾之忧。若是跟魏家硬碰硬,一心想要争个明白方才罢休,势必会得罪了魏家和吕大人,只怕以后会何患无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云家会如何他并不在意,就怕会牵连到云初。 云初本就聪慧,一点就通,顾礼桓虽说得含蓄,她却已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云家惹了祸,旁人只有闪避或是来看热闹的,顾大哥和湘玉竟还能如此热心肠地主动帮她解决难题。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她眼眶一热,忍着泪水道:“多谢顾大哥和湘玉相助,不过我已找到了法子,顾大哥莫要再为了我四弟弟趟这浑水了。” 四弟弟行事荒唐,是该在牢里好好待几日收收他的性子,若非关乎沁儿的终身幸福,她才懒得管四弟弟的闲事。 顾大哥苦读诗书,好容易得了功名,合该在仕途上走得稳稳当当,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可不是用来浪费在四弟弟的糟心事上的。 顾家兄妹俩又苦劝了云初半晌,但云初心意已决,顾家兄妹俩素来知道她的脾性,见她执意要自己了结此事,便只得打消了出手相帮的念头。 三人又在雅间里说了一会儿的话,云初想着自己私底下跟个男人见面终是不妥,便起身向顾家兄妹俩告辞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便回去了。” 顾家兄妹二人心里虽还想多挽留她片刻,却深知如今她已嫁人,且是北定侯府那样的高门世家,规矩诸多,若云初因回去太晚被夫家指责,反倒是害她受累了。 云初带着玉竹刚走出雅间,顾礼桓便已追了出去,在她后头唤了一声:“云初妹妹!” 云初猛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顾礼桓疾步上前,跟她还隔着些距离便又堪堪停下了。 他垂下眸光看着她,欲言又止。 未见她时,憋着一肚子想要说与她听;待真见着面了,一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静默了几息,酸胀的喉咙里才溢出一句他早已思量许久的话。 “云初妹妹,你……过得还好吗?” 她弯了弯唇:“我过得很好。”她顿了顿,眉眼愈发温润柔和,“顾大哥,谢谢你,谢谢你多年来的照拂。” 感恩他一直以来对她照顾有加,让她虽幼年丧母,却依然能感受到几分暖意。 也多谢他在她百般无助的时候,还能想着替她的四弟弟收拾烂摊子。 顾礼桓喉咙紧了紧,终是忍不住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见店小二从另一头走过了来。 他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嘴唇嗫嚅了下,纵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化为一句:“保重!” 云初莞尔一笑,声音清亮又温柔:“顾大哥,你跟湘玉也多多保重。” 下回再要跟湘玉相见,只怕得等到她和离后了。 顾礼桓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她下楼,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压下心中的酸涩,缓缓收回目光。 回身时,才瞧见对面雅间的门半敞开着,门口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愣了愣,不期然地撞上那男人的视线,只见那人面色阴冷,满是郁色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眼底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顾礼桓愣怔了两息, 便也不再在意,转身推门进了雅间。 裴源行下颚紧绷成一条线,眉眼间的锐气更盛, 在原地立了良久, 才下了楼。 半个时辰前, 他和韩子瑜约了蒋大人在茶馆的雅间见面。 蒋大人是吕大人的上峰,裴源行跟蒋大人从未打过交道, 想着韩家跟蒋大人早些年是有些交情在的, 便托他相帮在中间搭个线,与蒋大人约了在雅间里见上一面。 把蒋大人送走后,坐在桌前的裴源行瑜放下茶盏, 问道:“依你看来, 今日之事有几成把握?” 韩子瑜摩挲着下巴:“不好说。当年, 蒋大人是我祖父的学生, 照理是该给我韩子瑜几分薄面的,只是一来他现如今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说不准是不是还牢记着当年的那些情分;二来嫂子的
四弟弟此回的确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又理亏在先, 还真不好说结果会如何。” 裴源行拧着眉头:“你是觉着此事无甚把握了?” 韩子瑜摆了摆手:“那倒也不尽然。审理此案的虽是吕大人,但蒋大人可是他的上峰, 一旦蒋大人出面,吕大人怎敢不给他面子?况且魏家的公子也并非毫无过错, 魏家又有私下贿赂吕大人之嫌, 蒋大人一旦插手此案, 吕大人又怎敢再一味偏袒魏家?吕大人只需秉公办事, 不偏不倚,就有把握将嫂子的四弟弟从狱中捞出来。” 裴源行微阖着眼, 抬手揉了揉额角不置一词。 韩子瑜轻笑了一声,戏谑道:“看不出来你倒还真的挺疼嫂子的。嫂子娘家一摊上事,你就急着来找我。平日里咱裴大少爷是多清高的一个人啊,哪会为了谁低声下气地开口求人呢!” 他可是瞧得真真的,裴源行虽面上尽力保持着镇定,可他们相识多年,他哪能看不出来裴源行很是在意此事,生怕蒋大人不肯答应帮忙。 裴源行哪是真在意他的小舅子会如何,他在乎的只是嫂子罢了。 岂料某人只是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不过是不想见到她娘家的麻烦事牵连到咱侯府,也就你闲得慌,尽爱胡思乱想。” 韩子瑜不服气地斜睨着他:“你就嘴硬吧你!等过几日蒋大人了结了此事,嫂子高兴地扑你怀里,我看你还舍不舍得推开她说今日这话!” 裴源行垂眸看着桌面,神情中带了一恍而过的温柔。 初儿怕是不会如子瑜说的这般不矜持。 不过她心头里应该是会欢喜的吧。 得了韩子瑜的准信儿,又不愿听韩子瑜在那儿胡说八道,裴源行微微颔首,起身欲要告辞。 韩子瑜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这是要走?” 裴源行冷冷一笑:“既是蒋大人会插手此案,那我便回去安心等他的佳音。” “裴源行,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利用完我就拍拍屁股走人,我也不指望你答谢我,但你好歹留下来跟我喝两杯再走。” 裴源行眼皮未抬,言简意赅:“没空!” “没空?!蒙谁呢你!今日是你休沐之日,怎就没空陪我喝酒呢?” 裴源行只作听不见。 韩子瑜轻啧了一声,一脸了然道:“哦,我说呢,是为了早早回家陪嫂子吧。我看你啊,是巴不得整日跟嫂子黏在一处,见色忘友!行,本大爷最是知道体谅人了,既然你一心挂念着嫂子,勉强留你下来我也喝得不痛快,那你便赶紧回去陪嫂子去吧,但咱俩可说好了啊,下回有空了你定要陪我喝两杯才行!” 裴源行推门出了雅间。 刚出雅间,便瞧见对面雅间门前,云初正跟个年轻男子在说话。 那男子穿了件月白色竹节纹的刻丝袍子,分外飘逸出尘。 裴源行半眯着眼,神色阴沉不虞。 两人交谈了不过几句,云初便辞别了那人。 裴源行抿紧着薄唇,看着云初径直下了楼。 那穿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云初渐行渐远,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才收回目光转过身来。 对上裴源行的视线,两个男人皆是微愣了一下。 不过一瞬,裴源行便认出此人正是新科探花郎顾礼桓,云初闺中密友顾湘玉的大哥。 那日风清在宝墨阁听闻人说,云顾两家的太太当年曾商议过顾礼桓和云初的亲事,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若不是云初的生母早逝,云修又嫌顾家只是商贾之家,恐怕云初最后还真会如了云顾两家太太的愿,成了顾家的媳妇。 他练过功,耳力非常人可比。 即便离得远,他也听到云初唤了顾礼桓一声顾大哥,谢他多年来的照拂。 她看顾礼桓的时候,眉眼温柔似水。 没有防备,没有疏离。 她素来是个恬静沉稳的性子,可她在他面前,跟她在顾礼桓面前,分明是有些不一样的。 顾大哥、世子爷…… 关系亲疏,一听便知。 裴源行面上丝毫不显,垂在袖中的手指却紧握成拳。 回了侯府,仅迟疑了一瞬,便越过书房,径直回了听雨居。 进屋时,看见云初正坐在炕上埋首看书。 裴源行张了张嘴。 他很想跟她说,她无须再忧心她娘家的糟心事,他已托了人,有法子将她的四弟弟救出来。 前世她也是想过求他帮忙的,他还记得那日,她吹着冷风在书房门外站立了许久。 他不想见她,故而迟迟没让她进书房,他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自己乖乖回她屋里,却没料到她也是个性子倔的,他不让她进来,她便一直在外头等着。 后来他见她微跛着腿脚进了书房,只觉得满心不快,她既是知道自己腿脚不好受不得凉,又何必还要自讨苦吃地跑来找他。 那日之事,她心里应该是有些怨他的吧。或许不是怨,而是自此认定了他是绝不会帮她半分的。 所以今生,她不愿再跟他提起,转而去找了别人帮忙。 顾大哥…… 既是那般信任她的顾大哥,那便找他去吧。 原是他犯贱,连日来竟还一直挂念着此事。 他摔帘离开了屋子,转身回了书房。 云初将香谱搁在一旁。 那日回侯府的马车上,她便开始思量可有什么好法子能将四弟弟从狱中救出来。 四弟弟如何她并不十分关心,就四弟弟那毛躁脾气,很该在牢里再多待些时日,实打实地吃过苦头了,他才能学会收收他那坏脾气,免得三天两头地拖累娘家帮他善后。 可现如今她已拿救出
四弟弟一事作为筹码,逼得父亲和邢氏画了押,承诺日后再也不得干涉沁儿的亲事。 帮四弟弟一个忙,换得沁儿下半辈子的幸福,这笔交易不算亏。 她思来想去,要想了结四弟弟惹下的麻烦事,还得从魏夫人那边下手。 她记得前世,魏夫人曾在永嘉郡主的一次赏花宴上,撞到了永嘉郡主身边的一个侍女,害得侍女捧在手里的香露瓶掉落在地上砸了一地。 此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生那香露是西域进贡的,逛遍全京都的香料铺子都买不到的名贵东西,是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前世,自赏花宴后没几日,她便被禁了足,每日困在屋里抄写经书,故而后来永嘉郡主是否恼了魏夫人,魏夫人又是否想了什么法子化解难题,她一概不知。 虽不知此事最终是如何了结的,可想来魏夫人定会有些忧心。 眼下四弟弟得罪了魏家,出手殴打了魏家的公子,光是上门送礼向魏家赔罪定然是没什么用的。 兴许被魏夫人摔碎在地上的那香露会是个契机。 她旁的本事没有,幸而会一些调香之术,且在那次赏花宴上闻过那香露的气味。 那西域进贡的果真是珍品,隔了一世,她对那香味依然记忆犹新。 前两日她细细回想过那香露是用何种香料调制而成,并吩咐青竹去铺子里买了一些调制香露的香料回来。 这几日她废寝忘食地调制香露,总觉着还缺了一味香料。 玉竹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少夫人,您都调制了好几个时辰了,先歇会儿喝杯热茶吃些点心吧。” 云初头也不抬道:“你将茶点先搁在小几上吧,我忙完了这些便过来吃。” 又调制了会儿,云初才深吸了口气,净了手,捻起一块栗粉糕咬了一小口。 凡事急不得,容她再仔细琢磨琢磨,兴许就能调制出香露来了。 玉竹凑近着嗅了嗅一个罐子,奇道:“少夫人,这罐子里装的是何东西,怎地闻起来竟有些发臭。少夫人,您是不是用错香料了?” 云初拿起帕子,拂去粘在指尖上的糕点碎屑:“你就不知道了吧,调香的时候加入点这东西,能调和香精中的‘甜腻’味儿,闻起来才会更自然舒适。” 玉竹啧啧称奇:“少夫人不说,奴婢还不知道有这等事呢,少夫人的调香手艺果真了得。” 云初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丫头就爱取笑我,哪是我厉害,说起来也是我无意间发现的窍门。” 玉竹拍了拍手,声音里染着喜悦:“少夫人,如此一来,您说的那个香露是不是就能调制出来了?” 少夫人已说了,若是哪日调制出香露,拿了去找魏夫人,四少爷的事情便好办了。 倘若真的能成,少夫人跟三姑娘都能松口气了…… 居仁斋。 风清进屋来禀:“世子爷,韩公子过来了。” 裴源行将手中的笔扔到砚台边上,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自茶馆那日见了面后已过了两日,韩子瑜那厢是该有些消息了。 韩子瑜才进屋,裴源行便开口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韩子瑜哭笑不得:“你倒是心急,我这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呢,你便问上了。”他偏头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风清,“你家主子见了你家少夫人也是这般猴急?” 风清忙低垂着头,想笑而不敢笑。 裴源行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上茶去。” 韩子瑜知道裴源行的脾气,哪敢再继续打趣他,遂道出了今日过来的目的。 “今日那蒋大人找我来了,料你也猜不到,那魏家竟自行撤了诉状,不再追究嫂子的四弟弟了,谅必不日他便能出狱了。” “撤了诉状?”放心之余,裴源行心里又生出些许疑惑。 先前魏家还不依不饶的,怎地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嗯,就是撤了诉状。” 见裴源行默不作声,韩子瑜忍不住埋怨道:“我辛辛苦苦帮你跑腿办事,你就没话说了?” 虽说此番能了结此事,其实并没有蒋大人什么功劳,但蒋大人总归是他找来的吧,今日他得了消息便急忙忙地赶过来了,裴源行给他道一声谢不为过吧。 裴源行的态度有些冷淡:“下回请你吃饭。” “我难不成还图你顿饭?行吧,你那臭脾气我还有啥不清楚的,这会儿你心里指不定有多乐呢,偏要板着一张脸怕人瞧出来。” 韩子瑜眉毛一挑,“哎,我只好奇一件事,平日里你在嫂子面前,不会也是这副臭脾气样儿吧?” 裴源行面色不改地端坐着,只作听不见。 韩子瑜忽而想起一件要紧事还没说,忙又正色道:“话说除了我,你是不是还找了旁人帮忙解决此事?” 裴源行道:“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那我今日怎听得蒋大人说,像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找了关系托他想个法子将嫂子的四弟弟从牢里捞出来。” 裴源行眼波微动,直直地看着韩子瑜:“蒋大人可有说是谁?” “你也知道蒋大人如今当了大官了,说起话来遮遮掩掩的。他只是露了个口风,要不是我追问个不休,怕是啥也打听不到。” “你就说那人是谁!” 絮絮叨叨,唠叨得很。 “就是那新科探花郎,顾……”他眉头舒展了一下,“就是那顾礼桓!听闻圣上觉得他才华横溢,很是赏识他,还封了个大理寺寺正的职位给他。” 裴源行瞳孔骤缩,锐利修长的剑眉渐渐露出一点阴郁厉色,低声嘀咕道:“绣花枕头!” 韩子瑜愣了几息,才回过神来:“绣花枕头?!裴源行,人家可
是新科探花郎!” 他晃了晃脑袋,“我跟你说,那日圣上当众夸赞了顾郎君后,大臣们都连连点头称是,建安长公主还想招顾郎君为乘龙快婿呢!” 裴源行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那倒是招他当女婿啊,磨磨唧唧,光说不做!” 韩子瑜的脸上带了点诧异:“这可是婚姻大事,哪有这么快就定下的,若是来个乱点鸳鸯谱,下半辈子的幸福就交代在这里了。顾郎君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个有才华的,招他当女婿,岳丈岳母心里自然是喜欢的,但也得看顾郎君心里乐意不乐意。建安长公主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硬要强行将顾郎君跟那女子凑一对,往后的日子怎会幸福!” 裴源行面色一沉,一股烦躁感从心底翻涌而上,只觉得此番话分外刺耳。 强扭的瓜不甜…… 韩子瑜丝毫未察觉他的不悦,兀自说个不停,半晌才听得裴源行说了句:“不甜!?谁说不甜!” 两人又聊了几句正事, 韩子瑜便推说有事告辞了,裴源行也不挽留他,命小厮送他出了书房。 韩子瑜抬脚跨出院门, 回首瞥了眼书房, 瞧着四下无人, 压低了嗓门问风清:“你平日里总跟着你家主子,想来你家主子的事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 你给我说说, 你家主子今儿个是怎么了,怎地说话这般呛人?” 风清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一下:“有吗?” 世子爷哪日不是这副别扭样, 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韩公子为何反倒觉得不对劲了? “有, 怎么没有!你家主子跟顾郎君可是有什么过节, 怎地这般瞧不惯顾郎君?” 风清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作声了。 韩子瑜瞧他的样子, 便猜到他是知道而不敢言。 “你这小子藏着掖着做什么?我和你家主子是啥交情哪, 你既是知道什么, 便放心大胆地说,有事我替你兜着!” 风清本就是个嘴里憋不住话的, 哪禁得住韩子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赶忙回道:“奴才也不确定猜得对不对, 奴才只知那顾郎君原先差点成了云家的女婿, 若不是云老爷瞧不上顾家只是商贾之家, 这门亲事兴许早就成了。” “云家的女婿?!”韩子瑜眉峰一动, 试探道,”难道顾郎君原本要娶的姑娘是你家少夫人?” 风清垂下头, 虽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但分明是承认韩子瑜猜对了。 “你家主子可知道此事?” 风清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道:“奴才自是不敢瞒着世子爷。” 韩子瑜眉宇间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拍了拍风清的肩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你这奴才倒是忠心,是该让你家主子知道知道。” 难怪裴源行瞧顾郎君哪哪哪都不顺眼,憋不出半句好话来,合着他是吃味了啊,心想着嫂子差点就成了顾郎君的娘子,哪还能有什么好脾气。 谁叫裴源行平日里就爱端着,活该! 韩子瑜走后,裴源行便回了听雨居。 一踏进院门,就瞧见青竹蹲在廊下煎药。 他脚下一顿,轻咳了一声。 青竹循声回过头来,见是裴源行回屋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行了个礼:“奴婢见过世子爷。” 裴源行侧目扫了眼屋门,又将目光移到青竹脸上:“少夫人每日可有好好吃药?” 他前些日子便细细交代过云初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每日牢记着替云初煎药,盯着她按时服药,便是她再嫌药苦也不能心软。 他叮嘱过两个丫鬟,再如何忙分不开身,也定要由她们其中一人亲手熬药和端药给云初,不得假手于他人。 有了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再让这府里的任何人有机会在云初的补药里做手脚。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每日都有按时吃药。” 裴源行微微颔首,继而又嘱咐道:“平日里叫小厨房的厨子们也多注意着些,性寒的东西一律不许拿来做菜!” 青竹垂手立着,一一应下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裴源行一壁走,一壁问道:“少夫人现下在做什么?” “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方才觉着有些困倦,这会儿正在歇息。” 裴源行停下脚步,转身朝院门方向走:“既然还睡着,那我便不进去了。” 见他出了听雨居的院门,青竹便打起帘子回了屋里。 听到动静,坐在外间埋头坐着针线活的玉竹抬头看了她一眼,揉了揉脖子,道:“青竹姐姐,刚才你在院子里跟谁说话呢?” “是世子爷,问了我好些话,又叮嘱了好一会儿才走了。” 玉竹揉脖子的动作一顿,眼睫微颤着:“他问什么了?” 青竹:“他嘱咐我们好生留意着,每日提醒少夫人按时服药,且不得让旁人插手熬药之事。” 话音刚落,便听见云初在里间唤了一声“玉竹”。 两个丫鬟见她醒来,赶忙步入里间伺候。 玉竹端来热水服侍云初洗漱,立在一旁的青竹开口道:“方才世子爷来了一趟,得知少夫人已经歇下了,便又离开了。” 云初“嗯”了一声,便闭口不言了。 青竹素来是个心细的,深知少夫人一向不怎么在意世子爷,她若是不主动提起,少夫人还真不会再多问半个字。 主子不问,她这个当下人的却不该瞒着不说。 “方才世子爷还问过奴婢,少夫人每日可有好好吃药,世子爷还特意叮嘱奴婢,要奴婢好生留意着少夫人平日里的饮食。” 世子爷不让小厨房里的厨子们用性寒之物,定是担心会对少夫人的身子
不利。 奈何云初听了,仍是木着一张脸。 青竹蹙起眉心,迟疑地道:“少夫人,您看……倪大夫开的那补药……您真的不喝吗?” 倪大夫不比府里的其他人,当初便是多亏倪大夫的细心医治,治好了少夫人的腿伤,是以倪大夫开的药方子,定是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云初静静地看着青竹:“将那补药倒了吧。” 青竹没再多劝,应了声是走出了屋子。 少夫人曾说过她不日后便要跟世子爷和离,既然少夫人打着和离的念头,孩子自然是不能要的。倘若少夫人喝下倪大夫开的补药当真怀上了,到了那时,少夫人便是再一心想要离开侯府,怕是也走不了。 母子之情,岂是说能割舍便能割舍掉的? 可现如今,世子爷待少夫人如何,她都瞧在眼里,平心而论,世子爷待少夫人果真是有几分真心的。 女人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一旦和离,日子定会过得异常艰辛,何况少夫人的娘家又是那样的人家,是万万指靠不上的。 倘若世子爷愿真心护少夫人一世周全,即便侯府不是什么好去处,有世子爷护着,想来府里的上上下下也不敢再欺负少夫人了。 她是少夫人最信任的人,合该事事替少夫人着想,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否该劝少夫人对世子爷敞开心扉,试着接纳世子爷呢? 他们毕竟新婚不过几个月,哪对新婚夫妇刚开始过日子的时候不是磕磕碰碰的,可若是互相交了心,兴许往后便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青竹捧着药碗发愣,玉竹已跟着走到廊下:“青竹姐姐,怎么还没将这补药给倒了,少夫人方才不已经说了不喝药了吗?” 青竹一脸愁容道:“玉竹,你真觉着少夫人该和世子爷和离吗?若是离了世子爷,少夫人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 怕玉竹闹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转而又向她道出心中的顾虑。 “玉竹你仔细想想,少夫人哪日和离了,云家定是指望不上的,就老爷和太太那脾气,莫说是帮少夫人一把了,能不继续给少夫人添乱便是万幸了,可一个女人既没娘家也没夫家帮衬,只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得自己赚钱养家糊口,这日子能是容易过的吗? “这些时日你总也亲眼瞧见了,世子爷虽面上看着淡淡的,倒是真心护着少夫人的。知道姚嬷嬷跟那避子汤脱不了干系,罚了姚嬷嬷后便直接将她打发了走,还喊了倪大夫过来替少夫人开药调养身子,便是每日的吃食也极为上心,我思量着,是不是该劝少夫人打消了和离的念头。” 玉竹忙道:“青竹姐姐,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少夫人好,可你我自小跟少夫人一同长大,少夫人的脾性你也是清楚的,她从不做冲动之事。她既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和离,自然有她的道理。总之我还是之前那句话,少夫人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玉竹,我自然跟你是一样的,少夫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只是担心少夫人日后会不会后悔,我更不想少夫人日子过得太苦。” “青竹姐姐,这些事情你且不要去多想,总之这补药不能喝,若是真怀上了便麻烦了。” 玉竹知道青竹向来顾虑多,伸手接过药碗,抬脚朝一棵大树那边走:“你不倒,便由我来倒吧。” 刚将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倒在树下,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冷厉的男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竹冷不丁被吼了一声,心头一跳,忙循声望去,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连声音都带着点颤:“世子……世子爷?” “啪嗒”一声,汤碗应声摔在地上,汤碗砸成碎片飞溅至四处。 裴源行视若无睹地踩在碎片上,朝玉竹愈发逼近了些:“你在做什么?”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送走了姚嬷嬷,却没料到他在府里唯一敢信任的玉竹和青竹,竟也开始对云初的补药做手脚。 玉竹手指蜷了蜷,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裴源行侧首看向立在一旁的青竹:“她不说,你说!” 青竹脸上血色尽失。 世子爷怎地突然回了听雨居,竟还撞破了少夫人的秘密。 她正踌躇着该不该如实招来,裴源行已勃然大怒:“谁给你们的狗胆?” 青竹和玉竹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两个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云初冲了出来,挡在了两个丫鬟的前面。 裴源行怔忪了一瞬,直视着云初,后者坦然地回视着他,徐徐而道:“世子爷,此事与她们俩无关,那汤药原是我吩咐她们倒掉的。” 裴源行瞳孔倏地一缩,满目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云初目光不躲不闪地望着他:“没为什么,就是不想喝。世子爷若是气,妾身听凭世子爷责罚,只求世子爷能放过玉竹和青竹。” 他眼神暗了暗:“你不喝补药,是不想让身子好了,是不是?” 云初卷翘的眼睫微颤了一下,心一横,索性跟他把话尽数说开:“是,妾身不想调养身子。妾身……”她抿了抿唇,道,“妾身不想为世子爷诞下子嗣。” 裴源行闭了闭眼,声音又干又涩:“你以为我让你喝补药,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妾身从不知世子爷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妾身却瞧得明白,世子爷娶我本就出于无奈,是妾身对不住世子爷,逼得世子爷不得不硬着头皮娶了妾身。” 是她存了私心,明知自己对裴源行并无半分恩情,却眼睁睁地看着裴源行满心不愿地迎娶她进门只为
了所谓的报恩; 是她一直厚着脸皮霸占着世子夫人之位; 是她一味地拖着时间,直到彻底了结了沁儿的事儿,逼着父亲和邢氏立了字据不敢再干涉三妹的亲事,她才敢跟裴源行摊牌。 云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裴源行,终究是说出了那句话:“世子爷,我们……和离吧。” 他心弦一颤,望向云初,目光如刀刃似的锋利 “妾身知道自己无颜央求什么,只求世子爷能看在妾身平日里安分守己的份上答应此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裴源行喃喃重复道。 好一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倪大夫猜得不错。 云初果然是察觉到她先前喝的是避子汤。 难怪那日他劝她好生喝养生药,她却似是百般不愿,他竟还以为她是怕那药苦才不愿喝药。 裴源行垂下眸子,以掩去眼底的自嘲。 她哪是怕药苦,她不过是不想要他的孩子,如此,她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他、离开侯府,而他竟还蠢得跟什么似的,整日挂念着她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他勉强稳住身形,明知答案定不会是他想要听到的,却兀自不死心:“你是怕跟我有了孩子,你便再也走不出这座侯府了,是不是?” “是。” 还是那样柔和的声音,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裴源行看着云初半晌没作声,忽而,他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好,如你所愿,那便和离吧。” 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身去了书房。 这一夜, 裴源行留宿在了居仁斋。 风清按着裴源行的吩咐,将他的衣物和寝具从听雨居搬来了书房。 他心中虽不解世子爷为何会突然决意在书房过夜,但也瞧出来, 世子爷这会儿心里正憋着火呢, 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凑上去送死。 他吊着一颗心替裴源行铺好了床, 又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裴源行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地盯着窗外的月色。 他是想跟云初好好过日子的。 他要她喝补药时, 并未想着要她为他诞下子嗣, 他只是希望她能尽快调养好身子。 当然,他也的的确确想过跟她能有个孩子。 他自小便没了亲娘,亲娘刚去世, 父亲便将他送去了侯夫人的房里养着。 之后, 他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再后来, 姚嬷嬷也背叛了他。 他算不得什么好人, 自认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跟孩子打交道的人。 不能对自己的孩子付出真心的男人,没资格当父亲, 倒还不如不生养。 说也奇怪, 那日看到云初眉眼含笑地对着她的丫鬟说话, 他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倘若云初能为他生个女儿,他们的女儿一定会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孩子。 和她一样的性子, 一样的容貌。 云初也定然会欢喜得紧。 为了他们的女儿,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制虎头鞋。 裴源行带着点怨气翻了个身。 青竹和玉竹、顾家那姑娘、还有那个顾礼桓, 云初对着他们, 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在她信任和在意的人面前, 她是开朗爱笑的, 唯独在他面前,只剩淡漠和疏离。 前世今生, 他从来不是她信任和在意的那个人。 裴源行一夜无眠地在书房里过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更衣梳洗过后,小厮风清进来传了话,说是听雨居那边差了人过来,想要问问世子爷哪日有空。 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他丢下风清,扭头便去了听雨居。 见他掀帘进了屋,青竹和玉竹面上讪讪的,侧目看了看云初,便默默退下了。 裴源行敛眉淡声道:“找我何事?” 云初屈膝行了一礼:“不知世子爷哪日有空,能否陪妾身去一趟户部提交和离书。” 裴源行心下一沉,藏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收紧。 来之前,他竟还想着她是不是悔了不愿和离了,这才差了人来他书房,想要喊他回屋跟他服个软。 哪知她竟是为了问他一声,他可有空去户部办妥和离一事。 他笑了起来,带着几不可查的悲凉:“你既然着急得很,那今日便去户部吧。” “有劳世子爷了。” 他无声地扯了扯唇,执笔写下和离书,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过后,便将和离书递给了云初:“拿去!” 云初接过和离书,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仔细将它折叠了几下,从腰间取下荷包,小心翼翼地将和离书塞进了她的荷包里。 裴源行的视线从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扫过,浑身一震,骤然回想起前世那场大火后,他在一堆灰烬中找到的那个荷包。 他虽不懂针线活,却也看出那荷包针脚细密独特,绝非外头铺子里买来的普通货色。 他原本就猜到留在火场的那个荷包是云初的东西,如今更是对此确信无疑。 他还记得前世他在那个荷包里找到了一张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画了押的纸片。 那会儿他总也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文书,云初竟会将它日日带在身边。 原来竟是她亲笔写下的和离书。 裴源行一贯疏离冷冽的眉眼怒意渐现,他伸手拽住云初的手腕:“所以你荷包里放着的,就是和离书,是吗?” 云初脸上划过一丝错愕,不过几息,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她曾梦见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从荷包里取出一份画过押,被烧得支离破碎的文书。 后来,她记起了前世的种种,也想起了前世她便已悄悄写下了一份和离书。搜小布人儿的事发生
后,为免被人发现,她将藏在箱底的和离书取了出来,放在了她随身带着的荷包里。 眼下他定是猜到了前世荷包里的文书,就是她写下的和离书。 云初并未作答,但裴源行已然明白他猜得分毫不差。 扣住她手腕的手加大了几分力道,他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前世,你便打了跟我和离的念头,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回道:“是。” 他赤红着眼,手上的青筋暴起:“云初,你究竟为何要和离?你分明是爱慕着我的,若不是爱慕我,那日灯会上,你又怎会拼死救下我?” 云初摇了摇头,道:“世子爷误会了,我并不曾救过您。那日灯会上一片混乱,所谓的救你,不过是意外。” 裴源行只觉得心口像被撕裂似的,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外面传闻云初爱慕他。 他也以为她爱慕他,是以她豁出性命也要救下他。 可如今,她却告诉他,她没有拼死救他,那又何来爱慕之说? 他偏不信。 “那么那件寝衣呢,你又当如何说?” 云初愣了愣:“寝衣?” “就是在你的衣箱里搜到的寝衣。”他直直盯着她的脸庞,心口有几分说不出的酸涩,“云初,你该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件寝衣,你若是心里没有我,依你的性子,你又怎会去弄那样一件寝衣?” 两世结为夫妻,纵使他再冷落她、疏忽她、误会她,他多少还是知道些她的脾性的。 她是个性子清冷的女子,却不顾羞赧悄悄备下了那件寝衣,不是为了博取他的欢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他提起了那件寝衣,云初的脸颊微微泛了点红:“那件寝衣原是母亲给我的,现如今,也不怕世子爷笑话,母亲指望我穿着那件寝衣讨世子爷欢心,讨了世子爷欢心,我便能开口求世子爷将我四弟弟从牢里救出来。世子爷听了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她吐出一息浊气,忽而笑了一下,“说来世子爷也许不会信,我的确是一时疏忽,忘了将那寝衣绞碎了,让人翻找出来平白惹人笑话,也让世子爷误会了,原是我的不是。” 是她的错,倘若她在邢氏面前态度再强硬些,抑或是回了侯府后便将那寝衣毁了,便也不会当众被人耻笑,更不会让裴源行误以为她对他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裴源行只觉得心疼得更厉害了。 他忽而想起那日他送药去云宅时,云初和顾家姑娘说的那番话—— “只是他们还说,你……你会嫁给裴世子,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 “传闻不可信,是以我也不会嫁给那位裴世子!” 她刚嫁进门那会儿,他心里还怨着她。她不是信誓旦旦地扬言不会嫁给他吗,为何转眼便又嫁进了侯府,成了他的妻子? 她爱慕他,是以,即使是挟恩图报固,她也要嫁给他。 可如今,她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一切皆是误会。 她从未爱慕过他! 她,两世都打着跟他和离的念头! 他双手在袖中收紧又张开,旋即又再度紧握成拳。 他忍了几息,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我要听你亲口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一刻都不曾对我动过心,是吗?” 她静静地直视着他,言简意赅:“不曾。” 他看着她温柔而淡然的面容,感到自己的心沉到了深渊谷底。 她不喜他。 所谓的情意、所谓的爱慕,不过是他妄想出来的东西。 什么互相扶持、和和美美过一辈子,从头至尾都只是他一个人自以为是罢了。 发红的眼睛盯着她良久,半晌,他才铁青着脸道:“好,很好!” 回了侯府,云初便同青竹和玉竹整理起箱笼来。 裴源行虽在书房里住下了,但是他们既已和离,她自该早些收拾好东西走人,也没必要多赖几天。 她没多少嫁妆,好些东西先前便已收拾妥当了,青竹和玉竹又是手脚麻利的,不过半日,云初便带着她的两个丫鬟,由马车载着一车子的箱笼离开了侯府。 小厮风清进了书房,裴源行抬眸冷冷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走了?” 风清看出他眼下心情不佳,哪敢多问什么,凭着自己的机灵,心想着世子爷应是在说少夫人,忙垂首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他顿了顿,察觉到自己一时说漏了嘴,忙又纠正道,“不,云姑娘离开侯府已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裴源行抿了下唇,遂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他伏案看了一会儿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回了听雨居。 长案上的甜白瓷梅瓶里插着几枝红梅,红色衬着白色煞是好看。 许是刚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下来没两日,梅花还隐隐飘散出几缕幽香。 裴源行转身进了里间。 屋里头暖和得很,热气里夹杂着镂空熏炉里熏着的香,是他最熟悉的黄梅香,也是云初最喜爱的花香。 夜夜同榻而眠,他总能在她身上闻到这股黄梅香。 她身上的黄梅香,与铺子里调制出来的香料略有不同,他甚少与女子打交道,说不清楚不同在何处,只知她身上的黄梅香气闻起来更为清新脱俗。 他看到过她调香,想必那是她自己调制出来的香料。 裴源行眉头微微拧了拧,不愿再多思量此事,头枕了手臂睡在床榻上,却意外瞥见罗帐一角挂着的、红灿灿的吉祥结。 他身体明显地僵了僵,心底渐渐升起一阵烦躁感。 甜白瓷梅瓶里插着的红梅是她摘下来的,熏炉里的熏香是她调制出来的,
便是连罗帐上挂着的吉祥结,也是她编结出来的。 屋里的每一处,哪处没有留下过她的痕迹? 裴源行坐起来,扬声唤来了守在屋外的丫鬟。 紫荆应声进了屋:“世子爷。” 裴源行紧绷着一张脸,厉声道:“把那甜白瓷梅瓶,那熏炉,还有罗帐上挂着的吉祥结,都拿走!” 紫荆脸上带着些忐忑:“都拿走?世子爷,这……” 话还未说完,裴源行已摆了摆手:“一并拿走!” 紫荆赶忙低眉顺眼地应道:“是,世子爷,奴婢这就将东西搬走。” 没人在一旁帮忙,她只得独自一人熄灭了熏炉,抱着花瓶出了屋,随后又进了里间,踮起脚尖费劲地将罗帐上挂着的吉祥结取了下来。 裴源行坐在一旁,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取下的吉祥结上。 吉祥结…… 前世那场大火后,他的腿伤得极重,连宫里的劳太医瞧了也只会摇头,说是即便日后再怎么精心调养着,他也只能瘸着一条腿度过余生了。 云初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他被迫躺在床榻上,每日,他只能透过半开的窗,盯着屋檐下挂着的吉祥结发呆。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恰逢过年,太夫人命杜盈盈跟着侯夫人一同掌中馈,杜盈盈故意作难云初,听雨居因此短了年货。 没有炭火、极少的吃食,就连用来写对联的正丹纸和剪窗花的红宣纸,听雨居也没分到。 还是云初提议编结些吉祥结,挂在屋檐下瞧着红灿灿的,甚是喜庆。如此,听雨居的上上下下才开开心心地过了年。 裴源行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吩咐道:“罢了,不用再收拾了,把东西留下吧。” 紫荆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心中虽觉着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她看着被她握在手心里的吉祥结,踌躇着该放在小几上好呢,还是该将它重新挂在罗帐上。 裴源行手掌朝上,伸手朝她面前凑近了些:“把它给我!” 紫荆应是,将吉祥结递给了他。 紫荆退下后,屋里又安静下来。 裴源行垂眼看着被他捏在手心里的吉祥结。 如此糟心的日子,他为何还要责怪云初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指望她留恋什么呢? 被人无缘无故地冤枉、没有任何证据地就罚她跪祠堂、将她禁足在听雨居、命她为了那个该死的杜盈盈抄写经书,还是在寒气逼人的深夜里任由她站在书房门外吹冷风? 哪怕是今生,他以为他已然在好好待她了,可新婚那夜,他不也出言警告她,要她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这个侯府,还有他自己,又有哪一点是值得她依恋的? 裴源行眉眼半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吉祥结。 罢了,跟一个吉祥结置气算什么。 他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欲要把吉祥结放进匣子里。 匣子里还躺着他送她的那块玉佩。 她没有带走。 想必那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她也留下了 裴源行脸色越加郁沉,手中的吉祥结被他紧攥成一团,几乎变形瞧不出它原本的模样来了。 那日他在玉器店里挑选玉佩,铺子里的那位掌柜好生聒噪,恨不能将店里头的玉器尽数兜售给他。 什么吉祥如意、事业顺达,长命百岁…… 他特意挑了一块带有牡丹花花纹的玉佩,就是想要她此生平平安安,再也不要遇到任何灾祸。 浓长的眼睫遮住眼底的失落,他将吉祥结丢入了匣子里,轻轻合上了匣盖。 不要便不要吧,不过是用银钱买来的东西,本就不值什么。 鲍掌柜虽事先打过招呼, 说宅子偏小了些,云初自己亲眼瞧过后,倒很是满意这栋宅子。 宅子并不如何的小, 鲍掌柜这般说, 许是因见她先前住在云宅, 嫁人后又一直住在侯府,怕她住进这栋宅子会觉得委屈。 云初弯了弯眉, 看向青竹和玉竹:“接连忙了两日, 你们也定是累坏了,东西且都先归拢在一处吧,改日有空了再慢慢收拾也无妨。” 正房坐北朝南, 东侧和西侧各有三间厢房, 云初已盘算好了, 西侧的耳房稍微整理整理, 用来让她调制香料,西厢房青竹和玉竹一人住一间, 东厢房一间用作厨房, 另一间则可以用来堆放杂物。 玉竹一面整理着衣物, 一面说道:“奴婢知道少夫人心疼咱们,但趁这会儿还有精神, 奴婢还想将东西再规整规整,免得要用东西的时候找不到。” 云初忙道:“这称呼还是早些改了吧, 我既已和裴世子和离了, 往后便别再叫我少夫人了。” 玉竹动作一顿, 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耳尖染了点红,道:“是, 那奴婢还是依着老规矩,叫您二姑娘吧。” 青竹忽而想起了一桩事:“这两日发生了那么多事,奴婢倒忘记将奴婢听到的一桩新鲜事告诉您了。” 玉竹眉毛一挑,忙问道:“什么新鲜事?青竹姐姐,你快别卖关子了,倒是赶紧说呀。” 云初嘴角微微翘起,宠溺地捏了捏玉竹的脸颊:“你这丫头,性子还是这般急!” “二姑娘可还记得老侯夫人的屋里头的竹桃姑娘不?”见云初点头,青竹又继续道,“那竹桃姑娘倒是个性子好的,每回见到奴婢,总还会跟奴婢聊上几句。听竹桃姑娘说,前几日那个盈儿姑娘惹得侯爷动了大怒,侯爷命人收拾好行李,将盈儿姑娘和她身边的贴身丫鬟一道遣送回她们老家去了。” 云初的眼底闪过几分疑惑:“好端端的,怎地这般突然?” 青
竹眉头微微蹙起:“奴婢也闹不清楚,约莫是那帕子的事,如今闹得满京城都知道盈儿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了,落得个声名狼藉,侯爷怕她坏了侯府的名声,便赶她走了吧。竹桃姑娘说,老侯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很是凶狠,死命地催着盈儿姑娘赶紧收拾了东西走人,见盈儿姑娘赖着不肯走,还奚落了她一番呢。” 青竹顿了顿,感叹道,“唉,平日里奴婢瞧着冯嬷嬷待盈儿姑娘那样巴结,还以为冯嬷嬷跟老侯夫人一样,是真心疼盈儿姑娘的呢,合着闹了半天,前脚刚出了事,冯嬷嬷就变脸变得厉害,比戏班子里的人还会演戏!” 玉竹在一旁插嘴道:“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互相折磨一番也是早晚的事。俗话说得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但凡那日盈儿姑娘不起那坏心思,也不至于如今惹得一身骚,名声尽毁……”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地还在议论着侯府里刚闹出来的新鲜事,云初却想起前世冯嬷嬷和盈儿姑娘去听雨居送年货的事。 那会儿冯嬷嬷和盈儿姑娘一搭一档,谁曾想,隔了一世,盈儿姑娘还未在侯府住了多久,情况便已大不一样了…… 和离一事本就瞒不住人,侯爷更是比府里的其他人更早得知了此事。 他在书房里生了好一通闷气,差了下人去将裴源行叫过来问话。 当差的哪敢耽搁,小跑着去了居仁斋,叫风清进屋传个话,说是侯爷有要紧事找世子爷。 下人来回禀时,侯爷大怒:“叫那逆子给我滚进来!” 见裴源行走了进来,侯爷剜了他一眼,命道:“跪下!” 裴源行依言跪在了地上。 “你和离了?” 裴源行面色如常:“是。” 侯爷微眯着眼眸:“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气死我不成?和离那么大的事,你倒好,跟儿戏似的,一声不吭地就决定了,若不是户部的人差了人来告知我,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当我是死了还是怎么?” “儿子不孝,是儿子的错。” 侯爷气得不轻,脖子上青筋凸现:“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和离,是怕外头戳我们北定侯府脊梁骨的人还不够多吗?” 裴源行仍跪着,腰板却挺得笔直。 “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传闻我们侯府苛待救命恩人,此事还没消停呢,你这边又闹出和离之事。你个逆子,你这么做,是生怕侯府遭的骂名还不够多?” 裴源行薄唇紧绷:“是儿子的错,儿子听凭父亲责罚。” 侯爷气得伸手点了点他:“你现在是腰杆子粗了,以为自己是世子,我便不舍得对你动用家法了?” 他朝屋门外扬了扬下巴,“去,给我去院子里跪着!” 裴源行起身去了院子,撩起衣袍下摆跪在了院子中央。 见裴源行跪在了院子里,侯爷问道:“王寒来了吗?” 王寒是侯府负责行罚的人。 “回侯爷,王寒在外候着。”下人回道。 “那便叫他开始吧,二十鞭,一鞭也不许少!” 下人看了看跪在院子里的裴源行,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不决:“二十……鞭?侯爷……” “给我抽,狠狠地抽,若敢手下留情,连王寒一并重罚!” 下人赶忙应了声退下了。 得了命的王寒知道侯爷是下了狠心的,哪敢手下留情,扬起鞭子便朝着裴源行的后背狠狠落了下去。 裴源行嘴唇抿得紧紧的,面色微变,额头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一滴滴冷汗滴落在青石板上。 饶是这样,他也没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王寒抽打着鞭子,侯爷负手站在了院子里:“打,继续打,打到他吃了教训为止!” “十七、十八……”王寒嘴里一面高声地数着数,一面抽打着裴源行。 侯爷仍铁青着脸打量着这一切,太夫人身边伺候的冯嬷嬷已神色慌乱地走了过来。 侯爷转过身去,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怒气:“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冯嬷嬷瑟缩着朝后退了一步,想到自己的来意,又只得硬着头皮禀道:“老奴惊扰到侯爷,实属该死,还请侯爷赎罪。” 侯爷连半分面子都不愿给她:“知道自己该死,就赶紧退下!” “老奴这会儿过来,是瞧着太夫人的情形更严重了,太夫人她……她失禁了!” 谁承想太夫人受了此番刺激,能一下子病得这般厉害。 侯爷不耐烦地紧拧着眉头:“既是病了,那便去找太医,跑我这里来跟我说这些又有何用?冯嬷嬷,我看你这差事当得越发好了!” 冯嬷嬷心下一跳,赶忙垂下了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罢了,我随你去看看。”侯爷忽而停下脚步,走到裴源行跟前。 “领完这二十鞭,你便在此跪上三个时辰,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回到居仁斋,裴源行已是面色苍白的像个死人。 在跳动的烛光下,素面直裰上的斑斑血迹格外渗人。 风清有些慌乱地别过脸去,忙找了膏药出来。 他小心地剪开已经黏在伤口上的衣裳,也不敢下手太重,轻轻地将膏药涂抹在伤口上,心里不由得埋怨上侯爷了。 侯爷也是的,世子爷和少夫人这和离都已和离了,罚了世子爷又能如何,难不成世子爷被罚得狠了,少夫人便愿意回来跟世子爷搭伙过日子了吗? 风清心中对侯爷生了怨气,嘴巴也就有些憋不住了。 “鞭子也抽了,也算是罚过您了,侯爷怎地还罚您跪呢?如今这大冬天的,院子里的青石板硬得跟什么似的,又冷得要命,跪上三个时辰岂是常
人能受得住的?” 裴源行唇色微微有些发白,只觉得心口酸涩闷胀得厉害。 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不好受,那跪在祠堂的青石砖地面呢? 他没法不想起前世。 是他,罚了云初跪祠堂;是他,要云初在祠堂跪足两个时辰。 祠堂的青石砖地面,不也是又硬又冷吗? 他是个男人,身强力壮且腿脚完好,跪了三个时辰后尚且感到腿脚发麻,更何况前世那会儿,云初的腿上还带着伤。 其中的苦楚,不言而喻。 跟云初当初的遭遇相比,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脸觉得委屈、觉得不公? 裴源行一夜无眠。 倒不是趴在床榻睡不好,这些日子来,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洗漱完从净房出来,视线掠过空荡荡的罗帐,裴源行眉梢微动,大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匣盖,将放在匣子里的吉祥结取了出来。 他低垂着头,视线停留在吉祥结上。 吉祥结编织得甚是精巧,显见得当初编结它的那个人是花了些心思的。 也不知是想起了前世的种种,还是空无一人的屋子让他莫名地不习惯,他突然就觉着闷得慌,心口像被堵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裴源行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里的吉祥结,转身出了屋子。 守在外头的小厮风清见他一副行色匆忙的样子,赶忙跟了上去:“世子爷,你还伤着,怎么就起来了?” 裴源行充耳不闻,脚步未停地继续朝前走。 “世子爷,您这是去哪?”风清脑子里灵光一闪,“您该不会是要去看望少夫人吧?” 昨日侯爷罚世子的时候,世子硬是没肯说是少夫人提的和离。 他大约是怕侯爷把气出在少夫人身上吧。毕竟如今外头都在传侯府恩将仇报,侯爷那么要面子的人,定是要罚个谁来出出气。 裴源行身形一顿,幽深的眼眸对上风清的眼睛:“你知道她住哪儿?” 风清摇了摇头:“小的不知道。” 裴源行脸色微沉地收回目光。 既然不知道,又在这里瞎嚷嚷些什么! 风清自认察觉到了主子的心事,忙又跟上说了句:“小的虽不知道少夫人眼下住在哪儿,但月朗定是知道的。” 裴源行仍快步走着,身子却僵硬了一瞬。 “小的听月朗说,他在李记烧鸡店看到青竹在那里买吃食。世子爷您也知道月朗那小子的,他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明明是心悦人家青竹的,可每回见着青竹,总是话还未说上一句,就涨红了脸,顶没出息的样儿!” 裴源行轻咳了两声,面上露出几分不耐。 风清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话太多,惹得主子不耐烦了,忙正了正脸色,继续道:“月朗他好不容易见到青竹一面,心里乐开了花,就悄悄跟在青竹后头,远远瞧见青竹进了一栋宅子里,想着她眼下定是已经有了落脚之处,这才觉着放心了。” 风清忍不住埋怨道,“月朗但凡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这会儿早把青竹娶回来当老婆了,每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多好!” 裴源行掀起眼皮,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你嘴那么会说,也不见你有老婆孩子热炕头!” 风清摸了摸鼻子,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敢接话。 世子爷这是恼了? 难不成世子爷气他整日不好好当差,光会议论些八卦消息? 风清垂头耷脑地跟在后头,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了。 须臾,裴源行的声音在近旁响起:“你别跟着了。” 风清“哦”了声欲要退下。 “等等!” 风清动作一顿,垂手立在一侧:“世子爷?” 裴源行抬手按了按眉心:“去把月朗叫去我书房,我有话要问他。” 风清应了一声是退下了。 月朗依着主子的吩咐,径直去了居仁斋。 世子爷坐在案桌前,把玩着手里的吉祥结。 月朗半垂着脑袋,等了许久都不见主子发话。 他偷偷瞄了眼面色凝重的世子爷,心中的忐忑更甚。 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静默半晌,才听得裴源行开口问道:“你昨日见着青竹了?” 月朗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世子爷,怔忪了一下才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小的昨日的确见着青竹姑娘了。” 裴源行抿紧了唇,漆黑的瞳孔里有瞬间的松动,转瞬即逝。 他微阖着眼,指尖摩挲着捏着掌心里的吉祥结:“她……她们过得可还好?” 月朗挠了挠头皮:“过得还好吧。” 他是个老实的, 主子问什么,他绝不敢隐瞒半句,于是想了想忙又补充道, “小的也不清楚, 只是昨日遇到青竹姑娘, 见她笑容明媚,想来她们的日子应该能过得去。” 也怪他胆儿小, 昨日原该上前问几句的。 主仆三人孤零零地住在一栋宅子里, 无依无靠的,指不定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呢。 他眉头紧锁着,脸上的担忧神色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裴源行站起身, 道:“你跟我出一趟门!” 月朗乖乖地低垂着头, 跟在他后头出了书房。 守在书房门外的风清见主子是要出门的意思, 习惯使然, 忙跟了上去。 裴源行脚步一顿,半眯着眼看向走在后面的风清。 风清在他的注视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世子爷这气还没消哪? 裴源行沉声道:“你留在府里!” 风清留在原地, 讪讪地抓了抓耳朵。 世子爷是不是见到他就心烦, 觉得他嘴碎太聒噪, 不耐烦带着他一道出门办事? 哎呀呀,真是冤死他了, 下回便是打断他的腿,他
也断不会在世子爷跟前再多嘴什么了…… 裴源行上了马车, 月朗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主子要去哪呢, 忙隔着车帘耿直地问了句:“世子爷, 您这会儿要去哪儿?” 裴源行将车帘挑开一角,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车壁:“知道她住哪儿吗?” 月朗傻愣愣地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世子爷问的可是少夫人现住的地方?” 裴源行极轻地“嗯”了一声。 “世子爷,您安心坐着便是, 小的自会在一旁提醒着车夫。 裴源行紧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抬手放下了车帘。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后缓缓悠悠地停下了。 裴源行掀开车帘,月朗已跳下马车提醒道:“世子爷,胡同太窄,马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胡同口了。” 裴源行抬眸看向胡同的更深处,言简意赅:“哪家?” 月朗愣了一息,才领会主子是在打听青竹姑娘她们住的是哪家。 “回世子爷的话,进了胡同往里走 心里头多了几分踏实, 顾湘玉也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又跟云初闲聊起了其他事。 两人边聊边吃着茶点,顾湘玉倏然说道:“我也出门好一会儿了, 母亲合该担心我了。” 云初出言挽留道:“湘玉, 不再多坐一会儿吗?” “你如今刚搬来住, 定是还有许多事要忙,横竖我已知道你就住在此处, 又没了旁人拘着, 我改日得了空了就来看你,到时候咱俩再好好聊聊。” 见她说得有理,云初也不再坚持, 正要起身送她出了屋门, 忽而想起一件事, 忙开口道:“湘玉, 你且等等,我有样东西要送你。” 话落, 她转身进了里间, 须臾, 便又捧着一个香枕回来了。 “这里头放了我调制的香料,你不是一直说伯母平日里总是睡得不安生, 不如枕着它试试,也好每日睡个安稳觉。是药三分毒, 那药多喝了终归对身子不利, 这香枕不管是不是真顶用, 总比喝药强。” 顾湘玉弯了弯唇, 欣然收下了。 她拿起香枕细细打量了一眼:“母亲定会欢喜得很。” 她看了看云初,嗔怪道, “这下母亲愈发要念叨了,埋怨为何你不是她的女儿,倒让我投胎在她肚子里,我这个亲生女儿跟你一比,反倒变成假的了!” 云初听她说的委屈,忙搂着她说:“你呀,就爱吃醋!你白想想,伯母辛辛苦苦十月怀胎将你生下来,自然是疼你的。你也别埋怨我厚此薄彼,我这里有一个香囊,还有一瓶香露,都是送你的,你快看看可还喜欢?” 顾湘玉收下香囊和香露,将香囊凑近鼻尖嗅了嗅,奇道:“这里头放了什么香料,怎地这般好闻?” 更难得的是多闻几下也不觉得香气浓郁,只觉得清新雅致,便是脑子和身子都跟着感到舒畅得很。 云初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如今我自己打理着一间香料铺子,每日总想着能不能调制出来更好的香料。你既然喜欢那便更好了,往后你若是还要其他什么香露香膏的,尽可来我这儿问我要。” “眼下你自己独自一人在外头居住,平日里还要忙着打理铺子里的生意,可有觉得麻烦或是力不从心?” 云初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近来虽天气寒冷,今日却难得是个有日头的晴天。 “如今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还能专心致志地做些我自己想要做的事,不用再依靠谁才能把日子过下去,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一直就是我想要过的。”她眉头舒展着,脸上带着几分许久未展露过的悠闲自在,“我一点都不觉着麻烦或是力不从心。” 顾湘玉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忽而溢出了一点笑意。 她们俩自小一起长大,云初说的是真是假,她一瞧便知。 云初真心觉得自己过得好,她自然替她高兴。 她踌躇了几息,想要问的话语在嘴里来回滚了好几遍,只吐露了半句便又止住了口:“云初,那你跟裴世子……” 云初终是跟裴世子成过亲,她也是见过那位裴世子的,端的是一表人才,两人日日朝夕相处,云初当真舍得离开裴世子,对他无半分情意吗? 云初垂下眼睫,低声道:“我跟他,终究是过不下去的。我自己有错,不该起了利用世子爷的念头。我存有私心,又从未对他付出过真心,我又怎可能过得幸福?和离于他,于我,都是最好的出路。” 是她对不住他,别有用心地嫁给了他。 他不曾对她下过休书,她却前脚解决了沁儿的终身大事,后脚便提了和离。 依着裴源行的性子,他应是恨透了她吧…… 裴源行下了值,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稳稳当当地行驶着,马夫忽而听得坐在马车上的裴源行屈指敲了两下车壁,扬声命道:“停下!” 马夫依言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了几丈之外。 帷帘被人掀开,裴源行动作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小厮风清紧紧跟上:“世子爷,您有何吩咐?” “让马夫先回府吧。” 风清一脸的懵懂地来回看着主子和马车:“马夫回去了,那您呢世子爷?” 这大冬天的,世子爷受着伤,不坐马车回去,难道是要顶着冷风走回去吗? 裴源行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一贯的风轻云淡:“我随处走走,你不用跟着,跟马夫一道回府吧。” 风清想起前几日自己多嘴惹恼了主子,虽心下疑惑,哪敢多问什么,忙垂首应了声是,折回到马车旁,随马夫一道离开了。 裴源
行立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信步行走在街上,两腿像是自己认得路一般,牵引着他一路去了年家胡同。 眼瞧着胡同口便在眼前,抑制不住的悔意不断地往上翻涌。 既然心里清楚她并不心悦他,他为何还要巴巴地跑来这里,来了又能做什么? 他眼眸黯淡下去,转身欲要离开,却在看清停在胡同口的马车旁的身影时顿住了。 顾礼桓来此处做什么? 晃神间,顾礼桓已看见了他,颔首朝他打了个招呼。 裴源行动作僵硬地挺直了脊背,不甘示弱道:“顾郎君缘何在此?” 他眉峰微微一挑,语气里带着点掩饰不住的敌意,“可是在此处等人?” 顾礼桓面色如常:“我来探望一位朋友。” 裴源行几不可查地冷哼了一声。 朋友?! 好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 他看着顾礼桓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朋友?巧了,我也是来看望一位旧友的!” 他说出“旧友”二字时,咬字带着一点别样的意味。 顾礼桓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悦,静默了片刻,才点头附和道:“那果真是巧了。” 两人如此交锋了几句,顾礼桓已然明白跟对方没法交好,遂歇了这心思,立在马车旁干等着。 今日送乔迁之礼过来,他原想过跟着妹妹湘玉一同去看望云初的,只是现如今云初刚和离,本就容易遭人非议,他一个外男贸然登门拜访,终究于她的清誉不利,是以他只得留在马车旁,让湘玉一人进了屋里。 他这厢还在思虑云初会不会喜欢他挑选的那只小狗,裴源行已不动声色地睃了他一眼。 见顾礼桓无半点离开的意思,他抿紧了唇,负手立在原地。 顾郎君这是在跟他较劲? 以为有了青梅竹马的情分,便能让云初对他另眼相看吗?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如木头人一般杵在马车旁谁也没挪地。 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太阳带来的暖意逐渐减弱,久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愈发觉得冬日的风寒冷刺骨。 裴源行常年习武,身子骨自然强健,远非旁人能比,一阵阵冷风吹在身上,倒也不至于让他冻得受不住。 他心念微动,侧目扫了一眼顾礼桓。 光会念书的文弱书生,也不知顶得住顶不住冬日里的寒气。 若是受不住,还是莫要逞强的好。 正想着,开门声想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女声:“湘玉,得了空,我再去探望你和伯母。” 裴源行扭头望去。 自那日和离后,一别数日,今日还是他 顾礼桓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自那日在茶楼道别,不过数日,他便已得知云初跟裴源行和离, 搬离了侯府。 他以为她会回云宅与她娘家人同住, 岂料她却另外找了个住处独自住下了。 他很想问她, 她决意和离,可是因为在侯府受了太多的委屈, 觉得府里的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 现如今她一人独居在此, 可还过得惯? 倘若哪日他去云家上门提亲,她可愿意嫁给他? 不是为了他母亲和孟氏多年前的口头之约,而是因为她。 满腹的疑问, 却在看见裴源行杵在一旁迟迟不肯离开后, 半句也没法问出口来。 罢了, 云初妹妹刚搬来尚未多久, 他一个外男还是莫要在此多逗留的好,免得损了她的名声, 最后吃亏的还是云初妹妹。 他一个男人, 护不住她已是不该, 哪能再给她添乱,为了他而遭人非议? 顾礼桓关切地望着云初:“时辰不早了, 我和湘玉叨扰许久,这便告辞了, 改日再来看望云初妹妹。” 云初仰头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近黄昏, 果真已经挺晚了。 她从马车上收回目光, 叮嘱道:“顾大哥和湘玉路上小心,回去后还请替我问候一声伯母。” 顾礼桓点头笑道:“云初妹妹放心, 我一定把话带到。” 顾礼桓侧目扫了眼如木头人一般的裴源行,见他无半点要告辞的意思,心中觉得不妥,怕裴源行连累到云初的清誉,主动走上前去提醒道:“裴世子可是徒步过来的?可要我们捎你一程?” 裴源行狭长的眼眸静静地回视着他,眼底溢出丝丝冷意:“不劳顾郎君费心。” 闻言,顾礼桓眉头不由皱起,只觉得此人颇不识趣,却又苦于没什么立场强逼着他离开,只得疏离地点了点头,带着顾湘玉先行离开了。 裴源行立在原地,盯着顾礼桓兄妹俩上了马车,看着车夫挥起马鞭,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完全看不见马车的踪影,才卸下了心中的防备。 他缓缓转过身来,一回头便对上了云初略显疑惑的目光。 他瞬间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和失措,垂在身侧的手指收拢成拳。 方才他一心提防着顾礼桓,生怕顾礼桓跟云初有过多的接触,眼下顾礼桓兄妹俩一走,他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云初了。 叫他该如何跟她解释,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何执意要来此处。 他这厢只觉得自己无从说起,云初本就因和离一事对他心怀愧疚,一时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原是她对不住他,利用他的世子之位,逼迫父亲和邢氏不得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从此再不得插手沁儿的婚事。 挟恩图报的固然是父亲,可若真要算起来,她也不比父亲好到哪里去。 她从未对他付出过半点真心,打从恢复前世记忆的那一日起,她便已盘算着跟他和离,既然都决意和离了,便该早些跟他说清楚,她却为了一己私心一味地拖着,害他白白
蹉跎了时间。 一时间两人皆不知该如何开口。 静默了片刻,云初向裴源行福了一礼,刚要回去,便听见他在身后喊道:“云初!” 她身形一顿,回过身来:“世子爷是有什么事吗?” 裴源行晃了晃神,定定地看着云初。 和离与否,他在她眼里,永远都只是她不愿靠近半分的“世子爷”。 他收回思绪,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将它朝她面前递了递:“我见你将这块玉佩留在了匣子里,为何不将它带走?” 云初从玉佩上收回目光,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世子爷,这块玉佩本就不是我的,我自然不该将它带走。” 裴源行艰难地勾了勾唇,却难掩心中的苦涩:“那是我送你的生辰礼,既然送了,那便是你的东西了。” 云初的脸上闪过几分错愕。 那日他不是说,他的好兄弟硬要他跟着一道买玉佩,他被缠得烦不过,便随便拿了一块玉佩,因那玉佩是什么花的花纹,他自己戴着不合适,便将玉佩给了她吗? 见她仍犹豫着不肯接过玉佩,他顿时沉下脸色,语气里满是她早已见惯了的蛮横霸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他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塞在了她的手心里。 多日不见,他还是那个行事强悍的他。 “你若是不要,扔了也行,我既是送你了,便不会再转送给旁人!” 平平安安…… 他一直都只盼着她能保得平安,不要再如前世那般枉死。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无助。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匆匆离开了胡同口。 云初垂下眸子,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玉佩。 自裴源行那日将玉佩送给她后,这还是她 裴源行兀自埋头喝闷酒, 最后还是韩子瑜瞧不过去,伸手夺走了他捏在手里的酒盏,喊来伙计会了账, 扶着裴源行坐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地在街上走着, 裴源行闭眼倚在车壁上。 韩子瑜也不去烦他, 只留意着他可有觉着不适。 老婆都丢下他不要他了,他这个好兄弟要是再不多关心关心他, 他怕是真要苦闷死了。 马车停了下来, 韩子瑜掀开车帘,搀扶着裴源行下了马车,小厮月朗赶忙小跑着过来, 从他手中接过裴源行, 一连迭地向他道谢。 韩子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今日他喝得有点多, 你还是赶紧扶你家公子回屋去吧, 回屋后,记得叫小厨房熬碗醒酒汤给他喝下, 免得明日起来遭罪!” 月朗点头应下了, 搀着步履蹒跚的裴源行朝居仁斋走。 这几日裴源行都睡在书房里, 再没回过听雨居。 月朗亲手替他铺了床被,又出了屋子端了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 裴源行抬手揉了揉额头, 伸手接过醒酒汤,吩咐道:“你下去吧。” 月朗深知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心想着反正已回了屋里了, 他又端来了醒酒汤, 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便依言退下了。 裴源行喝完醒酒汤,将空碗朝小几上一搁, 躺回了床榻上。 他单手搭在额头上,目光放空地看着床帐。 自那日和离后,他在听雨居不过住了一宿,便搬来了书房长住下来。 他没法再回听雨居,那屋里满是云初留下的痕迹。 花瓶里还插着她从院子里摘回来的梅花,呼吸间,便能闻到一屋子的梅花香。 他命人将那梅花扔了。 但扔了又如何,她跟他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便也能跟着一同忘掉吗? 他试过,但他做不到,所以他搬来书房住下。 裴源行只觉得有些烦躁。 喝醉了怎地还是睡意全无? 近日他时常彻夜难眠,总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便是偶尔睡着片刻,待迷迷糊糊间摸到身侧时,只触碰到一片冰凉,便霎时惊醒过来再也没了睡意。 他起来换了身衣裳,便推门出了书房。 守在屋门外的月朗迎了上来:“世子爷,您这是……” 他抿紧着唇,道:“出去走走。”他脚下一顿,又命道,“你睡去吧。不必跟着!” 夜里本就比白日里冷,又临近过年,吹在身上的寒风愈发冰冷刺骨。 裴源行漫无目的地走着,回神间,才察觉到自己竟又来到了年家胡同。 仅迟疑了一瞬,他便进了胡同里。 走到宅子前,他抬起手抚过宅门,低头苦涩一笑。 她也合该睡下了吧。 他收回手,撩起衣袍下摆,转身坐在了门外。 四周一片静谧,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仰起头看着夜色,心里的烦躁和慌乱终于消散了些。 顺利逼迫父亲和邢氏签了字,又摆脱了侯府,云初每日都睡得极好。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素来乖顺安静的雪儿骤然间吠叫个不停,云初一向睡眠清浅,立时便被它惊醒过来了。 雪儿的吠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她顿时起了疑心,掀被下了床榻。 鲍掌柜虽说过年家胡同是个顶幽静安全的地方,但眼下宅子里并无男丁,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凡事还是警惕些的好。 她推门到了屋外,便瞧见青竹抱着雪儿安抚着它,玉竹手中正捏着一根木棍站在院子的中央,脸上满是惶然不安之色。 见云初走来,玉竹嘴角嗫嗫嚅嚅了半天,肩膀颤抖着。 云初走过去,伸手从她手中抽走了木棍,脚步轻缓地走到宅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张望。 难怪雪儿如此反常,外面果真有个人。 云初抿了下唇,朝大门凑近了些
,想要将那人的样子瞧得清楚些,换气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盈在她的鼻端,是她早已闻惯了的。 两世皆与裴源行结为夫妻,她岂会闻不出来,那是他身上独有的气味。 这大晚上的,天又冷,他来此处做什么? 她弯下腰,将木棍搁在了一旁:“世子爷,是您在外头吗?” 隔着一道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息后,才听见他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寒风卷着飞絮般的雪花扑面而来,云初紧了紧衣裳,隔着门缝又看了眼仍端坐在门外的男人。 “下雪了,外头极冷,世子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裴源行垂下眸子,敛去眼里的情绪。 她担心他冻着,他又让她遭受了什么? “那年过年,听雨居短缺炭火。”他的声音听着莫名的苦涩,“云初,那会儿你是不是也觉着很冷?” 云初怔忪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裴源行说的是前世她被禁足期间,杜盈盈故意克扣了听雨居的炭火。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再埋怨又有何用,再如何也减弱不了分毫那时候受的苦楚。 “世子爷,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婉柔和。 她性子素来淑静乖顺,和离后他才知道,其实她在大事大非上也是有自己的主见的。她在府里不争不抢,处处忍让,不过是不屑于去在意府里的那些人罢了。 云初见他纹丝不动,遂又开口劝道:“世子爷,回去吧。” 既已和离,他就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该在寒夜里坐在屋外受冻。 裴源行充耳不闻,只垂首呢喃了一句:“其实除了身子冷,心也跟着凉透了吧?” 他苦笑了声,继续道,“我罚你跪祠堂、罚你禁足、罚你抄写经书。那时候,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云初微微摇了摇头:“恨吗?那倒也说不上。” 他紧捏住衣袍的下摆,指节已然泛了点白:“不恨?那便是对我失望了吧?” “不瞒世子爷说,失望的确有过。先前我总以为,纵然世子爷厌恶我,却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人。” 闻言,他弯起唇角,笑容里透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你这是在说我眼瞎。” 周遭有片刻的静默。 裴源行顿觉了然。 她是真的认为他眼瞎,不过是顾着他的颜面没直言罢了。 他微微偏过头去,隔着大门朝她靠近了些:“云初,不管你信我还是不信,那时候我便已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派你的丫鬟去打听那位吃了什么,我便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后来小布人儿的事,不过也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手段罢了。你从未起过害人的心思,罚你也是我无能,我没有借口。” 他喉咙发涩,眉眼间透着点无奈。 “你说我厌恶你,我自己做过的事,我断不会否认。那时候我听信了外头的传闻,以为你对我心生爱慕,误以为当初你费劲了心思也要嫁给我。” 他信了她爱慕他的那套说辞,又见灯会上她拼死也要救下他,后来更是以伤了一条腿的代价嫁进了侯府。 如此心机深重的女人,却要陪伴在他身侧一辈子,叫他如何不恨? 如今,他才知道,她从未对他生过半分情愫,所谓的救命之恩,更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后来,我见你瘸着一条腿,步履蹒跚,可你刚受伤那会儿,我便遣了大夫去云家给你治伤。我就在想,大夫的医术不可能有错,既是得了大夫的医治,你不该伤得那般重,我忍不住开始疑心,你故意摆出这番作态,就是为了博得我的怜惜。” 她认为他眼瞎,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他罪无可辩。 云初忽而开了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世子爷您定是记错了。前世我伤了腿后,并不曾见过您派来的大夫,只有我三妹妹请过一位大夫前来替我治伤。也不知是何缘故,就连三妹妹请来的大夫,也只来过云宅两回,便再也没来过了。” 裴源行目光一沉,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他遣去探病的大夫竟从不曾踏足过云宅,云初的三妹妹请去的大夫统共也只去了两回。 难怪前世她的腿疾总是治不好。 事到如今,他哪还会再疑心她说的是真是假。 裴源行的一席话,让云初陷入了沉思。 若他说的皆是真话,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前世那个时候,父亲故意拦着大夫不让大夫进门替她诊治。 由此看来,父亲当初是铁了心地要她嫁入侯府,哪怕代价是要废掉她一条腿,他也丝毫不曾犹豫过。 许是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薄凉,得知此事,她竟一点不感到意外,亦不曾觉得难过。 雪下得更大了,夹着雪花的寒风一阵阵吹过来,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人的肩头上,不消片刻便又化成了水。 云初低头看着近乎被雪水染湿的鞋子,柔声道:“下雪了,世子爷您还是回去吧。” 曾经有过的误会都已然说清楚,是时候对过去的一切释怀,努力朝前看。 坐在门外的裴源行却问了句:“云初,你在此处同我说话,可冷吗?” 云初垂首看了看方才青竹塞她怀里的暖手炉,微微弯了弯唇:“也不觉着怎么冷,我手里抱着暖手炉呢。” “那真好。” 门外的男人好似笑了笑,只是笑声落得极轻,云初没法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云初凑近门缝又瞧了一眼。 裴源行还端坐在门前,挺直着身板,半点没有畏寒的样子。 也不知他打算在门外待多久。 青竹走上前来,说道:“二姑娘,奴婢又灌了新的汤婆子,天色已晚,您还是赶
紧回屋歇息吧。” 她可顾不上是不是对世子爷失礼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家小姐继续在雪地里吹冷风,若是感染了风寒,那便糟了。 云初看向她,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隔着大门传来了裴源行的声音:“你的丫鬟叫你二姑娘。” 云初眉目柔和地提醒道:“世子爷,我们已经和离了。” 闻言, 裴源行眸光暗了暗,静默不语。 是啊,他们已然和离, 她不再是他的妻子, 不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 变回了原先的云家二姑娘。 寒风凛冽,裹着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朝他们袭来。 云初仰头看了看天色, 柔声劝道:“世子爷, 雪下得大了,外头太冷,您还是快回去吧, 再不见您回去, 风清和月朗便该担心了。” 倘若裴源行染了风寒, 身边伺候的风清和月朗少不了要被太夫人和侯爷责罚了。 裴源行清浅地勾了勾唇, 眼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你回屋歇息去吧,不用管我, 我再待一会儿就走。” 云初没再开口劝他。 他待她一向是霸道蛮横惯了的, 只怕是听不见劝的。 她该说的都已说尽, 余下的也只能由着他自己了。 隔着一道门,裴源行听到云初轻轻的脚步声, 知道她离开了。 他微阖上眼,倚在门板上。 云初回了屋, 室内暖意盎然, 疲意层层叠叠地席卷而来, 不消片刻她便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沉, 过了寅时才因嗓子发干悠悠醒转过来。 口渴得厉害,她下了床, 连喝了两盅茶才觉得好受点了。 云初放下茶盏,不经意地瞟了眼窗外。 外头依然飘着雪花,没有半点像要停歇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了被面上,上面绣着几朵牡丹花。 她心念微动,想起了坐在大门外的裴源行。 那日他将那块刻有牡丹花花纹的玉佩塞给了她。 她知道,他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她亦不想看到他过得不好。 她对他,从未心悦过,是以也不曾怨恨过他半分,只是感到过失望,仅此而已。 他们本就是因为一场误会和父亲的私心才被迫结为夫妻。如今,他已将前世的种种解释清楚,她的心里更是不再有任何疙瘩了。 几个时辰了,他也合该回去了吧。 她眉头微微蹙起一个弧度,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万一他还没回去呢? 总归还是去瞧一眼比较好。 她踌躇了几息,终是披上斗篷推门而出。 院子里细细密密地飘起了雪粒子,树枝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寒风肆虐,将她从屋里头带出来的暖意吹散得一干二净。 西侧厢房的屋门口闪出一道身影:“二姑娘,这三更半夜的,外头又冷得很,你跑出来做什么?” 云初脚下一顿,循声望去。 是青竹。 青竹一向警惕,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得响起一道开门的声音,唬得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宅子里就她们几个女人,夜深人静的,该不会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歹人偷偷摸摸溜进了屋子吧? 她出来的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一股冷风钻进来,冷得她直打哆嗦。 云初弯了弯眉:“没什么事,你赶紧回屋睡吧,莫要着了凉。” 青竹兀自不放心地道:“奴婢这就回去。那您呢,二姑娘?” “我不过出来走走,这便回去了。” 青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点了点头回屋里去了。 云初抬手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弯下腰透过门缝瞅了一眼门外。 裴源行竟还坐在原地没走。 他不是说,他过一会儿便要回去的吗? 云初抿了下唇,出声唤道:“世子爷?” 倚在门上的男人无任何反应。 她略微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他一声。 裴源行兀自端坐着一动不动。 云初心下一跳,顿觉不妙,怕他出什么事,连忙轻轻推开半扇门。 裴源行倒没被她闹出来的动静惊扰到,阖着双眼靠在另外的半扇门上,呼吸声平缓绵长,睡得格外香甜。 也不晓得他做了什么好梦,眉目舒展着,一改平时眉头紧锁的模样。 云初垂下眸子,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肩上还积着细小的雪粒,将化不化的,他竟没觉得冷! 自那日杜姑娘被侯爷下令赶出了侯府,太夫人便受了打击一病不起。 这几日更是了不得,以后恐怕都不能自理了。 冯嬷嬷更是整日大呼小叫。 可不,这会儿她又拿了帕子捂住了口鼻,对着屋里头的几个丫鬟怒骂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帮太夫人换身干净衣裳,还有那被褥,也赶紧换掉!” 颐至堂的丫鬟们一时忙做了一团。 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替太夫人换下身上的脏衣服,找了套干净衣裳服侍太夫人穿上,撤下被脏污了的被衾和床单,铺好了床,又将太夫人抱回到床上躺好。 冯嬷嬷站在一旁紧盯着丫鬟们,嘴里仍不停地埋怨丫鬟们做事毛手毛脚的,半点不利索,丫鬟们听了,虽满心不快,畏惧于冯嬷嬷的厉害,也只能忍着不还嘴。 冯嬷嬷见一时没什么事了,凌厉的目光从丫鬟们的脸上扫过,命道:“你们几个好生留在屋里伺候着,我这便去禀明了侯爷,若是等我回来发现太夫人有什么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丫鬟们哪敢说什么,只得垂手乖乖应下了。 冯嬷嬷前脚刚出了院门,后脚太夫人屋里的一等丫鬟春兰便按捺不住心里的委屈,伸手推开窗户
,让屋里的气味消散些,随即又拉着丫鬟竹桃去了外间。 春兰掏出帕子在鼻尖前挥了挥,方才道:“全天下就冯嬷嬷忠心耿耿吗?她既是那般忠心于她的主子,怎地不见她来伺候太夫人?自从太夫人病倒后,我们几个,哪个不是日日夜夜忙个不休,莫说睡个好觉了,便是连饭也不曾好生吃过一顿。冯嬷嬷不就仗着自己在太夫人面前得脸吗,整日只会站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哪回不见她在躲懒?” 她可是颐至堂的一等丫鬟,何等的体面,便是府里的姨娘,见了她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哪如今日这般,被冯嬷嬷那个老东西使唤着做这些脏活累活,还受了她好一番责骂。 大家都是当奴才的,谁又比谁低贱了? 竹桃柔声宽慰道:“春兰姐姐这几日有多辛苦,咱姐妹们都是亲眼瞧在眼里的,春兰姐姐不如先歇息片刻吧,太夫人这边有我看着就行了。” “你一个人留在此处,真忙得过来吗?” 竹桃点了点头,道:“春兰姐姐,你日日在太夫人跟前服侍,妹妹便是再笨,多少也学会了些,趁眼下冯嬷嬷不在,春兰姐姐赶紧回自己屋里歇着吧,等冯嬷嬷回来了,春兰姐姐便是想要喘口气,怕是也不能够了。” 竹桃句句都说到春兰的心坎上了,春兰挑了挑眉梢,心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笑吟吟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屋里的另外两个丫鬟见竹桃自告奋勇愿意留下照顾太夫人,也巴不得趁机偷个懒,遂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找其他同伴嗑瓜子闲聊去了。 竹桃目送众人离开,回了里间,在床榻前坐了下来,伸手替太夫人掖了掖被子:“太夫人,奴婢听太医说,您现如今虽躺着不能动,却是能听见我们几个说什么的。” 她朝太夫人的耳畔凑近了些,一字一语道,“奴婢就想问问太夫人,方才那湿漉漉的被子和衣裳裹在身上,您觉着可还舒服?” 太夫人瞪大了眼。 竹桃见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加深了些:“看来太医果真是有几分能耐的,太夫人既然能听见我说的话,那便更好了。 “奴婢倒也没别的什么想问的,奴婢就想知道,当初太夫人那般待木槿姐姐,可有想到过今日的报应?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轻易定了人的生死,你们可有想过‘宅心仁厚,待人宽和’这八个字怎么写?” 竹桃捏紧了手下的被角,“那日木槿姐姐跪在您面前苦苦哀求您的时候,太夫人您可曾软过半分心肠?” 竹桃起身关上了窗户,捏着帕子在自己鼻尖下扇了扇,嫌恶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您总嫌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是些低贱东西,污秽得很,奴婢倒想问一句,您自个儿就干净了吗?” 居仁斋。 风清两手捂在嘴前哈着气,两脚不停地在门外走来走去。 徘徊了总有上百个来回了,才瞧见裴源行进了居仁斋。 风清垂下手,忙迎了上去,嘴里念叨着:“诶哟我的爷,您可算是回来了。世子爷,您这是去了哪里,好歹递个口信回来吧,可把小的给急死了!” 裴源行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啰唆!你……”话只说了半句,冰冷的夜风从口鼻涌入,喉咙痒得厉害,他一时压抑不住,接连猛咳了几声。 风清心里咯噔一下,紧跟在后头问道:“世子爷,您可是觉着身子不适?小的这就帮您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那日侯爷罚了世子爷二十鞭,世子爷背上的伤才养了几天哪,听月朗说,世子爷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今日先是主动邀了韩公子一道在酒楼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了侯府,刚回屋躺下没多久,便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还命他不许跟着。 这下好了,也不晓得世子爷在哪待了半宿,带着一身的寒气回来,竟还咳嗽上了,背上的伤还要不要好了? 裴源行单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哑声道:“不必喊大夫过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风清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虽满心不愿,也只得应下了。 自家主子性子有多倔,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不敢再多劝什么,跟在裴源行的身侧进了书房。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便听见裴源行又咳了几下,也不知在外头吹了多久的冷风,貂皮斗篷上的雪皆化成了水,湿哒哒的一片,格外狼狈。 进了屋里,风清赶忙捧着一件干净的衣裳过来,道:“世子爷,您赶紧把这干衣裳给换上吧,若是着了凉便不好了。” 裴源行任由风清服侍着脱下他身上的湿斗篷,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一贯阴鸷冷肃的眉眼竟不自觉地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风清没心思理会这些,心里着急得很,就怕自家主子冻着了。 大概是心急手脚不利落了,隐隐就听到了一声皮肉撕扯的声音,他心知不妙,动作一顿,凑近了一看,才发现裴源行后背上的伤口又裂开来了。 前几日,侯爷得知了世子爷和少夫人和离一事,气得将世子爷喊去他书房好生责罚了一顿。 风清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 侯爷哪是真在乎世子爷,不过是觉得丢了侯府的颜面,怕外头的人在背后对侯府指指点点,认定侯府对不住救命恩人吗。 世子爷倒是个有担当的,半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咬着牙受下二十鞭。 侯爷下手真狠,扬言要鞭打世子爷二十鞭,还真眼睁睁地瞧着世子爷受了罚,那王寒也没半点恻隐之心,每一鞭都下了狠手。 风清端来一盆热水,绞了块帕子细心
地替他擦洗伤口:“世子爷,这背上的伤口都裂开来了,真不要小的去喊个大夫过来?” 裴源行摆了摆手:“无妨,一会儿替我上点膏药,养个几日便好了。” 风清抿紧着嘴不作声。 行吧,世子爷说什么都对! 清洗完伤口,风清又是好一顿忙活,为裴源行涂抹了膏药,待膏药吹干,遂又服侍他换上了干净衣裳。 裴源行刚要睡下,风清又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进了屋里。 裴源行眉峰微拧了一下,风清忙道:“世子爷,求求您多少喝一口吧,算是心疼小的,不然明日您若是感染了风寒,侯爷定会打断小的这条腿的!” 侯爷不把世子爷放在心上,便是连姚嬷嬷和少夫人,也接连离开了侯府,他若是再不关心着些,还有谁会在乎世子爷哪。 今夜裴源行倒是好说话得很,只说了一句“啰唆”,便接过汤碗喝光了碗里的姜汤。 风清接过空碗退下了。 裴源行双臂枕着脑袋,两眼盯着帐顶。 方才在年家胡同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困意全无。 最近他总是睡不好觉,每夜至多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今晚吹着寒风,又是倚靠在硬邦邦的门板上,没有家里暖软的床铺和被褥,他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地过去了。 自那日和离,云初带着她东西搬离侯府后,这还是他头一回睡得这般香甜安心。 裴源行从年家胡同回来后, 次日便彻底病倒了,风清虽机灵,见他一回来, 赶忙熬了一碗姜汤劝他喝下, 可裴源行终究在这雪天在外头睡了几个时辰, 寒气早已侵入身子里,是以姜汤虽好, 还是没能起到太多的效用。 偏生前些日子他又惹恼了侯爷, 被抽了二十鞭又被罚了跪,后背上的伤口迟迟没见好,如今又是喝了酒受了寒的, 伤口再度裂开, 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就突然起了高烧, 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风清吓得六神无主,怕裴源行真有什么好歹, 赶紧遣人去找了大夫过来, 随后又去兰雪堂禀了话。 大夫给裴源行诊了脉, 起身向侯爷和侯夫人回道:“此次世子爷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侯爷拧了拧眉:“大夫这话是何意思?” “世子爷虽身子骨强健, 但先前曾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来又调养得不够精细, 难免落下了一些病根。”大夫叹息道, “世子爷身上本就带着旧伤, 如今添了新伤, 又感染了风寒,这才会病倒不起, 现如今唯有细心调养,方能度过眼下这一关。” 侯爷脸色一变,以为自己许是听错了,忙又问道:“落下了病根?” “回侯爷的话,正是如此。” “严不严重?可会影响他有子嗣?他如今这情形,往后还能再去打仗吗?” 裴源行虽昏迷着,却也没迷糊到什么都听不见。 大夫走后,屋里一时变得寂静一片,侯夫人和侯爷久久无语,过了半晌,侯爷看着仍昏睡不醒的裴源行,恨恨埋怨道:“这个糊涂东西,整日里到底在瞎琢磨些什么,身为世子,却不知道为侯府着想。当初要他娶云家姑娘进门,他虽应了,却满心的不甘愿,如今和离了,偏又摆出这副深情的模样是给谁看!简直是蠢不可及!” 侯夫人眉梢眼尾透着些冷淡:“那是小辈们自己的事,纵使行哥儿和初儿之间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合该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你又何必去插手此事?” 侯爷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忿忿道:“我插手?我若是真放任不管,就母亲那说一不二的执拗脾气,行哥儿怕是早就被母亲逼得只能娶了杜家那丫头为妻了,旁人如何我是不知,但圣上 “还有没有其他泥人, 就姑娘的那种就好。” 摊主见生意还是做得成的,忙热情招呼道:“有的有的,怎能没有呢?这里, 还有那边, 您瞧瞧, 可有您觉着满意的?” 云初先挑了两个泥人,给了玉竹青竹一人一个, 又挑了两个姐妹泥人自己拿着。 玉竹才付了铜板, 顾家兄妹俩便手中提着油纸袋过来了。 顾湘玉兴冲冲地道:“云初,你快尝尝这糯米糕,这里头放了花生和核桃, 吃着可香了。” 云初弯了弯唇角:“嗯, 我尝尝。”她一壁说着, 一壁将她手中的小泥人递了过去。 顾湘玉伸手接过:“这小泥人瞧着倒是有趣得紧。” “这两个小泥人是一对姐妹, 你一个,我一个, 你仔细瞧瞧, 觉得像不像我们俩?” 顾湘玉将泥人举到自己眼前, 歪头打量着泥人,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欢喜:“像, 果真像得很。你看看她的鼻子,还有那眼睛, 跟我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初只笑不语。 顾湘玉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走, 我们再去别处逛逛, 今天啊, 我要逛个尽兴!” 见他们走远了,裴源行忙走到泥人摊位前, 拿了一对泥人儿。 那摊主一看,愣了一瞬:“花好月圆?” 裴源行已丢下一块银子,匆匆离开。 直到他走得老远了,摊主还有些懵。 几串铜板的玩意儿,这位公子也是大方得很,扔下银子都不等他找钱了。 云初一行人逛了一个时辰,连兴致最高的顾湘玉也开始喊累了,几人才打道回府。 顾湘玉和云初依依不舍地道了别,云初主仆三人进了宅子将门阖上,顾家兄妹俩才原路返回胡同口。 顾湘玉踏上脚凳,眼角余光看见顾礼桓身形一僵,她侧目看向他
,话还未问出口,顾礼桓已叮嘱她:“你先上车。” 顾湘玉不安地捻着手指:“大哥?” “无事,只是刚好瞧见一个熟人,你去车里等我,我过去打个招呼,去去就来。” 顾湘玉上了马车,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偷偷看向外面。 顾礼桓走到站在不远处的一位身量颀长的男子跟前,跟那人说了两句话。 顾湘玉好奇心顿起,换了个姿势,愈发仔细地打量着那男子。 她不由一愣。 那不是裴世子吗,他怎地来了年家胡同? 莫非是为了云初? 隔得有些远,她虽屏息聆听,却仍听不见顾礼桓和裴源行说了什么。 不消片刻,顾礼桓便丢下裴源行,挑开车帘上了马车。 他屈指在车壁上敲了敲,车夫会意,不敢耽误,挥起马鞭朝马匹身上一抽,驾马离开了年家胡同。 顾湘玉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忍不住问道:“大哥,适才跟你说话的那位公子,可是北定侯府的裴世子?” 顾礼桓抿紧了唇,压下眼底的情绪,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默认了。 顾湘玉兀自追问个不停:“他怎地在此,可是找云初有什么事?” 裴世子不是已经跟云初和离了吗?若说他不是为了来见云初,她是不信的。 顾礼桓微阖着眼一言不发,摸不准他是在闭目小憩,还是只是不愿跟她搭话。 顾湘玉知道纵使她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索性也不再追问下去,撩开车帘,回头瞥了眼马车后头。 马车行驶了一段路,离他愈发远了,车外光线昏暗,一丝月光洒下,朦朦胧胧间,只能看见裴源行仍驻足在原地,掌心向上,垂头望着被他握在手中的东西。 分明还是那个高大的身影,可不知为何,他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看上去竟落寞到了极点。 前两日云初便收到了晋王妃派人来送帖子,邀她明日一道前去建安长公主设的赏花宴。 云初并没什么兴致赴宴,可一想起平国公府老夫人寿筵时,若非晋王妃出手相助,仅凭她一人拿出时间上的依据替自己辩白,怕是轻易不能让人信服。 晋王妃这份恩情难能可贵,眼下既然晋王妃主动邀她赴宴,虽依然不觉着赏花宴会有多有趣,却也不愿拂了晋王妃的好意。 到了赏花宴那一日,云初带着青竹去了长公主的府里。 晋王妃见她果真来了,拉着她一起坐下。 赴宴的女眷不少,其中不乏未出阁的名门贵女,打扮得甚是清雅,没半点想要争妍的意思。 晋王妃端起茶水浅饮了一口,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略微凑近云初的耳畔轻声道:“今日的赏花宴,所谓的赏梅花只是个由头,其实建安心里头真正的打算,是给她女儿昭华郡主招婿。” 她扫了眼周围,继续道,“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建安请来掩人耳目的,不过我想起你是极喜欢梅花的,便邀了你一同过来。建安府里的梅花园可是鼎鼎出名的,全京城怕是也找不出 裴源行越发攥紧了拳头, 指尖在掌心扣出深深的红印,密密麻麻的疼自掌心处蔓延至心口。 想反驳,可他又能反驳什么? 顾礼桓未察觉到他的异样, 继续道:“裴世子怪我行事鲁莽, 顾某只能认了, 只是顾某明白,倘若今日顾某在昭华郡主面前显示出一丁点儿的迟疑, 焉知日后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嚼云初妹妹的舌根, 认定是云初妹妹夹在中间搅和了昭华郡主的姻缘?”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女子生活不易,顾某堂堂一个男子汉, 怎能如此没有担当, 让旁人误会了云初妹妹?” 裴源行紧蹙起眉头, 戾气止不住地往上翻涌:“我断不会让你娶云初进门!” 言罢, 他只觉喉咙发涩,接着便是一阵急咳。 他身子本就没好全, 今日本是硬撑着前来赴宴的, 眼下因一连咳了几下, 后背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隐隐有了裂开的迹象。 他以拳抵在唇侧,压抑地轻咳着, 不肯在顾礼桓面前显示出分毫的虚弱。 顾礼桓看着他,眸子里染上一层冷意, 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温和模样。 “不让我娶云初妹妹?!”他反问道, “敢问裴世子一句, 当初若不是因为灯会上的那场意外, 云初妹妹又怎会嫁给裴世子?” 外头传闻云初对裴源行心生爱慕,才会在灯会上拼死救下裴源行, 甚至不惜伤了腿脚。 旁人皆信了这番谣传,可他却是不信的。 裴源行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底虽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意,却无从反驳。 “裴世子既不愿云初妹妹嫁给旁人,又从不曾好生待过云初妹妹,在裴世子眼里,云初妹妹到底算是什么?” 顾礼桓望着裴源行,直问到他脸上,“既已和离,合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裴世子为何对云初妹妹如此执着?裴世子这般待云初妹妹,究竟意欲为何?” 裴源行愣了一瞬,所有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口。 顾礼桓两眼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哪还会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裴世子对云初妹妹并无情意,还请裴世子高抬贵手,就此放过云初妹妹,让她从此过上安稳宁静的日子。北定侯府绝非云初妹妹的安身之地,她在府里多待一日,便永远没法过得舒心自由!” 裴源行扯了扯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看着像是在笑,却分明有种讽刺的意味在其中。 “难怪顾郎君能深得圣心,还惹得昭华郡主芳心暗许,我竟不知顾郎君如此能说会道。”
他静静地看着顾礼桓,一双清冷的眸子分外阴沉,“你口口声声说着侯府不是云初的安身之地,那顾家又该如何说?难道顾郎君就此认定,顾家定是云初的好归宿吗?” 顾礼桓依然面色如常,淡声道:“我们顾家跟云家,本就有着多年的情分,家母和孟伯母,早在多年前便已约定了我和云初妹妹的婚事。” 裴源行面上虽仍保持着镇静,眼尾却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倘若真如顾郎君所言,顾云两家早已定下婚约,顾郎君又为何迟迟不去云家提亲迎娶云初为妻?如今在此提起多年前的陈年老账又有何意义!” 分明是顾郎君自己白白蹉跎了时间,眼睁睁地看着云初嫁给了旁人,却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深情模样,当真是可笑至极! 顾礼桓浑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坦言道:“当初我不曾上门提亲,是想等我有了功名后,风风光光地娶云初妹妹进门。” 云伯父如何瞧不上眼商贾之家,他又怎会不知? 他不能让云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以他苦读诗书,决意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堂后再去求娶。 有了官职在身,谅必云伯父也不至于拒了他的提亲。 他敛了敛眸,掩去眼底的无奈:“北定侯府和云家定下婚事的时候,科举在即,家里人怕扰了我情绪,便死死瞒住了你们的婚事不让我知晓。” 他闭了闭眼,遂又睁开了双目,“倘若当初我一早便知道云初妹妹会嫁入侯府,我定会放手去搏一把!” 即便最后云伯父还是不答应他的提亲,起码他试过了,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后悔莫及。 裴源行半晌无话。 “裴世子只是心有不甘。容顾某直言一句,难道为了你的心有不甘,你就忍心让云初妹妹一辈子都过得这般悲苦吗? “自孟伯母病故后,这些年来云初妹妹已然过得极苦,还望裴世子不要再让她继续苦下去了。纵使再不满云家,也请裴世子能体谅云初妹妹,还她自在。” 裴源行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一时亭子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礼桓眸光微闪,忽而问道:“还是裴世子心悦云初妹妹,所以才不愿放手?” 人来都来了,没道理不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在公主府里的梅花园好好赏梅。 晋王妃本想着跟云初一道逛园子的,偏巧被席上的一位贵妇耽搁了,云初知道自己杵在一旁怕是不妥,很识趣地朝对方微微颔首,便先带着青竹离席了。 长公主府上的吟梅园果真名副其实,梅花开得正艳,有几株红梅开得格外好,虽非什么特别名贵的品种,却看着分外别致,云初上前几步,微微阖眼轻嗅着梅花的香气,须臾,她的大氅上仿佛都沾染上了红梅的浅淡香气。 裴源行负手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园子里开满了各色的梅花,可在他鼻尖萦绕的还是那股淡淡的、早已熟悉的黄梅香,清新淡雅,带着她独有的温婉。 他有片刻的失神。 青竹倒是警觉,忙低声提醒道:“二姑娘,世子爷过来了。” 云初睁开双眼转过头去,见他朝她走来,云初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世子爷。” 裴源行轻轻颔首,静默几息才回了句:“好久不见。” 云初的嘴角不由弯出一个弧度:“世子爷,自那日雪夜,不过过去了十来日。” 她记得,那晚下了雪,他坐在她家门前,隔着一道门跟她谈心。 裴源行心里一阵恍惚。 她并不晓得,逛夜市那日,他也在。 如此算来,他也就两日不曾见过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已多日不曾跟她见过面了。 云初见他沉默不语,礼节性地问道:“适才听晋王妃提起,今日前来赴宴的郎君们会比骑马射箭,世子爷不过去瞧瞧吗?” 裴源行自然清楚她说的那些郎君为何而来。 建安长公主明面上邀请了宾客来赏花,还布置了场地说是要让郎君们切磋一下他们的骑马术和箭术,实则不过是为了儿昭华郡主相看一个如意夫婿。 云初不会以为他也是为了此目的而来的吧? 裴源行敛眸掩去了心思:“这风头还是让他们去出吧,毕竟他们愿意过来,也是知道长公主今日摆宴就是为了替昭华郡主招婿的。”他顿了一息,泰然自若地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云初愣了一瞬,弯了弯唇,道:“原来世子爷也听说了啊。” 到底还有人没看透建安长公主的心思么? 裴源行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笑颜上,也跟着清浅地勾了勾唇:“我自是知道的,毕竟今日这赏花宴的请帖,还是韩子瑜送于我的。”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继续道,“韩子瑜从他父母的口中得知了长公主的心思,说什么也不愿过来了,最后才便宜了我,让我平白得了这张请帖。” 至于他过来是为了见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虽说得含蓄,可云初素来聪慧,哪会听不明白韩子瑜为何不愿赴宴,不禁感叹:“韩公子的父母倒是开明。” 据闻昭华郡主的容貌,家世和才情皆是拔尖的,且难得的是性子爽朗,一派天真浪漫,实在很难想象会有做父母的肯以自己孩子的心愿行事,放弃这门亲事。 裴源行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地道:“韩御史凡事看得比较通透,想要夫妻和睦,感情才是基础。若是没有感情,纵然门当户对,也是枉然。”他看着她,目光专注,问道,“云初,你说是不是?” 居仁斋。 早过了掌灯时分,裴源行依然没有
一点想要用膳的意思。 丫鬟端着托盘站在书房门前,苦着脸看着风清:“风清大哥,这都戌时了,难不成世子爷还不用饭吗?” 风清撇了撇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行了,你把饭菜端回小厨房里去吧,待会儿世子爷若是饿了想吃些什么,再将饭菜热一下端过来吧。” 今日世子爷去了建安长公主府赴宴,回府后径直去了居仁斋,进屋前还特意叮嘱他,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进屋打扰他。 世子爷都这么说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便进去哪。 “话虽如此,可前些日子世子爷才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眼下他都一整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风清被说得额头突突地跳:“行了行了我的姑奶奶,你就少说几句吧,先把饭菜端回小厨房,我若是逮着机会,自会劝世子爷好生用饭的。” 书房里,裴源行打开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一对小泥人,就着案桌上微晃的烛火,垂眸看着被他放在掌心上的小泥人。 那日逛夜市的时候,他从摊位上买了这对花好月圆回来。 做小泥人的师傅手艺极好,两个小泥人看上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手中的女娃娃,修长的指尖缓缓勾勒出她的眉眼。 那日玉竹曾说过,这个小泥人跟云初长得像。 像吗? 他眉梢不自觉往上扬了扬。 如今瞧着,和云初果真是有几分像的,尤其是那对眉眼。 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他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病榻前,侯夫人问过他的那句话—— 他如今的悔,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心悦她,又有几分是心有不甘? 还有赏花宴上顾礼桓问他的—— 裴世子为何对云初妹妹如此执着?裴世子这般待云初妹妹,究竟意欲为何? 他当时不置一词,因为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对她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感。 他们并非因两情相悦而成亲,若不是有着所谓的救命之恩,以及父亲的顺水推舟,他和云初怕是不会结为夫妻。 前世,他对她有的更多是轻视,自然,如今他也清楚了,他的轻视其实来得毫无依据。 哪怕是有这个错误认知的时候,在他的心底,他对她,是不是还有别样的情意呢? 他不得不承认, 在感情上,他是笨拙的,笨拙到今生父亲要他娶云初时, 他都未察觉到, 他对云初其实早就有了男女之情。 早到云初被罚跪后, 派青竹去颐至堂打听杜家那位回去后还食用了什么; 早到小布人儿被找到时,她面上无半分羞愧地回道:“不是妾身做的”; 早到他把寝衣扔给她时, 她回瞪他, 反问:“世子爷这是认定了是我扎的小人?” …… 云修挟恩图报又怎样,父亲逼他娶亲又如何,倘若他不是心甘情愿, 以他的性子, 他断不会答应娶一个他所轻视的女子为妻。 前世还能勉强说云初为了他伤了腿脚, 嫁不了好人家了, 他为了恩情不得不娶她;可重活一世,她的腿伤已痊愈, 义务也无从说起, 他为何答应娶她呢? 其实他下意识地就认定, 他的妻子只能是云初。 他从未想过娶别的女子为妻。 那日在云宅,他看见顾姑娘抱着云初, 那时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此搂搂抱抱, 成何体统! 他以为是因为云初失了分寸他才感到不悦。 可他分明不是个在礼数上循规蹈矩的人。 他只是不喜云初跟旁人亲热, 哪怕那人是个女子也不行。 他们成亲之日, 他心里还矫情地计较着自己被她摆了一道, 是以他才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她眼中的光彩消失之际,他为何心痛难忍? 他既然恼她, 新婚之夜和她喝了合卺酒后,待喜娘们离开后,他便该像前世那般在书房歇下,又为何会留在听雨居? 甚而,那夜他辗转反侧,直至将她拥入怀里,他才睡得安稳。 他去福佑寺接她,她推开他时,他心里升起了莫名的失落感。 那日在韩府,他见到了韩子瑜的小侄儿,韩子瑜与他提起子嗣时,他脱口而出,说为何定要是儿子,他觉得女儿就挺不错,他下意识地便想着,若是生下个女儿,女儿合该长得像云初,最好性子也随了云初。 其实,在那时候他就认定了他跟云初会长长远远地过下去,当一辈子的夫妻。 她聪慧睿智、动心忍性、静柔美好…… 是他愚笨、是他迟钝,事实一直摆在他的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他早该发现的,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里就只有她了。 这几日又开始下起雨来,雨虽不大,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让人只觉得心烦。 铺子里的伙计们愈发上手,极少再让云初操过心。 天气不好,怕一出门反倒会淋了一身的雨水回来,云初索性留在自己家里躲懒,用些茶点,间或看看香谱打发时间。 忽而青竹掀帘进了屋里,一同进屋的竟还有云沁。 云初惊喜之余,又有点心疼她,起身拉着云沁坐下,一壁拿起帕子替她擦拭掉沾在衣裳上的雨水,一壁忍不住埋怨道:“你也是糊涂,哪日过来不好,偏选着今日过来,倘若淋着雨受了寒气可怎么好?” 云沁深知二姐姐向来疼她,甭管嘴上怎么数落她,心里头却事事以她这个三妹妹为重。 如此想着,云沁的嘴角不由得弯出一个弧度,乖巧应下:“二姐姐教训得是,沁儿下回不敢了。” 云初啼笑皆非地睨了她一眼,偏头吩咐玉竹:“
玉竹,快去厨房熬一锅姜汤,让沁儿去去寒气。” 云初抬手,细心地将云沁被雨水打湿黏在颊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最近父亲和邢氏可有为难你?” 若不是担忧自己接沁儿过来跟她同住会连累到沁儿的名声,她早就将沁儿从云宅里带出来了,日日跟父亲和邢氏在同一个宅子里过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不舒坦。 幸而这日子应该持续不了多久了,改日她替沁儿挑选个善解人意、为人赤诚的婆家和夫君,沁儿便不用再受父亲和邢氏一丁点儿的鸟气了。 云沁不屑地撇了撇嘴:“现如今父亲见了我,都不跟我说话了。至于邢氏,顶多也就心里气不过,时不时对我阴阳怪气几句,旁的事情她也没那胆子对我做。” 姐妹三人虽出于礼数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唤邢氏一声“母亲”,可心里是不认邢氏为母亲的,是以她们姐妹三人私底下提到邢氏的时候,总是直接唤她为“邢氏”。 云初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云沁的脊背:“也是难为你了,沁儿。” 那□□着父亲和邢氏画押,她便已猜到他们定会怨极了她和沁儿,试问他们又怎会有好脸色给沁儿看。 云沁无所谓地笑了笑:“二姐姐不用担心我,我呀倒觉得眼下这日子没什么不好的,落得轻松,省得我还得像先前那样硬着头皮跟他们敷衍一番呢。” 她还能不清楚父亲和邢氏是什么样的人么,只要心里不在意他们,他们做什么或是说什么,都伤害不了她分毫。 “父亲刚得知二姐姐你跟裴世子和离那会儿,气得直嚷着说要毁约,还说,既然二姐姐已经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了,那他和邢氏先前签字画押的保证书便作不得数了,他也不怕得罪了二姐姐了,难不成二姐姐还有脸去找裴世子帮忙对付他么? “我听了此话,便跟父亲说,那日他和邢氏可是当着户部官员的面儿在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的,可是有证人瞧见他们俩签了那文书的,父亲若是毁约的话,父亲和邢氏便等着吃牢饭吧,反正四弟弟也是在牢里面待过些时日的,牢里需要什么东西,狱卒又是什么样的人,谅必四弟弟最是清楚了,索性提点父亲和邢氏几句也好,免得父亲和邢氏在牢里多吃苦头。 “父亲气得脸色发白,砸碎了屋里的好些东西,骂我不孝,可我也算是瞧出来了,他气归气,却也不敢再提什么毁约了。” 云初听了连连点头:“很好!人该硬气起来时就得硬气起来,别让人欺负了去,性子便是再好,也得看看对方是谁才行。” 沁儿经过此次的逼婚一事,忽然间坚强了不少,父亲和邢氏怕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欺负她了。 如此,她便没那么忧心沁儿在云家过得好不好了。 真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沁儿,你午饭想吃什么?一会儿我让她们做。” 云沁的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不了二姐姐,其实我今日过来,主要是为了大姐姐的一桩要紧事,我只是想要过来跟二姐姐知会一声,过后我便得去大姐姐那儿。” 云初动作一顿:“什么要紧事?大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那日我听到父亲叮嘱邢氏派人送点燕窝去卢家,让大姐姐好生补补身子,邢氏却满心不愿,抱怨说那燕窝价钱贵,大姐姐不过是怀了身子罢了,哪就那般娇贵需要吃燕窝了?寻常点的人家莫说是有了身孕了,便是生了孩子,还不一样得下床洗衣做饭! “父亲听了这话,对邢氏好一通埋怨,说她目光短浅,大姐姐嫁入夫家三载有余,眼下好不容易怀上了,偏生胎像不稳,他身为孩子的外祖父,叫邢氏送些燕窝过去给大姐姐滋补身子怎么了,云家再不济,买燕窝的银子还是有的。 “邢氏被父亲数落了几句,便开始跟父亲闹,说他眼里只有几个女儿,半点不在乎他的儿子,父亲骂邢氏是个蠢货,说现如今二姐姐和离,云家已然失去了侯府这座靠山,也就只有卢家能让云家倚靠几分了,他的大女儿和小外孙在卢家过得好了,他们云家才能跟着得些好处,哪日他们夫妻俩两眼一闭,云家挣下的所有家业,还不都是留给儿子一个人的,她唧唧歪歪地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她真心疼儿子,他就不疼儿子了么?” 云初眼皮一跳。 大姐姐竟胎像不稳吗? 她喉咙紧了紧,哑声道:“那后来呢?可知道大姐姐眼下情形如何了么?” 云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我只听见父亲跟邢氏说,倘若此番大姐姐有幸能喜得麟儿,纵然往后大姐夫纳再多的美妾,他都不用再去在意了,小妾再得宠又如何,便是大姐夫为了个美妾冲昏了头他也不怕,毕竟大姐姐诞下的可是卢家的长子嫡孙。退一万步想,即便大姐姐在大姐夫跟前失了宠,夫家的长辈们看在大姐姐为他们卢家生下孩子的份上,也不会苛待了大姐姐。 “我听闻大姐姐情形不大妙,冲进屋里要多问父亲几句,邢氏却老实不客气地将我赶出了屋子,还怪我好不知羞,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打听这些事情做什么,也不嫌臊得慌!昨夜我一宿没睡着,总觉得不放心,我思来想去,便也没事先跟父亲和邢氏商量一下,便给卢家递了个帖子,说我今日要登门看望一下大姐姐。” 云初忙出言道:“你做得极好,待会儿我便跟你一同过去探望大姐姐。” 还是沁儿脑袋瓜机灵,知道父亲和邢氏靠不住,便越过了他们,自己差人递了帖子给卢家,纵使有些不合礼数
,但什么事都比不上大姐姐的身子要紧。 沁儿担忧大姐姐,她自然不会拦着沁儿不让她去卢家,但她不能看着沁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登门拜访,沁儿年纪尚小,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平日里鲜少出门,谁知道去了卢家会面对何种状况。 有她在一旁陪着,好歹能给沁儿壮壮胆或是出个主意。 “二姐姐刚搬来此处没多久,想来光是归拢什物便忙活了好几日,眼下正该多歇息几日才是。” 云初柔声道:“无妨,待会儿我便随你一同去卢家。” 见云沁薄唇微启欲要再说什么,她忙抬手制止了她,“沁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今日我若是不去瞧瞧大姐姐的情形,我是没法安心的。 “我还记得母亲病逝时,你才两岁,我也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从小便一直是大姐姐全心全意地护着我们俩,若不是有大姐姐护着,我跟你早就不知道被欺负了多少回了。 “眼下大姐姐胎像不稳,且不论肚子里的孩子会怎么样,便是大姐姐她自己,定然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我虽不是大夫,帮不了她什么,但好歹宽慰她几句,让她能放宽些心也是好的。” 云初劝说云沁喝下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便带着云沁坐着马车一道去了卢家。 望江茶馆。 年逾四旬的男人由店小二在前头带路,引着他进了二楼的一间雅间。 他进去的时候,一位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正端坐在雅间里悠然地喝着茶。 店小二弓着腰,恭敬又殷勤地道:“公子,人已经到了。” 年轻男子冲着店小二微微颔首道:“你下去吧。” 店小二应了声是,走出雅间时还很识相地轻轻阖上了雅间的门。 四旬男人的眼底划过一丝错愕,立在原地驻足不前:“是你约我在此见面?” 年轻男子没作答,只是朝自个对面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坐吧。” 四旬男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仍是没有半点想要落坐的意思:“你是谁?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他面前的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浑身上下带着些居高临下的矜贵,便是一句不透露他自己的身份,他也瞧出来对方定是高门大户的贵公子。 贵公子眼尾上挑,一字一句地道:“北定侯世子裴源行。” 四旬男人心下一沉,眼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惶然无措。 这位贵公子竟是北定侯府的世子爷! 他特意约了他来茶馆,难道是…… 裴源行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再度朝桌面点了点下巴:“坐下说吧。” 四旬男人心里打着鼓,想掉头就走却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扶着桌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裴源行也不急着说明来意,只是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茶。 四旬男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按捺不住内心的慌乱,忍不住问道:“不知裴世子今日约林某过来,是为了何事?” 裴源行提起茶壶倒了盏茶,掀起眼皮睨着他:“姓林?不对吧?”他将斟满茶的茶盏推给那四旬男人,又道,“陈大明,你说是不是?” 四旬男人冷不丁被他一语揭穿了真实身份,心中一颤,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原来裴世子全都知道了。” 前世, 裴源行刚赶回来便得了消息,府里的女眷们去了福佑寺上香,便是连被禁足在听雨居的云初也一道去了, 他未做任何停留, 匆匆赶去了福佑寺。 他命她禁足, 本意是想他在外办差期间,不让她跟府里的女眷有任何接触, 如此别人也无法再陷害她。 既是如此, 她又怎会突然出门去了福佑寺。 偏生迎接他的那个小沙弥毫不知情,听他说要见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便在前头带路, 及至到了厢房前, 瞧见守在屋门外的丫鬟是春兰, 他即刻明白他找错了地方, 此间厢房里住着的定是太夫人而非云初。 他从春兰口中得知了换厢房的缘由。太夫人因嫌恶先前给她的厢房里有异味,执意要求给她调换厢房, 只是那日香客多, 哪还挪得出厢房来, 福佑寺见留给北定侯府少夫人的厢房还空着,便将此厢房安排给太夫人住下。 他隐隐觉着不妙, 赶忙去了云初的厢房,却在途中被杜盈盈耽搁了片刻, 等他赶到的时候, 见到的便是那燃起了熊熊大火的厢房…… 云初死后, 他一直在查是谁放的火。 门窗从外头上锁, 若说是意外,他是没法信的。 他实在搞不懂, 到底谁会想要害她。 他猜疑过太夫人,对杜盈盈也起过疑心。 再后来,他想起福佑寺走水那日,太夫人擅作主张地和云初调换厢房一事。 之前他并没有太过在意为何会在福佑寺后院撞见不好好在厢房里歇着、却在那里转悠的杜盈盈,直到今生,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发生了手绢一事,再回想起前世众人在太夫人厢房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块绣有春宫图的手绢,他才意识到,那日在福佑寺,杜盈盈应是做下了一样的龌龊事。 杜盈盈有多阴险恶毒自不必说,可由此分析,下手害得云初丢了性命的另有他人。 杜盈盈不知调换厢房一事、迎接他的小沙弥不知此事,那么那个纵火的凶手呢? 或许凶手跟他们一样,也没来得及知晓其间换了厢房。 若当真如此,那么凶手真正想的目标应是太夫人,而云初则无故成了太夫人的替死鬼。 凶手和太夫人有仇;他知道太夫人会在每年的观音生辰日去福佑寺祈福;他知道福佑寺给太夫人安排的厢房在哪儿,却不知太夫
人在最后一刻和云初调换了厢房。 这人极有可能是福佑寺的出家人又或在福佑寺打杂,能接触到厢房的消息,却又不完全。 仔细调查后,裴源行开始矛准了这位与他坐在同一间雅间里的陈大明,几番波折才让他找到了此人的踪迹。 陈大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他自认做事已万分谨慎,岂料还是露出了马脚。 他闭了闭眼,终究横下心来:“裴世子既然已知我是谁,还能打听到我的下落,特意引我来了此处,想必裴世子也定是早已猜到了我要干什么。” 裴源行对上他的视线,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来:“是,我知道。” 他的淡然,刺激到了陈大明。 “所以裴世子今日找我过来,究竟意欲为何?”陈大明明显压着怒气,声音比先前低沉了几分。 “裴世子今日约我过来此处,为的是对我下手吧?”他冷笑了一声,眼中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住,“世子爷到底是北定侯府那种龌龊地方才能养出来的公子,表面仪表堂堂,其实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罢了!” 裴源行仍保持着镇定自若,沉声道:“对你下手?不,我只是想说个梦给你听。” 陈大明一愣,怎么也没想到裴世子此番折腾只是为了说个梦给他听。 “这个梦是从一个姑娘开始。这位姑娘在高门大族里当丫鬟,是老夫人屋里一众丫鬟里做事最麻利、最细心的丫鬟,故而深得老夫人的信任。某次筵席上,那丫鬟身为府里的下人,自然是忙前忙后地当她的差,却被前来赴宴的一个纨绔子弟一眼看中了。 “那个纨绔子弟出身名门望族,平日里一向横行霸道惯了,见对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丫鬟,愈发没了顾忌,趁着四下无人轻薄了她。那丫鬟是个性子刚烈的,大声叫嚷着抵死不从,将好些宾客给引了过来。 “见此事闹大了,纨绔子弟自是不肯承认自己做下的下贱勾当,只一味地推说是那丫鬟勾引了他,偏生他先前又在席间喝了不少酒,一时意乱情迷差点犯了糊涂,幸而他及时察觉到不对劲,正要挣脱开来,却被众人无意间撞见到了,反倒因此误会了他。 “众人半信半疑,毕竟那纨绔子弟一向名声在外,在场的皆知他行事荒唐,谁知那丫鬟的主子,府里的老夫人却认定了是丫鬟在勾引纨绔子弟,当众扬言府里容不下她这样的下贱蹄子,要将她发卖了赶出府里。 “众位宾客离开后,丫鬟仍跪在老夫人的面前百般声辩,磕头求老夫人饶了她此次,莫要将她发卖了去,老夫人却不为所动,命人将她送去了柴房关着,待次日一早便将她发卖了。那丫鬟乞求无门,知道老夫人是下了狠心了,终是对自家主子死了心,一旦被人发卖出了这府里,怕是更不知自己会落得何种凄惨下场,便趁着看守在门外的婆子没留意到,打碎了碗,用碎片割脉自尽以证清白。 “待看守她的婆子察觉到不对劲,那姑娘早已断了气,婆子吓得赶忙去禀明了老夫人,老夫人得知后竟无半分动容,并不曾顾着多年的主仆情分好生安葬了她,而是遣了人将那姑娘的尸身扔在了乱葬岗。等到那姑娘的父亲得知女儿的死讯时,已是几日后了,他赶去乱葬岗时,哪还找得到他女儿的尸身……” 陈大明紧咬着牙关,身子仍是止不住地打颤。 裴源行说的每一个字,皆让他感到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用刀子划出一道道口子来,疼得他瞬间红了眼眶。 自从女儿木槿去世后,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替她复仇。 裴源行静默了几息,又开口道:“那姑娘的父亲得知了整件事的原委,发誓要报复那两个害她冤死的始作俑者。他很有耐心,等了大半年才开始动手。那个在筵席上轻薄了她女儿、却将脏水一股脑儿地泼到她身上、没得到任何惩罚的纨绔子弟,在一个深夜逛过青楼后,在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那纨绔子弟被凶手敲碎了脑袋,待有人发现他时,他早已没气了。 “因死者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皆被人拿走了,官府据此认定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凶手应是见财起意,本意只是想要夺走那人的财物,却因死者拼命抵抗,凶手一时惊慌才下了狠手,官府虽几次追查此案,无奈苦于没有更多的线索,一直没能将凶手逮捕归案。 “至于那姑娘的主子,也就是那位当众下令将她发卖的老夫人……”裴源行的目光瞧着有些冷,“对那姑娘的父亲而言,想要替女儿报仇,显然要更为棘手些。老夫人年老体衰,平日里几乎可以说是足不出户,便是偶尔出一趟门,身前身后也总是一大群下人跟着,让人根本无从下手。 “那姑娘的父亲已然杀了害死他女儿的纨绔子弟,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那位铁石心肠的老夫人,他打探到老夫人每年到了观音生辰日那日,便会去福佑寺上香。他觉得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便改了自己的姓氏,将自己的过往统统抹去,在福佑寺里寻了份差事,成了寺庙里一个打杂的下人,只等着次年老夫人前去上香的时候动手,可他没料到的是,那一年老夫人生了病,最后没能如往年那般去福佑寺祈福。 “那父亲是个极有耐心的,他可以等,今岁老夫人不来,那便等次年,哪怕次年不来,还有后年,只要他还在福佑寺当差,就总有一日能让他等到老夫人。他一心只想着报仇,已顾不得旁的了,为了夺取老夫人的性命,他有的是耐心和时间等。 “如此又过了一年,到了观音生辰日那日,那位老夫人果然
如他所愿,带着府里的女眷和丫鬟婆子前来福佑寺上香,而他也事先就早早做好了动手的准备。没承想一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野猫在安排给老夫人的厢房里撒了一泡尿,老夫人哪受得了这委屈,一刻都不愿再待在那厢房里,逼着福佑寺的沙弥赶紧为她换了一间厢房。 “那父亲只是个打杂的下人,他只知老夫人会在哪间厢房住下,却不知中途老夫人换了厢房,待过了良久,府里的女眷都在各自的厢房里歇下了,他偷偷摸到窗外,将厢房的门窗锁死,放了一把火烧了厢房。因门窗被他锁上,屋里的人没了半点生还的机会……” 裴源行的眼眶渐渐染上了一点红,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就因为他眼前的这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太夫人又中途换了厢房,阴差阳错的,前世云初就此白白丢了性命。 陈大明静默良久,才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便是杀错了人又如何?死的那个人终究也是侯府的人,跟那死老太婆都是一丘之貉罢了,想必她平日里龌龊事也没少做,死了便死了,那父亲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裴源行瞥了他一眼,目光严峻。 “一丘之貉?” 说到这里, 裴源行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继续道,“你不认识她, 不了解她的为人, 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她活该?你不过是拿这种荒谬至极的借口来说服自己, 妄想着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 “替天行道?!当真是笑话,你害得一个无辜之人枉死, 竟还没有半点愧疚。你这般草菅人命, 跟你一心想要报复的老夫人又有何区别!” 陈大明的脸色变了又变,张了张嘴,却又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来。 他的的确确是打着夺取那两人性命替女儿复仇的念头, 不过他从没想过要害无辜之人的性命。 草菅人命?! 他竟和那老太婆一样的恶毒么? 他的槿儿若是知道了他可能会伤害到一个无辜者的性命, 又会如何看待他? 陈大明看着裴源行, 眉眼间溢满了挣扎:“裴世子今日找我过来又是为何缘故?你方才说的一切, 不过是你梦见的东西罢了。纵然我恨极了那老太婆又怎样,难道裴世子是想劝我放下仇恨, 不对那老太婆下手么? “也是, 那老太婆是裴世子的祖母, 裴世子自然是一心只偏帮着她的,至于我的槿儿受过的委屈, 裴世子又怎会在意?你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不是向来认为我们这些人出身低贱, 不把我们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么。” 裴源行抬眸直视着陈大明, 眼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梦里被困死在火场中无故丢了性命的人是我想护着的人。你觉得你的女儿死得冤屈, 她便死得应该么?” 陈大明垂下眸子, 却依旧掩饰不住他眼底的悲凉。 他尚未动手,裴世子便已查明了他的底细, 还一早就看穿了他的计划,只怕此生他都难以替槿儿报仇了。 要他带着一辈子的仇恨度过余生,这样的日子叫他如何熬得过去! 裴源行似乎看透他心思般,道:“往后太夫人怕是不会再去福佑寺上香了,你若是还打着在福佑寺对她下手的念头,只怕是没机会了。 “但,老天爷也没放过那位老夫人,现如今她瘫痪在床不能自理,整日都得依靠下人在一旁近身伺候。她素来倨傲,眼下这般情形,不是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么。” 陈大明骤然一惊。 那老太婆竟已落到了这般田地。 报应啊,这一切都是报应! 裴源行看着他,面上无半分情绪,眼神却阴鸷得可怕。 “这个你拿去。”裴源行递了张折叠好的纸过去。 “这是什么?”陈大明打开纸,上面只写了个地名。 “木槿埋在那儿。”裴源行回道。 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看不惯太夫人的做派,得知木槿的尸身被扔去了乱葬岗后,他派了亲信去找木槿的尸身,将她好生安葬了。 陈大明愣了愣,突然大哭起来,半晌才开口道:“多谢裴世子告知。” 裴源行充耳不闻地站起了身,双手紧握成拳,用力朝陈大明的脸上砸了一拳。 陈大明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哪里想得到避开,生生受下了这一拳,偏生裴源行这一拳下了十足的力道,陈大明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嘴角也跟着渗出了血。 裴源行眼底的神色愈发阴鸷,一字一顿地道:“这一拳,是你欠她的,我今日便替她讨要回来!” 他忍不了,明知陈大明想要伺机报仇的人是太夫人而非云初,可他还是忍不了。 若不是因为陈大明动了杀意、若不是因为太夫人临时调换厢房,前世云初又怎会枉死? 陈大明两眼仍直愣愣地看着他,待他回过神来,裴源行已甩门离开了雅间。 他欠谁了? 所谓的放火烧福佑寺厢房不是只是裴世子梦里发生的事么? 既然他什么都没做,怎就惹恼了裴世子,平白无故挨了裴世子的打呢…… 马车在卢家的门口停下,云家姐妹俩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卢家事先就收到了云沁差人送来的帖子,云婉的婆母方氏遣了身边的一等丫鬟过来,带着云家姐妹俩从垂花门一路到了云婉住的院子里。 一踏进屋内,云初便闻到了一股子的药味。 她眼皮一跳,心中的不安愈发加深了些。 云初加快了脚步,进了里间,抬眼便看见云婉虚弱地靠在大迎枕上,如墨般的一头长发未曾绾起,衬得她的面庞苍白如纸。 云婉见是自己的两个妹妹来
了,欲要坐起身来,云初赶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腕,劝阻道:“大姐姐,现下你身子重,我跟沁儿又不是外人,你便好生躺着吧。” 云婉思忖着云初说的也有道理,况且她眼下实在是身子不适,便是强撑着也用不了片刻便会让云初瞧出些端倪来,索性便又躺靠在了大迎枕上。 殊不知不经意间,云初已瞥见她细白瘦弱的手腕上有着一大片青色淤青。 云初只觉着呼吸都停滞了,目光在云婉的脸上扫过。 多日未见,云婉看上去愈发清减了不少。 她还记得她大婚当日,云婉专程来了云宅送送她,那日云婉的脸上便已露出了几分憔悴,可是和眼下的情形相比,只觉得如今的她更加令人忧心。 面容枯槁,兴许还能归咎于大姐姐怀了身子,那么手腕上的淤青又该作何猜想? 因是头胎,又是卢家上上下下盼了许久的孩子,云婉的婆母方氏几个月前便送了两个伶俐的丫鬟过来,还早早就安排好了稳婆,只等着云婉早日为卢家诞下麟儿。 许是顾忌着屋里还有婆母那边派来的人,云婉虽满心欢喜自家姐妹能来她屋里说说话,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免得被有心人传到了婆母的耳中,又是凭空添一层麻烦。 云初素来聪慧,哪会看不出云婉的心思,虽有满腹的疑问想要问出口,也只得勉强按捺住,只作没瞧见。 云初姐妹俩在屋里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无奈总有卢家的下人守在一旁,愣是让云初没法寻得机会探问几句。 天色已近黄昏,再逗留下去怕是不合适,云初递了个眼色给云沁,两人齐齐起身告辞。 云初送云沁回了云宅,见她进了垂花门,才坐着马车回了年家胡同。 许是云婉手腕上那块淤青的缘故,当天夜里,云初便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不知发生了何事,卢家的丫鬟婆子们皆面色仓皇,脚步凌乱地穿梭于每个角落。 有人嘴里念叨了一句:“眼下才只是二月底,怎么突然就生了呢?” 云初循声望去,方氏正一壁步入屋内,一壁紧锁着眉头埋怨着,手中的帕子被捏得紧紧的。 扶着方氏进屋的卢弘渊被说得生起了些许恼意,烦躁不耐地拧了拧眉:“母亲,能不能别再说了?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方氏瞪了他一眼,兴许是想到他心下不安,便又面色如常。 母子俩在外间落了座,卢弘渊抬手揉了揉额角,脸上的不耐分毫未减。 方氏望着他,欲言又止。 母子俩正各怀心思,有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嘴里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方氏和卢弘渊连忙站了起来。 云初如遇晴天霹雳,猛地惊醒过来。 她抚着胸口,只觉着心跳如擂鼓,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略微缓过神来。 回想着方才的梦,她脑子里闪过的 卢弘渊本就算不得什么好人, 她虽不愿信他敢对她姐姐下狠手,但一味自欺欺人对姐姐无任何益处。 莫非,前世卢弘渊真对姐姐动了手, 害得她早产? 方氏嘴里念叨个不停时, 卢弘渊会那般不耐。与其说是不耐烦, 不若说是心虚吧。 一经起了这个念头,云初心里就愈发忐忑起来。 那婆子一脸仓皇地跑来, 大喊着出事了。 所以, 是孩子没能保住,还是…… 云初突然打了个寒颤,心中涌起一阵惧怕。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 睁着眼睛望着窗外, 呆愣愣地看着如墨的夜色逐渐变淡变浅, 直到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 院子里开始有了些许动静, 是玉竹进屋来了,见云初已醒了坐在床榻上, 忙捧了热水服侍她洗漱。 半宿没睡, 云初的眼下竟隐隐有了青黑之色, 茫然地盯着窗外,一向明亮清澈的眸子竟无半点神采。 玉竹绞干了热帕子, 低声问道:“二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云初一脸木然, 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先下去吧。” 玉竹虽疑心云初应是在忧心着什么事, 却深知云初不喜旁人问东问西, 心想着让她静一静也好,便捧着热水退下了。 云初抱着膝盖, 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重活一世,她做了一些事,又避开了一些事,从而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 她能护着沁儿,但能不能护住姐姐呢? 她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真正帮到姐姐,让姐姐脱离困境。 前世那个时候她已经过世了,她死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能通过梦境窥见到几分。 昨晚的梦能告知她的信息实在太少。 偏生她还问不得任何人,除了她,又有哪个人会知晓前世的事呢? 她的眼前突然一亮,心底升起了一丝希冀。 她怎就忘了,他知道前世她去世后的事! 裴源行跟她一样,亦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前世他比她活得更久,她去世后发生过什么事,他应是知道些的。 只是,他们已和离,她本不该再与他有任何牵扯的。何况和离一事,她终究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没跟她计较个不清,现如今她又有什么脸开口求他帮她? 越是这般劝说自己,云初便越是忘不了卢家那婆子慌慌张张的样子,还有方氏脸上流露出来的焦虑。 不行,此事涉及到她姐姐的生死,按日期来算,姐姐怕是不久后便会有此一劫,她怎能明知姐姐有劫却无动于衷,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最后裴源行不愿帮她,但那又怎样,也总比她坐在屋里胡思乱想干着急的要好。 只要还有一丁点儿的机会,她就不该轻易放过。
今日并非裴源行的休沐之日,云初早早便带着青竹守在了宫门前等他下值。 如今他们已然和离,莫说她等不了他回了侯府再问及前世的事,仅凭眼下他们俩的情形,她也不适合再去侯府找他。 天阴沉得厉害,乌云遮天蔽日,像是下一刻便会下起雨来,让人见了心神不定。 雨终于在狂风闪电中如约而至。 她出门时走得急,竟没顾得上留意一下天色,遑论记得带把伞了。 主仆二人赶忙就近找了个临街屋子的屋檐下避避雨。 雨下得愈发大了,狂风乍起,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纵是躲在屋檐下,也没能抵抗住裹挟着雨水吹过来的一阵阵寒风。 青竹看了一眼云初,二姑娘的斗篷已淋湿了一片,湿冷的风将她的脸颊吹得微红,被雨水打湿的鬓发紧贴在额角处,看着极尽狼狈。 她忍不住规劝道:“二姑娘,要不咱还是回去吧,改日挑个晴朗些的日子再过来。” 带着水雾的睫羽微微颤抖着,云初极轻地回了句:“再等等。” 今日不见到裴源行,她是不会回去的。 此处虽不是个最合适的避雨之处,却离宫门最近,裴源行一出来,她一眼就能看见他。 在等的人迟迟没有出现,雨势却没有减弱丝毫。 青竹心里愈发多了几分担忧。 再这么等下去,二姑娘怕是要着了寒气了。 “二姑娘,您在此等等,奴婢过去买把伞,马上就回来。” 不待云初说什么,她转身冲进了雨幕。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走出了宫门。 裴源行走得极快,一旁的小厮撑着一把油纸伞替他挡雨,近乎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晃神间,男人已来到了早候在一边的马车旁,云初忙冲了过去,朝他喊道:“世子爷!” 男人脚下一顿,循声朝她望来,只一瞬,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便闪过一抹惊喜,转瞬即逝。 “云初……”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她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边,面上血色全无。 锐利的眉峰紧紧地蹙在一起,他伸手紧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另一只手虚虚将她圈在他怀里,云初来不及有所反应,眨眼间便踉跄着被他带着上了马车。 云初想着,他许是又为了什么事着了恼,只是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哪怕他当真气了,她也无暇去在意了。 两人面对面而坐,一时无话,寂静一片的车内只听见外头的风肆虐地拍打着窗户。 裴源行抬手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阴沉着一张脸,偏头问道:“你就这么过来了?” 她卷而翘的眼睫上沾着水珠,也不知她在雨下淋了多久。 他的心口处顿时传来一阵钝痛,伴随而来的还有几分无奈和怒意:“你不知今日下雨么?你出门都不知道打把伞么?” 他将大氅递了过去,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披上!” 云初怔愣地看着他。 见她没有想要收下大氅的意思,他眉头又蹙了起来,道:“不披是吧?那你现在就给我下车!” 他的气息太过骇人,云初哪敢不依,乖乖接过他递来的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他面上的神色才缓和了些。 云初斟酌了几息,终是抿紧了唇。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他敛了敛眸,满心懊悔方才千不该万不该待她那样凶。 他分明想待她温柔细致些的,即便做不到如顾礼桓那般温润如玉,他总想着在她面前好歹能学会收敛一下他以前的臭脾气。 可他就是瞧不得她百般隐忍的样子,每每见她如此,他总是忍不住会对她动怒。 他轻咳了一声,温声道:“今日你是一个人过来的?你那两个丫鬟怎么不陪着你一道出门?” “青竹买伞去了。” 裴源行微微颔首。 有丫鬟陪着便好,总比她独自一人在外头乱跑要安全稳妥些。 提到买伞一事,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头发湿了大半,一缕头发垂了下来,眼下还淌着水,一滴滴水珠顺着发丝沾湿了被她披在身上的大氅上,唇色泛着白,瞧着莫名的狼狈又可怜。 他眸光一沉,刚压下去一点点的怒气再度翻涌而上。 他蓦地挪了下位子,坐在了她的身侧。 本就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愈发逼仄起来。 云初赶紧朝一旁挪了挪身子,想要为他腾出一点空位。 他望着她,一双狭长的眸子藏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别动!” 她果真不再动弹了。 裴源行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抬手帮她擦拭被雨淋湿的发丝。 他的动作轻柔又缓慢,素来阴郁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 离得近了,他隐隐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是他最熟悉的黄梅香,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可此时的他却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 他只想要替她擦去那些碍眼的雨水。 他素来能隐忍,又一向冷心冷肺惯了,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瞧不得她这般狼狈。 她该是明媚的、欢快的,而不是这般狼狈样。 裴源行一面擦着她被雨淋湿的发丝,一面问道:“你今日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里终究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苦涩。 他知道,她会主动前来找他,定是为了旁的事。 云初抬眸看着他,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很快聚拢起水雾。 “世子爷,前世……我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源行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眸色微变,静默良久,才藏起眼里的复杂情绪,问道:“你为何这么问
?”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姐姐可能出了事。” 怕他听不明白,她解释得更清楚了些,“我姐姐应是胎像有些不稳,我梦见稳婆神色慌张,说是不好了。我不确定是孩子出了什么事,还是……” 她喉咙哽咽了一下,余下的话语尽数堵在了嗓子眼。 裴源行手指收拢成拳,握在手中的帕子被他紧攥成一团:“你该知道,梦里的事是作不得数的。” 云初点了点头,道:“世子爷说的在理,可我先前曾几番做梦,原先我也认为那不过是个梦罢了,不用太去在意,后来我才发现,我梦见的那些事,皆是前世我死后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世子爷,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是从前世回来的,我只想问问世子爷,前世我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她惨白的唇瓣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可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吗?” 裴源行转过头去,看向车帘上的花纹,静默不语。 云初呼吸停滞了一瞬,只觉得那种令她窒息的恐惧感再度涌上心头。 她心底一片冰凉,瞬间红了眼圈,绝望之际,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哀求的意味:“我已没了其他法子了,还请世子爷能将此事告知于我。” 裴源行静静地凝视着她, 乌黑的眼眸深遂而幽远,一字一句地道:“你姐姐,她不会有事的。” 云初抬手抚着胸口,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那就好。” 她终于松了口气。 裴源行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一时间有些模糊。 他还记得无论她受了怎样的委屈, 她总是不卑不亢地承受着,从不抱怨, 但也不会折下满身的傲骨开口哀求过谁什么。 可今日她竟冒着雨来求他。 她的嫡亲姐姐和妹妹, 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应是忧心坏了。 夜里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直到方才才在宫门前见到他,也不知那几个时辰里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去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颊, 掩饰般地别开了眼。 马车内又变得安静得吓人。 压在心口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云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至今还未回来的青竹。 也不知青竹买了伞回来没在屋檐下找到她, 会不会着急、会不会猜到她已跟世子爷见了面。 她撩起车帘的一角, 探头打量着外面。 地面上积起的水洼已不再聚起层层波澜,雨像是已经停住了。 从裴源行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眼下又不再下雨了, 她的心里瞬间多了几分愉悦。 她弯了弯唇, 自言自语道:“雨停了。” 裴源行看着她的侧脸,眼底闪过一抹涩晦不明的神色。 雨停了, 她定是想要回去了。 除了来问他她姐姐的事,她并不想要跟他多谈。 他无声地扯了扯唇:“我这便送你回去。” 云初放下车帘, 看向他:“不劳烦世子爷了, 青竹买伞去了, 回来若是找不到我她定要担心了, 我要留下来等她回来。” “这下雨天的,你便是等到青竹了, 怕是也不容易找辆马车送你们回去,莫如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云初面上露出几分踌躇,觉得他说的在理,却又自认不该麻烦他至此。 裴源行哪会瞧不出来她在顾虑些什么,轻轻咳嗽了两声,神色淡淡地道:“这几日本就天冷,适才你又淋了雨,若是不慎感染了风寒,不说你身边那两个丫鬟如何,便是你的大姐姐和三妹妹,也定要担心你了。” 他朝外头扬了扬下巴,“何况你那丫鬟眼下也不知去了哪处买伞,外头地下湿滑,与其你跑东跑西地找她弄湿了鞋袜,还不如好好地待在马车里,我这便叫车夫将马车开得慢些,待瞧见你那丫鬟了,便叫她上来,我送你们主仆二人一道回去。” 他思虑得极周到,云初心想他说的有道理,她若是再拒绝便是矫情了,遂不再推辞,向他道了声谢:“多谢世子爷。” 细密的酸涩感袭上心头,裴源行艰难地勾了勾唇:“本就顺路,你不必客气。” 两世他都曾是她的夫君,可无论是和离前还是和离后,她从不曾亲昵地唤过一声“夫君”,她总是客气地叫他世子爷。 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着实淡漠,竟比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还要来得疏远。 原是他警告她安分守己的、也是他做了错事寒了她的心,现如今他又怨得了谁! 马夫得了裴源行的命令,将马车驶得极慢,免得不小心就错过了买伞尚未归来的青竹。 车内的两人静默无声,只听得见窗外传来一下又一下的马蹄声。 裴源行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云初的侧脸上。 她眉眼依旧温柔清丽,挺秀的细眉却微微蹙起,掀起车帘的一角,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外头出神。 风透过半撩起的车帘吹了进来,他们本就坐得近,他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的梅花香。 温婉雅致,跟她的人一样。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复而又松开。 他虽跟她说,她姐姐不会有事的,可眼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在告诉他,她分明还在忧心着。 他没告诉她实情,显然是没做错。 青竹撩起帘子进了屋里。 “二姑娘,方才奴婢从外头回来,刚好在门口遇见了青儿姑娘,青儿姑娘说有东西要给您送来。” 玉竹将托盘搁在案桌上,拎起茶壶替云初斟了一盏茶,偏头问道:“你说的青儿姑娘又是何人?” “莫怪你不认识她,我也是最近才和她谈上话。隔壁的米大娘你总知道
吧,她那宅子里只住着他们老夫妻俩,米大娘想着屋子空着也是白白浪费了,便赁出去了几间给人住,平日里也好趁便赚些银钱补贴家用,那青儿姑娘便是米大娘的赁户,仔细算起来,跟我们倒是一前一后搬来的年家胡同。” 玉竹抚掌笑道:“果然还是青竹厉害,我们三人一道搬来此处,平日里我至多也就跟米大娘稍微闲聊上几句,青竹竟连青儿姑娘也认识了。” 青竹哀叹道:“倒不是我爱四处搭讪,我瞧着那青儿姑娘也是可怜见的,听米大娘说,她那对父母不把她当亲生女儿看,铁了心地逼着要她嫁给村子里的一个男人,据闻那男人都四十多、近五十岁了,年纪太大不说,青儿姑娘若是嫁过去,还只是当个小妾,并非是去当什么正头娘子。” 玉竹气得横眉冷目:“这如何使得?!这哪是在嫁女儿,分明是在糟蹋那姑娘!” “谁说不是呢。青儿姑娘得知此事后,自然是死活不依,怎料她父母已收下了对方的彩礼,指望靠着这笔彩礼帮自己的儿子盖房子娶个媳妇儿,偏生那男人在村里头的名声极坏,喝醉了酒就撒酒疯,把他老婆往死里打,他先前娶的那个老婆就是被他打了怕了,逮了个机会连夜逃走了,至今还不知躲在哪处不敢回村里呢。” 玉竹叉腰点头道:“是该如此,难道要她留在村里被那混帐东西活活打死么?要我说呀,那夫家分明就是个火坑,跳进去便完了,她那对父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这彩礼都收下了,再要他们吐出来悔婚,只怕是难,还不如赶早逃走!” “青儿姑娘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她便偷偷逃离了老家。她怕被人找到,便只身一人跑来了京城。京城这么大,村里的那些人便是真要找她,只怕也不容易找到。” 玉竹长长吁了口气:“逃走了便好,往后都别再回去了。”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云初的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怜惜。 青儿姑娘也是不容易的,幸而她行事果断胆子大,若是换个性子温软些的遇到这种糟心事,往后的日子还指不定如何艰难呢。 玉竹忽而想到了云家,禁不住感叹道:“说起来如他们这般狠心的父母当真是不少,你们瞧瞧咱三姑娘,得亏三姑娘有二姑娘这位嫡亲姐姐一心护着,不然三姑娘的情况想来也不会比青儿姑娘好到哪里去!” 先前老爷和太太老是拿着三姑娘的亲事要挟二姑娘,虽说二姑娘终于想出了好法子了结了三姑娘的困境,可当日那仇,她至今还记着呢。 儿子金贵,女儿便该被他们利用、被他们当作不值钱的东西给卖了么? 她呸! 玉竹正感到愤懑,外头有人叩了几下宅门。 青竹忙道:“应是青儿姑娘来了。” 云初叮嘱道:“青竹,你出去瞧瞧,若真是她,你不妨请她进屋来坐坐吧。” 青竹出了屋子,不消片刻,青儿姑娘果真跟在她的后头进了屋里。 青儿姑娘年纪不大,倒是个不卑不亢不胆怯的性子,跟云初虽没见过几回面,一进屋不用青竹提醒,便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青儿见过云姑娘。” 云初默默打量着她,含笑道:“快坐下说话吧。” 这青儿姑娘不似寻常女儿家长得那般娇柔,眉眼间倒难得的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势。 只一眼,云初心里便对青儿姑娘又多了几分好感。 也合该是这样的女中豪杰,才能果断地做出逃出火坑、孤身一人来京城生活的豪举。 青儿姑娘双手递上一盒糕点:“青儿今日带了一盒老芳斋的杏仁酥过来,也不知云姑娘爱吃不爱吃,还请姑娘笑纳。” 玉竹拍手笑道:“怎么不爱吃?!青儿姑娘可真真是咱二姑娘肚子里的蛔虫,咱二姑娘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当属那老芳斋的杏仁酥了。” 青竹伸手接过点心盒子,坐在桌前的云初弯了弯眉,道:“老芳斋一向生意极好,尤其是这杏仁酥,更是买的人极多,若是去得晚些,便是想买也买不到了。今日你去老芳斋,定是等了好久才买到了杏仁酥吧?” 青儿姑娘冲她爽朗一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云姑娘不用介意,青儿运气好,今日去老芳斋买东西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不多。” 云初捻起杏仁酥的动作一顿,眉心微微蹙起。 好生奇怪,这话他似乎也说过…… 次日晌午,青儿姑娘拐出了年家胡同,又走了一段路,确定没人留意到她,方才登上了一辆早些便已等在一旁的马车上。 她向端坐在马车里的年轻男人行了一礼:“属下见过世子爷。” 男人穿着一身玄色衣衫, 靠在车壁上,双眸微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膝盖, 问道:“她过得可还好?” 自那日下雨天在宫门前遇到云初, 他已多日不曾见过她, 也不知她眼下心情可好些了。都说吃了甜食心情会好些,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管用。 他记得, 初儿就爱吃老芳斋的杏仁酥, 为此,他特意去了老芳斋买杏仁酥,借着青儿的手将东西送了出去。 “回世子爷的话, 少夫人日子过得不错, 昨日还开开心心地跟属下一道用了茶点。” 裴源行“嗯”了一声没作答。 青儿姑娘素来知道自家主子不是个话多的, 他不问, 不说明他不想打听什么。 少夫人过得如何,他自然是想知道的越详细越好。 她虽见着云初会唤她一声“云姑娘”, 但世子爷既是这般在乎云姑娘, 那么在她这个当下人的心里头
, 云姑娘就当得起她唤她一声少夫人。 “属下瞧见,少夫人的院子里还养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狗, 那狗个头虽小,倒是机灵得很, 有它在, 谅必少夫人平日里也放心不少。” 闻言, 裴源行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喉咙里溢出一声冷哼,极尽轻慢之意。 不就是那只叫雪儿的狗儿吗, 就它那小身板,若真遇到了什么事,哪能指望得了它护住初儿半分。 华而不实,跟它原主子同一个德行! 青儿姑娘自是不知自家主子在腹诽些什么,将她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主子。 “属下带去的那盒子老芳斋杏仁酥,少夫人很是喜欢,一口气便吃掉了半盒呢。” 裴源行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原先因顾礼桓和雪儿憋在心里头的那股子郁气才得以纾解了些许。 他没能得意很久,便又听得青儿姑娘说道:“昨日属下离开的时候,少夫人还送了一个少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给属下。” 少夫人似是跟她很是投缘,这倒是一桩顶好的事,往后她想要不着痕迹地护着少夫人,应当也会方便些了。 裴源行脸上的神色骤然变了几变。 竟连青儿也得了初儿亲手做的香囊,唯独只有他一个人没有! 他默了几息,面色方才轻缓了些,开口道:“你继续护着她那边,平日里凡事警觉着些!” 他话里维护的意味十足,青儿姑娘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忙垂首应道:“属下明白,属下自当尽心尽力,不让少夫人有任何的闪失!” 晃眼间,便到了除夕之夜。 侯爷在桌前坐下,目光扫了一圈众人。 所有人都在,包括前些日子被太夫人责令禁足三个月的裴珂萱,唯独不见太夫人和裴源行。 太夫人就不说了,可裴源行不见人影,这算是怎么回事? 侯爷的神色一暗,吩咐下人送些饭菜去太夫人屋里,拧着眉偏头问侯夫人:“这都什么时辰了,怎地还不见行哥儿回来?” 侯夫人轻描淡写地道:“许是圣上留他有什么要紧事。” 坐在另一头的裴源德素来不懂察言观色为何物,忙开口道:“父亲,儿子方才听有下人说,二哥半个时辰前便已骑着马出门了,那下人说,二哥去的方向不像是去宫里头的路。” 侯爷面上的愤懑更甚:“胡闹!每日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他早已及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侯夫人语气仍旧是淡淡的。 许是觉得侯夫人说得有理,抑或是顾忌着今日是除夕夜,侯爷只喃喃嘀咕了一句“大过年的也不见踪影,真不像话”,便也不再提及此事了。 太夫人病着、侯爷心情不快,裴珂萱又因着先前禁足被罚之事疑心众人都在暗地里讥笑她,是以虽摆满了一大桌子的菜,众人都吃得不甚畅快。 反倒是住在年家胡同的云初,还是头一回舒心地过起了年。 云修和邢氏心里还恼着云初,直到除夕,他们仍未差人过来请云初回云宅跟他们一道过年。 不是不把云家的人当自己人么,那也甭回云家过年了。 当了十几年的女儿,云初哪会猜不透云修和邢氏心里打什么算盘,他们不过是拿过年一事作难她,指望她先服软主动上门向他们求饶。 他们不叫她回家,她还乐得轻松呢,跟玉竹和青竹一道开开心心地吃顿年夜饭,可比回一趟云宅看着云修和邢氏那张阴沉脸强多了。 云初主仆三人合计了一番,最后决定过年吃锅子,玉竹觉得这个主意极好,拉着青竹买了好些食材才回来。 涮了大羊,青竹又去了厨房,下了饺子,端着几碗热腾腾的饺子进了屋里。 吃过饺子,青竹和玉竹把桌子上的碗筷撤了,云初实在觉得肚子撑得厉害,索性去院子走一走消消食。 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许久,腿脚开始觉着累了,云初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院子里虽冷,夜色却极美,让人的心境也跟着愉悦起来。 云初眉梢微微上扬。 到了来年,姐姐便会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沁儿也将能够自由择婿,嫁给她心悦的如意郎君,而她自己的香料铺子,也会生意越来越兴隆,往后她跟玉竹和青竹,便能住进更大的宅子里,吃穿不愁,再也不用隐忍,不用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一切都在逐渐好起来。 许是方才用晚膳的时候吃了太多的东西,来回走着倒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一坐下来,一阵困倦之意便席卷而来。 眼皮越来越沉,她抬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勉强睁着眼睛,最后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源行见她良久都没任何动静,也不见屋里的那两个丫鬟出来找她,剑眉紧皱成一团。 这么冷的天,她不回屋里去,怎就坐在院子里打起盹来了? 他踌躇了几息,想到云初再这么下去会着凉,终是没了辙,施展轻功从屋顶处一跃跳了下来。 他本打算就这么一直静静地坐在屋檐上陪着她过年,并没想要她知道他来过。 她应是不大愿意见到他的。 他解下大氅,轻轻地披在了她身上。 云初的小脑袋枕在了胳膊肘上,阖着双眼,呼吸声清浅悠长,睡得正香。 俩人挨得极近,呼吸几乎要交缠在一块,近在咫尺的距离,就连她那排浓长如小刷的睫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何缘故,她的眉心蹙起一个弧度。 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依然皱着眉头,定是在烦心着什么事。 初儿她性子倔,生就一身傲骨,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娘家
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她都咬着牙一人默默扛下,不会在他面前抱怨半分。 方才跟她那两个丫鬟一同吃年夜饭的时候,她还一团高兴的,现下睡着了,倒眉头紧皱着。 她莫非是在担忧她大姐的事? 失神间,他已抬起了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覆上她的眉骨,一点一点抚平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明知就算抚平了她的眉头也消除不了她的忧心,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逐渐蔓延而上,夹杂着丝丝甜意,在他的心头不断翻涌着。 只在面对她的时候,他心里头才会升起这种情绪。 他自恃比旁人聪慧,却从没能想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心动。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情绪,挣扎良久,终究还是俯身朝她靠近了些。 他不该亵渎她、不该趁人之危,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她一下。 薄唇堪堪触到她白皙透粉的额头,却在听到撩帘子的声音时停下了。 他脚尖踮起,回到了屋顶处。 玉竹撩了帘子出了屋,见云初睡着了,一连唤了几声“二姑娘”。 云初抬头,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唔?” “二姑娘,这石凳子凉,您还是回屋里去吧,万一着凉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云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乖顺地听着自家丫鬟唠唠叨叨个没完。 玉竹见她一脸的不在意,着急地道:“二姑娘,奴婢就知道您半句话都没听进去!改日奴婢见了顾姑娘或是三姑娘,定要好好跟她们说道说道。她们的话,您总该听了吧?” 云初抬手拧了拧玉竹的圆脸,眼角眉梢都溢出点笑意:“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都敢跟湘玉和沁儿告我的状了!” 她手臂一动,披在她身上的大氅便顺势滑落下来,掉在了青石板上。 玉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大氅,目光停留在大氅上,愣愣道:“这……这大氅……” 这分明是一件男人穿的大氅,怎会披在二姑娘的身上? 二姑娘的人品她最清楚不过,何况她和青竹一直都在宅子里没离开,怎可能凭空跑出来这么一件大氅? 云初也留意到了这件大氅。 她只惊诧了几息,心中便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她从容自若地道:“外头冷,你快进屋去吧。” 玉竹总有点放心不下,禁不住问道:“那您呢二姑娘?” “你先进去吧,我再看一会儿月色便进去了。” 玉竹进了屋里,云初垂眸打量着被她抓在手里的大氅,抬眸扫一眼周围,低低地问了句:“世子爷,是您吗?”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只是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话音落下,一道黑影从屋顶跳下来。 “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今日是除夕夜,他不该留在府里跟侯爷侯夫人一道守岁才对么。 裴源行静静地回视着她,一双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 “云初,”他叫她的名字时语调柔和清晰,“我不想你独自一人过年。” “我不是一个人过年呢, ”云初弯了弯眉,“我有玉竹和青竹陪着我。” “那不一样。”他言简意赅,语气强势而执拗。 她没追问他有何不一样。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云初垂下眼, 视线落在了被她捧在怀里的大氅。 她竟忘了将大氅还给他。 “世子爷, 您的大氅。” 她面前的男人却没有想要接过大氅的意思。 “世子爷……” “你披上!” 云初摇了摇头, 道:“世子爷还是把大氅拿回去吧,我不冷。” 他看着她, 眉梢微微一挑, 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云初,你鼻尖都冻红了,还说不冷?!” 云初眼皮一跳, 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鼻尖冰凉冰凉的。 裴源行勾了勾唇角, 素来阴郁的脸色居然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温情, “云初, 你这人啊,什么都好, 就是太委屈自己!” 云初怔愣了一下, 只觉得难以置信。 她从未见他笑过。 他说她太委屈自己。 仔细想想, 他说的也没错。 远处忽而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云初仰头循声望去, 隐约窥见天际炸开的满天星,她费力地踮起了脚, 想要瞧得更清楚些。 腰上突然贴上温热的触感, 她心下一惊, 裴源行已紧紧扣住她的细腰, 将她整个人拽进了他的怀里,一阵天旋地转, 他抱着她跳上了屋顶,稳稳地扶着她坐在了屋顶的瓦片上。 云初深吸了两口气才从慌乱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坐在身侧的男人望着天际,缓缓道:“此处看得更清楚些。” 云初眉眼不自觉地弯了弯,抱膝看着眼前一年难得见一次的美景。 两人静默了良久。 靓蓝色的夜空之中绽开着各色烟花,极尽绮丽。 云初隐约间感到身侧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心有所感,偏过头去,刚好与他那双幽深的黑眸对上了视线。 她默默回过头去,脸上未显半点情绪:“世子爷,您不看烟花么?” 一大朵金色的烟花在头顶上方倏然散开,细碎的焰火将夜色照得雪亮,云初抬头,一脸喜悦地看着天空,在一片喧杂声中,她错过了裴源行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我心悦你,云初。 一盏茶的工夫,云初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个丫鬟还在等她回屋一起守岁呢。 还有裴源行,今夜是除夕之夜,侯府又一向规矩多,他若是再不回府,只怕太夫人又要多话了,若是裴
源行因此被太夫人责罚,那便不好了。 她歪头看向裴源行:“世子爷,时辰不早了。” 他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裴源行垂下眼眸沉吟了几息,随即又抬眸深深望进她的眼里,一双眸子幽深如潭:“那边鼓楼大街还会再放烟火。” 他收回目光,像等待评判的罪人,忐忑地收拢垂在身侧的手掌。 初儿,我想跟你一道守岁。 盼你年年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世子爷,”云初委婉地道,“回去吧!” 除夕过后没几日,青儿姑娘按照约定的地点跟裴源行见了面。 裴源行掸了掸衣袖,问道:“她过得可还好?” 自年前那会儿米大娘家里来了亲戚,青儿姑娘便伺机装出犯难的样子私底下跟青竹提到了此事,说是米大娘如今很是为难,分明是许久未曾上京的亲戚,却因没有空出来的房间,亲戚一家子不得不挤在同一间房里,她虽跟米大娘提过不如由她去外头另赁屋子住,米大娘却想着她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来了京城,若是在外头遇到些什么事可怎么好。 青竹回去后,便跟自家姑娘提了此事。 年后,她便借了不让米大娘犯难的由头在云初家住下了,护云初的任务做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青儿姑娘垂手立着,向裴源行禀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过得不错,只是……” 裴源行一双狭长的凤眸凝滞了一瞬:“只是什么?” “属下发现这几日少夫人似是有什么心事,夜里睡下了之后总会睡不好,几回半夜起床,在院子里走上好一会儿,才又回屋歇下。” 少夫人虽留意着不闹出什么动静,免得惊醒了还在安睡中的青竹和玉竹姑娘,可她是有功夫的,耳力极好,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少夫人那边的动静。 裴源行眉头紧蹙了起来:“夜夜如此么?” 青儿姑娘回道:“倒也不是,但确实有过几回这样的事。属下觉得,少夫人应是在担忧着什么事,少夫人似乎很是苦恼该如何了结此事。” “你可有向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打听过了么?” “属下已问过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了。”她瞅了眼自家主子,道,“世子爷放心,属下做事很小心,绝不会让她们起什么疑心的。” 裴源行脸色深沉如水,有些不耐地道:“你做事我自然放心。她们怎么说?” “回世子爷的话,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皆说少夫人近来开心多了,铺子里的生意逐步做起来了,卢家那边也一切安好,云家那边也不曾闹出过什么事端,属下实在猜不出到底少夫人是为了何事在担忧。 “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大约也是真的不知,属下怎么问都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属下猜测,少夫人是怕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跟着担忧,是以特意瞒过了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 裴源行端坐在那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桌案。 初儿待她那两个丫鬟极好,她倒真会自己一个人苦闷着也不让她们跟着一道担忧,那两个丫鬟做事还算妥帖细心,若初儿当真遇到了什么事,她们也断不会半点察觉不到。 不是店铺里的事,也不是云家或卢家那边的事,那会是何事让她如此担忧? 裴源行的眼底划过一抹了然的神色。 是了,初儿跟他一样,也重生了一回。 按着前世的日子来推算,眼下距离福佑寺那场大火已没几日了,让初儿忧虑的,定是在寺庙里点燃那场大火的凶手。 初儿那样聪慧的人,他能猜到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人为的,她亦可以推断到。 裴源行掀起眼皮看向青儿姑娘:“罢了,此事你无须再管,你只需记着一点,好生照顾初儿,若是发现她有什么为难之处,赶紧向我禀明。” 元宵节。 云初和两个丫鬟一道吃了汤圆,玉竹刚收拾了碗盘,裴源行就来了。 “二姑娘,是世子爷来找您。” 云初讶然道:“他怎么过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香谱,又道,“我去看看。” 门外,裴源行背手立在台阶下,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云初。” 他的声音低沉,有种安定人心的沉着。 “世子爷?”她不明白,裴源行最近怎老往年家胡同跑。 裴源行静静凝视着她,视线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 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眼里有些血丝,眼底下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显然是几夜不曾好好睡过了。 青儿料想的没错,初儿定是为了什么事寝食难安。 “不请我进去吗?” “嗯……”云初犹豫了一瞬,还是请他进屋了。 青竹给两人上了茶,又退下了。 “世子爷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裴源行没有搭理她的话,反问道:“云初,你近来睡得不安稳?” 云初冷不丁被他如此一问,问的又是那样私密的话题,一时微窘住了,默了默才含糊其辞道:“还……好吧。” 裴源行微微挑了挑眉梢,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云初,我先前便已说过,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委屈自己,你有什么事,为何不说出来?” 云初垂下纤长如蝶翼的睫羽,踌躇了两息才勉强笑了笑,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什么都瞒不过世子爷,这几日我的确不曾好生睡过。” 裴源行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你是在为了福佑寺那事担忧?” 云初心头一跳,抬起头怔愣地看着他。 他一贯冷冽淡漠的眉眼,眼下竟蕴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柔:“云初,你无须再担忧此事,也无须再怕有人害你性命。” “世子
爷!” 他这是猜到前世的那场大火是有人故意而为之的? “今日我过来便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找到了那个在福佑寺放火烧了厢房的人。他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阴差阳错,害错了人。” 云初顿觉了然。 “凶手真正想要对付的,是太夫人么?” 裴源行面色不虞:“你不用在意他要对付谁。我只想你知道,往后你安心过你的日子便是,不用再为了福佑寺放火的事担忧。” 太夫人做下的那些龌龊事,初儿无须知道,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云初弯了弯眉:“多谢世子爷告知我此事。” 前些时日她一直计算着日子,总担忧着前世害她枉死的人会再对她下手。 她虽疑心那人跟北定侯府有仇,跟她本人并不相干,加之她又搬离了侯府,照理那人是不该找上门来的,可事关自己的性命,她又岂能完全放心? 幸而裴源行已找到了那人。 这下她真的可以放宽心了。 说完了正事,两人一时无话,又沉默了下来。 裴源行缓缓站起身:“如此,那我这便告辞了。” 云初也跟着起身:“我送送世子爷吧。” 裴源行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他不过是随口客气一下罢了,她都不打算稍微挽留他一下么? 他心里虽有些不快,却也没脸赖着不走。 到了门口,他忽而偏头问道:“今日可是元宵节了么?” 云初嘴角微微上扬:“世子爷,今日正是元宵节呢。” 裴源行颔首道:“难怪今日过来时,街上的人格外的多,谅必都是赶着去元宵灯会。” “元宵灯会一向热闹有趣,大家自然要去凑这热闹的。” “热闹有趣?!”裴源行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 云初抬眸看向他,刚好撞进他的眼里。 “说起来我已多年不曾逛过元宵灯会了,也不知现如今灯会上都有些什么新花样。”他定定地回视着她,眉目不动,一双深邃的眸子深不见底,“云初,今日可否陪我一道去灯会看看么?” 云初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转念又想到今日他特意跑来一趟就是为了让她放下心来,心里对他存了感激之情,婉拒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来了。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应下了:“那便一道去灯会看看吧。” 元宵灯会果然热闹非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们面前涌过。 裴源行微微拧着眉,勉强压下心中的不耐,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身侧的云初,小心护着她不被人挤到。 他其实不喜喧闹不堪的地方,提出逛元宵灯会不过是想跟初儿在一块儿才是真。 那顾礼桓能以护着两个姑娘家为借口同云初一道逛夜市,他为何不能和初儿逛元宵灯会? 两人在街上走走看看,裴源行素来不是个话多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偏生他先前在她面前多次犯蠢,是以云初虽性子开朗,可每回见了他,总难免有些拘谨疏远,远不如在顾家兄妹面前那般轻松自在。 裴源行只能在心里骂自己蠢,难得有一次两人独处的机会,他却不知如何表现。 晃神间,来到了一个卖小糖人的摊位前。 裴源行眸光微动,目光落在了云初的脸上。 “这小糖人倒挺有意思。云初,你可要一个么?” 云初含笑地摇了摇头。 裴源行的视线在摊位上停留了片刻,挑了挑眉道:“不若叫摊主画一个像你的小糖人,看看这位摊主可画得出来。” 摊主来回打量着裴源行和云初,笑嘻嘻地道:“这位姑娘,我的手艺您尽管放心!” 云初经不住裴源行和摊主两边夹攻,笑着答应了。 须臾,摊主将刚画好的小糖人朝云初面前一递:“姑娘,您瞧瞧,这小糖人跟您像不像?” 云初歪头打量着小糖人,不由得弯了弯唇。 不得不说,小糖人跟她果真有几分像。 裴源行嘴角不可控制地上扬了一下。 摊主是做惯生意的,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赶忙在一旁凑趣道:“这位郎君可也想要一个小糖人么?” 云初瞳孔微缩,心想着,这位摊主怕是想要兜揽生意想昏了头了,就裴源行那脾气,他怎会买个像他的小糖人呢? 正想着如何拒绝才不显得唐突,立在身侧的男人已镇定自若地开口道:“那便也帮我画一个吧,正好凑成一对。” 云初惊得差点没拿好手里的小糖人…… 元宵后, 店铺里的生意愈发兴旺了。 原先住在隔壁米大娘家里的青儿姑娘现如今已在云初的宅子里住下了,玉竹本就是话多的性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凑在一处, 整天有说不完的话。 每回听见她们俩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云初觉得日子过得不再如先前那般孤单了。 唯一让她不安的就只有大姐姐, 可自从那日裴源行跟她说过,大姐姐前世并不曾出过什么事, 她便放心了许多。 她虽不算如何了解裴源行, 却也深知他不是个会胡说的人。 他也不屑于骗她。 这日,刚用过午饭,青竹脚步凌乱地进了屋内, 颤声道:“二姑娘, 不好了, 不好了, 卢家出事了!” 这话如浪潮一般劈头盖脸席卷过来,云初心里咯噔一下, 紧紧抓住青竹的手腕:“出什么事了?可是……”她顿了顿, 才勉强稳住声线, “可是姐姐她……” 青竹摇了摇头,一贯沉稳冷静的脸上也染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恐慌:“不是大姑奶奶, 此次出事的是大姑爷!” 云初秀眉死死蹙起:“大姐夫?” “正
是。大姑爷也不知是犯下了什么罪,突然就被官府里的人抓去关进了大牢里, 眼下卢家已乱成了一团, 大姑奶奶也跟着受了惊吓。” 云初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那姐姐……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青竹这才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吓到了云初, 赶忙安抚道:“大姑奶奶只是受了点惊吓, 幸而没什么大碍。” 事关云婉,云初怎可能放心得下, 明知去了卢家也不会招人待见,依旧带着青竹坐着马车去了卢家。 卢家刚遭了祸事,眼下正兵荒马乱的,哪有心思顾得上招待少奶奶的娘家亲戚,管事妈妈随手叫来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送云初主仆二人径直去了云婉住的临波居。 正是初春之际,虽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却依然带着丝丝冷意。 迎面吹来一阵风,也不知是身上觉着冷,还是被卢家的这桩事弄得心神不宁,云初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初进了屋,躺在床榻上的云婉已从下人口中得了信,扶着丫鬟的手臂欲要下床,云初快步上前制止了她。 云婉被她劝着躺回榻上,靠着大迎枕细细打量云初的脸颊。 瞧着云初脸上的神色便可知道,她这一路上恐怕都是揪着心的。 云婉向她展颜一笑:“我没什么大碍,不说我自己本就当心得很,便是我身边的这些丫鬟们也一直细心照料着,你且放心吧。” 云初尚有一肚子的疑问还未解开,便被云婉的一席话悉数堵了回来。 现如今虽还不清楚卢弘渊在狱中是怎么一个情形,更不知卢家到时候将如何度过此劫,但大姐姐安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云婉抬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劝慰道:“眼下卢家乱成一团,只怕照顾不周冲撞了你,我也无事,你早些回去吧,等来日事态安稳些了,咱姐妹俩再好好聚一聚聊聊家常。” 云初本就因心下着急一时冲动赶来的,现下见姐姐没事,又想起自己若是再多逗留片刻,兴许会给姐姐招来什么不必要的口舌,便起身道:“大姐姐说的是,那我改日再来看望大姐姐吧。” 姐妹俩正依依不舍地道着别,忽而听见门帘响动,随即屋外便走进来一个人,朝着云初劈头就是一句:“你哪来的脸来我们卢家!” 此话来得毫无征兆,云初一时呆愣在了原地,云婉和屋里的丫鬟们面面相觑,皆不明白方氏这是怎么了,怎地突然就冲云初发起了脾气。 云婉扶着腰上前劝道:“母亲此话从何说起?” “你近来身子重,我不辞辛苦地事事亲自为你打点妥当,不就指望着你早日为我们卢家生下个大胖小子,咱卢家能延续香火么。”方氏将目光投向云初,冷笑了一声,“可你这二妹妹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思量的,姐姐怀着身孕,她合该多体谅着些才是,哪有给自家姐姐添乱的道理?何况再怎么说,我们卢家跟她也算是她有一层姻亲关系,她怎地反倒还勾着别人对付咱们卢家呢?” 云婉的脸上满是不安与无措:“母亲定是误会了什么。” “我能误会什么?你可知弘渊入狱,还得多谢你家二妹妹的夫君裴世子,不然弘渊平白无故的,又怎会突然就被官府关入了牢里!” 云初心下一惊。 裴源行怎会和卢弘渊牵扯上了,他们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虽说先前他们俩也算是连襟,可裴源行素来不在意她,更是从未将她的娘家亲戚放在眼里,他们在官场上更是无半点交集,好端端地,裴源行又怎会去对付卢弘渊呢? 云初这厢还在半信半疑,方氏又阴阳怪气地道:“我倒是气糊涂了,那裴世子哪是你二妹妹的夫君哪,他们俩早已和离,如今合该叫他一声前夫君才对!” 见云初没什么反应,方氏嘴里愈发口不择言,“也是,这和离都和离了,夫妻俩早就形同陌路,我们这些个‘亲戚’自然更加算不上是什么人了,难怪世子爷能毫无顾忌地将弘渊送入大牢里。” 她兀自喋喋不休,云婉霎时白了一张脸,两手捂住了小腹,眉头紧皱成了一团。 方氏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思再去理会云初,怕丫鬟做事不稳妥,亲自跑出了院门遣人去找大夫了。 屋里顿时慌作了一团,云婉趁着云初扶她去床榻前躺下的当口,对她眨了眨眼,低声叮嘱她道:“我没事,你也别太担心。你先回去吧,等我得了消息,我定会差人送个口信给你。” 云初虽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也明白眼下她留在卢家不走绝非什么明智之举,于是只得丢下云婉离开了卢家。 马车缓慢前行,车帘将街上的动静隔绝在了外头,云初深吸了口气,试图慢慢冷静下来,好让自己理出个头绪来。 她想得越多,越是想不明白个中的缘由。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看好大姐姐和卢弘渊的这门亲事,父亲虽总认为是他们云家高攀了卢家,巴不得这门婚事能成,可她总觉着卢弘渊品行不好,并非大姐姐的良配。 无奈卢弘渊又非大姐姐不娶,许了父亲和邢氏诸多好处,哪容得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插嘴多说什么。 如今大姐姐怀着身子,月份已大,女人的头一胎本就凶险,何况大夫说大姐姐胎像不稳,正是该安心养胎的时候,偏生这个节骨眼上卢弘渊入了狱,纵使大姐姐已对他没了当年的夫妻情分,可若说此事一点不会影响到大姐姐,自然是不可能的。 裴源行为何定要挑选这个时机盯上卢弘渊? 他那个人聪慧过人,不可能猜不到卢弘
渊若是坐了牢,整个卢家怕是都要不安生了。 她虽鲜少关心朝堂之事,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但她记得,裴源行跟卢弘渊并没有什么过节。 云初不由得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了肉里,掌心处传来的痛,倒让她脑子愈发清醒了些。 与其她毫无头绪地暗自琢磨此事,还不如直接去问问裴源行,即便他不愿说实话,她或许还能瞧出些端倪来。 她掀起车帘,吩咐车夫赶紧去一趟北定侯府。 这会儿裴源行早已下值,她去宫门外等他自然是行不通的,她虽打心眼里厌恶侯府,不想再踏足半步,可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等到 仅因那个雪夜, 他向她解释了前世她未能知晓的事,她便以为,他并非像她先前想的那般冷酷无情, 他跟她一样, 亦有着诸多的无奈。 还有那日元宵节, 他特意去年家胡同告诉她,她不用担忧福佑寺的事会再发生。 她以为, 先前是她带了偏见看待他, 认定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再后来,她发现,其实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人表达善意。 今日过来的路上, 她甚至还猜想过, 兴许是方氏以讹传讹误会了裴源行, 抑或是裴源行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 让他不得不对卢弘渊下手。 她果然是傻透了,为何还要巴巴地特意跑过来追问他, 卢家遇到的事是否跟他有关? 他不是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么? 大姐姐是否会因为卢弘渊被降罪而在夫家受尽苦楚, 他又岂会在意半分! 云初眼里噙着泪光, 点了点头,道:“你有你的理由, 你总是有理由,可你就是不说!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是不是以为, 纵然你不说, 旁人就该猜到你的心思?那时候杜盈盈设局害我、太夫人冤枉我, 你明知我是被人诬陷的,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你信我, 哪怕是私下里说。你依着太夫人的意思罚我跪祠堂,后来你更是将我禁足于听雨居,为了我不曾做过的事罚我抄写经书,是不是也是因为你有你的理由?” 她以为他们俩已经化解了种种误会,开始学着坦诚相见了。 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以为是罢了。 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好,即便您有一万个理由要动卢弘渊,纵使卢弘渊他的确该死,您就不能早个一年两年,或是延后一年半载再动他么? “您知道么世子爷,今日我听到卢家的人说是您将卢弘渊送进了牢里,我以为他们是在冤枉您。我竟会以为,您再如何想要出手对付卢弘渊,您也绝不会伤害到我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那日我问您,前世我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您跟我说过,她不会有事。我信了您的话,因为我知道,我也相信,您从来不会,也不屑于说谎。 “您知道如今您将卢弘渊送入了大牢里,我的姐姐在夫家的处境会有多为难么?她眼下正怀着身孕,头胎本就艰难,大夫也已经说了,她胎像不稳,我……我更是梦见前世她……”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余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还能说什么,说了又能如何? 她手脚发软,扶着墙角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里一点点渗了出来。 周遭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她压抑的哭声,每一声都像是在他的心头上捅刀子。 她性子素来要强,那个时候他误会她、众人无故冤枉她,他也未见她流过眼泪。 她对他是失望到底了。 就连当初,当着众人的面被太夫人辱骂、被他责罚时,她应该也没对他这般失望过。 云初抬手摸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她该怎么办? 分明已经预知了姐姐前世的遭遇,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 真的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出事么? 胸口处似是压着一块巨石,呼吸越来越急促,周遭充斥着一阵阵耳鸣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云初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云初醒过来时,人还有点恍惚。 身上盖着的棉被是刚晒过的,软乎暖和,还带着点药香味,不是她用惯的棉被。 她想起昏厥前她去了侯府找裴源行。 一想到姐姐的事,云初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就下了床。 “少夫人,您醒了啊。哎,您怎么下床了?” 云初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她怔忪了一下:“倪大夫?!” 难怪棉被上沾了药香味。 眼下她是在医馆里么? 倪大夫如往常一般为她把了脉,扶着她躺好:“少夫人,您若是还觉着有些乏累,便在医馆里再歇息片刻吧,这屋子是我平日里睡晌午觉的地方,是极稳妥安静的,少夫人放心便是。” “倪大夫……”云初开口想要纠正倪大夫的称呼,说她早就已经不是侯府的少夫人了,倪大夫却自顾自地继续道:“今日裴世子送你过来的时候,神色慌得很,我还以为少夫人怎么了呢。方才我替少夫人诊脉的时候,发现少夫人平日里不太注意调养身子。少夫人,容我多嘴问一句,先前我替您配的那些补血养身的药,您都没有好生喝过吧?” 今日裴世子抱着少夫人冲进医馆的时候,她瞧他脸色苍白,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抱着少夫人,可他将她放下时,手指却微微颤抖着,分明是大冬天,他的额头上却沁出薄薄一层冷汗,把她吓了一大跳。 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些羞窘。 倪大夫颔首道:“那
就难怪了。依我看来,少夫人您本就有点体虚,先前已喝了不少性寒的汤药,后来也不曾好好调养过,今日又一时情绪波动过度,所以才会晕了过去。我已帮您又配了些补血养身的药,你身边的丫鬟已照着我给的药方子替您抓药去了,待今日回去后,少夫人定要好生喝药,莫要再疏忽了。” 云初瞳孔微微收敛,奇道:“倪大夫,先前你为我配的那些补药,不是为了让我易于怀上的药么?” 倪大夫笑了笑,道:“不瞒少夫人,我本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之前少夫人曾喝下了不少凉药,那凉药药性凶猛,少夫人的身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易怀上孩子。裴世子跟我说,少夫人因着那凉药的缘故身子受了损,若是没调养好就生养孩子,对少夫人的身子不好,以后年纪大了怕是要吃苦头,子嗣之事且看看缘分再说吧,眼下先把少夫人的身子养好才是顶要紧的。” 闻言,云初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日裴源行因玉竹倒了那碗汤药而动了怒,她本就起了和离的念头,索性就跟他提了和离,那会儿她还跟他说,她不想喝药,不愿为他诞下子嗣。 难怪那时候他听了,即刻红了双眼。 她还记得他问她—— 你以为我让你喝补药,是为了让你给我生孩子? 原来是她错怪了他。 倪大夫温声劝道:“往后少夫人可不能再这般任性了,药虽苦,却于身子有益,自己的身子总是最重要的,还望少夫人能每日按时喝药,好好将养着身子,待过了一段时日后,少夫人的身子便能大好了。” 云初垂下头,只觉得内心愧疚。 倪大夫都是为了她好,先前她却因着误会裴源行的缘故,将那一碗碗汤药尽数倒掉。 她抬眸看着倪大夫,点头回道:“倪大夫放心,往后我定会好生喝药的。” 屋门半阖着,屋里头两个人说的话顺着门缝,刚好让站在门外驻足不前的裴源行听见。 裴源行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唇角,一贯狠厉冷酷的眸子里染上了些许温柔缱绻。 果然还是得让倪大夫出马劝上几句才管用,初儿总算是听话了一回,愿意好好喝药调养身子了。 他抬手抚上门板,欲要推门进屋,便听得云初淡淡地道:“倪大夫,往后还请不要再叫我少夫人了,我早已不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了。” 倪大夫深感诧异,不由得问道:“这……?” “我跟世子爷已经和离了。” 倪大夫忙给云初道歉:“是我糊涂了……” 余下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裴源行已推门进了屋。 倪大夫看了看云初,勉强笑了笑,退下了。 她阖上屋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看裴世子的样子,他分明是很在意少夫人的,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会走到和离这一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是个医者,却只能替人治身上的病,医不了心。 留在屋里的两人默默无语。 云初觉得心中矛盾,一面羞愧自己不该在汤药的事上如此看低裴源行,另一面,却还因姐姐的事对他生怨。 裴源行静默了半晌,忽而开口道:“天色已晚,等青竹抓药回来,我送你们回去。” 两人坐着马车,一路无话地回了年家胡同。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胡同口,云初起身,掀帘欲要走下马车,裴源行神色一黯,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只一瞬,便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青竹扶着云初下了马车。 宅子前,青竹上前几步,抬手叩了两下门上的铜环,跟过来的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垂眸凝视着云初,一贯清冷的嗓音多了些温沉低哑:“你回去后,定要好生喝药。” 云初睫羽轻颤了一下,柔声应道:“我会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挺秀的细眉依然紧锁着。 他知道,她还在担忧着她姐姐的事。 正踌躇着是否该告诉云初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留在宅子里的玉竹已隔着门板问了句:“门外是何人?” 青竹扬声回道:“玉竹,是二姑娘回来了。” 玉竹打开了门,云初刚要进去,裴源行喊住了她。 “云初!” 云初回过头来望着他。 裴源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去。 见云初愣愣地睁大了眼睛没反应,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那包东西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云初垂下眼帘看着掌心,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 抬起眸子看向裴源行时,他已转身离开了。 云初径直回了屋里,坐在了临床的炕上,她略一思索,终是将那包东西放在炕桌上,打开了包纸。 里面是一整包的蜜饯。 她低头看着蜜饯, 蜜饯红润透亮,看着分外诱人,还未放入嘴里, 便已觉得酸甜可口。 裴源行也不会随身带着蜜饯这种东西, 大概是她睡着的时候他跑出去买的。 心底顷刻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像是酸楚,亦有些苦涩。 她不愿再去多想什么, 白皙的指尖捻起一块蜜枣放入了口中。 嘴里分明是甜丝丝的, 眼底却泛出了些许潮意,她忍了又忍,眼泪终是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青竹捧着热水进屋的时候, 就见自家主子正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她自八岁起便在云初身边服侍了, 深知云初素来性子坚强, 便是心里再苦、遇到再难过的事, 也不落泪,只会咬牙强撑着熬过难关。 此次卢家闹出的动静不小, 偏生大姑奶奶又刚好怀着身孕, 且现下情形不容乐观, 二姑娘定是替大姑奶奶
担心坏了。 她将热水盆放在脸盆架上,上前宽慰道:“二姑娘, 卢家的事眼下还没个定夺,兴许到了最后只是虚惊一场。退一万步说, 即便大姑爷果真被降了大罪, 卢家老爷可是大官, 做了那么多年的官, 在京城里定是有一些人脉在的,大姑爷又是丁家几代单传, 卢家自然宝贝得紧,卢家老爷便是丢了官职,也断不会舍得让大姑爷吃什么苦头的。” 云初抬手抹去了眼泪。 她并不十分在意卢弘渊会如何,卢家再没用,也绝不会任凭卢弘渊死在牢里。 怪她狠心也好、说她自私也罢,她担心的,唯有大姐姐而已。 每日光是等着卢弘渊那边递来的消息和听方氏那些个絮絮叨叨,就够大姐姐心焦的了,现如今大姐姐正胎像不稳,哪能再操心别的? 青竹绞了热帕子,细细地替云初擦了擦脸,继续道:“奴婢觉着,有卢家老爷在,大姑爷应该马上就能被官府放出来了,大姑奶奶更是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的,改日大姑奶奶还要给二姑娘您添个活泼聪明的小侄子呢。” 云初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嗯,青竹你说的对,姐姐她一定会没事的。” 自那日送云初回年家胡同后,眨眼间又过去了几日。 多日未见云初,裴源行实在想念得紧,这日下了值后,他鬼使神差般地吩咐车夫送他去年家胡同。 车夫得了令,挥起马鞭,将马车一路驶到了年家胡同附近。 马车停靠在了胡同口,裴源行叫下人留在原地不用跟着,独自一人进了胡同里。 才在宅门前站定,隔着门便听见里头响起了狗的吠叫声。 雪儿的吠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云初和两个丫鬟。 青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去了院子里,云初心下隐隐觉着不安,也起身跟了出去。 “青竹,外面是谁?”云初轻声问道。 “二姑娘,是世子爷。”青竹有点犹豫是否要开门,“姑娘,您看……?” “问问他为何而来?”云初问道,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但眼底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丝悲怆之色。 “世子爷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么?”青竹问道。 裴源行眉头微拧,静默了下来。 他练过功,听觉自然非旁人可及,隔着一道门也听出来门的另一头有两个人的说话声。 青竹明知是他来了,却没一丁点儿打算开门让他进屋的意思。 青竹敢如此,不过是初儿的意思。 初儿不愿出面,那他便当作没发现她也在吧。 他轻咳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带着些不自然:“你们家二姑娘她在么?” 闻言,青竹朝站在身侧的云初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底的悲切之色还未散去。 青竹会意,忙回道:“二姑娘这会儿正在睡晌午觉,怕是不方便见世子爷。” 她顿了顿,语气透着点心虚,“世子爷若是有什么事,就请告诉奴婢吧,世子爷只管放心,待二姑娘醒来后,奴婢定会一字不落地将话转告给二姑娘。” 裴源行神色一黯,像被灼伤一般从大门上挪开了视线。 云初跟他分明就只隔着一道门,却要丫鬟推说她歇下了。 她不愿见他。 为了卢家的那桩事,她心里还怨着他。 他低垂下眼,掩去眼底的落寞,淡淡地道:“那我改日再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青竹透过门缝确认裴源行已不在屋外了,才低声问道:“二姑娘,世子爷这都专程过来了,缘何不请世子爷进来坐坐呢?” 云初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我不想见他。” 裴源行心情郁结地坐着马车回了侯府。 下了马车,他径直去了居仁斋。 今日在年家胡同吃了闭门羹,换作是旁人,他早就怒了,偏生跟他避而不见的那人是云初,他便狠不下心来了。 小厮风清端来了热茶,随后又默默退下。 裴源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略显茫然的目光终于清明了些。 将卢弘渊送入大牢,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说到底,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护住云初的姐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前世云初在那场大火中逝世后,没过了多久,约莫是二月底的时候,卢弘渊酒后失手伤了云婉,那个时候云婉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 他还记得,那日属下来报云婉的孩子没了时,他望着窗外屋檐下挂着的吉祥结发呆。 那时候他竟还想着,幸好云初不知道此事。 重活一世,他不是没想过其他法子。 他特意挑选了几个做事伶俐的丫鬟,预备着找个机会起码将她们当中的一人送入卢家当差;也曾暗中调查过卢家那几个在云婉屋里伺候的家生子,想着收买其中几个下人替他办事。 可他通盘考虑过后,还是打消了这些念头。 收买了屋里的下人又有何用,卢弘渊和云婉终是夫妻,试问哪个主子想要跟自家妻子温存一番的时候,会留丫鬟和婆子在屋里头? 既然卢弘渊是个酒后管不住自己的人,那么云婉纵然侥幸躲得了这一回,也难逃下一回。 云婉怀着卢家的孩子,冲着这一点,云婉就别想跟卢弘渊和离,更遑论她自己现阶段是个什么心思,他也难猜测。 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本就悬殊,何况云婉又怀着身孕,正是体弱最需要当心调养身子的时候,哪里能是卢弘渊的对手,一个不慎,便会危及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前世他没能让云婉避开这场灾祸,今生他总该做些什么保得云婉母子平安。 不是为了云婉,而是为了云初。 他没法忘记云初在灯下一针一
线地替她姐姐的孩子缝制虎头鞋,笑着跟她的丫鬟说,顶好是生一对龙凤胎,她要亲手为她的小侄子和小侄女一人缝一双虎头鞋。 她说‘那我还是做两双虎头鞋,免得两个孩子见了,要怨我只偏疼他们其中一人呢’的时候是那样的开心,眼里都闪着光。 他不想她失望,不想她眼中的光消失。 他是个男人,理应替他的女人处理掉所有的麻烦事,而不是让她起无谓的忧心。 所以他瞒着云初,收集了一些证据将卢弘渊关入了牢里。 卢弘渊既是管不住自己酒后动手的恶习,云婉又不像是能离开卢家的样子,那便让卢弘渊在狱中好好待些时日。 他的想法很简单。没了卢弘渊在身边,云婉自然也能安心养胎了。卢家虽说不上是多宅心仁厚的人家,可到底是几代单传,卢弘渊在牢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未可知,是以,光是看在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卢家不敢、也不会不尽心照顾云婉。卢弘渊在牢里待的时间越长,云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越是安全。 当然,他也不指望卢弘渊在牢里待一辈子,那些证据最多能让卢弘渊关个小半年,但仅这小半年已足够,待他出狱时,云婉已然能将孩子生下来了。 或许这不是最好的法子,却是眼下唯一能采取的最简单有效的手段了。 他并不懊悔插手卢家的家务事,可他确实不该瞒着云初这一切。 他光想着将事情了结就好,云初无须为了云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操一丁点儿的心,可他却疏忽了云初也会不安,会焦虑。 那日她哭着对他说,他总有他的道理,可他却总是瞒着她不说。 此次卢家的事是这样,前世的罚跪和禁足一事亦是如此。 云婉是她相依为命的嫡亲姐姐,现如今云婉又胎像不稳,叫云初如何能不担心? 那日在宫门前,云初问他,前世她的姐姐和孩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初是抱着唯有他才能帮到她的心思过来找他的。 他跟说她,她的姐姐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她信了他,可他却对她说了谎,辜负了她的信任。 他以为他这就是在待她好,但谁说他做的就是对的呢? 他的生母生性懦弱,他自小便习惯了站在姨娘面前护着姨娘。 后来姨娘死了,他愈发习惯了不依附于任何人,遇到任何事都自行解决,是以如今他仍是这般行事。 但云初不是他姨娘。 她和他一样,不依附于任何人。 她想要的,从来就是互相扶持,互相信任。 他和云初本就是一体,那他就该跟她坦诚相见,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都该说与她知道,无论何事,就该共同面对。 入春后, 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 天气转好的同时,大姐姐那边也传来了一个算不上顶好、但总算能让人松口气的消息。 云婉知道二妹妹忧虑她,悄悄差人送来了一个口信。据来人禀, 卢弘渊虽暂时还在狱中出不来, 但眼下卢家已得了准信儿, 卢弘渊犯的错不大,至多会在大牢里待上半年, 之后便可回家了。 卢家老爷太太心疼儿子, 塞了些银票打点了一番,又送了好些衣物和吃食过去,好歹让卢弘渊能在狱中少吃些苦头。 方氏放心之余, 心情也终于略微好了些, 没了她时不时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 云婉的日子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云婉是知道自家夫君喝醉了酒是怎么一个德行的, 如今得知卢弘渊会在牢里待上几个月,她反倒不用像先前那样吊着一颗心担心自己肚里的孩子有什么危险了, 每日按时服下大夫开的安胎药, 该吃就吃, 该睡就睡,一心调养着身子, 不但胎像稳固住了,就连她的面色也看上去红润了不少。 有了云婉那边传来的口信, 云初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这日用过早膳, 云初想着自己有些时日没去过香料铺子看看了, 遂换了身衣裳, 带着玉竹出了门。 才走到胡同口,便瞧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站着的是裴源行身边的小厮风清。 风清这会儿也瞧见了她,不待她有什么反应,便对着车帘唤了一声:“世子爷,少……呃,云姑娘出来了。” 车里的人抬手撩开了车帘,下了马车。 四目相对。 这是那日他从医馆将她送回年家胡同之后,他们俩 云初怔愣了一下。 裴源行嘴角微微弯了弯:“云初, 还记得那夜你送了宵夜去居仁斋么?” 云初顿时了然于胸。 前世她曾为了四弟弟惹下的祸事去书房找他探探他的口风,毕竟是有求于他,她还做了宵夜带了过去。 可那时候他满心厌烦地赶她离开, 莫说是吃她做的宵夜了, 她带去的食盒他都没打开来瞧一眼, 嘴里说着他不吃这些,还警告她往后不必再送宵夜给他。 这会儿他倒有脸提那顿宵夜了? 裴源行这是忘记先前他都说过什么了么? 云初有些哭笑不得, 忍不住开口点醒他:“世子爷不是说不吃那些的么?” 裴源行嗓子眼梗了梗, 只觉得自己是在自作自受。 那日可不就是他赶她走的么? 现下他偏又巴巴地跑来求她做给他吃了。 心里把自己鄙视了个遍,裴源行才坦言道:“那日我见你提了食盒来,嘴里说着为我做了宵夜, 却又借机跟我提起你的四弟弟, 那时我百般不待见你, 心想着你果真是心机深重, 定是想要拿送宵夜的由头求我帮你四弟弟了结他的麻烦事,我便越
发瞧不得你送来的宵夜, 不想如了你的愿。” 先前的那些误会, 他总该跟她清楚才是。 “你拎着食盒走后, 我挺后悔的。那个时候,我又拉不下脸跟你说清楚。再后来, 我知道了是我误会了你,却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今日你既然提到了欠人情, 旁的我也不要, 我就想尝尝那日你送来的宵夜。”他垂眸凝视着她, “云初, 你可还愿意做给我吃么?” 云初不由惊讶,哪有人在别人还他人情的时候主动开口索要什么的。 到底是自己先提了欠人情的话茬, 如今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世子爷既是想吃,那我做便是了,只是我厨艺不精,还望世子爷莫要嫌弃。” 裴源行愉悦地半眯起眼眸:“是我说要吃的,哪有嫌弃的道理。” 云初点了点头,起身欲要下马车:“改日世子爷若是得了空,我便请世子爷吃顿便饭吧。” 她抬手将车帘挑起一角,忽而听见身后的男人声音郑重地道:“云初,你不会真要我空着肚子回去吧?” 裴源行默了一瞬,死皮赖脸地道,“咱改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请我去你家里坐坐,你看如何?” 云初惊愕地抬头。 这还是她认识的世子爷么? 踏进院子的时候,裴源行便瞧见青儿姑娘死攥着绳子,被栓着的雪儿见来了生人,呲牙咧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獠牙,朝着他吠叫个不停,似是下一刻就会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裴源行见它这般模样,立时敛了笑容,冷哼了一声。 呵,被初儿带在身边养了许久,竟没学到初儿的半点温柔,还是跟它原先的那个主子一样的不识趣。 青儿姑娘偷偷打量着自家主子,见他面色难看,心下一紧,忙一手扯着绳子,另一只手摸了摸狗毛,嘴里低声安抚着:“好了雪儿,不叫了不叫了啊。” 雪儿仰起头望着她,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吠叫声,总算是消停了些。 裴源行不再在意此事,从雪儿身上收回了目光。 呼吸间,一股浓郁的药味直冲而来,他心念转动几个来回,看向云初:“你最近,可有好好喝汤药么?” 想起之前误会了裴源行要她喝助孕汤药,云初白皙娇嫩的耳尖不自觉地染上了些绯色,低垂着头,强装淡定地点了点头。 她的窘态落在裴源行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他觉着不放心,目光冷厉地扫向一旁的青儿姑娘。 青儿姑娘哪会看不懂主子递过来的眼色,忙拱手开口道:“回世子爷的话,属……” 她习惯性地在他面前摆出一副禀明要事的样子,待余光瞥见云初朝她投来疑惑的一瞥,她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在云初的眼皮子底下露了馅。 她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圆回来。 要跟人比拳脚功夫,她自认不输大多数人;可这能说会道的本事,她还当真是没有。 正感到手足无措,裴源行已面色淡然地看着云初,眉峰极浅地挑了挑:“这位是……” 饶是跟随他多年的青儿姑娘,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半分端倪,怎么看都觉着他只是向云初随口这么一问。 云初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了注意力,回道:“这位是青儿姑娘,眼下跟我们住一块儿。”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某人微微颔首:“如此多一个人陪你倒也挺好,平日里也可住得安心些,倘若当真遇到什么事,好歹也能多个人替你壮壮胆。” 青竹和玉竹,终究是忠心有余,胆气不足,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话落,青儿姑娘习惯性地抬了抬手,差点又要拱手应下一声“遵命”,幸而这回她吃了教训,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息,默默缩了回去,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主仆二人很有默契地将此事掩饰了过去。 云初请裴源行落了坐,径直去了厨房。 裴源行找了本书看了起来,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帘子被撩开,玉竹跟在云初的后头,捧着托盘进了屋。 云初从红漆托盘上端起一个大碗,将它放在了桌上。 裴源行将书放下,在桌前坐下。 “鸡丝笋丁粥?!” 裴源行惊愕地望着云初。 他记得前世那个夜晚,云初提在手中的食盒足有三层格子。 既有三层格子,怎会只煮了一碗鸡丝笋丁粥? “云初,前世你做给我吃的宵夜,便是这鸡丝笋丁粥么?” 他将“做给我吃”这几个字咬得极重,语气显得有些不甘。 云初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前世她只是为了探探他的口风才随手熬了一锅粥,既然是开口求他相助,她总也得摆个姿态才对,哪能两手空空地过去找他。 他不喜她,她又怎会瞧不出来,她做的东西,他自然是连碰也不愿碰一下的,是以她做了最方便的鸡丝笋丁粥给他送去,免得被他扔了,既浪费了食材,又白费她力气。 她哪会想到隔了一世,他竟还会惦记上那晚的宵夜。 云初脸颊泛了点红,眼神有些躲闪,伸手欲要拿走大碗:“世子爷既是不爱吃,那便别勉强了吧。” 裴源行额角突突地跳,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碗粥:“爱吃!谁说我不爱吃的?” 他不过多嘴打听了几句而已,难不成还不兴他问问么? 他执起白瓷勺,舀起一勺便灌进了嘴里。 云初见他如此,也不知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扶着桌案坐了下来。 趴在一旁打盹的雪儿忽而开始闹腾了起来。 鸡丝笋丁粥没端来前它倒还能安分些,这会儿闻到了气味,它
开始冲着云初呜呜地叫。 云初见它这会儿撒起娇来,再被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看得她心下一软,起身抱起了它,摸了摸它雪白的毛发,柔声安慰道:“雪儿,乖乖的别叫了,嗯?” 裴源行搁下白瓷勺,瓷勺与碗壁相撞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他斜睨着雪儿,心中的愤懑不加分毫的掩饰。 听到雪儿呜呜叫声进屋来的青儿姑娘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家主子一眼,疑心他是不喜雪儿吠叫个不停,忙解释道:“雪儿是顾姑娘送给云姑娘的狗儿,本意是为了帮云姑娘看门的,若是惊扰到了世子爷,还望世子爷莫要生气。” 她自己倒是顶喜欢雪儿的,是以忍不住想要在主子面前替雪儿多说几句好话。 也不知雪儿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一向是乖巧伶俐的,偏生今日见了世子爷后,总是叫得极凶,看世子爷的样子,分明已对雪儿没了耐心了。 裴源行冷哼了一声。 虽是顾姑娘送来的狗儿,可狗儿却是顾郎君调教的。 也难怪这狗儿如何不识趣,连吃个饭都不让人安生。 被云初抱着撸过了毛,雪儿果真舒坦了些,无奈那热粥的香气总往它的鼻子里钻,只消停了片刻,它便又在云初的怀里动弹个不停。 云初细眉蹙起,心想着,莫非它是饿了么? 她扬声唤来玉竹,吩咐道:“去厨房里弄些吃食,雪儿定是饿了。” 她沉吟了一瞬,继而又道,“煮些猪肉猪肝,别挑肥的,吃了对雪儿不好。唔,再切些鸡肉块。看看还有没有土芋,有的话也给它添点。” 玉竹一一记下,点头应下了。 坐在桌前的裴源行耳朵微竖,再看向自己面前的那碗热粥时,他的眼皮子禁不住跳了跳。 先前没个比较,他便也不计较了,这会儿听见云初这般细心吩咐狗儿的吃食,他越发觉着他面前的这碗鸡丝笋丁粥不够他瞧了。 那不识趣的狗儿竟吃得比他还好! 倒不是说食材,而是是否上心。 青儿姑娘觉着屋里的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虽还没完全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总算还机灵,伸手接过雪儿,抱着雪儿跟着玉竹去了厨房。 云初回到桌前,见裴源行碗里的鸡丝笋丁粥还剩下了一大半,疑心他吃不惯味道寡淡的粥,忍不住问他:“世子爷,这粥可是不合您的口味么?” 裴源行不动声色地将粥碗朝自己面前挪近了些:“谁说的?!喝粥自然得细细品尝。” “这样啊!”云初小声嘀咕道,心想,倒没听说过喝粥还要细细品尝的。 裴源行掩唇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问道:“这狗儿每日如此吠叫个不停,可有惊扰到你歇息?你夜里可睡得好么?” 她的眼神太过清澈透亮,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他目光躲闪着,微微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多亏顾大哥心细,将雪儿调教得极好,雪儿乖巧又聪慧,平日里不怎么扰到我,有它在,我反而放心了不少。” 裴源行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今日许是见家里来了生人,一时起了防备心,所以才比平时吠叫得厉害。” 裴源行顿时黑了脸,喃喃重复道:“家里来了生人?” “生人”这两个字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生人”说的是他么? 裴源行明显地感觉到, 云初对顾礼桓心存感激,话里话外都在夸他。 顾礼桓在初儿眼里算“生人”么? 显然不算! 裴源行心里憋着一股气,紧握住白瓷勺, 又舀了一大口粥送入嘴里。 他吃得太急, 呛着了喉咙, 禁不住咳了起来。 云初见他状况不对,忙提醒道:“世子爷, 您吃得慢些。” 好一会, 裴源行才止住咳嗽,面色终于好看了几分:“无妨。” 他垂头看了眼碗里的粥,给自己找了个顶好的台阶, “这粥味道不错。” 云初信以为真, 眼眸嘴角都噙着笑意。 她手艺这般好么?难怪重活一世他还惦记着这碗粥。 莫非那日她送宵夜去他书房, 他因着不待见她, 不愿收下她送去的粥,但隔着食盒盖, 他还是闻到了那碗粥的香气, 所以至今对那碗粥念念不忘么? 如此想来, 倒也说得过去。 云初坐在桌前,托着腮儿:“世子爷, 您是何时发现我是重生过来的?” 裴源行放下白瓷勺,道:“你去我书房那回, 我叫你……”说到此处, 语气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敛了敛眸, 才继续道,“替我研磨。” 他本想说那夜他差人叫她去居仁斋, 其实心里头是想向她讨要一个香囊的,一个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 青竹她们得了香囊,后来便是连顾姑娘和青儿,她都做了香囊送予她们。 唯独他没有! 云初哪猜得到他心里的万千思绪,点了点头道:“那日世子爷便察觉到了么?” “那日你站在案桌前,却看向书架 圣上果然圣明, 还真不是他拍马屁随口说说的。 将晋宁县主赐婚给行哥儿,那是多大的体面哪,何况圣上也已经说了, 当初侯府是为了报恩不得不娶了云家的姑娘,圣上和晋宁县主定不会为此而怪罪侯府或行哥儿。 圣上并没有因为杜家猜疑侯府, 侯府又因着先前的那门亲事在圣上面前坐实了知恩图报的好名声,如今行哥儿即将娶进门的又是圣上最信任的俞大将军的女儿, 便是看在俞大将军的面子上, 圣上也断不会不厚待晋宁县主,旁的哪还要他去在意呢? 他这个当父亲的,自
然对圣上赐的这门婚事很是满意, 但眼下圣上已发了话, 要先问过行哥儿的意思再下圣旨。 但凡行哥儿是个脑子清楚的, 就断不会推了这门主动送上门来的好亲事。 在书房坐下, 侯爷没作耽搁,赶忙差人去喊了裴源行过来。 平日里总忙得不见人影的裴源行, 今日倒碰巧在侯府没出门。 前些日子他为着裴源行和离一事火冒三丈, 看到他就来气, 今日因自家儿子在圣上面前得了好一番夸赞,再想到他和晋宁县主的亲事, 一时倒瞧着裴源行顺眼多了。 侯爷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笑意:“今日圣上召我去了内书房, 你可知道是为了商议何事?” 裴源行只神色淡淡地回了句:“儿子不知。” 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侯爷脸色微变了一下, 只一瞬, 便又面色如常, 不疾不徐地道:“听圣上的意思,圣上是想将晋宁县主许配给你。” 闻言, 裴源行愣住,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许配给他…… 侯爷见他愣了一下,以为他不知晋宁县主是何人,忙解释道:“那晋宁县主便是俞大将军的女儿,圣上念着俞大将军的战功,又怜惜俞姑娘没了亲人,便封她为晋宁县主,圣上想着下一道赐婚圣旨,成全你们俩的婚事。” 他放下茶盏,继续道,“圣上仁慈,要我……”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裴源行已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儿子不愿意!” 侯爷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裴源行抬起眸子,一字一顿地道:“儿子不会娶她!儿子不娶晋宁县主!” 侯爷冷不丁被他一口拒绝,气得面色发红,用力拍打了一下案桌,桌上的茶盏跟着晃动了一下。 “放肆!这是圣上的意思,你哪来的胆子敢说不愿意?!” 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圣上的赐婚也敢推辞? 行哥儿便是不考虑考虑他自己,也该顾虑到整个侯府的身家性命。 裴源行不躲不闪地看着面色不虞的侯爷,朗声道:“父亲为了替侯府博个好名声,先前已经逼着儿子娶过一回亲了,难道现如今为了讨好圣上,父亲还要再逼儿子一次么?” 被人戳中了心窝子,侯爷气得手指发抖,起身走到他面前,挥手就甩了他一记耳光。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响亮的耳光一扇下去,裴源行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那日受的二十鞭,又罚他跪了三个时辰,他总以为他吃了教训会学乖些,怎料他仍是如此顽固不化,不识好歹。 “你个逆子,我看是那日责罚你责罚得还不够厉害,让你失了尊卑,连圣上的话也敢忤逆!” 裴源行挺直着脊背,紧抿着唇不说话。 当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侯爷自然瞧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儿子虽一言不发,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屈服的。 侯爷消了几分怒火,忽而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道:“你以为什么?若非你是北定侯府的世子,你以为凭你自己的能耐,圣上能瞧得上你,会愿意赐婚给你么? 他走近几步,直问到裴源行的脸上,“你以为晋宁县主会甘愿屈尊嫁给你么?” 裴源行神色淡漠地回视着侯爷,慢条斯理地道:“父亲既如此说,那便把世子之位收回去吧。” 他顿了顿,咬字格外清晰,“儿子并不稀罕这个世子之位!” 侯爷身份何等尊贵,在这偌大的侯府,除了太夫人和侯夫人,无论是府里的少爷小姐,还是众位姨娘,哪个见到侯爷不是拼命地巴结着想要讨他欢心,又有谁有胆量敢违抗他分毫? 偏生今日就被他这个儿子呛得要吐血,叫侯爷如何不气? 侯爷忍不住骂道:“你个逆子,还敢出言威胁我!你以为你位子坐得牢,我便当真不敢收回世子之位么?” 笑话,他又不是只有裴源行一个儿子,说到底行哥儿也只是个从姨娘肚子里跑出来的庶子罢了,哪就比另外几位金贵了? 不过是他瞧行哥儿还有些出息,又是打小养在雨娴屋里的,比旁人多了几分体面。 他既然能递了折子向圣上请封世子,那他同样也能请封另一个儿子为世子。 侯爷这厢还在暗自安慰自己,书房里已响起裴源行清冷的声音:“父亲想怎么就怎么做!” 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翻涌而上,侯爷指着屋门,怒喝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裴源行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儿子告退。” 话落,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侯爷揉了揉皱起的眉心,开始分析起当前的局面来。 行哥儿打过仗立过功又如何,如今他既是不愿娶晋宁县主为妻,圣上纵然脸上不显,心里头也定然是不会痛快的。 他该劝的也劝过了,该骂的也骂过了,行哥儿既是这般不吃教训,那就让他在圣上那边吃吃苦头。吃过苦头了,他的脑子也就该清醒些了。 幸而圣上今日也说了,为免乱点鸳鸯谱,暂且先问过行哥儿的意思再作定夺。 若此事最后果真成不了,圣上金口玉言,谅必也不能责怪他什么。 何况圣上也没定下个具体的日子,为今之计,不如先慢慢地拖着,在圣上面前装一天傻是一天,圣上不问,那他便也先忍着不提此事。 兴许哪日行哥儿那糊涂东西便开了窍知道好歹了,行哥儿跟晋宁县主的婚事也就成了,他又何必急巴巴地先担忧起来? 侯爷一厢情愿地打着迂回的主意,皇上等了几日,却绕过侯爷直接找了裴源行去内
书房说话。 “前几日朕闲来无事,跟你父亲聊起了你的终身大事,不知你父亲回去后,可有跟你提起过么?” 裴源行眉眼轻轻垂下:“回皇上的话,父亲的确有跟微臣提起过。” 皇上眸光微动,浅笑着问道:“那日朕便已跟你父亲说过,朕不愿乱点鸳鸯谱,叫他先回去问问你的意思。婚姻大事,总也得两情相悦才好。晋宁那孩子朕也见过几面,知书达理,皇后也对她满口夸赞,更难得的晋宁是将门之女,性子豪爽,谅必不会如别的名门贵女那般娇纵蛮横。” 皇上说得含蓄,可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暗示晋宁县主为人豁达,断不会容不下旁的女人,倘若哪日裴源行将她娶进门,她便是为了保住她的好名声,也绝不会显示出她在意自家夫君是否会纳了美妾或收了丫鬟做通房。 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他贵为九五至尊,后宫更是有着数不清的嫔妃,他怎能让裴源行一辈子守着一个被他强塞给他的妻子不纳妾? 他想要撮合裴源行和晋宁,不过是为了安抚俞家和那些誓死追随俞大将军的将士。裴源行打仗很有一套,又素来对他一片忠心,他若是为了俞家寒了裴源行的心,就得不偿失了。 皇上等了片刻,才听见裴源行回道:“谢皇上厚爱,只是微臣已有了心悦的女子。微臣不才,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了。” 裴源行虽两世皆成过亲,在感情方面却是个极木讷极迟钝的,皇上今日突然问起,又事关他的终身大事,他一时冲动之下才会吐露了心迹。 皇上吹了吹茶盅上浮着的茶叶沫子,面上仍带着笑:“哦,是哪家的姑娘,能让裴爱卿另眼相看,倒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说来给朕听听。” 皇上鲜少见到战场上骁勇善战的裴世子露出这般窘态,是以虽被他拂了好意,皇上好奇心顿起,倒也没生出什么恼意来。 裴源行脸色微窘,耳尖染上了一点可疑的红:“回皇上的话,微臣心悦之人,乃是微臣的原配。” 皇上不怒反笑,颔首道:“两人能结为夫妻,是上天赐的缘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对她有了情愫,也实属合情合理。朕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不如这样,就照朕先前说的那样,朕赐婚于你,你娶了晋宁,你既是心悦你的原配,朕也不忍拆散你们俩,就让你的原配和晋宁同为平妻,两人共侍一夫,如此可好啊?” 话音刚落,裴源行已撩起袍子跪了下来。 人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眼底一片坚定:“谢皇上抬爱,只是微臣此生只愿娶云初一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一辈子护她周全,还望皇上能成全微臣。” 此话说得毫无转寰的余地,皇上顿觉面上无光,猛地沉了下脸:“裴源行,你好大的胆子!” 这日, 宫里派了人来,说是皇后有命,要云初明日进一趟宫。 云初虽不知皇后叫她过去是为了何事, 但皇后要她进宫, 她不敢不去。 她被宫人一路引着去了皇后的凤仪宫。 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扫了眼云初, 淡声道:“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歇着,云姑娘先在殿外稍等片刻。” 云初微微颔首, 挺直着腰板站在殿前, 不见丝毫惧色。 东暖阁里,皇后看着晋王妃,跟她聊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事。 “这几日皇上有了烦心事, 连带着用膳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 本宫见了委实心疼。” “皇后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 自然是事事以皇上为重。” 皇后轻叹了一声, 道:“西边的战事虽是消停了,但也不知道能消停多久, 北边又开始不太平了。”皇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转了话题, “那日皇上跟北定侯世子提起赐婚一事,说是要将晋宁县主赐婚给他, 那裴世子却一口拒绝了皇上的好意,让皇上的面上很是挂不住。” 晋王妃奇道:“是么?臣妾瞧着那裴世子素来性子清冷, 倒是个极稳重的, 此次怎就这般沉不住气?” “皇上一向爱才, 很是看重裴世子, 而晋宁县主又是俞大将军的女儿,一个擅长打仗, 一个是将门之后,两人志同道合,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也见过那晋宁县主几次,说话利落,有着别家姑娘没有的英气豪爽,若真能嫁给裴世子,倒是顶好的一门婚事。” 晋王妃无话可说。 赐婚的可是圣上,那裴世子怎敢连圣上的意思也敢忤逆? 裴世子可不是个傻的,他这般不顾圣上的颜面,只怕是有着不得而为之的理由。 “那裴世子听得皇上说要赐婚,才开口禀明说他已有了心悦之人,只能辜负皇上的美意。皇上便问他,他心悦的是何人,裴世子说他心悦他原配。” “裴世子说的可是云家那姑娘么?”晋王妃眉头微微蹙起,“可臣妾记得他俩前些日子便已和离了。” 皇后朝她投去了无奈的一瞥:“可不是么,所以皇上和本宫才觉着头疼呢。” 皇后缓缓道:“照理说夫妻一场,朝夕相处的,裴世子对她有了感情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皇上体恤他这一点,是以那日皇上便已开了口,说允了裴世子娶晋宁县主为平妻,两妻共侍一夫,也算是圆了他对原配的情分,又不至于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绝妙法子,偏生听了那番话后,裴世子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他此生只愿娶云姑娘一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会娶旁人让云姑娘受半点委屈。” 晋王妃压下心中的诧异:“皇上可有动怒么?”
她原以为云初和裴世子是因感情不和睦才决定和离的,倒当真没料到裴源行会这般在乎云初。 对云初生了情愫还能理解,只是裴源行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在北定侯府那样的环境里生存至今,这几年又领过兵打过仗,还深得皇上的信任,不管怎么想,他都该是个极为理智的人,断不会因为情情爱爱被人牵着情绪走。 皇上嘴上说是跟他商议婚事,但谁不知道皇上随口说的话,可就是金口啊。 除非裴源行当真对云初在意得紧,不然也不至于鲁莽到这般田地。 皇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皇上本是一团高兴,被裴世子一口拒绝,心里怎么可能痛快?可皇上向来惜才,不忍责罚裴世子,却又实在气恼裴世子不识好歹,本宫瞧在眼里,很想替他分忧解难,便将那云姑娘招来了宫里。” 晋王妃愣了愣:“现下云姑娘就在殿外么?” 皇后点了点头,道:“眼下左右无人,本宫也不妨跟晋王妃说几句心里话。皇上虽气,本宫倒觉得裴世子对他原配情深意重,不惜得罪了皇上也不愿让云姑娘受半分委屈,这份情意实属难得。 “本宫想着,既然当初裴世子决意跟云姑娘和离,自然是有着旁人所不知道的缘由。裴世子固然对她一往情深,那云姑娘总也得当得起他的一片真心才是,是以本宫想借今日的机会仔细相看相看那云姑娘,方能宽下心来。” 皇后招手唤来了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云姑娘在殿外可有闹出什么动静么?” 宫女见她问起,忙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适才奴婢已经去瞧过了,云姑娘已在殿外站了有半个时辰了,极守礼数。”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么?” 宫女垂首低低地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娘娘。” 晋王妃忍不住替云初说起了好话:“臣妾和那云姑娘打过交道,那云姑娘是个不错的姑娘,虽是商户之女,却不卑不亢,绝非谄媚之人,更难得的是遇事不慌,处理起事情来沉着冷静。” 皇后冲她笑着点了点头:“能得晋王妃一声夸赞,那姑娘定是有几分长处的。”她偏过头去,吩咐道,“说起来她也在殿外等了许久了,你出去将云姑娘带进来吧。” 宫女应了声是,赶紧去了殿外,将云初带进殿内。 云初步入殿内,朝着座上的皇后和晋王妃行了礼:“民女云氏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晋王妃,皇后娘娘和晋王妃万事安康。” 她说话得体谦和,礼数周全,虽是 裴源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居仁斋。 他在书桌前坐下, 眼神放空地盯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镇纸,指甲都泛着点白。 姨娘竟不是得了病死的么? 父亲那句“律哥儿死后, 你以为阮姨娘为何会紧跟着便去了”到底是指什么? 若是他理解的意思, 那么姨娘便是被人害死的, 而害死她的人,是她在府里唯一能依靠的侯爷。 难怪大哥刚病逝没多久, 姨娘便也跟着染上重病去世了。 姨娘身子虽弱, 却也没弱到那种地步。 这侯府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龌龊事? 无怪乎初儿铁了心地要离开侯府。 那他还在留恋着什么? 留恋着那个给初儿下避子汤的太夫人? 还是侯夫人? 侯夫人一天都不曾把他当作过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他也不怪她,他又不是她儿子。 还有他的亲生父亲, 北定侯爷, 那位害他亲娘丢了性命的人。 那日他在侯爷面前就明确地表了态, 说他绝不会娶晋宁县主为妻, 侯爷当时就跟他说,他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能扶他坐上世子之位, 就也能将他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 这劳什子世子之位, 谁要谁便拿去吧,他又不稀罕! 裴源行抿了抿唇, 扬声唤来了候在门外的风清。 他看着垂手立在桌前的风清,命道:“收拾收拾东西。” 风清惊得睁大了眼睛, 愣愣地问了句:“世子爷这是要去哪儿?” 没听说世子爷最近要出一趟远门哪。 裴源行言简意赅道:“搬出侯府。” 凤仪宫。 皇后瞧着云初倒跟晋王妃说的一样, 心里便对她生了一丝好感。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 面上却分毫未显, 目光淡淡地道:“新年宫宴上,本宫觉着晋王妃用的香露甚是雅淡好闻, 不如旁的香露那般香得腻人,晋王妃跟本宫提起那是你调制的香露,不知你可有空再帮本宫调制几瓶?” 云初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又道:“皇后娘娘既喜欢,民女回去后就再调制几瓶香露出来。” 她态度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皇后喜欢她的香露便喜不自胜。 皇后的目光在云初的脸上审视了几息,又道:“你这调香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本宫瞧着倒是不输宫里头的调香师傅。” 云初不疾不徐地回道:“谢皇后娘娘夸赞。民女的母亲擅长调香,民女耳闻目染,便对调香有了几分兴趣,从母亲那里学了些调香的本事。民女平日里闲来无事时便会调制香料,以打发打发时间。” 她虽经营着香料铺子,以调香生意为正经营生,但这些事自然不必跟皇后多言。 宫里头不比外头,言多必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皇后也未必对这些市井之事感兴趣。 皇后又跟云初闲聊了几句香料之事,忽而想起了一事,扭头对晋王妃道:“晋王妃也有许久不曾见过晋宁了吧?今日倒是凑巧,晋宁过了晌午后便会来本宫这里,你
也见见她。前两日,皇上已开口将她许配给裴世子,本宫瞧着,他们俩倒也算是郎才女貌……” 云初纤细的脊背陡然僵住,浅浅的涩意自心尖蔓延到全身。 她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情绪。 晋王妃深知皇后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旁人面前提及圣上,皇后这般说,定是故意而为之,以试探一下云初的心思。 晋王妃微微颔首,佯装附和道:“皇后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妾,臣妾果真有些年不曾见过晋宁了,也不知她现如今长得是何模样了。” 皇后弯了弯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云初,继续道:“女大十八变,晋宁那孩子是越长越漂亮了,又刚被皇上封了县主,皇上觉着裴世子和晋宁志同道合,一个英勇善战,一个将门之女,倒是十分般配。” 云初仍低垂着头,身子却轻颤了一下。 皇后似是这才察觉到她还留在殿里,淡声道:“云姑娘跟本宫聊了这许久也累了吧。”她唤来宫女,吩咐道,“将云姑娘好生送出宫去吧。” 云初向皇后和晋王妃行了一礼,跟着宫女离开了殿内。 计算着云初已走了老远了,皇后偏头看了看晋王妃,唇角微微上扬:“你方才瞧见了么?今日本宫闹这一出,果然是有些用处的。” 晋王妃先前就疑心皇后是故意要让云初听到赐婚一事,这会儿听皇后这么说,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她仍是佯装不知,笑着问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刚才试探了一下,那云姑娘啊,心里还是有些在乎裴世子的,也不枉裴世子为了她宁愿违抗皇上的意思了。” 方才她故意冷落云初,当着云初的面儿跟晋王妃提起皇上赐婚一事,云初虽面上竭力保持着镇静,可她在后宫多年,岂会看不出来云初心里并不好受。 若是毫不在意,又怎会心有触动? 皇后眯了眯眼,唇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了些:“既然他们俩是两情相悦,那我便放心了,改日我便跟皇上好好说道说道,劝皇上打消了赐婚的念头。难得裴世子和云姑娘郎有情妾有意,人家本就是一对有情人,那我们就莫要无情地拆散了人家的姻缘。” 晋王妃心里也替云初觉着高兴,跟着笑了笑,道:“待裴世子得知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思后,定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云初出了宫门,由青竹扶着上了马车。 她放下车帘,马车里一下子昏暗了不少。 她反倒觉得安心了些,微阖着眼靠在了车壁上。 心里乱成一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直到马车停在了年家胡同的胡同口,她仍未理出个头绪来。 洗漱过后,青竹端着刚熬好不久的汤药进了屋内。 她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轻声唤道:“二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 那日在医馆里倪大夫便叮嘱过,要她好生盯着云初服下养身药。 她一日都不敢疏忽了此事,总盼着二姑娘能早日调养好身子。 云初有些呆愣地抬起头,端起药碗喝下,一碗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药入口极苦,云初的眉心微微蹙起一个弧度。 青竹赶忙托着干净的帕子,将蜜饯朝她嘴边递了递:“二姑娘,吃口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吧。” 云初的视线顺势在蜜饯上停留了一瞬。 这些蜜饯她每日都吃,酸酸的、甜甜的,正好去去嘴里留下的苦药味。 看到蜜饯,饶是不愿去多想,她还是不由想起了送她蜜饯的那个人。 长睫上渐渐染了一层湿气,眼底透着浓浓的怅惘,云初伸手推开了青竹递来的蜜饯。 静默了几息,她才轻声说了句:“我不想吃,拿下去吧。” 风清得了主子的吩咐,接连几日都在为着搬离侯府的事儿做准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裴源行本就没有刻意瞒着任何人,是以短短几日,侯爷便已得知了此事。 侯爷震怒,遣人喊裴源行去他书房。 裴源行一进屋,侯爷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个逆子,谁许你搬出侯府的?你以为侯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源行幽深的眼眸不带一丝情绪,只神色淡漠地任由侯爷一个人骂个不休。 侯爷说了半晌,也不见裴源行开口应一声,脸上的怒意更甚:“只要你还是我儿子,你便得一辈子待在这府里!” 先是违抗圣旨不肯迎娶晋宁县主,现如今没见他在圣上赐婚一事上态度有半点松动,竟又想着搬出去住了。 这逆子简直反了天了! 裴源行面色冰冷地看着他:“那便请侯爷将我从族谱里剔除掉吧。” 如今他连叫他一声‘父亲’都不愿意了。 侯爷喉咙一梗,回过神后,扬声喝道:“你个逆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裴源行不屑地嗤笑一声,说出的话直戳侯爷的心:“报答?!姨娘若是知道她的亲生儿子有幸在嫡母的屋子养了多年,定会对侯爷感激万分。” 侯爷眼皮跳了跳,不确定裴源行的讥讽之言是在暗指什么。 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中涌现出复杂的神色来,稳了稳心神,道:“我不跟你说以前的那些事,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这是生怕外头的人知道了你要搬出去,不在背后笑话我们侯府么?” “我搬出去又与侯府何干?” 侯爷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恨不得一棒子打死站在桌前的儿子。 他岂会听不出来裴源行这是打算跟侯府决裂,跟自己一刀两断。 他的儿子、北定侯府的世子爷,居然想
要搬出去住,还要他从族谱里将他除名。 这是生怕全京城的人不来看他们侯府的笑话么? “侯爷若是不将我从族谱里除名,我便亲自去求圣上允了我此事。” 侯爷眸色沉沉地打量着裴源行,险些怀疑自己是听岔了。 很好,都敢拿圣上来威胁他了,真以为他会怕么? 不顾及侯府的颜面、不知好歹地拒绝了圣上的赐婚,丝毫不担心这番举动会不会牵连到侯府的上上下下。 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 侯爷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道:“好,很好,我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的。你既是这般不愿当我的儿子、北定侯府的世子,那便遂你的愿。” 他眼中升起戾气,继续道,“只是要出侯府的大门,也不是这般容易的,就看看你又这个命出去吧。你若是有那个命熬得过去五十杖,那便开祠堂,从今往后,你跟北定侯府再无瓜葛!” 裴源行淡然一笑,没有片刻犹豫,立时便跪在了地上:“请侯爷杖打!” 裴源行一派气定神闲, 惹得侯爷气得脸色发白,挥手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来人哪,将这逆子拉到院子里去!” 此次他没叫王寒行罚, 他要亲手杖打裴源行。 下人得了命令, 一左一右地架着裴源行, 将他拉到了院子里,按着他跪在了沁凉的青石板上。 侯爷从下人手中接过板子, 一下下地杖打在裴源行的脊背上, 每一下他都用了十分力道。 不是甘愿受下五十杖也要跟侯府脱离关系么? 那便好好尝尝被人杖打的滋味。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裴源行丢尽侯府的颜面,还不如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 下人们从未见过这般架势,胆子小些的, 早已吓得腿都软了。 先前侯爷虽罚过世子爷, 但好歹是叫王寒行罚, 且只鞭打了二十下。 这次可是杖打五十, 还是侯爷亲自行罚。 这五十个板子下去,世子爷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有两个素来做事谨慎的下人, 怕到时候真出了人命被追责, 悄悄跑去兰雪堂跟侯夫人通风报信了。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得了信, 深觉此事非同小可,赶忙进屋禀明了侯夫人。 侯夫人眼睫轻颤了一下, 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裴源行感染了风寒病倒在床上,大夫说他身上本就带着旧伤, 后来又添了新伤, 唯有细心调养一番才能痊愈。 谁承想今日侯爷竟又责罚了他, 听下人的意思, 侯爷会杖打他五十大板。 “何嬷嬷,与我一同去书房吧。” 侯夫人和何嬷嬷赶到的时候, 侯爷嘴里刚念完“二十五”。 裴源行正跪在地上,衣裳的后背处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无须扯开衣裳便能想象得到里面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此次侯爷定然是下了狠手了。 侯夫人心脏蓦然一缩,忍不住上前阻拦道:“侯爷,别打了。” 侯爷动作一顿,扭头瞪着立在一旁的下人,眼中满是怒火:“是哪个叫夫人过来的?赶紧将她拉走!” 侯夫人抿了抿唇,道:“侯爷,别再打了,再打行哥儿就没命了。” 侯爷面色阴沉如水:“将夫人带走!今日谁都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下人见侯夫人出面也劝不住侯爷,再看侯爷的脸色,深知再不拉走侯夫人,大家都甭想有好果子吃,只得朝何嬷嬷递了个求救的眼色。 何嬷嬷在侯府多年,知道这回侯爷是铁了心地要罚世子爷,就连侯夫人开口劝阻也不管用,再僵持下去,只怕侯夫人也会跟着遭殃,说不定事后侯爷更是会将心里的怨气尽数撒在世子爷的身上。 如此一来,事情只怕会越闹越糟。 何嬷嬷好说歹说的,也顾不上是不是失了尊卑了,用了蛮力,才将侯夫人强行给拉走了。 前脚侯夫人和何嬷嬷出了院门,后脚侯爷又拿起板子杖打裴源行。 杖打完五十杖,侯爷两手发麻,喘着粗气打量着裴源行。 裴源行扶着地面,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他步伐踉跄,两脚都站不稳了,面色苍白如纸,眼底却带着丝丝笑意。 往后他跟这侯府再无半点关系了。 侯爷剜了他一眼,刚压下去一些的愠怒又涌上了心头。 这个逆子,事到如今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拔高了音量,也不知是要说给下人听,还是要说给裴源行听。 “来人,开祠堂,我要将这个逆子从族谱上除名!” 夜已深,烛台上立着的蜡烛逐渐燃尽,云初翻了个身,从浅眠中醒转过来。 她睁着双目,愣愣地看着帐顶,身子分明疲惫得很,却无半点睡意。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云初也不再坚持,索性赤着脚下了床。 心里莫名地感到烦躁,连带着嗓子也干得厉害。 她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 已过去半宿,茶水早已变得冰凉,云初没去在意,一口饮尽茶盏里的冷茶。 一盅冷茶下肚,只觉得腹中难受得紧,可烦闷的情绪并没消除几分。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想要透透气。 不过片刻,身着中衣的青竹便敲门进了屋里。 青竹扶着云初在桌旁坐下,不免担心地道:“二姑娘,这三更半夜的,您不好好歇着,在窗前尽吹冷风做什么,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好?” 看见云初光着脚坐在桌前,她越发感到心疼了,出声埋怨道,“二姑娘,眼下虽说天气已变得暖和些了,可夜里仍是冷得很,您哪能不穿上鞋子在屋里走动哪!” 云初垂眸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耳中分明听得见
青竹的絮絮叨叨,脑子却乱成一片,听不明白青竹到底在说些什么。 埋在心底的酸涩,从未像现在这般浓过。 她抬起头望着青竹,问出了憋在心里头的疑问。 “青竹,他就要娶妻了……”云初摇了摇头,又道,“明明与我无关的,可为何我……会这般……” 她说得结结巴巴的,哪还有半点她平日里的冷静镇定模样? 青竹被她的样子骇了一跳,忍不住反问道:“他?!” 只一瞬,她便明白过来了,“二姑娘问的,可是世子爷?” 二姑娘平日里鲜少出门,便是出一趟门,也总是避着男人,唯一跟二姑娘稍有接触的,也就只有世子爷和顾郎君了。 顾郎君待二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她终究在二姑娘身边伺候多年了,二姑娘的心思不说了解个十分,总也能猜透个七八分,是以她哪会瞧不出来,二姑娘心里虽敬重顾郎君、信任顾郎君,可二姑娘对顾郎君并没有那层意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哥哥看待。 至于裴世子…… 近来裴世子频频来找二姑娘,裴世子为二姑娘做的那些事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何况裴世子又跟二姑娘成过亲当过夫妻,两人朝夕相处,难免会生出些感情来。 二姑娘跟裴世子提出和离之前,她便犹豫过要不要劝劝二姑娘,她那会儿就已瞧出来裴世子一心护着二姑娘,凡事总想着二姑娘。 日久见人心,二姑娘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会察觉不到裴世子对她的情意。 今日她虽未能跟着二姑娘一道进皇后娘娘的殿里,不过能牵动二姑娘情绪的,应该就只有裴世子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二姑娘先前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今日见了皇后娘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现下倒是想明白了些。 云初被“世子爷”这三个字刺得浑身僵硬了一下,眼睫微微垂下,低低地道:“没什么,我会想明白的。”后半句她说得很是含糊不清。 青竹仍愣愣的,踌躇着不知该再多劝几句,还是索性换个话题让云初别去想这桩烦心事。 愣神间,云初已抬起眸子,朝她微微笑起来:“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下了。” 青竹忙应了声是,扶着云初到床榻前躺下,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退下了。 那夜过后,云初又恢复了昔日的沉着样子,每日仍忙着调香,间或埋头看看香谱、香录。 青竹也不确定二姑娘这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已然放下了。 她没敢问,云初也没再提起过此事。 这日,云初去了趟香料铺子瞧瞧店里的情况如何。 回家的路上,刚过了东门大街,云初、玉竹和青儿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后生拦住了刚从药铺子里跑出来的月朗。 那小后生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北定侯府当差的,只不过云初不记得他是在哪个院子里当差的。 月朗本就走得急,又冷不丁被南枝扯住了胳膊,抱在怀里的一包药材撒了一地。 月朗从散落在地上的药材上收回目光,死盯着南枝:“你,你……” 他终究是世子爷身边伺候的小厮,礼数规矩向来挑不出任何毛病,哪会像市井泼皮那般无理取闹,支吾了半天也骂不出什么话来。 南枝平日里跟着德哥儿没少做荒唐事,见月朗如此,嬉皮笑脸地道:“素日里不是挺盛气凌人,总拿鼻孔看人的么?怎么,现如今你家主子得罪了圣上,又被夺去了世子之位,被侯爷命人开了祠堂除了名,知道自己落魄失了势,没胆儿骂人了么?” 月朗满脸愤恨:“南枝,你少胡说八道!是我家公子不稀罕世子之位,并非是侯爷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南枝双手叉腰,偏头看向站他身旁的小后生,朝着月朗扬了扬下巴:“瞧瞧这小子,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了,还在爷我面前嘴硬!” 一旁的同伴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哪能跟您比呢?赶明儿三爷当上了世子爷,您也就跟着风光无限了。” 闻言,南枝笑得狡黠,摇头晃脑地道:“那是。” 同伴是个机灵的,赶忙奉承巴结道:“等明日三爷被封了世子爷,爷您也能跟着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到了那时候,爷您可要罩着小的,小的下半辈子可就指望您了。” 南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越发欢了:“那是。爷可不是那起忘本之辈,你就等着吧,等我跟着三爷发了迹,爷有的,自然也有你一份。” 云初心下了然。 跟月朗起了冲突应是侯府三少爷裴源德身边的小厮,眼下见裴源行失了势,又见月朗身边没旁人替他主持公道,便起了当街羞辱月朗的念头。 玉竹难以置信地扯了扯云初的衣袖,一脸惊愕地道:“这些人在瞎说些什么呢,侯爷怎会开了祠堂除了世子爷的名?” 云初抿了抿唇没作声。 裴源德的小厮南枝明知月朗是裴源行身边的人,却还敢如此嚣张地侮辱月朗,不怕打了裴源行的脸,南枝纵然再蠢,也不至于会做下鸡蛋碰石头这等傻事。 南枝只是个小厮,却不怕得罪了裴源行,只能是因为裴源行的确被侯爷开了祠堂除了名了。 南枝张狂至此,自然是得了裴源德的默许,而裴源德许是从侯爷那边瞧出了什么端倪,自认有上位的机会,所以才如此嚣张。 但她不明白。 侯爷好端端地,又怎会突然命人开了祠堂,除了裴源行的名,夺去他的世子之位呢? 前后两世, 她跟侯爷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却足以让她看清楚侯
爷的脾性。 侯爷那人,倒也说不上是什么恶毒之人, 他眼里唯有侯府, 将侯府的利益看得极重, 最担忧的就是开罪了圣上,引起圣上的猜忌。 只要裴源行还有些出息, 哪怕侯爷心里再如何不喜他这个儿子, 也绝不会无来由就夺了裴源行的世子之位。 裴源行骁勇善战,只要他一日还没失了圣心,侯府就能跟着他屹立不倒。 除非南枝所言属实, 裴源行因着谋个缘故得罪了圣上。 若果真如此, 莫说裴源行只是养在嫡母屋里的庶长子了, 即使他是嫡母的亲生儿子, 只怕侯爷也断断容不下他。 月朗心里惦记着自家少爷的药,实在烦不过南枝的胡搅蛮缠, 便伸手推开他, 拧着眉厉声道:“走开, 我忙着呢!” 南枝用舌头顶了顶腮边的软肉,嗤笑了一声, 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呵,忙着?!你家主子都没了世子之位了, 忙着讨饭?”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月朗, 继续道, “月朗啊, 你不如好好劝劝你家主子,以后见着我家三少爷恭敬点, 向三少爷服服软,多磕几个响头,我家三少爷心善,兴许就会在侯爷跟前替你家主子说和几句,或许还能让你家主子回侯府住,如若不然,你家主子跟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侯府的大门了!” 月朗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陪着云初和玉竹一道出门的青儿姑娘已气得瞧不过去,趁两个小厮忙着东拉西扯,佯装蹲下寻找帕子的样子拾起了路边的一块小石子,不动声色地弹了一下手指。 她瞄得准,小石子刚好不好地打中了南枝的膝盖,南枝脚下一个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来了个实打实的狗吃屎。 这一下摔得极重,他手脚并用也没能爬起来。 南枝觉得丢大了脸,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地面,对着同伴喝道:“你个蠢货,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扶爷起来!” 同伴忙跑过去拉着他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同伴小心翼翼地觑了南枝一眼,见他脸色铁青着,知道他气得不轻,很识相地拍了拍沾在他衣裳上的尘土。 南枝的眉头紧皱成一团,总觉得刚才那一跤摔得太过诡异。 绊倒他的绝非月朗。 但若说只是个巧合吧,怎地离他一尺的月朗却屁事都没有? 倘若是故意冲着他来的,可三尺内哪有什么人哪。 他心里慌乱成一片,觉得此事邪门得很,哪敢再跟月朗多纠缠什么,嘴里仍骂骂咧咧的,咬牙瞪了月朗一眼便离开了。 同伴一壁跟在他后头追着跑,一壁嘴里嚷嚷道:“爷,爷,您慢点跑,小的快跟不上您了。” 他越是扯着嗓子大叫,南枝反倒跑得越发快了。 青儿姑娘嗤笑着望着两人狼狈而去的方向。 当姑奶奶是吃素的么? 谁叫那厮嘴贱,竟敢在背后编排主子,活该! 月朗回过头来,见云初和青儿姑娘就站在不远处,怔愣在了原地。 他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恭敬地向云初行了一礼:“月朗见过云姑娘。” 云初从撒了一地的药包上收回目光,问道:“你怎么抓了那么多药?”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那是替我家公子抓的药。” 云初眼睫微颤了一下,喃喃细语了一句:“你家公子受伤了?” 月朗叹了口气。 公子违抗圣上之意,执意不肯娶晋宁县主为妻。 圣上都说了,让晋宁县主当平妻,与云姑娘共侍一夫。 权势有了,媳妇儿也有了,这日子不香么? 公子偏偏不肯,除了云姑娘,他谁都不要。 驳了圣上的面子也就罢了,公子还和侯爷闹僵了,被侯爷杖打了五十大板,开了祠堂将公子从族谱上除了名。 这下好了,世子之位没了,还落了一身的伤,娶媳妇儿的事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成呢? 月朗心里虽感叹着,嘴上却不敢多言什么。 公子和云姑娘的事,也得公子自己跟云姑娘解决,哪轮得到他这个下人说什么。 如此想着,心里又委实担忧着自家主子的伤势,月朗向云初告辞道:“云姑娘,方才抓的药都撒地上不能用了,小的我得再抓些药带回去,公子受着伤,还在家里等着小的呢。” 云初微微颔首:“你抓药去吧。” 这几日,云初的胃口都不大好,每餐只吃小半碗米饭,桌上的菜也只略微动上几筷,便放下碗筷不吃了。 玉竹总放心不下地劝自家姑娘再多吃几口,无奈云初只摇头说她不饿无甚胃口,玉竹心里虽急,却也没法子可想。 这日,青竹熬好了每日端给云初的汤药,便进了厨房忙做饭的事。 玉竹服侍云初喝过药后,也跟着进了厨房帮青竹的忙。 灶上已飘着一股香气,她伸手掀了锅盖,问道:“今日煮的是什么?” 青竹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熬了锅豆腐鲫鱼汤。二姑娘这几日吃得极少,我冷眼瞧着,姑娘人也跟着瘦了些,总得吃些什么补补身子才是。姑娘既是胃口不好,那些肉啊,鸭啊的我便不做了,怕姑娘觉得油腻吃不下,我就想着莫如熬一锅豆腐鲫鱼汤,清爽点。” 玉竹连连点头:“你这主意好,哪怕二姑娘吃不下,光是喝碗鱼汤也是好的。” 前些日子因着卢家的事,二姑娘焦虑得吃不下饭,幸而后来世子爷跟二姑娘解释了一番,二姑娘放下了心,这才又胃口好了些。 眼见着二姑娘脸上刚养回来几两肉,面色也跟着红润了些,偏生最近几日又吃不下饭了,叫她怎能不忧心。
“青竹,要我打下手么?” 青竹拿起菜刀拍了一下案板上的黄瓜:“你替我剥两支笋吧。” 一碗豆腐鲫鱼汤,一盘拍黄瓜,待会儿再添一道油闷春笋,应该就差不多了。 鲫鱼补身子、拍黄瓜增食欲,二姑娘又素来爱吃笋,谅必今日午膳时二姑娘能多用点饭菜了。 玉竹点了点头,挽起了衣袖,拿起一支春笋剥开了壳。 “这几日我瞧着二姑娘顿顿都吃得少,心里像是搁着什么烦心事。” 青竹将拍好的黄瓜码好放在盘里,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下一顿做什么才能让二姑娘胃口好些。 先前在一旁默默剥蚕豆的青儿姑娘起身将剥好的蚕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 事关少夫人过得好不好,她自然得放在心上,能多打听一些是一些。 “青竹姑娘,蚕豆剥好了,你看要不晚上做个咸菜炒蚕豆,鲜咸入味,云姑娘胃口不好,还是吃点入味的吧。”青儿姑娘放好剥好的蚕豆又折回来,“云姑娘胃口不好,该不会是心里有烦恼事吧?” 青儿姑娘待云初和雪儿都极好,性子豪爽,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尤其对玉竹的脾气,是以玉竹和青竹都不怎么提防她,从不瞒着她什么。 玉竹将刚剥好的一支春笋搁在一旁,感叹道:“可不就是琢磨不透二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么,真是头疼。” 青儿姑娘眸光微动,佯装沉思地道:“说起来我记得打那日出了一趟门后,云姑娘回来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带着用饭时胃口也差了许多。” 她扭头看向青竹,不动神色地提醒道,“青竹姑娘,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回宫里打发了人过来,说是皇后娘娘有事招云姑娘进宫,后来还是你陪云姑娘进的宫。” 青竹被她如此一点醒,回想起来自云初进了一趟宫后,人就一直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那日晚上,云初半夜里还起床呆呆地看着窗外,连鞋袜都没穿,也不怕冻着了她自己。 难道是在宫里头遇到了什么事,让二姑娘郁郁寡欢么? 见青竹一脸恍然,青儿姑娘知道她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忙又开口问道:“那日你陪着二姑娘一道进了宫,可有知道宫里发生了何事么?” 玉竹也跟着说道:“那定是宫里发生了什么!青竹,你说出来,我们三人也能一起想想法子。” 青竹苦着脸道:“宫里我可没能进去,是宫里的宫人陪着二姑娘进宫去的。” 青儿姑娘心里急,就有点沉不住气地问:“那你就没多嘴问姑娘几句么?” 少夫人的性子自然是顶好的,就连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就是这主仆二人实在是太内敛了,啥话都憋在心里头,简直急死个人了。 青竹拿起玉竹剥好的春笋切段,一面道:“你跟我们同住了这么些日子,二姑娘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二姑娘一直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那日出了宫后,我自然也问过她,但姑娘她一句没提到宫里头的事,我自然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也就进宫的那天晚上,二姑娘半夜说了句怪话—— 他就要娶妻了…… 青竹当时就想到了裴世子,可二姑娘又不肯再多言什么,只说她自己会想明白的,是以她也没法确定,二姑娘是否当真是因着裴世子的缘故心里不好受。 没影的事情,又关乎二姑娘的心事,她总不能没根没据地就到处乱说吧。 青儿姑娘虽猜不到青竹心里在思量着什么,却也瞧出来从青竹口中是打听不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了,索性也不再问了,默默地跟玉竹一道给青竹打下手。 晚饭后,青儿姑娘悄悄地出了一趟门。 云姑娘胃口不好,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青儿姑娘知道, 起码在主子眼里, 跟云姑娘有关的都绝非什么小事。 她按着先前裴源行留给她的住址, 去了如今裴源行住的宅子。 风清领着她穿过了院子,压低了嗓门提醒道:“前两日公子受了重伤, 这会儿正养着伤呢, 你进了屋后,隔着屏风跟他说事就好。” 青儿姑娘睨了他一眼:“晓得了晓得了。” 风清旁的都好,就是话多太啰唆, 远不如月朗那般沉默寡言瞧着顺眼。 风清暗暗苦笑。 这青儿姑娘也是的, 啥时候不能来, 非得挑他刚给公子敷过药的时候来, 公子这会儿正趴在软榻上呢,偏生青儿姑娘是为了禀明云姑娘的事情才来的, 公子也不在意是不是不合适, 催着要他赶紧带青儿姑娘进屋。 青儿姑娘隔着屏风行了个礼:“属下见过主子。” 屏风另一头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不必多礼。可是初儿……”他顿了顿, 语气里带了点缱绻缠绵,“她有事?” “少夫人这几日胃口差, 每顿只吃小半碗饭便不愿再吃了,属下以为……” 裴源行猛地支起胳膊, 撑住软榻, 被在一旁伺候的风清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这才刚敷上膏药, 公子这背上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风清一壁轻轻按着主子让他继续趴着, 一壁扬声问道:“青儿姑娘,你有话就快说吧。” 青儿姑娘忙道:“几日前, 少夫人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她便一直恹恹的,属下以为,少夫人倒不像是得了什么病,更像是心情低落,许是在宫里头遇到了什么事。” 裴源行身形一僵,瞳孔微震。 初儿进了宫?! 他修长的手指攥紧了靠枕的一角,厉声问道:“可知道是谁宣初儿进宫的?” “属下打问过了,是皇后娘娘差人招
少夫人进的宫。那日是青竹姑娘陪着少夫人一道出的门,据青竹姑娘说,少夫人在宫里觐见了皇后娘娘和晋王妃。” 裴源行缓缓松开了靠枕。 皇后娘娘向来宅心仁厚,是难得的贤良之人。 至于晋王妃…… 他平日里和晋王府没什么交情,但暂且不论晋王妃人品如何,光是那次在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上晋王妃主动帮了初儿一把,他便记下了晋王妃的这份恩情。 他虽不至于天真到把世上的所有人都认作是好人,可那日晋王妃明知初儿没什么好处可给她,仍是替初儿解了围,应该不会对初儿心存什么恶意。 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晋王妃,都理应不会让初儿受到什么委屈的。 见青儿姑娘实在提供不了更多的消息,怕云初那边没人护着,裴源行又叮嘱了她一番,便命她早早回年家胡同了。 裴源行趴在榻上,半眯着眼琢磨着青儿得来的消息。 云初跟皇宫里的人无任何交集,勉强能跟宫里扯得上些关系的,也就是前些日子圣上想要赐婚将晋宁县主许配给他。 不过一瞬,他的心里就泛起一丝苦涩,默默摇了摇头。 莫说他已拒绝了圣上,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圣上不死心,还打着赐婚的念头,私底下要皇后娘娘出面说服初儿,初儿也断不会因着这个缘故心情郁闷。 初儿又不心悦他。 既是不心悦他,就不会因为他被赐婚而心烦。 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清楚,现如今初儿还愿意搭理他,不过是因为她不再耿耿于怀、甘愿放下以前的心结勉强跟他相处罢了。 先前他做下数不尽的错事,令她受尽了委屈,他又凭什么认为初儿是为了赐婚一事心里不痛快? 他哪来的脸! 那日月朗抓药回来后也禀了,初儿知道他受了伤,也没多问几句,明摆着也没把他的伤放在心上。 裴源行的眉心紧锁成一个川字。 可若说是旁的事,初儿近来的确不曾遇到过其他什么烦心事。 初儿内敛,不爱跟人多打交道,能让她忧心的唯有她的姐姐和三妹妹。 她姐姐和三妹妹似乎也没遇到什么麻烦事,他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事会让初儿茶饭不思。 他下了软榻,也顾不上背上的伤如何了,匆匆穿好了衣裳便出了门。 风清忙开口喊着:“公子,公子,这大晚上的,您……”他一壁嚷嚷着,一壁在后头追着,只是走在前头的裴源行个高腿长,转眼间便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风清停下脚步,唉声叹气地回了宅子。 不用问了,公子肯定是又去年家胡同找少夫人了。 这一天天的,公子身上的伤就没好利索过。 饶是这样,他也没几分把握公子能挽回少夫人的心。 公子若早这样对少夫人多上点心,少夫人至于跟公子离了心么…… 裴源行不知自家小厮心里早已将他腹诽了个遍,匆匆忙忙赶到了年家胡同。 他施展轻功,一跃登上屋顶,低头间眼角瞥见云初正独自一人倚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抬头望着月色。 隔着些距离,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色,只是这个时辰她分明该歇下了,却呆呆地倚在石桌上一动不动,青儿说她心情低落确实没说错。 裴源行目光沉凝在云初身上,复杂的情绪顷刻间翻涌而上。 他想告诉她,有任何事她都不用去担忧。 他还想问她,有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可能,她近来吃不好、睡不好,是因为圣上赐婚一事。 裴源行抿紧了唇,纵身跳下了屋顶。 云初冷不丁看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吓得差点惊叫起来。 等看清来人是谁,她抬手捂住如擂鼓般乱跳个不停的心脏,吓道:“世子爷!” 言罢,她倏然想起那日在凤仪宫,皇后娘娘提到圣上要赐婚给裴源行。 云初别开眼,声音轻轻的:“世子爷回去吧,往后也别再来了。” 他再跟她走得近,不合适。 “云初,你先前已经不赶我走了。”他的声音中有了几分苦涩。 她不是已经没先前那么讨厌他了么? 她背过身去,道:“那是先前。” 裴源行上前几步,与她面对面地站着,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哪里不一样?” 云初情绪难辨地蹙起了眉心。 裴源行琢磨着她的态度,语气里带着点试探:“是不是那日在宫里,皇后为难你了?” 静默了一息,他又继续道,“不管遇到了何事,你只管告诉我,我定会想法子替你解决掉!” 云初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皇后的确没有为难过她。 裴源行敛了敛眉。 他哪会瞧不出来,她心里藏着心事。 是一桩跟他有关的事,所以她才不愿跟他说么? “皇后跟你提了赐婚一事,是么?”他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刚燃起的希望扑灭。 云初抬眸看向他,唇瓣微张翕动了一下,心里纵然有着千言万语,可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 裴源行哪会瞧不出来,心情突然雀跃起来。 他望进她的眼里,一字一顿,似是在向她承诺着什么。 “云初,我不会娶晋宁县主!” “是皇上赐的婚。” 圣上一言九鼎,又怎会容得下他说不娶晋宁县主便不娶了? 裴源行忽而笑了,笑中透着自信,透着坚定,还有小小的期许:“那又如何?晋宁县主不是我想要娶的人。” 云初满脸的震惊:“你这是要抗旨么?” 他眼尾上扬,看着她的那双眸子里覆着一层浅浅流转的柔光:“嗯,我抗旨了。” 她盯着他,半晌才喃喃地
道:“你傻不傻?” 他又笑了。 这回,笑得爽朗。 “不傻!” 怎么会是傻呢? 云初脑子乱成一团。 他抗旨了!他怎么敢?! 她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灼热的目光地落在她的脸上,灼热到让她不知所措。 云初忙转移了话题。 “明朗说你受伤了,伤好点了吗?你不是每日习武么,谁能伤你?”她胡乱问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说到受伤一事,裴源行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将云初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梅花香充斥在他的鼻息中,这几日低落的情绪终于安定了些。 云初恍惚了片刻。 她回过神来,白皙的手指抵在他匀称结实的胸前,伸手推了推他。 他不肯松手,反倒将她愈发抱紧了些。 “初……云初,不要……推开我。” 落在她耳畔的声音,竟让她听出些寂寥悲恸的意味。 云初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在心里叹气。 两人相拥了良久。 终是两世曾当过夫妻的人,纵然裴源行一句话没说,他心中是喜是悲,云初并非全然感觉不到。 云初忽而就想起了那日她去侯夫人屋里侍疾时听到的那些话。 那时候,侯夫人一心思念着她的儿子裴源律,歇斯底里地在里间嚷着裴源行不是她的儿子。那些刺心话她听见了,裴源行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那夜,他紧紧抱着她,宛如今日这般一言不发,可她知道,他被伤到了。 “世子爷?”云初习惯性地唤道。 她感到裴源行的身形僵了僵。 “云初……” 他下颌紧绷,语气里有几分决然,“我不再是北定侯的儿子,不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了。” 云初仰起头, 对上裴源行垂眸朝她望来的视线。 “不是便不是吧,世子爷不世子爷的,本就只是个称呼。”她温柔地安慰他。 他定然是在侯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素来能忍, 这回竟到了跟侯府闹翻的地步么? 他凝视着她, 瞬间红了眼, 半晌才开口:“云初,明日你可有空么, 能否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看我的娘亲。”他神色微黯, “我有点想她了。” 云初见他神色郑重,嘴角向上弯了弯,道:“好, 我陪你去。” 望江茶馆。 韩子瑜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动静, 从茶盏上收回视线。 目光落在来人的身上,他挑眉一笑,调侃道:“裴公子如今架子越发大了, 约你出来一趟当真是不容易。” 裴源行充耳不闻地在桌旁落了座。 韩子瑜偏头看向茶馆的伙计:“一壶铁观音。” 裴源行扫了眼韩子瑜面前喝了一半的茶盏, 抬手制止道:“不必, 我跟他一样,喝君山银针。” 韩子瑜虽不解裴源行今日为何突然换了口味, 却也没再坚持, 吩咐伙计赶紧准备着上茶。 伙计退下后,韩子瑜疑惑地道:“你今日怎地换了口味?” 裴源行眉头微拧:“这几日想喝些口味清淡的。” 这几日他还养着伤,还是饮食当心着些为妙。 他两眼直视着韩子瑜, “说吧, 今日约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他跟韩子瑜向来直来直往惯了的, 不耐烦跟他聊些有的没的, 这几日又一直待在屋里养伤,本就没什么心情出门, 若不是为了要一样东西, 今日他都不会应下韩子瑜的约, 跟他在茶馆里闲聊喝茶。 韩子瑜面色微窘地摸了摸下巴:“没事就不兴找你聊聊家常么?” 裴源行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投了个‘聊聊家常, 你是闲得慌没事做么?’的眼色给他。 韩子瑜一时噎住,端起茶盏吹了吹茶盏上浮着的茶沫子, 才道:“这不是我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么, 家里人忙着帮我张罗着婚事……” 裴源行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对那姑娘是怎么个想法?” 此事跟他虽不相干, 但他总也希望韩子瑜能跟他妻子两情相悦。 韩子瑜眸光骤然一亮, 耳尖微红:“我……我能有什么想法,我……我想娶她, 自然是心悦她的。” 最后四个字,他咬字含糊不清,声音又压得低,若不是裴源行离他坐得近,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既然韩子瑜心悦那姑娘,那他定会好好待他妻子的。 想起那姑娘,韩子瑜俊朗的眉目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嘴里喃喃道:“说起来我跟她 “我们比谁都有缘分!”裴源行一字一顿, 咬字格外清晰。 云初只望着他不作声。 裴源行被她看得渐渐失了底气。 侯府的那些女眷,尤其是太夫人,他便是再有心想要贬损顾家, 也清楚府里的那些人半点没法跟顾家比。 但根本上, 是他没有护住云初。 是他没有给足云初底气。 念头一旦涌上, 他愈发心里没底。 他脑子一热,开口时语气里不由带了点蛮横霸道:“初儿, 总之你不许嫁给顾郎君!” 云初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才神色平静地问道:“为何不许?” “初儿,你是我妻子,怎可嫁给旁人?” 他平日里只敢在心里唤她‘初儿’, 见面时, 总还克制着叫她‘云初’, 眼下他竟接连唤了她两声‘初儿’而不自知。 闻言, 云初白皙的脸颊上渐渐染上些微红晕。 “胡说,我怎么就是你的妻子了?” 她薄唇微翕了一下, 又道, “我们早就和离了。” 裴源行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梗着脖子道:“我那时候一
时气极,才昏了头同意跟你和离。” 后来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 每回想起那日他竟混蛋般地答应跟她和离,只觉得后悔莫及。 云初语塞,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某人兀自说个不停:“何况和离了又如何?就不兴我再娶你么?” 他真要娶她, 难道旁人还能阻拦他不成? 云初瞪了他一眼, 面上带了些恼意:“你又不喜欢我, 娶什么娶!” “初儿,你哪里瞧见我不喜欢你了?我明明是心悦你的!” 云初眼睛瞪得更大了。 裴源行望进她的杏眸中, 扬声道:“我,裴源行,心悦云初,一辈子只想跟云初在一起!” 他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带着细碎光泽,“所以初儿,嫁给我,别嫁给顾郎君,好么?” 云初的脸上瞬间染上一层薄红。 自那日察觉到她自己对裴源行的心思后,她心里难受了好久。 后来他跑来跟她说,他不会娶旁人。 她觉得他傻,赐婚的是圣上,他违抗圣旨可是要丢性命的。 可静下心来,她还是不由得开始疑心,或许他只是想弥补她上辈子的早逝。 云初别开了眼,不敢再跟他灼热的视线继续对视下去:“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为何不能大声说?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悦你,初儿! “除夕夜的时候我便表明了我的心迹,可初儿你一点回应都没有。我以为你心里,依旧没有我……”笑意到了嘴边,又化成了苦涩。 云初扭头朝他看来:“除夕夜?”她疑惑地道,“你哪有表明过心迹?” “我怎么就没表明过心迹。”裴源行露出少有的慌张,“就是我们一同看烟火的时候。” 她卷而翘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声若蚊蝇:“我没听到。” 裴源行不由笑了起来,笑得爽朗。 他起身,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初儿,哪怕你眼下心里还没有我,也无甚要紧。我可以等,一直等下去,但你别嫁给顾郎君,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青儿姑娘尽职尽责,隔几日就会向自家主子裴源行禀明云初这边的情形,例如云初前一晚睡得可还香,今日胃口可还好,皆事无巨细地逐一汇报给裴源行听。 偏生裴源行没有半点不耐烦,每回只是静静地听着,间或还会多问她几句,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 这日,青儿姑娘禀告过后,裴源行正要去趟年家胡同,主仆二人便坐着马车去了年家胡同。 为谨慎起见,车夫按着裴源行的吩咐,将马车停在了距离胡同口还有两个街口的地方。 也是裴源行运气太背,云初刚好在这日出了一趟门,准备去西大街逛逛,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不同寻常的香料。 才走了不到两个街口,陪她一起出门的玉竹便记起她忘了带银两,忙回去取银两,云初就站在街口等她回来。 眼见青儿姑娘动作利落地从一辆马车上跳下,云初心里起了些许疑惑。 青儿姑娘刚转身便看见云初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她,她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她嘴唇上下翕动了两下,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自家主子,车帘微动,云初已透过半撩起的车帘瞧见了坐在车上的裴源行。 四目相对了片刻。 裴源行眼神微变,想要放下车帘装作什么都没瞧见,却又觉得于事无补。 他捏紧了车帘的一角,踌躇了一下,终是下了马车。 云初抬眸望着她面前的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她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青儿姑娘,青儿姑娘似是受不住她的目光,脸上有无法掩饰的不安。 青儿姑娘默默垂下了脑袋,俨然一副自认有罪的模样。 云初顿觉了然。 青儿姑娘低着头,偷偷觑了云初一眼,即刻明白过来此事定是瞒不住了。 她深知自己嘴笨,若是她开口辩解什么,恐怕只会越抹越黑,嘴上支支吾吾了两句,便脚下抹油溜走了。 裴源行面上勉强保持着一贯的从容,却微垂着眼眸,挡住了眼底慌乱的情绪。 早知会被云初撞见他跟属下在一起,他就该再谨慎些,将马车停在离年家胡同更远的地方。 云初见他默不作声,索性挑明了问道:“青儿姑娘是你派来的亲信,是么?” 裴源行抬起眸子,硬着头皮承认:“是。” 云初抿了抿唇。 先前她从不曾朝那边想过,是以很多事她都没去在意,可如今细细想来,其实早就露出一些端倪了。 难怪青儿姑娘每回跟她和玉竹她们一道出门的时候,总不忘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侧,生怕她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还有青儿姑娘送给她的那盒杏仁酥,当时青儿姑娘说她运气好,去老芳斋买糕点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并不多。 她那时觉得那话听上去有些耳熟,却没往深处去想。 怎会不耳熟呢? 她伤了腿的时候,裴源行不也给她送过一盒老芳斋的杏仁酥么。 后来她问他的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我运气好,去的时候,刚好铺子里的人不多。” 运气好他个头! 云初瞪了他一眼:“那盒杏仁酥,是你叫青儿姑娘送给我的吧?” 裴源行静静地凝视着她,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半晌,才又极轻地加了一句,“你不是爱吃杏仁酥么。” 知道她爱吃,所以他才会特意去老芳斋将杏仁酥买回来给她吃,纵然自己不适合出面,总还能吩咐青儿将杏仁酥送给她吃。 云初听着就叹了一口气:“你既是知道我喜欢吃杏仁酥,为何不自己送,却叫旁人送?” 裴源行微微有些羞赧
,却不敢再瞒着她什么:“那时你刚与我和离,倘若是我送杏仁酥给你,你定是不愿吃的。” 云初看着她面前的男人。 他说的没错,刚和离那会儿,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的。若当时是他送杏仁酥给她,她定不会收下。 明知他说的没错,可被他骗了许久,她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恼他。 “所以青儿姑娘住在米大娘的家里,也绝非什么巧合,就连青儿姑娘的身世,也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我对她的怜惜,是么?” 他默默颔首,算是默认了。 分明还是如平日那般身姿挺拔的男人,可眼下他却低垂着头,她只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像个犯了过错的孩子。 云初望着他,心底的某一处软塌了下去。 她板着一张小脸:“你就一定要骗我么?” 裴源行抬起头看着他,眸中忽而映了点委屈:“你离开侯府,又不回云家,独自一人带着两个丫鬟住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有青儿在一旁护着你,我也好安心些。” 要不是米大娘的远房亲戚从老家大老远地跑来京城,他还真有些头疼该用什么法子才能不着痕迹地将青儿塞在初儿的身边。 “但我若是直接跟你坦言,青儿是我派去保护你的人,初儿,依着你的性子,你定然不会同意的。” 前后两世她都不愿跟他有过多的牵扯,又怎会甘愿欠他一个人情? 云初被他的解释悉数堵了回来,有心想要反驳几句,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 她嗔怪地横了他一眼,嘴硬地逞强了一句:“我有雪儿护着。” 裴源行一时语噎,胸腔憋闷得厉害,只觉得连呼吸也不通畅了。 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地埋怨道:“那狗儿光会吠叫个不停,半点拳脚功夫也不会,就它那小身板,倘若当真遇到了什么事,又哪能指望它护得住你分毫?” “你将青儿安插在我身边,是不是我每日吃什么、什么时辰起床歇下、每日跟谁见面、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青儿都一五一十地向你禀明?” 她明知他是一片好意,怕她一个女人孤身在外不安全,可她心里还是不舒坦,总觉得每日每夜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窥视着。 闻言,裴源行差点就点头承认了,幸而反应快,及时警觉到不妥,稍作犹豫,便轻咳了一声,道:“青儿甚少来找我,每回也是见你心情不快或是遇到了什么糟心事,才会向我禀明情况。” 云初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是怪罪他,他做的那些事分明是出于一片好意,现下他的态度也还算谦卑坦诚,让她愈发狠不下心来怒骂他一顿了。 可倘若不说什么就此当作无事发生,她又担心他往后越发没了忌惮。 今日是青儿姑娘,焉知明日会不会再把什么红儿姑娘塞她身边替他盯着。 见她沉默着不愿跟他多说一个字,裴源行心里更加没了底:“初儿,别再恼我了,好么?” 他默了默,将他自己的佩剑押给她,语气越发添了一层小心翼翼,“你若是还气,你用这把剑抽我一顿吧。” 云初简直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似嗔非嗔地睨了他一眼:“抽你?!你身上的伤是好全了么?” 裴源行不敢再多言一句,嘴角却不由得弯出弧度,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初儿这是在心疼他身上有伤吧? 云初瞥见他唇边那抹浅浅的笑意, 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转身便要离开。 他心里慌乱成一片, 赶忙追了上去:“初儿……你去哪?” “回家!” 她要回家他自然是不会去阻拦。 “初儿……你不请我进屋坐坐么?上回的鸡丝粥很好喝。” 云初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竟还有脸要进屋坐坐? 还想喝鸡丝粥?! “没鸡丝粥给你喝!” 裴源行低笑了一声:“不喝鸡丝粥,白粥也成。” 云初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错愕之色。 裴源行他到底什么时候起这般不要脸了? 青儿被抓包, 心虚得很, 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宅子。刚进门,迎面就遇到了正在院子里忙着晒被子的青竹,还有拿了银两正要出门的玉竹。 青儿姑娘眉眼低垂, 踌躇着该上前帮青竹搭把手呢, 还是直接溜回自己屋里为妙。 犹豫间, 怀里揣着荷包的玉竹问道:“青儿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青儿心下一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没什么。” 玉竹跟她关系极好, 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又同情她在老家的遭遇, 以为她向来要强,嘴上说着没遇到什么事, 心里还不知一个人怎么苦闷着呢。 她知道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青儿姑娘不愿多说, 那她便也不再多问什么了, 只是好心劝道:“青竹, 你若是有什么事, 只管跟我们说,姑娘她心善, 不会不帮你的。” 青儿心中的忐忑和愧疚更甚。 现下事情穿帮,也不知云姑娘会不会就此恼了公子?会不会将她这个被公子安插在云姑娘身边的眼线给赶出年家胡同? 不会的,不会的,就如玉竹说的,云姑娘素来心善,得知她没地方住了,还好心地让她住她家里,平日里但凡是玉竹和青竹有的好东西,云姑娘总也不忘给她一份。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紧皱着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 不过几息,她的眼神又渐渐暗了下去。 云姑娘待她好,只是因为云姑娘怜惜她身世凄惨。 如今
云姑娘自然知道了这一切不过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谎言罢了,哪还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她? 正想着,云初回来了。 只听玉竹诧异道:“二姑娘,你怎么回来了?那西大街我们还去么?” “明日我们再去西大街。”云初回道。 青儿姑娘眼皮一跳,偷偷瞄了她一眼,见云初脸色莫名,她的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与她擦身而过时,云初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青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饶是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儿姑娘还是不由得脚下一软,乖乖跟在云初的后头步入屋内。 青儿姑娘觑了一眼坐在桌旁的云初,嚅嗫道:“您……您都知道了?” 云初看着她,微微颔首。 事情已被揭穿,青儿姑娘心一横,索性把藏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吐露出来:“我骗了您,您如何怨我都是应当的。” “往后可不许再骗我了。”云初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 青儿姑娘挺直了脊背,就差赌咒发誓了:“从今往后青儿都不会再骗您了。” 她挠了挠耳朵,小心地试探道,“姑娘,我还能继续住在这儿么?” 莫说公子交代了任务给她,便是公子什么都没交代,她也巴不得跟云姑娘还有玉竹她们一直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嗯。”云初停顿了一瞬,“只是以后不许再背着我们去找你家公子了。” 青儿姑娘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 终究心里对她主子还是有几分忠心在的,她悄悄打量着云初的脸色,忍不住替裴源行说起了好话:“云姑娘,您别怨公子了好么?公子做得虽有欠缺,可他也是因为担心您一个人孤身在外,怕您会被人欺负,所以才命我陪在您身边保护您。不是我自吹,我的拳脚功夫可厉害了,有我在,公子也能放心些了。” 云初抿着唇不说话。 青儿姑娘以为她心里兀自有些气恼,忙又解释道:“上回您去国公府赴宴,原本公子是派了齐大哥护着您的,可因着男女有别,行事诸多不便,齐大哥没能护住您,害得您在寿筵上受了委屈。 “公子得知后,就命我暗中保护您,毕竟我也是女子,留在您身边,很多事做起来也更方便些。 “国公府那个诬陷您的丫鬟,也是被公子遣人扔在了衙门口。我知晓国公府原先只想发卖了那丫鬟,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公子认为此事断不能就如此草草了结,万一往后有什么揣着恶意的人在外头再传出些有损您清誉的谣言,焉知那些好事者会如何打量此事? “国公府的事非同小可,对您是个极大的隐患,是以公子觉得,索性不如把事情闹开来,最好闹得整个京城的人都得知此事,也算是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后路,免得那些人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只是公子那般处理,倒让北定侯府成了众矢之的。” 云初卷翘的眼睫轻颤了两下。 裴源行从未跟她提起过此事。 确实,那事之后,北定侯府成了众矢之的。杜盈盈自是不提了,她的名声在京城算是全毁了。 就连侯府五姑娘裴珂萱也受了牵连,她的亲事到如今都没个下落,京城稍微有点有头有脸的人家对她都避之若浼,哪怕侯爷求了人做保山也无用。 青儿姑娘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还在和公子生气么?” 云初啼笑皆非地扫了她一眼。 青儿姑娘也真是忠心耿耿,适才还担心自己会被赶走没法留在年家胡同了,现下却还在替她家公子忧心,不忘替他说尽好话。 她薄唇的弧度略微上扬了些许:“我若是真生气了,也就不会打发你家公子去老芳斋买杏仁酥了。” 刚才在外头还觍着脸向她讨要白粥喝呢,差他去替她买些杏仁酥回来还差不多。 青儿爽朗地大笑了起来,毫不心软地出卖起自家主子来:“您不知道,上回您收下的那盒杏仁酥,就是公子去老芳斋买回来的。那天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到手,为了让您能吃到新鲜热乎的杏仁酥,他便叫我在店外的马车上等着,等他捧着盒子出老芳斋时,整张脸黑得像锅底,您说好笑不好笑?” 云初歪头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抿唇笑了笑。 难为他那么个大个子,却耐着性子挤在人群中,在老芳斋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到杏仁酥。 偏生他还回回骗她说他运气好,铺子里的人并不多。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过了晌午,云沁带着丫鬟文竹来了年家胡同。 云初见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沾了汗水贴在脸颊上可心疼坏了,拿起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不忘数落道:“外面的太阳这般毒,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云沁向来知道自家姐姐嘴上总是碎碎念,心里是极疼惜她的,便笑嘻嘻地伸手抱住了云初的胳膊:“二姐姐每回见了我都不说想我,光会埋怨我!” 云初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都几岁了,还总爱撒娇,以后嫁了人难道还一味的孩子气么?” 云沁身子一僵,立在一旁的文竹已拿起帕子掩唇笑道:“二姑娘这话说得当真巧了,咱三姑娘再过不久可就要坐上花轿嫁人了。” 云初一脸严肃,看了看文竹,又看向云沁。 “文竹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沁面上一红,羞赧地垂下头:“昨日,韩公子家里派人去去家里提亲了。” “韩公子?哪个韩公子?” 云沁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就是韩子瑜韩公子,左都御史韩大人家的四子。” “是他!”云初听了颇为吃惊。 她
思忖了一下,又问道,“你和韩子瑜又是何时相识的?” “是之前在云济寺认识的。那日我去祈福,被个登徒子缠上了,幸而韩公子路见不平,替我狠狠教训了那个登徒子。” 听到后半句话,云初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但依然禁不住苦劝道:“你好好地去那里做什么!下回若再要出门,定要多带上几个下人,免得我焦心,听见了么?” 云沁弯了弯眉,爽快地应下了。 有人上门要娶自家妹妹,为了妹妹下半辈子的幸福着想,云初免不了想要多问几句。 “那后来你跟韩公子还再见过面么?” 云沁脸上泛着绯红,却实话实说道:“后来我们俩又见过几回面,韩公子那人是极好的,性子爽朗,却又难得的细心,处处都很照顾我。” 云初颔首:“那韩子瑜倒是个热心肠子。” 韩子瑜和裴源行情同兄弟,下回见面,她得从裴源行那打听打听韩子瑜的为人如何。 不过,三妹妹对韩子瑜有情,他家又派了人上门提亲,看来并非是那起玩弄女子感情的浪荡子,两人若真能结为夫妻,倒真的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想着想着,云初眉心微微蹙起。 就是不知道父亲和邢氏会不会从中作梗。 她拉住云沁的手,细细问道:“那么父亲和邢氏是怎么个意思?” 虽说她先前逼得云修和邢氏立了字据,不得再插手云沁的婚事,但小人难防,他们心里记恨着,未见得不会暗中在云沁的婚事上使些绊子。 事到如今,莫说邢氏了,云初甚至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心存半点期望。 云初和云沁终究是嫡亲姐妹,多年来又一直相依为命,纵然云初嘴上不说,云沁也看得出她在担忧些什么。 “二姐姐,你放心吧,父亲和邢氏虽一直怨着我们姐妹俩在我的亲事上摆了他们一道,可韩公子家世显赫,不说他人品如何,便是其他方面,亦是没什么能让父亲和邢氏挑剔的,是以昨日韩家上门提亲,他们欣喜地答应了下来,哪还会故意为难我和韩公子。” 跟二姐姐一样,云沁也处处提防着云修和邢氏,如今无论他们嘴上说得有多漂亮,经过先前绝食那一回,她便已看穿了他们的利欲熏心,不对他们再抱任何幻想了。 玉竹端上了茶点,姐妹俩开开心心地闲聊了片刻。 云沁抿了口茶,忽而问道:“我听玉竹说,裴公子心悦二姐姐,一直在追求二姐姐,期盼着二姐姐能回心转意。” 她静静地凝视着云初,“二姐姐,你还会跟裴公子复婚么?” 韩子瑜先前因着那本孤本的事, 心里很是鄙视了一番裴源行。 鄙夷归鄙夷,这几日他得了喜讯,自是要让裴源行也一同高兴高兴的。 裴源行性子桀骜不羁他是知道的, 可这不影响他跟裴源行交情深厚。 他在望江茶馆预定了一个雅间, 差人送了个口信给裴源行, 约他次日在茶馆里一道喝茶。裴源行近来也心情颇好,自然没有不肯赴约的道理。 刚坐下, 韩子瑜就将他要成亲的事说了。 裴源行深感意外, 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韩子瑜那整日咋咋呼呼沉不住气的德行,他竟也要娶亲了么? 韩子瑜顿觉有些哭笑不得:“上回跟你在这里喝茶的时候,我便跟你提过。那日你还忒不要脸地跟我讨要那本《晋州八记》呢。” 他特意在‘忒不要脸’这几个字上咬字极重。 不是他小鸡肠子, 那事他定要提一次嘲笑一次的, 谁叫源行见色忘友呢。 他手执折扇, 悠哉游哉地扇着风:“你该不会忘了吧?那日你一心只念着嫂子, 大概都没心思留意我说的话。” 裴源行哼笑了一声,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韩子瑜下巴微微扬起:“你可知我那还未娶进门的妻子是哪户人家的姑娘么?” 裴源行一脸淡然:“我何必在意, 娶妻的人是你, 又不是我。” 韩子瑜眉峰一挑, 对着他促狭地眨眨眼:“那你就错了,你还真得在意她是谁。” 裴源行斜睨了他一眼, 没搭话。 “我要娶的姑娘是云家的三小姐云沁,嫂子的嫡亲妹妹!” 裴源行神色一怔。 “你说你要娶谁?” 韩子瑜轻嗤一笑, 潇洒地将折扇一收:“怎么, 这会儿听到我未来妻子是嫂子的妹妹, 你开始在意起来了?” 他拿起折扇在裴源行的肩膀轻轻点了两下, “果然还是得提嫂子才管用!啧啧啧,我跟你相知多年, 怎就没瞧出来你这般见色忘友呢?” 裴源行敛着眉,肃冷着一张脸道:“你好好待人家姑娘,不许欺负她伤她的心!” 韩子瑜本想要打趣他几句,却被他好一番叮嘱,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我能不待沁儿好?你瞧不起谁呢你!” 裴源行倚靠在椅背上,眉梢微扬,不置一词。 他越是如此,韩子瑜越是觉得憋闷。 “裴源行,你未免把我看得太扁了些。旁人倒也罢了,你自己说说,咱俩相识这么多年,我是这样的人么?” 裴源行放下茶盏,掀起眼皮略扫他一眼,淡淡地道:“这我如何晓得。” 竟是一副半点不看好韩子瑜人品的样子。 韩子瑜语塞。 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他终究是错付了。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复又问道:“哎,难不成你是因为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嫂子的亲妹妹,所以你才这般放心不下我?” 裴源行未置可否。 韩子瑜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只一眼,他便知道自己猜得
分毫不差。 他慢悠悠地摇着折扇,静静地打量着裴源行,强忍着笑,忍得嘴角都有些抽搐起来。 这厮—— 可真能装! 裴源行被他揭穿,自是失了淡定。 他轻咳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羞窘:“你待那姑娘好些。”他眉眼微垂,掩去眼底的怜惜,“她们姐妹三个都活得不易,你若是负了她,且不说她定然会伤心,就连她的姐姐,也会跟着难过。” “你说的是姐姐们,还是姐姐?”韩子瑜抬了抬眉,直问到他脸上,“你真正担心的,唯有她二姐姐吧。” 打量他啥都瞧不出来呢? 小样! 裴源行斜睨他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总之我还是那句话,你既然娶她进门,就真心待人家,莫要辜负了她。” 韩子瑜在椅子上坐直了些,敛了笑,郑重其事地回道:“你放心,我自会好好待她,绝不让沁儿受半点委屈。” 沁儿会是他的妻,从今往后,他们俩将会一辈子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韩子瑜拿起茶壶替裴源行斟满了茶:“来来来,我们兄弟俩今日以茶代酒,好好干上一杯!” 两人仰起脖子,一口饮尽茶盏里的茶水。 韩子瑜虽惯爱腹诽裴源行,却是真心把他当亲兄弟看待的,眼下他自己的婚事已定,免不了也操心起裴源行下半辈子的幸福。 他看着裴源行感叹道:“我说你也是的,眼瞅着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没跟嫂子破镜重圆哪?我提醒你啊,你可少端着些,整日磨磨叽叽的,当心嫂子的身边可还有个知疼着热的顾郎君呢。” 裴源行冷哼了一声。 韩子瑜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你别太不当一回事。那顾郎君可是打小便认识嫂子的,他们俩算起来可是一对青梅竹马,交情自是不同旁人。何况那顾郎君长着一副极招小娘子喜欢的模样,我看啊,你跟他还真难说谁长得更俊俏!” 裴源行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沉默着不吭声。 “他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搁不住人家有出息啊,自高中后,在仕途上一直走得很不错,假以时日,那顾郎君定能混出些名堂来。” 裴源行仍木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替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韩子瑜兀自好心地提醒道:“何况前些日子我听我家妹子提起,说昭华郡主虽被顾郎君婉拒了伤心不已,可昭华郡主依旧很是仰慕他,认定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昭华郡主还很是羡慕顾郎君的意中人,认为那女子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你看,便是连眼界极高的昭华郡主尚且都对顾郎君满口夸赞,可见得顾郎君的的确确是一些过人之处的。反倒是你,”他扫了眼裴源行,忍不住“啧啧啧”了几声,“如今跟北定侯府断绝关系,成了一介白身,确实哪哪哪都比不上人家了!” 韩子瑜摇了摇头,最后化做一身叹息。 裴源行刚好啜下一口茶,耳中听得韩子瑜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还将顾郎君捧上了天,喉咙一下子被灌进嘴里的茶水梗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韩子瑜如此,初儿亦是这般,一个个地都在他面前可劲儿地夸赞顾郎君,他们这是私底下约好了一同气死他才甘心么? 他心里憋着气,将茶盏重重地朝桌案上一搁:“照你这意思,我就没半点好么?” 韩子瑜愣了愣,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眼中的不忿。 裴源行向来脾气犟,他若是再继续打趣他,那可就真惹恼了他。 他抬手示弱道:“是是是,你自然是好的,样样出挑!” 裴源行略微舒缓了一下眉眼,不过一息,便又被自家兄弟拿话扎了他的心。 “可你再千般万般好,嫂子不还是跟你和离了么?” 好歹源行以前还是个世子爷,又身姿如玉、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女子见了自家夫君长得这般模样,在仕途上有这般有能耐,自然没道理不喜欢的。可嫂子才嫁入侯府多久哪,不还是跟源行和离了,可见得源行长得再风神俊朗,也没能让嫂子犹豫半分。 可见得他兄弟不入嫂子的眼啊! 裴源行翕动着薄唇,心中虽有不服,却又反驳不了半句。 他梗着脖子道:“我的确是做下了很多错事,这我从不否认。但我在改啊,难道还不兴我改么?” 韩子瑜看着他,竟一脸的‘孺子可教也’:“你早这样想多好,当初你但凡有一点点开窍,嫂子至于舍得跟你和离么?” ‘和离’二字落入耳中,让裴源行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和离和离! 现如今他最听不得的,便是这‘和离’二字。 偏生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韩子瑜已在他面前嚷嚷了几回‘和离’了。 韩子瑜这是存心拿刀子捅他心窝子吧! 过了四月,天开始闷热起来。 低头看书的云初抬头看着青竹,眼角眉梢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你说姐姐生了?” 青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呢,是呢,奴婢听送口信的人说,大姑奶奶不但生了,生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云初将书放在一侧,开始忙着翻找起自己做好的针线活:“幸好先前我便做了两双虎头鞋,这下小外甥和小外甥女都有份了。” 玉竹抚掌大笑:“奴婢还记得先前姑娘说兴许大姑奶奶会给您生下一对龙凤胎,现下这话果真灵验了,姑娘这嘴巴啊,实在是一说一个准!” 大姐姐生了,不去一趟跟她道个喜,顺便将自己做给孩子的虎头鞋送出去,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云初被卢家的下人带着径直去了云婉住的临波居。
云婉正做着月子,躺在床榻上不能下地,见自家二妹妹来探望她了,忙唤人搬来了绣墩。云初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细细打量着靠在大迎枕的云婉。 云婉刚分娩还没几日,身子还有点虚弱,姐妹俩有段日子不见了,云婉气色不错,脸色比之之前红润了不少,人也不如之前那般瘦削了。 先前因着那个噩梦的缘故,云初始终有点放心不下,眼下终于宽心了。 裴源行说的果真是有些道理的。卢家几代单传,只要卢弘渊还在狱中出不来,卢家上上下下就不敢不细心照顾着怀有身孕的姐姐。 云初的思绪逐渐回笼,嘴角浅浅一弯:“姐姐,我今日带了两双虎头鞋过来,两个孩子一人一双。还有这五蝠赤金锁片,也是给孩子们的,一人一个。若得便,我还想看一眼我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呢。” 云婉抬手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尖,笑吟吟道:“就知道你不单单是为了看我跑这一趟的。” 她扭过头去,吩咐站在床榻前的丫鬟,“你去奶娘那边,把璇姐儿带过来吧。” 她产下一子一女,女孩比男孩大了两刻钟的时间。 奶娘抱着女婴进了屋,走到了床榻前。 云初看着女婴,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眉眼间神似她的母亲,被裹在襁褓里软软乎乎的一团,瞧着分外惹人怜爱。 云初眸中含笑道:“姐姐,我的小侄子呢?是不是这会儿还在睡觉?” 云婉和奶娘皆是神色一僵。 云婉脸上的笑意略微淡了些,深吸了口气,才坦言道:“如今璟哥儿被养在了他祖母的屋里,他祖母不放心旁人,每日都是她亲手在照料他,平日里我也见不上璟哥儿一面,倒是璇姐儿,如今由奶娘在带她,我每日倒还能见到她几次。 “卢家现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璟哥儿这个嫡长孙,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璇姐儿到底是女孩儿……” 云婉话没再说下去, 但云初哪有听不明白的。 璇姐儿是女孩儿便没人心疼了。 她薄唇轻抿了一下。 这世道总是偏疼男孩儿冷落女孩儿,云家是这样,卢家亦是如此。 她挑了挑眉, 道:“胡说, 谁说咱璇姐儿没人疼了, 不是还有我么?” 她小心翼翼地牵起女婴的小手放在嘴上亲了亲,“咱璇姐儿啊有二姨疼她, 今日二姨还给她带来了顶顶漂亮的虎头鞋呢。回去后, 二姨还要给咱璇姐儿再多做几双虎头鞋,让她每天穿的都不重样!” 云婉抬手摸了摸女婴的脑袋,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不少, 嘴里还不忘规劝自家二妹:“你啊, 有这心就行了, 可不许每日熬夜做针线活, 仔细眼睛疼!” 云初眉眼弯了弯:“知道了姐姐。” 她伸出双手,道, “让我也抱抱咱璇姐儿吧。” 奶娘看了看云婉, 见云婉微微颔首, 将孩子递给了云初。 也不知是孩子跟云初特别投缘,还是孩子本就不认生, 被云初抱在怀里,孩子半点没有哭闹, 还咯咯笑了起来, 把云初姐妹俩都给逗笑了。 云初冲着女婴眨了眨眼, 又偏头吩咐青竹:“把我们带来的虎头鞋和金锁片拿出来吧。” 她希望两个孩子, 一辈子都能健健康康,福气满满。 璇姐儿和璟哥儿长得极快, 一天一个样,云初虽没法经常去卢家看孩子,但从云婉差人送来的口信里便可知道,两个孩子身子康健,能吃能睡的,身边的人也将他们照顾得极好,云初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这日用过早膳,青竹和玉竹将碗筷收拾干净,进屋与云初一道开始做针线活。 前两日云初便叫青竹开了箱笼,找出一块棉布料子和两匹锦缎,要帮孩子做几件亵衣和小袄。 青儿姑娘空有一身武功,却半点不擅长女红,坐在软榻前死死捏着细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玉竹见她如此,忍不住笑弯了腰,几番劝她不用这般紧张,做针线活讲究的是双手灵巧而不是用蛮力,无奈青儿姑娘试了几回还是百般不得要领,反倒急出了一身的汗。 云初深知她是一片好心,劝她坐在一旁陪陪她们几个,间或帮她们递递东西就好,说时间宽裕得很,不急着马上要把这几件衣裳做好。 青儿姑娘看着云初做着针线活,奇道:“云姑娘,你为何只做女娃娃的衣裳?” 云姑娘的姐姐不是生了一对龙凤胎么? 云初将棉布料子摊平:“因为女娃娃也该有人疼爱啊。” 璇姐儿哪就没人疼了,不是还有她的二姨在么? 卢家人的眼里只有璟哥儿,那璟哥儿的衣裳自然也不用她去操心了,有这会子工夫,还不如帮璇姐儿多做几件衣裳,女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多好! 青儿姑娘深以为然:“那是,女娃娃哪就比男娃娃差了?” 那日三少爷身边的那个小厮,不还被她弹出去的一块小石子给摔趴在地上了? 还是个大个子男人呢,真没用! 几个姑娘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做着针线活,外头响起了雪儿一阵吠叫声,旋即便听见外头响起了叩门的动静。 青儿姑娘自告奋勇地去开门,不消片刻,便带着裴源行步入屋内。 云初将针线放在一旁:“你怎么过来了?” 裴源行唇角微勾:“你的姐姐刚产下一对龙凤胎,我自然得给小外甥和小外甥女送些礼过来。” 云初弯了弯眉眼:“让我看看你要送些什么。” 她被送礼一事吸引住了注意力,全然没留意到裴源行俨然一副那两个孩子姨父的样子。 青儿姑娘暗自窃喜,悄悄递了个眼色给青竹和
玉竹,示意她们几个还是不要留在屋里碍人眼了。 就公子这含蓄的德行,若是她们几个总杵在跟前不制造些机会给他,公子怕是得孤老终身了。 裴源行上前几步,递了个红漆描金的小匣子给云初。 小匣子里躺着两个做工精巧细致、坠着金锁片的项圈。 云初拿起其中一个项圈,坠着金锁片上清晰地刻着几个字—— 平平安安。 云初抬眸望着他,眼底溢出了一点笑:“我已经给两个孩子送过金锁片了。” 倒难为他想着璇姐儿和璟哥儿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俩送的东西重样了。 裴源行眉峰微抬,不答反问:“多一个人疼他们不好么?” “好,怎么不好!”她爽朗地应了声。 她笑了,望着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裴源行轻咳了一声,从她脸上收回目光,佯装随意地扫了眼室内,视线在针线、棉布料子和锦缎上停留了一下,问道:“你们在做衣裳?” 云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柔声笑了笑:“我想为璇姐儿做几件衣裳。”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脸上,一贯清冷的眉目增添了几分温情。 她为她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缝制衣裳,那若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晦涩难明的情绪。 以后他们成亲后,会不会也生个女儿? 性子像她,长得也像她。 他嘴唇翕动着,即将说出口的话在喉间转了一个来回,终是咽回了肚里,只剩下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在她面前说不出口。 韩子瑜说,但凡他以前待云初好一些,云初也不至于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 她分明是那样温婉的性子,却宁愿顶着和离的名声离开了他。 他确实是个混蛋,才会让她如此决绝! 如今他努力学着待她好又能如何,如韩子瑜所说,眼下他一介白身,而顾郎君却已然在仕途上混出了一些名堂。 他一刻不曾后悔过和侯府脱离关系,可他总忍不住会去想,他没了爵位,给不了云初更好的生活。 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又怎能算得上是她的良配! 云初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收回纷乱的思绪,恍惚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衣裳慢些缝制也无妨,莫要因为针线活熬坏了眼睛。” 两人正说着话,青竹却掀帘匆匆进了屋里:“二姑娘,不好了,卢公子出狱了。” 云初紧攥住金锁片,金锁片在她的掌心上立时留下一道印痕,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卢弘渊被人放出来了?” 青竹冲着云初点了点头,面上也带了点焦虑:“是呢,卢公子今日一早便已回了卢家,卢家上上下下都忙作了一团,又是端火盆,又是在洗澡水里泡上了桂叶,说是要好好去去他身上的晦气呢。” 云初兀自觉得难以置信:“不是说凭着他犯下的罪名,至少要在牢里待上半年的么,怎地现在就放人回去了?” 青竹低垂着头,微微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是何缘故,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裴源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蹙。 倒是小瞧卢家了,罪名坐实了,人也入了狱,居然还能将卢弘渊从牢里捞出来。 云初和裴源行相视了一眼,对上她略显慌乱的目光,他薄唇微启:“大约是卢家走了门路,我去找人打听打听。” “至少姐姐已顺利产下孩子,母子三人身体康健,已然比先前的情形好多了。”云初不免感叹。 若非那时候裴源行想了法子,只怕姐姐的两个孩子又要因为卢弘渊那个混帐胎死腹中了。若失去了她的孩子,姐姐该得多伤心难过。 想起此事,就让人觉着后怕。 她垂着的小手微微颤抖,裴源行知道她定是心里慌乱。 他的手指动了动,复又收拢成拳。 卢弘渊一旦回了卢家,云婉和孩子的处境会如何,没人能知晓。 初儿定然是忧心她姐姐的。 裴源行温声宽慰道:“你别太过担心,此事我定会打听清楚。” 若为必要,他还会再出手,断不会让初儿的姐姐再出任何事。 自那日得知了卢弘渊出狱的消息,眨眼间又过去了几天。 云初每日总揪着一颗心,偏生云婉和裴源行那边,都不曾传来半点消息,她时而也免不了安慰一下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这日过了辰时,她收拾了她亲手给璇姐儿做好的两件亵衣和一件小袄,带着青竹一道去了卢家。 送衣裳是真,可她主要是想趁机去一趟卢家看看云婉过得如何。 她去得时间还算巧,卢弘渊并不在屋里头,屋里只有云婉和一个嬷嬷,另外还有两个丫鬟在。 视线从云婉的脸上扫过时,云初的心重重一沉。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不顾自己是否失礼了,伸手撩起云婉的衣袖。 云婉素来皮肤白皙,可眼下白白嫩嫩的手臂上却留下了几道掐痕,泛出的乌青色看着更是刺目。 云初立时变了脸色,眼眶红了一片:“姐姐,是不是姓卢的又管不住自己酒后发疯了?” 她是不会再称呼卢弘渊一声‘姐夫’了。 卢弘渊就是个畜生! 云婉一挣,将手缩了回去,飞快地将衣袖放了下来以遮掩住她手臂上的伤痕。 明知云初早就看破了一切,眼下再百般掩饰也无用,可她还是不想让云初为她担忧。 留在屋里伺候的戴嬷嬷在卢家当差多年,一家人的卖身契都被紧握在方氏的手里,是以她心里并不把云婉看作是她的主子,凡事只
听方氏一人的差遣。 戴嬷嬷一心向着方氏,深知方氏将儿子宝贝得跟个眼珠子一般,听云初如此说,忍不住扯着嗓子替卢弘渊辩白:“云二姑娘别胡说,哪是少爷伤的少奶奶,这些都是少奶奶自己不小心摔着才留下的伤。” 云初的火气也上来了。 她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卢家人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妄想着抵赖。 真当旁人都是瞎子么? 她看着戴嬷嬷的眼中多了几分凌厉,语气也带了些压迫感:“我姐姐现下正坐着月子,每日听从大夫的叮嘱在床上躺着调养身子,便是去净房,也自有丫鬟会在一旁尽心服侍着,怎会自己就莫名其妙地摔着了?你好生瞧瞧我姐姐脸上的伤,还有手臂上的伤,你倒跟我说说,她自己能摔成这样么?” 戴嬷嬷被问得一时语塞,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衣角,目光躲闪着道:“云二姑娘若非要冤枉少爷,老奴也无话可说,老奴自认嘴笨,说不过云二姑娘。” 她竟是佯装可怜,拿话去堵云初的嘴。 云初气极反笑:“戴嬷嬷果真是忠心耿耿,昧着良心替你家主子遮掩,尽拿谎话来糊弄人。你一大把年纪了,倒也不怕损阴德遭天打雷劈!” 戴嬷嬷被说得脸色一白,心想着这云二姑娘不像寻常那些小娘子,半点不怕她拿话堵她,若再继续争辩下去,保不齐云二姑娘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她是信鬼祟之事的,可不想为此遭到报应,却也不敢出卖主子。 她拿起帕子擦拭起眼角下压根儿没流下一滴的眼泪,作委屈状:“云二姑娘看老奴好欺负,硬要拿话来诅咒老奴,老奴得罪不起云二姑娘,老奴这就去找夫人好好说道说道,夫人心善,定会替老奴主持公道!” 她倒不信了,难不成云二姑娘见了方氏也能这般嚣张? 言罢,她转身便出了屋子,留在屋里的另外两个丫鬟怕惹上事端,也趁机悄悄退下了。 姐妹俩一时无话。 云初抿了抿唇,执起云婉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脸上,闭了闭眼,颤着声音问道:“姐姐,这种日子当真还要过下去么?” 来之前, 她便在想,卢弘渊回家后,会不会故态复萌。可她又想着, 卢弘渊终究在狱中待过一段时日, 牢里的囚犯和狱卒都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日子过, 是以她以为他或许会比先前收敛些。 她根本就不该对卢弘渊心存一丝侥幸。 卢弘渊既然不改变分毫,那么姐姐留在卢家只会继续受他磋磨。 云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云初的发丝, 缓缓翕动了一下嘴唇。 未及开口, 她便听到门外传来一丝响动,声音落得极轻,她却闻之脸色一变。 定是有人躲在屋外偷听着屋里的谈话。 云婉将手从云初的脑袋上收回, 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你先回去吧, 我累了, 想睡会儿。” 直到走出卢家的大门, 云初依然感觉有些愤愤然。 姐姐还在做月子,卢弘渊居然也敢动手。 这卢家是不能再待了, 姐姐多留在卢家一日, 就多受一日的折磨。 她刚才话说得明白, 姐姐应是听得懂了她的意思,可姐姐却推说累了赶她回去了。 姐姐是不愿跟卢弘渊和离? 又或许, 纵然姐姐已起了和离的念头,可只要卢弘渊不愿和离, 姐姐就离不开卢家。 难道就由着这日子这般过下去? 云初感觉心烦意乱起来, 抬眸间, 瞥见不远处那一抹熟悉的清隽身影。 她微愣了一下, 裴源行已朝她走来。 他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语气温柔又认真:“我送你回去。” 自己的那点烦恼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裴源行一直都在让她知道,无论遇到了什么事,他总是在那。 上了马车,回想起之前裴源行说的有关前世她去世后的事,云初不由问道:“之前你说,前世我姐姐跟卢弘渊和离后,便去了江南。可我总也想不明白,卢弘渊怎会答应和离,任凭姐姐离开卢家去了外地?” 虽说前世卢家见姐姐不愿再把心思栓在夫君身上,便替卢弘渊纳了一房美妾,可卢弘渊是卢家的独苗,自小便被卢家的人给宠坏了。 他那样的性子,即便对姐姐再没了半分情意,也只会将姐姐撂在一旁冷落她。可若说他会放姐姐自由,让姐姐往后还有机会嫁给另一个男人,她是不信的。 她总觉得,姐姐想要跟卢弘渊和离离开卢家,只怕没那么简单。 裴源行沉默地听着,半晌才点了点头,不由感叹:“确实也只有我才会那么蠢地答应跟你和离。” 他是看不起卢弘渊对女人对手,但坚决不和离方面来说,卢弘渊可比他清醒得多了。 但凡那时候他能不要脸一点,他就绝不会头脑一热,同意跟云初和离。他几乎是前脚刚跟云初和离,后脚就生了悔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云初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睨了他一眼。 他们是在讨论姐姐的要紧事,他怎又扯到他俩身上去了? 察觉到她的不悦,他有些窘迫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跟卢弘渊和离,的确没那么简单。” 卢弘渊那人占有欲太强,哪怕是他已经厌倦的人或物,他宁可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也绝不会轻易放手。 何况那人是云婉,是卢弘渊主动求娶进门的妻子,他更不可能放她离开了。 “和离的确是费了些劲的,后来为了避免被卢弘渊纠缠上,我便派了亲信送你姐姐去了江南,寻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了下来。” 前世,他遣亲信
一路护送云婉前往江南,虽想着如此隐蔽,卢弘渊应当是找不到云婉的踪迹的,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命亲信索性在江南长住下来,暗中保护着云婉。 那会儿,他以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只是因为他不喜做事有始无终,且对云婉的处境起了几分同情心,所以才甘愿管这个闲事。 如今他才明白,先前的那些想法,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善之人,若非是为了云初,即便云婉的日子再悲苦,他也绝不会在意。 云初沉默不语,撩起车帘朝外窥视。 裴源行知道,她又在操心了。 她就是这样,遇到什么事,总自己一个人忧心。 他叹了口气,有点怅然地道:“初儿,此事你无需再去思虑,一切都会解决的。” 他自会想法子了结此事。 不过这话不必跟她提起,总得等事情处理好了再跟她说,免得她整日揪着心。 云初回过头,卷翘的眼睫微颤着,默了几息,朝他点了点头,似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自那日从卢家回来后,云婉那边没再差人送过口信过来。 虽然裴源行要叫她别再操心她姐姐的事了,可她怎么可能不担忧,那是她的亲姐姐啊。 左思右想了几日,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觉得心头纷乱无比。 及至到了 “那日若非裴公子遣人送了一封书信给我, 只怕我轻易还没法跟卢弘渊和离呢。” 能带着璇姐儿一道离开卢家,更是她先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 云初的话音里难掩惊讶:“他派人给你送信?” 不过片刻,她便恢复了镇定。 大半个月前的那个深夜, 青儿姑娘身着夜行衣从屋顶上跳下来。 青儿姑娘那时怎么说来着? 她说她是去替裴源行办一桩事。青儿姑娘没提到具体办的是何事, 只说她不是为了给裴源行通风报信。 青儿姑娘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 难道那日裴源行是派青儿姑娘去了一趟卢家, 悄悄递书信给姐姐么? “他派了青儿姑娘给我送信。”云婉微阖上眼,随即又睁开眼睛直直对上云初的视线, “裴公子在信里写着, 我若是想要跟卢弘渊和离,就按着信里的嘱咐照着做。” 裴源行在信里的每一个字,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 这是唯一能让她顺利离开卢家的法子了。 云婉扫了眼紧闭的屋门, 压低了声音:“信里提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圣上被先帝废了太子之位, 他的嫡亲妹妹建安公主也跟着被牵连, 被驸马和夫家刁难。 “偏生那时候建安公主还怀着身孕,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那驸马见建安公主落了势, 心里怨恨她非但没让他过上好日子, 反倒被她所牵连, 心里带着怨气,便拿她撒气, 甚至还对建安公主动了粗手,害得建安公主早产, 孩子, 也就是后来的昭华郡主, 虽得幸活下来了, 早些年却因着早产的缘故一直体弱多病,直到后来寻了好些神医, 昭华郡主的身子才逐渐康健起来。 “后来先帝恢复了圣上的太子之位,再后来,圣上又登上了皇位,心疼建安长公主那几年的遭遇,驸马和他的家人才被清算。”云婉深吸了一口气,“因着这个缘故,圣上和建安长公主平日里最恨的,便是对妻儿动粗的男人。” 云初的脸上划过一丝愕然,喃喃低语道:“他居然告诉你这些事?” 事关圣上和建安长公主的隐秘之事,裴源行竟也敢将此事在书信中抖出来,一个不慎,便会惹来大麻烦。 他素来谨慎,且一向不把旁人的事放在心上,她没料想到他竟然能为了姐姐做到这个地步。 云婉自然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忙开口安抚道:“放心,那日我读了信后,就当着青儿姑娘的面把信给烧了。” 白纸黑字,莫说把书信放在卢家了,便是放在她娘家,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裴公子一心想要将她和璇姐儿从火坑中救出来,她怎能害他。 “那日我读了信后,便日日夜夜琢磨着该如何利用这桩事离开卢家。过了几日,卢弘渊又喝醉了酒来我房里闹事。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他只要喝多了就会发酒疯,可卢家上上下下都把他当作眼珠子一般宝贝着,纵然我身上带着伤,他们也视而不见。 “我本就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哪怕是给我下休书、哪怕告御状我也一定要离开卢家。此回他不但动手打我,还差点害得璇姐儿遭到波及,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我倘若再做缩头乌龟,不止是我,只怕璇姐儿的处境也要变得危险了,璟哥儿好歹还有他祖母照看着,我的璇姐儿又有哪一个会护着她? “于是我便利用这个机会找公公和婆母要个说法,卢家几代都在朝中当官,自是知道建安公主和驸马之间的那桩旧事的。他们虽事事顺着卢弘渊的心,却也担心此事若是闹大了,卢家定会摊上大事,是以卢弘渊会如何,他们也委实顾不上了。 “他们见我一心要跟卢弘渊和离,便替他作主,给了我放妻书。我趁机跟他们提出要将璇姐儿带走,他们当然是不愿的,认为璇姐儿就算是女娃娃,也总归是卢家的子孙,怎能跟着我离开卢家,若是外头人得知了此事,岂不是要笑话他们卢家了? “我便跟他们说,他们本就因璇姐儿是女娃娃,不宝贝她,往后嫁了人,更和卢家无甚关系了,何况卢弘渊动起粗来,就连璇姐儿他也下得了狠手,到时候乳娘和屋里的婆子丫鬟
又哪能护得住璇姐儿?还是要等璇姐儿出事了,一定要等到她告御状闹到圣上跟前才作算。他们怕我真的把事情闹大,只得同意我将璇姐儿一道带走。”云婉说完,语气已是怅然。 云初知道姐姐虽叙述得平淡,但那日她一个人和公婆对峙的时候,想必也是惊心动魄的。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姐姐,却又觉得任何安慰都太过苍白,只能紧紧握住云婉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姐姐”。 会越来越好的,她想。 璇姐儿的长相本就随了她母亲,又漂亮又爱笑,莫说是云初了,便是青竹和青儿她们,见了她也是欢喜得很,总忍不住想要逗逗她,每日都抢着要抱抱璇姐儿,便是璇姐儿困了打瞌睡了,她们也不舍得放她下来抱回屋里睡去。 云婉自从住进了年家胡同后,也不愿闲着,每日帮着云初打理香料铺的生意,得空了,还会给香料铺里的香露、锥香、盘香,香丸用的香瓶、香盒,香筒描描花样子,客户买了都说,香露好闻,香瓶好看。 这日,裴源行跟着青儿一道进来的时候,云初正抱着璇姐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在逗孩子玩耍。 璇姐儿见来了生人,小手指还含在嘴里,从拨浪鼓上收回目光,一双葡萄似的眸子就这么定定看着他,满眼的好奇。 裴源行眼皮一跳,忽而想起那回在韩府,他在那里遇到了韩子瑜的侄子,那小子对上他的视线后,吓得赶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任凭韩子瑜怎么逗他哄他,都没心思再吃一口摆在桌上的糕点了。 韩子瑜当时还埋怨他,说他的眼神太可怕,惊到孩子了。 韩子瑜的侄子是个男孩儿,又比璇姐儿年长了好几岁,见到他尚且还会害怕,璇姐儿更不知该如何畏惧他了。他眼神一向犀利惯了,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吓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了。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才勉强将眼神放柔了些许。 他轻轻地坐在了云初旁边的石凳上,璇姐儿也是古怪得紧,一双圆眼忽闪忽闪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落了坐。 裴源行余光瞥见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想扭头与璇姐儿对视,却又怕自己吓着了孩子。 尴尬间,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攥住了他的衣袖,嘴里咿咿呀呀地蹦出几个没人能理解的字眼。 裴源行心下一紧,就转过头去,她对上他的视线,竟冲他咧嘴咯咯笑了起来,松开他的衣袖,朝他伸出了小胖胳膊。 毋庸置疑,她要他抱抱她。 饶是在战场上有勇有谋的裴源行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云初以为他没能领会璇姐儿的意思,笑吟吟道:“璇姐儿这是要你抱抱她呢。” 裴源行心里软成一片,手伸出去接过女婴,小心翼翼地抱着璇姐儿,僵硬地护着孩子的后背,生怕摔了她似的。 云初有些不放心,忙在一旁示范他该如何抱孩子才不会摔着璇姐儿。 她手把手教他,两人不可避免地离得近了,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始作俑者却半点没察觉到不对劲,只是耐心地教他该如何抱孩子。 他看着她白皙纤细的颈脖,不由得心想,倘若当初他没有那般愚蠢地作死,是不是那时候她也就不至于太过厌恶他这个人,抗拒他的接近? 兴许他们俩就不会走到和离这一步,假以时日,他们可能还会有个孩子。 一个聪慧又漂亮的女孩儿,跟她的母亲一样,比璇姐儿还要可爱百倍。 云婉描完花样子,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瞧见裴源行正抱着璇姐儿坐在石凳上,云初在一旁低声叮嘱他些什么,璇姐儿倒是心大,分明是 云婉的神情顿时冷了几分:“由着他去, 不用去理会他!” 青竹面露难色,踌躇了一下终是说出了口:“可奴婢瞧见卢公子直挺挺地跪在大门口,他还说, 您若是不见他, 他就待在门外不走了。” 云初的眉头蹙起一个弧度, 扭头看着云婉:“姐姐,这……” 姐姐好不容易才跟卢弘渊和离逃开了他的魔爪, 他怎地又找上门来了? 来了倒也罢了, 还闹起了长跪不起的把戏,是知道姐姐性子温婉便使出这招苦肉计,指望姐姐对他心软么? 云婉冷着一张脸, 连眼皮子都不屑抬一下:“这不是他 圣上合上奏折, 抬眼看着立在面前的裴源行:“可知今日朕为何叫你过来么?” 裴源行垂首回道:“微臣不知。” 圣上将奏折丢在堆成一叠的文书上:“今日有御史在朕面前弹劾你,说你打断了卢敏他儿子的腿。朕问你,可有此事啊?” 裴源行面色分毫不改:“回陛下的话, 的确有过此事。” 竟是一副无半点想要替自己声辩的样子。 圣上的眉头蹙起一个弧度, 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朕记得你一向性子稳重, 凡事都很沉得住气,现如今怎地行事这般冲动?” 他听闻两日前裴源行在卢郎君的膝盖上刺了一剑, 卢郎君被人抬回了卢家, 卢家上上下下皆因此闹得鸡犬不宁。 卢敏家里虽有好些个妻妾,无奈丁家人丁单薄,卢敏一大把年纪了, 统共只养育了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 裴源行跟谁起冲突不好, 偏生伤了卢家独苗的腿, 还扬言说改日卢郎君若是再生事,定会弄残他的另一条腿。卢敏舐犊情深, 自己的宝贝儿子此番腿脚受了伤, 受了莫大的委屈, 又怎会轻易放过裴源行? 圣上屈指叩了叩奏折,声
音不轻不重, 却让人听出一点警示的意味。 “你若是总这般惹是生非,朕也护不住你啊。” 裴源行是他最信任的爱将, 他心里亦知御史不过是拿着此事故意做文章罢了, 可他就算再有心想要护住裴源行, 眼下裴源行的的确确是行事鲁莽被人揪住了错处, 他作为一国之君,事事皆应公平处置, 又岂能让人认为他偏袒裴源行。 裴源行仍低垂着头:“让陛下操心,微臣心中有愧。” 圣上话里的好意他并非察觉不到。 可若是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依然会在卢弘渊的膝盖上刺上一剑。 若是不让卢弘渊心生惧意,卢弘渊定会再去年家胡同纠缠云婉母女俩,而初儿,也会受到牵连。 他总得让卢弘渊吃些苦头得个教训,从此打消了去年家胡同的念头才行。 裴源行嘴上说着心中有愧,可圣上愣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到半分愧疚。 北定侯府和卢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圣上并不傻,自然知道裴源行缘何这般对待卢弘渊。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语重心长地道:“你啊,想要护住自己的人,总也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方能成为她的依靠。哪日你强大了,旁人自然怕你,为着你的缘故,也不敢再动你和你身边的人分毫。” 闻言,裴源行眸光微动了一下。 圣上的话点醒了他。 现如今他虽还有官职在,可太平时期,他有的终究不过是一个闲职罢了。 他和侯府恩断义绝,他再也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爷了。他虽无所谓自己是否没了爵位,初儿也从不曾因此嫌弃过他,但旁人却不是初儿。 今非昔比,如今他不再身无牵挂,心无羁绊。他有一个需要他全心全意护着的人了。 圣上说得在理,为了初儿,他也得闯出些名堂来。 人人畏惧他,才不会有那胆子欺负初儿,或是初儿想要保护的人。 圣上默默打量着他的神情变化,眉梢微动,知道裴源行这是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啊你,可真会挑日子给朕惹麻烦!北边近来起了战事,朕眼下正头疼着呢。满朝文武,放眼望去竟都是些不堪重用的,边疆的黎明百姓怕是要吃一番苦头了。” 圣上这边正感叹着,忽见裴源行掀袍跪在了地上,朗声道:“陛下,微臣愿意为陛下分忧解难,领兵去宁城打仗,还百姓们一个安宁日子。” 此话正中他下怀,圣上只愣了一息,便眸中含笑地颔首道:“好好好,有你去那边打仗,朕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裴源行走出宫门,上了马车。 小厮风清上前请示道:“公子,咱这是回家,还是去年家胡同?” 他早就瞧出来了,公子隔三岔五地就往年家胡同那边跑,若不是顾忌着还没将少夫人重新娶回家来,去年家胡同的次数太多怕是要惹人非议,如若不然,只怕公子日日都会跑一趟年家胡同。 公子就算是回自己家里,都没这般勤快,是以风清每回都得先问过公子才行。 裴源行掀开车帘的一角,吩咐道:“去韩府!” 言罢,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前行进。 韩子瑜的书房。 一进屋,韩子瑜就冲裴源行挑了挑眉梢,一脸的漫不经心:“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还能不清楚裴源行这人么,近日,即便是得了空,裴源行也总是巴巴地去年家胡同找嫂子,何曾把他这好兄弟放在心上了。 裴源行的一双剑眉微拧着,越发衬得他眉目清冷。 他在椅子上坐下,回视着韩子瑜,开门见山道:“不日我便要去北边打仗了。” 韩子瑜唇边的笑意瞬间僵住,站起身来,脸色大变道:“你是疯了么?”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走到裴源行跟前,“你要去北边打仗?!北边哪里?是去宁城么?你可知道眼下那边的情形有多糟糕么?” 裴源行语气淡淡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韩子瑜额角突突地跳。 他知道个屁! 去宁城打仗,裴源行这是活腻了么? “我主意已定。今日我已请示过陛下,陛下已允了我领兵去北边打仗。” 韩子瑜的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来。 裴源行问也不问一句他的意思就已打定了主意,那还来找他做什么? 他狠狠地剜了一眼裴源行,似赌气般地回了句:“那敢情好啊,你这不都已经决定了么?又何必巴巴地跑来我这里?” 他面前的某人竟半点不气恼他话中的嘲讽意味,一脸凝重地道:“我今日过来,是想拜托你替我照顾初儿一二。” 韩子瑜愣愣地道:“替你照顾嫂子?” 裴源行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半眯着眼望着窗外。 “此次我去宁城,也不知哪日才能回来,还望你能在我离开期间好生照拂初儿。有你护着她,我也能走得安心些。” 他何尝放心得下将初儿留在京城。 可他此回若是放弃去北边打仗的机会,往后想要在仕途上混出些名堂来,只怕是难了。 韩子瑜声音闷闷地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云初是沁儿的嫡亲姐姐,纵然不是你开口,我就算是为了沁儿,你不在,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 裴源行回头看向他,眉眼间终于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此,我便更放心了。” 韩子瑜平日里虽总是唠唠叨叨、咋咋呼呼,可做起事比谁都靠得住,不枉与他深交一场。 有韩子瑜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韩子瑜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心里亦有些无奈。 既是
不放心云初,那又何必去北边冒险? 是觉得自己有九条命不怕死么! 韩子瑜叹了口气:“你跟嫂子说起过此事了么?” 裴源行摇了摇头:“不必跟她提及此事。依着她的脾气,若是知晓了此事,兴许会担心地吃不好睡不好。还是不说为妙,免得她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 他还能不清楚云初的性子么。 她本就爱瞎操心,偏生还总是憋在心里头不跟旁人说,加之战场上的事她又不懂,到时候也没个人能好生开解她,叫他如何能不担心她? 要不是深知此战万分凶险,韩子瑜简直要被裴源行的这番话气得发笑了。 若是先前倒也罢了,近来裴源行总围着云初转,每日有事无事地总往年家胡同跑。这么大个人,忽然说不见人影就不见了,就算勉强瞒得过一时,终究也瞒不了太久。 裴源行真以为云初有那么好糊弄么? “裴源行,你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战场上的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暂且不论此战是否凶险,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一上来就打个漂亮的胜仗,没个一两年,你人也回不来啊。如今你日日都去找她,你却突然不辞而别,嫂子能不起一点疑心么?” 何况想要打赢北边一战,绝非易事。如此一来,裴源行哪日方能凯旋,愈发没人能说得清了。 裴源行扯了扯唇,沉默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若是她问起我来,你就跟她说,圣上派我出一趟远门办公差。记住,千万别跟她提打仗一事。” 韩子瑜嘴里发苦得厉害:“我固然能厚着脸皮睁眼说瞎话,可你就不怕,此次一去……” 他急急吞下后半句话,憋得一张俊美的脸竟有几分扭曲。 裴源行对上他的目光,那双一向犀利冷漠的眸子竟透着些许柔情。 “就算是为了初儿,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将裴源行送至门外,又细心叮嘱了一番,韩子瑜才折回他的书房。 裴源行启程在即,他断不会说出半句不吉利的事,可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他紧皱着眉头,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只觉得烦躁不安。 徘徊了良久,他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不行,我绝不能让他去宁城!” 这晚, 云初做了个梦。 她又梦见了那块墓碑,只是这一回,那块 “吾妻云初”的墓碑旁又竖了块碑。 碑上刻了裴源行的名字。 一个身形高大、披着大氅的男人静静地站在墓碑前。 许是年纪差不多大, 身形相仿, 又是背对着她, 要不是墓碑上也刻了裴源行的名字,她差点将他误认作了裴源行。 她知道此人。 韩子瑜, 是和裴源行有过命交情在的兄弟。 墓碑前的韩子瑜幽幽叹了口气, 又抓了把纸钱丢入烧纸钱的火盆中,道:“你就是太傻,明知宁城一战是一场早已定局的败仗, 他们都找了诸多借口不愿去送死, 你腿伤着, 便是推说不去, 圣上也断不会责怪你半分,你又为何还要主动请缨去那边打仗! “是, 我知卢家在朝上弹劾了你, 卢家这般公报私仇, 自然是为了卢弘渊,可那又怎样? “卢弘渊本就活该, 圣上心里头也是清楚的,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才罚了你。你年纪尚轻, 往后总会有将功抵罪的机会, 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偏要去那边送死!” 云初心下一惊, 醒了过来。 她抚着胸口,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个不停。 方才的梦境实在太过真实, 隔着距离,她也能深切地感受到韩子瑜的哀伤和不甘。 重活一世,她几番从噩梦中惊醒,后来她发现,她梦见的那些事皆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她已好些日子不曾做过噩梦了,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竟又梦见了很不好的事。 倘若她在梦中见到的事当真是在前世发生过的,前世裴源行并没能寿终正寝,而是死于北境宁城的那场战争。 梦里,韩子瑜和他眼下的年纪相差无几,这是否意味着,前世她逝世没多久,裴源行便死在了战场上? 次日,云初心中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云初放下捧在手中的香谱,抬眸看着青竹:“你说沁儿今日要过来?” “回二姑娘的话,适才三姑奶奶身边的文竹遣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是今日三姑奶奶会过来一趟。” 云初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香谱上:“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不曾,不过……”青竹迟疑了一瞬,又道,“那送口信过来的人瞧着一副仓皇的样子,依奴婢揣测,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也说不定。” 果然,午饭后云沁便来了。 姐妹俩进了内室,云沁望着云初半晌没说话,似是在踌躇该如何开口。 云初心中的不安更甚,终究忍不住先开了口:“沁儿,文竹遣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是你有要紧事跟我商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云沁咬了下唇,方才道:“昨日子……我是说,韩公子跟我说,裴公子昨日主动请缨说要去打仗。” 云初惊道:“他要去打仗?” “二姐姐,许是怕吓着我,韩公子也没跟我多提此事,只说此战不好打,我瞧他脸色,他好似很忧心此事,估计没敢跟我完全说实话。 “我越思量越觉得不妥,今日一早便过来要跟二姐姐说,二姐姐赶紧想想可有法子劝劝裴公子,如今也就二姐姐的话,裴公子愿意听上一二了,若是能说服裴公子找个由头不去打仗那便更好了。” 她的提议也许在旁人看来只是无稽之谈,但她素来不懂那些朝
堂之事,她只想要姐姐过得好好的。 二姐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心之人,战场上的成败哪能说得准,若是裴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二姐姐定会伤心的。 云初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可知道去哪边打仗么?” 云沁忙道:“是北边起了战事,韩公子说,那些贼人很是嚣张,宁城的老百姓吃尽了苦头。” 闻言,云初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塌。 难怪她会没来由地做那个噩梦。 梦里,韩子瑜站在裴源行的墓碑前自言自语了许久。 裴源行死在了北境宁城,死在了那场战场上。 许是侯府里的人没人在意他的死活,最后还是韩子瑜顾念着兄弟情分,亲自去了一趟宁城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与她合葬在了一起。 云初的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前世她在那场大火中丢了性命后,裴源行竟也没能活多久,就死在了战场上么? 听韩子瑜话里的意思,前世裴源行明知自己腿脚有伤,却还是领兵去了北边打仗,可梦里的韩子瑜也感叹过,那本就是一场早已成定局的败仗。 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云初抬起头,一双潋滟的眸子里面满是决绝。 “沁儿,多谢你告知我此事。” 她会去劝劝裴源行,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做傻事。 青儿姑娘跟着云初一道进书房的时候,裴源行着实吃了一惊。 他从书桌前站起身,迎着云初走了过来:“初儿,你怎么来了?” 云初直截了当地道:“你真的就要去北边打仗了么?” 裴源行眼眸微动,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向站在略微后面一些的青儿姑娘。 青儿姑娘摇了摇头替自己辩白道:“公子,我一个字都没说。” 冤死她了,她真是啥都没敢跟云姑娘说,只知道云三姑娘来找云姑娘后,突然就命她带她来见公子。 云初有些被裴源行的态度气到了,眉头拧起一个弧度。 这时候是该去在意是谁捅的消息么? “裴源行,你究竟是在做什么?你不知道眼下北边的状况有多危险么?” 前后两世,这是云初 室内立时变得一片寂静。 云初欲言又止。 裴源行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 他想娶她,可她呢? 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她一心想要跟他和离的前夫罢了。 “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他轻笑了一声, 打破了静谧:“其实战场上的事根本说不准, 我未必能活着回来。若我死了, 初儿,你便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嫁了。我虽不喜顾郎君却也看得出来, 他待你是极好的。” 顾郎君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人品又好,凭他在仕途上的成就,也断没有人敢再欺负初儿了。 倘若初儿嫁给了他, 他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只是我还想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若我真的走了。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初儿, 你嫁给顾郎君之前, 能不能为我守孝半年?无须半年,为我守孝三个月便好。 “若是得空, 还望你能去我墓碑前看看我。” 他忐忑地看了她一眼, 只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贪心过头了。 他停顿了一息, 又急忙道,“不用烧纸钱给我, 我在下面也用不到这些,烧一个你亲手缝制的香囊便好。”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痛, 胸闷到难以呼吸, 勉强憋回去的眼泪瞬间又冲出了眼眶, 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裴源行只觉得心底有种钻心的疼痛不住地往上翻涌, 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甜。 他并非想要惹她伤心,可今日一别, 焉知往后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 他一点都不想把她让给顾礼桓,光是想到她和顾礼桓结为夫妻伉俪情深,他就难以忍受。 可他又能怎么办? 打仗的事谁又能有把握呢。 云初小声地哽咽着,纤弱瘦小的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瞧着甚是可怜。 裴源行呆呆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她,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些许希冀。 在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在初儿的心里,是否也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她。 她纤长的睫毛因沾着泪水而根根分明,白皙的小脸上盈满了泪水。 他心里软成了一片,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温柔地将她揽在了他的怀里,低声哄道:“初儿,不哭了,好么?” 她抽咽了两下,非但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眼泪反倒流得越发汹涌了。 他喟叹一声,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触上她白嫩的脸庞,细心地替她擦拭着眼泪。许是他擦拭得不得要领,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他心疼地皱了下眉,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微凉的唇瓣朝她靠近了些,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初儿,你心里其实也是有我的,对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问得小心又忐忑。 她仰起头看向他:“别去,好么?” 去他妈的赏赐。 她才不要他去送死,她只想他好好的。 “初儿,圣旨已下。”他道。 云初知道,这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想了想,取下了腰间的噤步,将它递给了他。 他接过噤步,垂眸看了一眼。 是他先前送她的那块牡丹玉佩。 她睁着一双氤氲着水光的眸子:“望你平平安安,早日安然无恙地归来!” 她没回答他的问话,他却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的嘴角微
微翘起一个弧度,眉眼间也染上了些许笑意:“初儿,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是么?” 若是不在意他,又怎会为了他而哭? 若是不心悦他,又怎会将牡丹玉佩交给他,望他平安无事? 他的初儿,心里原来也是有他的。 她深吸了口气,眼尾和鼻尖早已变得通红,湿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我若是心里没有你,在得知顾伯母去云家探底的时候,就不会特意去顾家说清楚了。” 裴源行瞬间淹没在巨大的欣喜中:“你怎没让我知晓此事?老天知道我为着此事担忧了多久!” 她似娇似嗔地瞪了他一眼:“让你知道了心生得意么?” 他有些无措地道:“我哪有得意!” 他这不是怕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抢走么。 听闻顾郎君的母亲去女方娘家提亲,偏偏他那会儿还半点不确定初儿对他的心思,他能不心急么? “此次你若是不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一天都不会等你,隔日我便嫁给旁人,我还要带着我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裴源行有点想笑,却又抬手撸了一把脸忍住落泪的冲动。 她心里定然是担心他才会说气话。 他忽而倾身过来,吻上了她的唇。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从一下又一下的啄吻,到唇齿相依,透着无尽的缱绻温柔。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在她的耳畔轻轻落下一语:“初儿,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娶她进门。 穆雨娴坐在茶馆二楼的雅间里,透过半敞开的窗户神色淡淡地望着窗外。 不一会儿,伙计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壶热茶和几碟点心。 伙计来到桌前,将茶点逐一放在桌案上,脸上挂起了笑,一副殷勤得不得了的样子:“您还想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小的。” 穆雨娴坐在窗前愣愣地望着楼下,对伙计的话语充耳不闻,何嬷嬷怕茶馆里的伙计惊扰到她,赶忙冲着伙计递了个眼色,道:“你先下去吧。” 伙计在茶馆里做了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察觉到眼前的这位女客人浑身上下有种不怒而威的矜贵气质,想必应该是哪位高门大户的贵妇,遂也不敢再多言什么讨人嫌,弓着背默默退下了。 何嬷嬷提起茶壶,将茶杯斟得七分满,把热茶递给了穆雨娴:“夫人,您等了这么会子工夫定是渴了吧,喝杯热茶吧。” 穆雨娴仍看着窗外不作声。 何嬷嬷不由得心疼起自家主子来。 几日前,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行哥儿即将去北疆打仗,赶忙向侯夫人禀明了此事,侯夫人当时虽没说什么,可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了下人备好了马车,早膳也没来得及用就来了这间茶馆,在茶馆的二楼要了一个雅间,估摸着是要默默为行哥儿送行了。 何嬷嬷深知侯夫人心里的苦,遂又开口劝道:“今日虽说是行哥儿启程的日子,可依老奴看来,这出征的队伍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此处,夫人不妨先用些茶点,老奴自会盯着外头的。” 穆雨娴从窗外收回目光,抿了抿唇,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何嬷嬷心里自然明白侯夫人在在意些什么,在一旁提醒道:“老奴已将您亲手做的大氅交给了韩公子的母亲龚氏,请她以她自己的名义将大氅送予行哥儿,龚氏素来嘴紧,韩公子又一向跟咱行哥儿交好,谅必行哥儿收到大氅后,不会起什么疑心。” 穆雨娴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拿起茶盏抿了口茶。 何嬷嬷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再过些时日北边就该天冷了,有夫人做的这件大氅穿在身上,行哥儿也不会冻着了。夫人,您就放心吧。” 穆雨娴神色不变,睫羽却轻颤了一下,垂眸看着茶盏上面漂浮着几片茶叶,低声地道:“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何嬷嬷笑呵呵地道:“夫人您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幸而老奴跟了您多年,旁人就算不知道您,老奴总还有几分知道的,您啊,其实心里头还是有行哥儿这个儿子的。” “那件大氅搁在屋里也是可惜,不如给他穿了去,免得白白霉坏了反倒可惜。”穆雨娴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我有些饿了,去吩咐店里的伙计送盘荷花酥过来吧。” 何嬷嬷应了声是,抬脚出了雅间。 夫人还是这般嘴硬,就是不愿承认她早已把行哥儿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若真不在乎行哥儿,刚得知行哥儿即将领兵出战,夫人又怎会突然红了眼眶,一整天捧着行哥儿孩时的衣裳没说过半句话,辗转反侧了一宿都睡不着觉,次日天刚蒙蒙亮,就起身亲手缝制起大氅来。 时间紧迫,那件大氅还是夫人赶了几日才做好的呢。 她瞧在眼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夫人分明早就把行哥儿疼在了心上,只是夫人心里头总跨不过去当年的那一坎,怕是这辈子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思了。 不承认便不承认吧,只要夫人心里头明白就足够了。 一早,云初便出门了。 还未走到胡同口,青儿姑娘便小跑着追了上来。 “云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云初脸上一红,耳尖也隐隐有一种灼烧感传来:“我去送送他。” 那日她对他吐露了真心,他欢喜地紧抱住她不肯松手,两人在书房里独处了好久,他才舍得放她离开,送她回了年家胡同。 风清虽见了她什么都没说,但他素来机灵,还能猜不出来他们俩眼下是何关系么。 风清知晓了
此事,那月朗和青儿姑娘定然也全都知道了。 那日她问他哪一日启程,他笑着跟她说,她有这心思足矣,不用特意前来送他,最后被她缠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得松口,说他今日领兵离京。 思绪飘远之时,青儿姑娘忽而沉声道:“云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云初脚下一顿,扭头看向她:“为何?” 青儿姑娘微微别开眼,似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支吾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出了实情:“公子他……他昨日便已离开了京城。” 云初倏得睁大双眼:“昨日?他跟我说今日是他的出发之日!” 难怪那日她怎么追问他,他都不愿跟她说。 青儿姑娘挠了挠头皮:“云姑娘,公子也不是要瞒着您,他只是不想跟您辞别。他说他若是见了您,只怕他就舍不得离开京城,不愿再去北边了。” 这圣旨都下了,这仗是不得不去打了。 公子定然也是知道个中的厉害的,旁的不说,光是为了挣个好前程,能一辈子护住云姑娘,公子也只能硬下心肠不辞而别。 青儿姑娘暗暗叹了口气。 人是不能有软肋的,心里有了牵挂,就算是再厉害、再有胆气的人,也会变得顾虑重重,英雄气短。 云姑娘就是公子的软肋。 云初下意识地捏紧了被她握在掌心里的香囊,她终究还是没能将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送到他的手中。 他很早便开口问她要过香囊,可她那会儿对他无半分情意,一心只盘算着何日才能跟他和离,是以香囊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如今她做了香囊,他却离开了京城。 今日一别,还不知哪日才能相见。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香囊,愣愣地,半晌无语。 “云姑娘,公子临走前,托我将此物转交给您。” 云初伸手接下青儿姑娘递过来的东西。 她看了看放在掌心上的小泥人,眉头轻蹙,向青儿姑娘投去了疑惑的一瞥,迟疑地道:“这是……” 青儿姑娘有些不自在地咧嘴一笑:“听公子说, 这小泥人本是一对的,是他在夜市上买回来的。我曾在公子的书房里见过那个女娃娃,我瞧着眉眼间跟您很有几分相像呢。” 云初伸出手, 指腹轻轻地从泥娃娃的脸颊上抚过, 忽而想起她和湘玉一同逛夜市的那回, 她在一个摊位上看见了一对小泥人。 那日还是玉竹先瞧见的小泥人,玉竹笑着说那个小泥人跟她长得极像。 摊主说, 两个小泥人是一对, 一男一女,取‘花好月圆’之寓意。那会儿她听了此话后,就没想买它, 另外挑了一对小泥人, 是两个女娃娃, 跟湘玉一人一个。 “公子留下了那个女娃娃, 此次出门将它带在了身边,并叫我将这个男娃娃交于云姑娘您, 如此, 您和公子有小泥人陪伴在身边, 也不至于觉得太孤单,就像是您和公子一直陪伴着彼此。” 青儿姑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云初抬起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直直看进青儿姑娘的眼里:“他这么跟你说的么?” 青儿姑娘憨憨地点了点头,耳根子渐渐染上一层绯红。 昨日听到公子说出这种近乎情话的肉麻话, 还瞧见公子郑重其事地将男娃娃交到她的手中, 要她转交给云姑娘, 完了还啰里啰唆地叮嘱了她好久, 要她如何细心照顾云姑娘,让她只觉得出乎意料, 总疑心公子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现下竟还要她将此话再重述一遍,简直是要了她老命了。 云初鼻子一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溢出来,一滴滴砸落在小泥人的脸上。 屋外响起了叩门声,不过片刻,出去应门的丫鬟楠竹便将来人迎进了屋里。 云婉正在核对账房先生送来的账本,见来人进了屋里,便将账本搁在了一旁,嘴角弯了弯,道:“青竹,你今日怎么过来了?来,快坐下吧。” 楠竹去厨房准备茶点,云婉招呼青竹坐在了桌旁。 “大姑娘,二姑娘这会儿不在家么?”青竹问道。 云婉脸色微微僵了一瞬,轻声地回了句:“今日是十五。” 青竹恍然大悟。 她记得,自两年前裴公子启程去了宁城,这两年来,每逢初一和十五,二姑娘都会去京郊西山上的云济寺替裴公子祈福,保佑他平平安安早日归来。风雨无阻,二姑娘她一回都不曾落下过。 嫁人前,她和青儿姑娘一道陪着云初去过几次云济寺,那西山有两千多级台阶,上山下山,总得用上好几个时辰。遇到好天气还没什么,若是恰逢雨天,台阶便湿滑得厉害,到了大冬天,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宛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她心疼自家姑娘,也起过念头想要劝云初别去云济寺祈福了,好歹每逢阴雨绵绵的大冬天就别再去那边了,可自家姑娘是什么脾气,她再清楚不过,谅必也是不听劝的。 何况宁城的情形甚是严峻,战场上又向来刀枪无眼,多少做母亲做妻子的日日夜夜盼着北边传来打了胜仗的好消息,最后却只等来了他们家人的死讯,不问也能猜得出来,二姑娘的心里定然也是这般煎熬的。 楠竹端着托盘进了屋里,将茶水和糕点放在了桌案上。 云婉勉强地笑了笑,道:“青竹,一道用些茶点吧。” 青竹捧着茶盏,抬眸看着云婉:“大姑娘,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二姑娘。” 她自八岁起便在云初身边服侍了,撇开云老爷、邢氏和四少爷不提,三位姑娘都是极好的,她在云家当下人这些年,几乎没
受过什么委屈。 一年多前,二姑娘做主让她嫁了人,还给她准备了嫁妆。夫君忠厚老实,待她分外细心,婆婆也是个好相与的。 今日她得了天大的好消息,便急急忙忙赶来年家胡同找二姑娘,想要将消息告知二姑娘,也好让二姑娘宽下心来。 云婉的手微微有些颤:“什么好消息?” “今日有捷报传来,北疆大捷,裴公子领兵剿敌两万余人,缴获战马近三千骑,不日便要凯旋回京了。” 云婉放下茶盏,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真的么?这果真是天大的喜事!” 这两年来,她心里也总是揪着。 她看着青竹,眼角眉梢噙满了笑意:“青竹,多谢你特意跑来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今晚初儿可以睡个好觉了。” 得亏青竹相熟的人多,一向消息灵通,不然她们姐妹俩还要等到帖了告示才能得知今日这个好消息呢。 青竹嘿嘿一笑,羞红着脸小声道:“大姑娘客气了,您和二姑娘待我宽厚,我无以为报,眼下我得了好消息,自然第一就得来告知您和二姑娘一声。” 虽说再过些时日,裴公子就要回京城了,但二姑娘能少焦心几日也是好的。 日子过得飞快,唯有云初,总觉得时间过得委实太慢了些,每日数着日子,心想着还有几日才能见到裴源行。 到了裴源行回京那日,云初一早便带着青儿姑娘出了门。 玉竹本也想跟着一同过去的,只是她婚期将近,手里头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她去忙活,被云初苦劝了一番,又见青儿姑娘拍着胸脯说会细心保护二姑娘,这才没跟着一道出门。云婉要照顾璇姐儿,香料铺子里事又多,索性也留了下来。 因着打了胜仗的缘故,今日街上格外热闹,莫说是那些平日里就爱凑热闹的人了,就连内宅妇人小姐也跑到街上来了,就为了一睹裴大将军的风姿。 青儿姑娘是个身手利落的,拉着云初穿梭于人群中,硬是在层层叠叠的人堆里占了个好位子。 云初望着城门的方向,浓长的眼睫颤抖得厉害。 虽知今日裴源行回京,可她心里还是慌乱得很。 两年未见,他过得还好么? 他有没有受过伤? 这两年间,因着宁城起了战事的缘故,和京城通信极为不便,每回她总得盼了好久,才能收到他写给她的书信。 路途遥远,北边战事又吃紧,每回不是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一封书信,就是一来就来了好多封。 每封信她都读了又读,每回思念他思念得紧了,她便又会把信翻出来重新再读一遍。 两年不见,他分明还是那个嘴硬的他,在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要么就是细细叮嘱她一番,总担忧她又吃不好睡不好了。 她在信里问起他过得如何,他却只跟她说昨夜月色极好,也不知她在京城能不能看到同样的月色。有一回他还在书信里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道是梅花开了,他摘了一枝梅花放在他的枕头边,闻了一晚上的梅花香,却一字不提他在宁城过得怎么样。 他从不跟她提他是否受过伤、北边的情形是否凶险、他每日的伙食如何,也不曾提过他睡的床板硬不硬。 即便他一句不说,她大抵也猜得出来他在那边的生活甚是艰苦。可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不肯吐露半分。 他不愿她在远方忧心他的处境,那她便也不再问了。 可他身处战火纷飞的宁城,又叫她如何能放得下心来,故而每月到了初一和十五,她便是再忙,也会抽空去一趟西山上的云济寺替他祈福。 思绪游移间,近旁两个妇人之间的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此次裴大将军大胜,圣上龙心大悦,说是要封裴大将军侯伯之爵呢。” “是么?那可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旁人真是羡慕也羡慕不过来!” 一个穿着宝蓝色杭绸直裰的男人哼了一声,道:“福气?!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哪懂得战场上的事!刀光剑影的,一个不小心就丢了性命,真当打仗很容易么?你们是不知道先前北边的情形有多可怕,若不是裴大将军这两年领兵几番击退了敌人,指不定当地的老百姓现下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呢。” 另一个穿着玄青色直裰的男人插嘴道:“是啊,我听人说,裴大将军虽年纪轻轻的,却骁勇善战,直接活捉了那贼人的首领,之后贼人节节败退。苦熬了两年,这下北疆的老百姓总算有几年安稳日子可以过了。” 青儿姑娘眼尾微挑,跟云初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领兵打仗的可是她家公子,只要公子一出马,能不将那些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么? 云初眨了眨眼,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一如两年前他跟她承诺的那般,他打了胜仗,最重要的,他活着回来了。 可这两年里,他又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头? 青儿姑娘踮起脚尖,越过众人眺望着远处,忽而拉住云初的手腕,一脸欣喜道:“云姑娘,公子……公子他回来了!” 云初猛地抬起眸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哪儿?” 青儿姑娘伸手指了指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朝她们这边徐徐而来的男人,嘴里嚷嚷道:“那人我知道,他就是公子身边的副将黎公子。” 直到黎副将从她们面前经过,云初也没等来她等了两年之久的那个人…… 回到年家胡同时,已过了午时。 胡同里寂静无声,也不知是不是都去歇午觉的缘故。 云初怏怏地推开大门,饶过障墙,进了院落,只听楠竹喊了句“二姑娘回来啦”,她抬头望过去,看到那道身
姿挺拔的身影时,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他的名字分明已到了嘴边,可嗓子眼却像是堵了团棉花似的。 他循声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眸子里满是细碎温柔的光。 他风尘仆仆的,比出发去宁城的时候黑了些,似乎也瘦了些,却不减他的俊朗,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沉稳。 “初儿。”他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温柔又低沉,“我回来了,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