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火葬场纪事(重生)》作者:岩谨
文案:
女主视角
商贾之女云初冰肌玉骨,皓齿星眸。
因救了晋安侯世子裴源行落得残疾之身。
世人叹息,姑娘怕是嫁不得好人家了。
云初也这么觉得,直到侯府派人上门提亲。
大婚之夜,烛火摇曳,
一袭火红嫁衣的云初红着小脸坐在合欢床上,
喜烛燃尽,晨光熹微,
都不见裴源行踏入她的房门。
婚后,她安分守己,恪守规矩。
小姑子刁难,他视若无睹;
她跛腿难行,他无动于衷;
在世子眼里,她算不得世子夫人,只是个瘸了腿的跛子。
再后来,裴源行带回来一位娇滴滴的姑娘。
她才知道,那位姑娘是自幼便与裴源行指腹为婚的前未婚妻。
下人来报时,她刚喝下避子汤,
她推开丫鬟递过来的蜜饯,任由苦涩的滋味从舌根蔓延……
男主视角
裴源行狠戾隐忍,阴沉敏感。
身为次子,他锋芒尽敛,蛰伏十年,
只为有朝一日,攀上巅峰。
人人都道,晋安侯府世子知恩图报,娶了云家那位瘸了腿的姑娘,
却不知,他忽视她,冷落她,
即便她成了人人羡艳的晋安侯世子夫人,
在他心里也不作数。
直到那场大火。
他永远记得,房梁倒塌之际,她眸中的万念俱灰。
那一瞬,他的心仿佛被生生剜去。
一睁眼,裴源行回到云初救下他的那一日。
这一世,他要替她遮风挡雨,一生相护。
只是,他不知道,前世,随云初一同被吞噬在大火中的,
还有她签下的那张和离书……
阅读指南:
1v1,双洁双处,身心只有彼此,he;
高亮:不是爽文,不是爽文,不是爽文,就是常规火葬场文,前期虐女,后期虐男,最后he,如有任何不适,可随时点叉;
双重生,男主带记忆重生,女主一点点恢复记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初,裴源行 ┃ 配角:下一本《分手第五年》 ┃ 其它:下下本《这白月光皇后我不当了》
一句话简介:嘴硬,还爱喝醋
立意:珍惜眼前人 【捉虫】 “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坐在梳妆台前的云初声音轻柔地说了句。 一旁的丫鬟玉竹侧脸望了望窗外,忍不住回道:“今儿天气晴朗,看着不像是会下雨呢。” 近来天气不错,一连多日放晴,理应不会下雨才对。 只是少夫人向来不是个武断的,她这般断言,自然有她的道理。 难道…… 玉竹目光复杂地看向云初的脚,心疼得揪了一下。 “少夫人,您可是腿又疼了?” “是有点,但不碍事,先去祖母和婆母的屋里请安要紧,待回屋后,你再帮我敷点药便是了。” 玉竹沉默了一瞬,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愤愤然道:“老爷也未免太疏忽了些,当初您的脚受伤,大夫只来府上帮您看了两回伤,老爷便没再请过大夫了,如今却尽让您平白地吃这些苦头。早知如此,奴婢……” 玉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给生生打断了。 云初眉头微微蹙起:“外面发生了何事,怎的这般吵?” 玉竹忙应了句:“奴婢去院子里问问。” 玉竹放下手中的梳子,尚未走到外间,迎面就撞上匆匆进了内屋的丫鬟青竹。 “怎么了青竹?” 青竹素来稳重,云初鲜少见到她如此慌张莽撞的样子。 青竹道:“回少夫人的话,世子爷昨日到了通州,估摸着这两日便会回侯府了。” “是世子爷差人传来的消息吗?” 青竹捏住袖口的力道收紧了些,抿了抿唇,半晌才回道:“方才奴婢听到秋菱在院子里嚷嚷着说世子爷乘的船已在通州靠岸,秋菱还说世子爷怕是这两天便可回府了。” 秋菱,是在裴源行书房里伺候的一等丫鬟,打小便在他身边服侍他。 玉竹奇道:“秋菱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真是奇了怪了,少夫人可是堂堂的世子夫人,少夫人尚且没有世子爷的任何消息,秋菱倒先得了消息了,她倒不信了。 云初微微低下头,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 裴源行是十月底出门的,一个多月了,她不曾收到过他的信笺,眼下就连秋菱也已知道他人到了通州,他却没想过叫人捎个消息给她。 她本以为自己对他已不抱任何期待了,但心口依然隐隐涌上些许酸涩。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她不在意。 不在意,故而她只能通过旁人之口知晓他的近况。 云初抬起头,朝面露忧色的两个陪嫁丫鬟淡淡一笑:“时辰不早了,先跟我去长辈屋里请安吧。” 向太夫人请过安,玉竹和青竹又跟着云初一道去了侯夫人所住的兰雪
堂。 侯夫人是裴源行的嫡母,裴源行五岁的时候,六岁的嫡长子裴源律因病逝世了,隔了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裴源行的生母阮姨娘也去世了。 自那之后,侯爷便将裴源行抱去了侯夫人的屋里。再后来,侯爷见他争气,又想着他多年来一直养在侯夫人的名下,算起来也跟嫡长子差不多了,便递了折子,请封世子。 裴源行打过仗,立过功,封世子的圣意很快便下来了。 云初落了座,请过安后,侯夫人把云初娘家要她回一趟娘家的事跟她说了。 “今早,你娘家那边差人报信,说你母亲这两日身子微恙,左右这几日府里也无甚大事需要料理,你趁便回一趟娘家看看你母亲吧。” 侯夫人出身于名门望族,虽无国色天香之貌,但胜在气质雍容华贵,做事大方得体,让人见了便会心生敬意。 云初轻轻应了声是。 侯夫人扬声唤了句:“何嬷嬷。” 何嬷嬷捧着一个盒子走近前来,侯夫人示意何嬷嬷将盒子递给云初。 “方才我叫何嬷嬷去库房里找了支人参出来,你将人参送去给你母亲补补身子,若是还需要什么,尽可说与我知道。” 云初一脸恭顺地接下何嬷嬷递来的人参,道了声谢,见无其他事要交代,便退出了侯夫人的屋子。 刚走出屋子,便遇见了同样前来请安的裴珂萱。 云初微微颔首,朝她喊了声:“五妹妹。” 裴珂萱冷哼了一声没作答。 云初早已习惯了小姑子的阴阳怪气,便也没放在心上。 “有些人啊,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娘家主母病了,不想着自己掏钱买药材,反倒惦记上别人的东西,恨不得别人能赏支人参给她,也不嫌臊得慌!” 云初脸上的神色僵了一下,只一瞬,便就恢复了镇静。 也不知裴珂萱在屋门外站了多久,不过听她话里的意思,她该是知道婆母送了人参要她带回去。 裴珂萱虽是侯府的庶出女儿,却因其生母施姨娘在侯爷面前很是得宠,连带着侯府的下人们都很巴结裴珂萱这位庶出姑娘,又因施姨娘成日里惯着她顺着她,把她养得甚是骄纵任性。 是以嫁进侯府这么些日子,云初便知,裴珂萱遇到她,从来都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云初懒得去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转身便要离开。 “哎,二嫂这般急急忙忙地要回娘家,怎就不关心二哥哥此次出远门,不辞辛苦地是去接何人回来?” 云初回头朝她望去,对上她满含挑衅意味的目光。 裴珂萱这番态度待她,是因为知道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她这位世子夫人是个最没底气的人。 讨太夫人嫌、被夫君无视,云初自认没资格跟裴珂萱叫板,只能暗劝自己莫要在意裴珂萱的嘲讽。 逞一时之气跟裴珂萱针锋相对,闹到长辈面前,不过是让自己显得可笑,自取其辱罢了。 云初神色淡淡地从她脸上收回视线:“多谢五妹妹费心。不过,这事,世子爷回来自会跟我说,五妹妹不用太过操心。” 裴珂萱喉头一哽,待张了张嘴欲要再讥笑她两句时,云初的裙角已消失在院门外,气得她直跺脚。 一旁的丫鬟穗儿忙宽慰道:“姑娘不气,不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裴珂萱的眉眼间兀自带着点恼怒:“我好心想要点醒她几句,她竟当我多管闲事,当真是不知好歹!” “姑娘自然是热心肠,只可惜少夫人愚钝,不识好人心。待世子爷回府了,少夫人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恨不该如此待您,辜负了您对她的好意。” 闻言,裴珂萱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来,笑吟吟地瞟了穗儿一眼,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在理,但凡她是个知道好歹的,当初也断不会厚着脸皮嫁进我们北定侯府!” 玉竹跟着云初出了院子,她素来是个肚子里搁不住话的,见四下无人,禁不住低声埋怨道:“分明是侯夫人客气,送了支人参给您让太太调养调养身子,怎的到了五姑娘的嘴里,反倒变成了您和您娘家看中了侯府的人参? “云家身份虽不如他们侯府高贵,但好歹也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了,又不是那等赖在侯府打秋风的穷亲戚,再穷也不至于用不起一支人参,哪里就稀罕他们侯府送的东西了?五姑娘大可不必说那些话来膈应人!” 青竹见她越说越过火,忙使了个眼色给她,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玉竹咬了咬唇,偷偷瞄了眼云初略显苍白的脸色,虽心里仍有不甘,终究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云初坐进马车,放下帷帘,暗暗叹了口气。 诚如玉竹所说,云家不缺钱,裴珂萱也确实太小瞧云家了。 可她心里也明白,虽不差买人参的那些银两,父亲平日里也委实没少打侯府的主意。 她嫁进侯府不过三个多月,父亲已三番五次托她求世子爷多帮衬着点云家,她夹在中间难做人,每回都是她私下里自己掏银子想了法子解决。 父亲如此费尽心机地想要占尽世子爷的便宜,也难怪裴珂萱敢出言讥讽她。 尊严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旁人给的。 只可惜父亲悟透不了内中的道理。 即便他心里是悟了,怕是他也舍不得不从侯府身上扒些油水下来。 想到待会儿还得在父母亲面前周旋一番,云初就觉得头疼不已。 母亲会传信给侯府说她卧病在床,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前两日父亲便已差人送了家信过来,信里提到近日四弟闯了祸,把人打伤了。 父亲在信里特意交代她,要她找
个机会跟世子爷提及此事,说服世子爷出面找人疏通关系,势必尽早摆平此事。 她这边还未给父亲任何答复,今日便又从婆母口中得知母亲报恙,要她回娘家探病。 母亲哪是真病了,不过是父亲想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把她骗回娘家,只怕她一进家门,父亲便会迫不及待地追问她事情办得如何了。 她一介商户之女,却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她,说她高攀,说她能嫁给世子爷靠的就是她这条伤腿。 外人都夸侯府知恩图报,她瘸了腿了,侯府上上下下却不曾嫌弃过她半分,照样将她迎娶进门,给了她世子夫人的名分。 整个京城的女人都艳羡她福气好,可又有谁知道,她在侯府过得甚是艰难。 太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话里话外皆是瞧不上眼云家和她这个孙媳妇的意思。 裴源行的五妹妹裴珂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逮着机会就对她冷嘲热讽一番。 假使被她们知道父亲总在偷偷打着侯府的念头,她在侯府里的日子岂不是更过不下去了? 至于她的夫君裴源行…… 成亲三个月之久,裴源行一直待她极为冷淡。 新婚那夜,她一个人枯坐在新房里,等了他一整个晚上。 直到天亮,他都不曾回来…… 下人端来热茶默默退下,云老爷才跟云初谈起了正事。 “初儿,你四弟那件事……你可跟世子提过了?” 云初垂首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有点想笑,却又不免感到一丝悲凉。 说什么要她回娘家探望病中的母亲,却一上来就心急地追问四弟的事情料理得怎么样了。 指望世子爷帮忙,父亲真以为她在裴源行面前很得脸吗? 她从茶叶上收回视线,沉吟着该如何作答方为合适。 她将茶碗搁回茶几上,抬眸看着他:“父亲,四弟出事前世子爷便已出了远门,路途遥远,眼下他尚未回京,四弟的事又不便在书信里跟他提起。” 云老爷眉头一皱,捋着胡子一言不发。 云初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着痕迹试探道,“远水救不了近火,父亲既是心里着急,不如另想别的法子了结此事,也好早日放下心来。” 她只能用迂回的方式应付他。 她深知父亲的脾性,他唯一想要的,便是将整个云家死死栓在侯府这棵大树上,能占到些便宜是一些,最好能榨干她的每一分利用价值,也不枉让她嫁入侯府。 云老爷猛地沉下脸来:“你这说的是什么糊涂话!但凡我还有别的法子可想,又怎会老着脸皮求你跟世子爷提及此事?我不管你是哄着世子爷讨他欢心也好,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惹他怜惜也罢,总之你尽早帮我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云初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讨他欢心…… 惹他怜惜…… 父亲还真是看得起她啊。 愣神间,下人过来禀告,说云夫人邢氏身边的秦嬷嬷已在书房门外候着了,说是邢氏差她过来接云初去她屋里。 云老爷该吩咐的已吩咐完了,旁的他也没兴致跟云初说,见邢氏差人来找云初,忙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今日你既回来了,趁便就去看看你母亲吧。” 云初巴不得他别再揪着她不放,忙站起身,跟着秦嬷嬷去了邢氏屋里。 邢氏是云初的继母,是在云初同胞妹妹云沁两岁的时候嫁进云家的。 邢氏坐在榻上,吩咐丫鬟将捧在手里的两套衣裳递给云初。 云初扫了眼手中的衣裳。 是两套薄如轻纱的寝衣。 云初的脸颊瞬间变得红透。 这寝衣穿与不穿,无半分差别。 她开口婉拒道:“多谢母亲的好意,只是女儿用不着这些。” 邢氏怒其不争地白了她一眼:“叫你收下你便收下!” 她叹了口气,佯装出一副关切云初的样子,“如今你和世子爷已成亲三月有余,可你肚子里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虽说世子爷暂时还没有要纳妾的意思,但你作为他的正妻,也该对子嗣之事上上心才对。 “且不说我们云家只是商贾人家,能跟侯府结亲,的的确确是我们云家高攀了他们侯府,单说你自己,也该有些自知之明。” 邢氏的视线缓缓从云初的小腿处掠过,语气里透着那么点意味深长,“你啊也该替自己好好筹谋筹谋,早日给世子爷生下个儿子,那儿子自然就是侯府的长孙。到了那时候,即便世子爷真纳了妾,你也能在侯府立足。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云初哪会看不明白她的眼神。 邢氏是在暗示她,她瘸着一条腿嫁给裴源行,裴源行心里怎会不嫌弃她,何况侯府那种高门世家,三妻四妾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她唯一的胜算便是抢在裴源行纳妾之前先诞下嫡长子,母凭子贵,到时即便她再遭人厌恶,也不至于没法在侯府存活下去。 邢氏见她默不作声,转而又像是闲聊般地提起了云初的同胞妹妹云沁。 “时间过得真快,你已嫁为人妇,沁姐儿也一天天长大了,再过几个月,她便及笄了,也到了该考虑她终身大事的时候咯。 “前两日丁家找了媒婆来我们家提亲,说是他们家的三公子想娶沁姐儿,你父亲正思量着要不要应了这门婚事。” “丁家几代都是皇商,沁姐儿若真嫁过去,吃穿用度自然是不用愁的,只是……”邢氏轻轻一笑,继续道,“他们家那位三公子,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脾性,也不知道沁姐儿嫁过去后,有没有能耐劝他就此收了心,安安分分地守着自家妻子过日子。” 云初面上仍保持
着镇定,细指却紧紧捏住了手中的寝衣。 邢氏跟她提起三妹妹的婚事,无非是为了敲打她、警示她,她别妄想着成了世子夫人后,娘家就能任她由着性子做事。 娘家是奈何不了她这位世子夫人,但三妹妹的后半生可还牢牢地捏在他们的手里呢。 她唯有一心为娘家的利益着想,三妹妹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 云初紧抿了一下薄唇,不肯收下寝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来了。 “母亲,这会儿也到了您歇午觉的时辰了,女儿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邢氏见她没再推辞她送的那两套寝衣,明白她是个识时务的,便也不再闹腾了,忙顺水推舟道:“你出一趟侯府也不容易,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趁今日有空,赶紧去看看沁姐儿吧。” 云沁见了她,欢喜得不得了。 “二姐姐!” 她拉着云初的手在桌前坐下,“二姐姐,你来得刚好,我前几日刚绣好了一条帕子想要送你,你便来了,你快看看可还喜欢?” 云初朝她柔柔一笑:“三妹妹绣的,我自然喜欢。” 姐妹俩聊了一下近况,说到前些日子遇到的事,云沁笑得滚倒在云初的怀里。 丫鬟玉竹不由笑道:“三姑娘都快要及笄了,还这般小孩子脾气,以后嫁入婆家可怎么当家,让下人信服呀?” 云沁脸色大变,缓缓坐直了身。 她咬了咬唇,道:“二姐姐,前几日文竹去母亲屋里送东西,在门外听到父亲和母亲谈起了我。” 她眼眶泛了点红,微微垂下头,“他们好像在帮我相看……”许是她觉得有点碍口,默了片刻才艰涩开口道,“我的……未来夫婿。” 云初浑身一僵,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 “我听人说,那丁家的三郎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堪。二姐姐,这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有些求救般地望着云初。 云初朝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手中的帕子却被她攥得死紧。 “傻丫头,相看也是要看好几家的,哪有看一家就成的。”她顿了顿,宽慰道,“你且放宽了心,只要我在,便不会让你所嫁非人!” 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云沁长长舒了口气,扑进云初的怀里搂住了她的脖子,一旁的文竹摸了摸胸口感叹道:“少夫人这么说,奴婢也就放心了。” 云初眼眶一热,细细密密的酸涩感瞬间袭上心头。 三妹妹竟为此事忧心了那么多天。 说来说去还是父亲和邢氏太不把她们三姐妹当回事。 为了云家的利益,大姐在三年前嫁了个混账东西,日子过得不舒心,她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三妹妹落入同样的境地。 邢氏本就不是她们姐妹三人的生母,便是在父亲眼里,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过是为他所利用的棋子罢了。 纵使父亲再唯利是图,只要她一日还是侯府的世子夫人,父亲就不会、也没胆量在没得到她首肯的情况下将三妹妹嫁给丁家那个纨绔哥儿。 走出云家宅门时,外头已下起了雨,不过片刻,豆大的雨滴已朝油纸伞砸了下来。 早起时云初便隐隐觉得腿疼,这会儿腿愈发疼得厉害,像针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扎着她。 玉竹见她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心知她定是腿疾又犯了。 “少夫人,不如先去医馆里看看吧。” 云初透过雨帘打量着天空。 天色已晚,倘若去了医馆再回侯府,怕是早就天黑了。 “算了,时辰不早了,一来一回地太费时,还是赶紧回侯府吧。” “可是您的腿……”玉竹终是忍不住吐露了半句,怕伤到云初的心,又堪堪止住了话头。 云初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色:“不碍事,回府后你拿药帮我敷一下便是了。” 她的腿疾其实看不看大夫也无甚差别了,还不如早些回府,敷过药也就能少疼一些了。 回到她和裴源行所住的听雨居,她坐下后,低声叮嘱玉竹:“拿着钥匙去我库房里取一些燕窝送去祖母和母亲屋里,就说是母亲托我带回来的。” 玉竹接过库房钥匙,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那些可是少夫人私人库房里的东西,哪样不是少夫人用她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买来的? 云初见她站着不动,忙催促道:“快去吧。” “少夫人,那些都是你用自己的私房钱买来的燕窝,为何平白送给旁人?” 不是她小气,只是这侯府上上下下,又有哪个给过少夫人好脸色了,凭什么将这些好东西随便送人。 便是拿来喂狗,也好过便宜了侯府里的这些人! “母亲虽话不多,但待我这个儿媳妇一向不薄,送些燕窝给她补补身子也是应当的。” “至于祖母……”云初的脸色平平淡淡的,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若是哪个嘴碎的多嘴说了什么,让祖母知道母亲得了燕窝她却没有,依着她的性子,怕是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了。” 玉竹鼓起了腮帮子:“奴婢晓得您的意思,奴婢不是不舍得将东西给太夫人和侯夫人,但太太哪里给过您什么东西了,干吗让太太当这个便宜好人?那可都是少夫人您用自己的银子买来的燕窝,您不会自己做这个人情吗?” 云初:“趁现在雨下得小,去库房里找找,早点把燕窝送过去吧。” 玉竹知道,少夫人这是不打算再提此事了。 她刚要退下,云初又倏然喊住了她:“别忘了撑把油纸伞,莫要淋着雨了。” 待屋里只剩下云初和青竹,青竹开口劝道:“玉竹一向性子急,心思单纯,有时说话没个分寸,但她也是一心向着少夫人的。” 云初
眉眼温柔地冲她笑了笑:“我知道,谁待我好,我心里都清楚。” 她缓缓将视线投向了屋外,雨更大了。 玉竹的憋屈她都懂,她自己又何尝甘愿让邢氏平白当这个好人,可侯府人多口杂,侯夫人刚送了一支人参给她,五姑娘便急着对她闲言碎语了。 云家的地位自是没法跟侯府比,可云家并不缺钱,何必在一些能用银子买来的东西上贪侯府的便宜,白白落人口实。 青竹比玉竹心细,瞧出来云初心情低落,忙另找了个话题,免得云初心里越发不好受。 “少夫人,太太送您的那两件寝衣,您打算如何处置?” 云初自嘲般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将衣裳收起来吧。” 将寝衣收下,不过是为了应付邢氏罢了。 莫说她不屑用这种法子去讨好裴源行,即便她肯撇下颜面用这法子讨他欢心,想必也只会适得其反,令他越发不待见她。 云初再清楚不过,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最让裴源行嫌恶,那便是她腿上的那道疤痕。 穿上那套寝衣,岂不是摆明了将她腿上的那道疤露给裴源行看! 青竹帮云初涂了药膏,又绞了块热帕子帮她敷脚。 脚上的疼痛略微缓解了些,丫鬟紫荆便来传禀说世子爷就快要到了,太夫人遣了人过来,要少夫人赶紧去侯府的大门口迎接世子爷。 青竹赶紧将帕子放在一旁,服侍云初穿戴整齐,确认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不妥,才和云初一道出了屋。 雨势不知何时又变得大了些。 青竹撑着伞,跟着云初步履匆忙地朝大门口去,待她们赶到时,世子爷一干人等已到了垂花门外。 云初脚下微顿,抬眸间瞥见一只纤纤玉手穿过被撩开的帷帘,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姑娘脚刚落地,裴源行已伸手接过长随递过来的油纸伞,将姑娘拢在伞下,大概是怕她淋着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住伞柄,将伞朝姑娘那边倾了倾。 姑娘抬首望着他,嘴角和眼中皆有笑意倾泻而出。 妥妥一对璧人。 雨水“啪嗒啪嗒”落在伞面上,瞬间让云初回过神来。 云初轻轻呼出一口气,上前对裴源行福了福身:“妾身见过世子爷。” 裴源行的目光扫了过来,面上不显,眼底却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不过一瞬,眸中的神色便已迅速褪去,朝云初略略颔首,便又挪开了视线。 云初的心霎时就提了起来。 方才一心想着别耽搁了时间,不曾顾及到隐隐泛着疼的腿,竟未留意到自己匆匆赶来时脚跛得厉害。 现下想来,裴源行定是注意到了,才会显露那样的眼神。 她一直知道,只要她脚跛得厉害,她便能透过他的目光感受到他对她的嫌恶。 事已至此,也无所谓裴源行厌不厌弃了,云初收敛起所有心思,开口提醒道:“祖母已在屋里等着世子爷了。” 裴源行神色淡漠地“嗯”了声,看向身侧的姑娘,“那就先去祖母那。” 姑娘笑吟吟地回视着他,点头道:“盈儿已五年不曾跟太夫人相见,真是想念得紧。” 云初识相地朝后退了退,方便他们过去。 自称“盈儿”的姑娘从她跟前经过时,视线在她身上停滞了一下。 云初自然没错过她眉眼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轻视与好奇。 盈儿姑娘收回视线,抬起头,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掩唇轻咳了一声,略显羞窘地别开了眼。 颐至堂。 还未掀起帘子,云初便听到屋里传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 她抬脚踏进屋里,朝太夫人行了个礼,太夫人收敛住脸上的笑意,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云初早已见惯了太夫人的这副作态,眸眼低垂,波澜不惊地落了座。 盈儿姑娘似是很得太夫人的欢心,不消片刻,太夫人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 “盈儿,你跟行哥儿这一路上走得可还顺当?” 盈儿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劳太夫人挂心,一路上源行哥哥都照顾得甚是妥帖,盈儿不曾担忧过半分。” 太夫人朝裴源行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 她看了眼盈儿姑娘,道,“跟着行哥儿叫我祖母吧,叫我太夫人未免太生分了些。” 盈儿姑娘抱着太夫人的手臂,软软地撒娇道:“盈儿听祖母的。” 太夫人笑着颔首道:“知道盈儿听话。” 太夫人身边伺候的冯嬷嬷走过来请示道:“太夫人,小厨房那边已将晚饭备好了,您看……” 太夫人:“叫他们摆饭吧。” 盈儿姑娘很有眼色地起身搀扶住太夫人,太夫人忽地收住脚步,睨了眼跟在后头的裴源行和云初,面色淡淡道:“你们俩也留下来一道用饭吧。” 侯府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太夫人又和盈儿姑娘五年未曾见过面,用饭时两人一问一答,好不热闹。 “外……嗯,祖母,我原想着再早点赶来看您的,都怨盈儿自己玩心重,许久不曾出过远门了,到了济宁,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她瞟了眼裴源行,脸上带了些羞赧,“也亏得源行哥哥能耐住性子,陪着盈儿买了好多新鲜玩意儿呢。” 太夫人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哦,是吗?”顿了顿,语气里透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行哥儿是该多陪着你一些才是。” 盈儿姑娘似是没察觉到太夫人的异样,仍坐在饭桌前喋喋不休:“也不知是不是逛街时太贪嘴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了客栈后,盈儿就觉得身子不适直犯恶心,一连几日都卧病在床下不了地,盈儿担心如
此一来会不会耽搁了上船的时辰,倒是源行哥哥一再劝我放宽了心,早几日到晚几日到也无甚差别,还特意请了大夫为我看病,盈儿这才没吃什么苦头呢。” 太夫人细细打量她的脸颊,道:“难怪我今日瞧你瘦了不少,如今你就放心与我同住一处,我会吩咐小厨房多做些药膳,让你好好补补身子。” 盈儿姑娘朝她甜甜一笑:“盈儿就知道您最疼盈儿了。” 云初垂眸盯着碗里的米粒,夹了一口饭菜送入嘴里,对饭桌前的嬉笑声充耳不闻。 用完晚膳,云初带着青竹回了听雨居。 在净房洗漱过后,云初披着一头湿发在梳妆台前坐下。 青竹拿着帕子仔细绞干她的头发,道:“少夫人,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云初“嗯”了一声,拖着疲累的身子躺在了床上。 她早已睡意浓浓,倒是很快睡过去,忽而又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睡意顷刻间消失不见,云初倏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裴源行那张好看的面孔。 分神间,他已伸手扣住她的细腰,覆了上来。 感觉到自己亵衣的衣带松开了,他的大掌掐住了她纤细的腰,肆…意中无半点温柔,云初悄悄攥紧了被子,咬着唇淡淡地承受着,只是一个没忍住,还是轻呼出声。 男人一愣,抬起头。 云初局促地侧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窘迫。 裴源行望着她泛着潮…红的脸颊,喉间突然溢出一声轻笑。 他钳住了她下颚,埋首在她锁…骨处,再度吻了上去。 云初的眉头愈发拧紧了些,眼尾通红,由着他予取予求。 一时云收雨歇,裴源行披衣下了床,没再瞧一眼累瘫在床上的云初,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守在屋外的玉竹放轻脚步步入内室,她朝床前凑近了些,低声问道:“少夫人,要奴婢伺候您沐浴吗?” 云初睫羽微微上抬,声音微弱地回了句:“扶我去净房吧。” 她两腿打着颤,那股撕…裂的痛感还未消散,她软着身子被玉竹扶着进了净房。 玉竹在浴桶前跪下,瞧见云初身上密密麻麻的印记,怕云初疼,她特意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洗。 想到少夫人变得异常肿…胀发红的右脚,玉竹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咬牙埋怨道:“世子爷也太不疼惜少夫人了。” 虽说成了亲的夫妻总免不了要做那档子事,但世子爷就不能待少夫人温柔些吗? 何况少夫人还患有腿疾,世子爷为何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哭腔,“少夫人,要不要差人去叫大夫过来看看?” 云初望着玉竹,玉竹的眸光中闪着盈盈泪光,分明是心疼得要死。 云初朝她柔柔一笑,宽慰道:“也就看上去肿得厉害,倒不觉着如何疼。是老毛病了,大半夜地叫大夫进府看病,一时半会也治不好我这脚,倒免不了闹得整个侯府鸡犬不宁,到时候又平白惹人说闲话。” 她这腿疾若是好治的,早就痊愈了。 她刮了刮玉竹挺翘的鼻尖,“好玉竹,快别哭了,给人看到你哭鼻子,又该笑你了,待会儿帮我揉一揉便没事了。” 一早,云初还坐在梳妆台前由青竹服侍着梳妆打扮,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便已给她端来了补药。 虽隔些日子便会端补药过来让云初补补身子,只可惜当初云初受伤后没及时得到医治,自嫁入侯府后,她喝了这么久的补药也没能让腿疾好转半分。 姚嬷嬷拿着托盘站在云初面前,道:“少夫人,小厨房刚熬好了药,趁药汤还热着,赶紧喝了它吧,凉了便没什么药效了。” 云初颔首道:“多谢嬷嬷特意送补药过来。” “少夫人客气,折煞老奴了。” 一旁的玉竹愣愣地看着前方出神,许久不见她伸手接过汤碗。 青竹只得上前接过补药递给云初,见姚嬷嬷退下了,忙推了推仍在发愣的玉竹,她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着青竹。 “怎么了,青竹姐姐?” 青竹伸手戳了戳玉竹的额头:“你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的?” 玉竹不自在地搓了搓褙子,瞄了眼云初,欲言又止。 云初将汤碗放在一旁,朝玉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握住她的双手,柔声问道:“是不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玉竹眼眶红了红,用力摇了摇头:“奴婢没受任何委屈。” “真没受委屈?有事可别瞒我。” 云初歪了歪头,唇间溢出一丝笑,自我调侃道,“我虽不得太夫人和世子爷欢心,总还是府上的世子夫人,教训一下侯府下人的资格还是有的。你放心地跟我说,我自会帮你主持公道,断没有让你平白受委屈的道理!” “奴婢真没受委屈,奴婢只是替少夫人觉着生气!昨晚我送了燕窝去太夫人屋里,碰巧在屋门外听到太夫人跟那位盈儿姑娘说……” 她哽了哽,语气愈发带了点委屈,“我听到太夫人跟那位盈儿姑娘说……你本就和他定有婚约……她一个瘸了腿的商户女……” 喉咙里像是被塞了团棉花,玉竹哽着嗓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虽只听了半句,可云初和青竹都听明白了太夫人话里的意思。 一个瘸了腿的商户女…… 指的是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云初摸了摸玉竹的脑袋,失笑道:“傻丫头,快别难过了,为了些不值得的事伤心,多不值当。” 玉竹抬起头:“可是少夫人,您就……” “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若是真要说什么,难道我还能拦着她们不成?” 云初嘴边挂着淡淡
的笑容,打趣道,“况且我这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别人怕是羡慕也羡慕不过来呢。” 府上有那么多下人伺候着,有个风神俊朗的夫君,旁人见了她都要唤她一声世子夫人。 正如太夫人所言,她一个商贾之女,还是个瘸了腿的,还想要什么呢? 青竹和玉竹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 少夫人虽豁达想得开,可如今世子爷的未婚妻都巴巴地从大老远跑来侯府住下了,还深得太夫人的宠爱,她们怎能不忧心少夫人在侯府的地位。 何况昨日她们也亲眼瞧见了,世子爷忧心盈儿姑娘被雨水打湿,亲手替她执着伞。 一个男人贴心至此,不已然说明了他跟那女子的关系非比寻常吗? 比之青竹,玉竹心里的担忧更甚。 昨晚是她服侍少夫人沐浴的,少夫人显然是被世子爷折腾得狠了,身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印记。 光这样倒也罢了,少夫人的腿都跟着红肿了起来。 世子爷对盈儿姑娘倒是细心,还会担心她淋雨着了寒气,怎就不知道疼惜疼惜自家妻子呢? 可见得世子爷并非是那起浑身上下一根筋的粗人。 他不是做不到细心,说到底只是他不耐烦这般待少夫人罢了。 云初拿起汤碗,碗里的汤药凉了这么些时候已变得温温的,刚好入口。 她深吸了口气,将整碗汤药灌入口中。 还未咽下,苦涩至极的味道便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她虽早已喝惯了这种苦药,依然忍不住皱了皱眉。 昨日她在侯夫人的院子里巧遇五姑娘,那时五姑娘也特意问过她,她怎就不打探打探世子爷此次不辞辛苦地出远门是去接谁回府呢。 如今想来,太夫人也好、五姑娘也好,乃至于世子爷,都知道盈儿姑娘是谁。 唯独只有她这位正妻,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 原来世子爷早已跟盈儿姑娘定下了婚约,许是她伤了脚,自此将她和他捆绑在了一处,他迫不得已只能娶她为妻,原本跟盈儿姑娘定下的婚约也就做不得数了。 但强扭的瓜不甜,他没法跟他的心上人成亲,而是被迫接受她这位强塞给他的妻子,叫他心里如何不怨恨? 兴许他便是为着这个缘故才会一直待她如此冷漠…… 青竹知道补药的味道极苦,赶紧用帕子包着一颗糖渍蜜枣,递上来给云初解解苦。 云初只瞥了眼糖渍蜜枣,便抬手推开了蜜饯。 青竹忙劝道:“补药味道极苦,少夫人赶紧吃点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吧。” 云初瞳眸幽深如墨,睫毛轻颤了一下:“苦点好。” 苦到她忘不了,便能让她更清醒些了。 颐至堂。 侯爷向来不插手内宅的事,前些日子去外省办公差,太夫人又特意叮嘱了众人瞒着他,待他得知杜盈盈不但来了京城还住进了侯府,早已为时已晚。 侯爷的目光从太夫人的脸上掠过,轻轻喟叹一声:“母亲,恕儿子直言,此次您这事办得糊涂呀,您怎就将盈儿接入侯府住下了呢?” 瞒着他一字不提,先斩后奏地将杜盈盈接进侯府,即便母亲再喜欢杜盈盈,也不该不把整个侯府的利益放在眼里啊。 太夫人瞳孔微微眯起:“我年纪大了,脑子可不糊涂。你在担心些什么,我自然清楚。” 她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徐徐道,“过些日子我自会给盈儿编造个身份,让旁人认不出她就是杜家的千金,也免得给侯府添麻烦。” 侯爷默默摇了摇头。 改名换姓又如何,杜家千金以前在京城住了那么久,不少人都认得她那张脸,岂是换个身份便能糊弄过去的。 母亲简直是异想天开。 太夫人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语气不悦道:“你这么杞人忧天做什么?莫说盈儿的身份我不会让旁人知道,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有人当真识破了她的身份又能如何?杜家摊上的事,圣上还在差人调查尚未有个定夺,你怎就确定杜家一定会败落,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辉煌了?” 侯爷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母亲终究只是个内宅妇人,未免把朝堂之事看得太过简单了些。 杜布政使涉嫌的可是修坝贪污之事,此事闹得极大,杜布政使想要将自己摘干净,谈何容易! 不过太夫人是什么脾性,他这个当儿子的比谁都清楚,只怕越劝越听不进去。 放下此事不提,侯爷转而又提起了另一桩忧心事。 “母亲如若真要留盈儿住在侯府陪陪您,儿子不会再阻拦。只是有件事,儿子得提醒母亲一句。” 太夫人掀了掀眼皮:“什么事?” “听说您是叫行哥儿亲自去接盈儿回的京。儿子只想问母亲一声,您不会是还想着让盈儿嫁给行哥儿吧?” 太夫人轻哼了一声,既没矢口否认,也没承认。 侯爷继续追问道:“行哥儿可是已经娶过妻的人了,母亲这般行事,难道是想委屈盈儿,让她当行哥儿的贵妾吗?” 太夫人气得不轻,当即重重地拍了一记茶几,高声嚷道:“笑话,堂堂布政使的嫡女,太子良娣的亲妹妹,你的亲外甥女,盈儿怎会做妾!” 杜家的主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外孙女盈儿哪一点配不上行哥儿了。 眼下杜家虽运气不好摊上了事,但别忘了,杜家的长女是太子的良娣,太子定会帮着杜家度过难关。就算太子最终帮不上忙,杜家从此不再辉煌,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嫡女委身做小妾,哪怕是当平妻,都是委屈了盈儿。 她撇了撇嘴,眼中隐隐淬了点毒,“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杜家从此落了势,再怎么说盈儿
都比那个小门小户的瘸子强!” 侯爷眼皮跳了跳,觉得太夫人越说越粗俗,忙开口阻拦道:“母亲,您……” 太夫人白了他一眼:“你少袒护那瘸子!盈儿和行哥儿本就有婚约,住在听雨居的那个瘸子才是生生破坏了他们姻缘的人!我们侯府身份何等高贵,她又是什么出身?空有一张脸蛋,腿脚都不利索。要我说,给行哥儿当妾都算是她家祖坟冒烟,看得起她了。” 见侯爷张了张嘴欲要插话,她忙挥了挥手,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别待在我屋里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忙你的差事去吧。” 侯爷知道,太夫人这是打发他走、不愿跟他多谈此事的意思。 孝字当头,侯爷不敢再违逆太夫人,行了礼便退下了。 出门的时候,侯爷依然觉得烦心得很。 母亲真是糊涂了,纵使再宠杜盈盈,也该有个限度,怎可将侯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安危弃之不顾。 母亲只知杜布政使摊上了修坝贪污之事,妄想着圣上会在调查清楚此事后还杜布政使一个清白,却不明白朝局上的事本就变幻莫测,莫说杜布政使未必是干净的,就算他有那个能耐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谁又能保证圣上此番盯上杜布政使只是为了修坝贪污一事。 何况杜家算什么,不过是母亲的娘家亲戚罢了,侯府历经几代才爬到现在这个位子,何必为了杜家让自己冒一丁点儿的风险。 跟行哥儿定下过婚约又如何?既然还没将杜盈盈娶进门,这桩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正如母亲所言,杜家是否会从此一败涂地再也无法得势,没人能说得清,倘若直接退了跟杜家的亲事,母亲不喜还在其次,只怕会将整个杜家得罪了个遍,更甚,将太子也给得罪了。 行哥儿早已到了娶妻的年纪,自然不能拿他年纪尚幼当藉口,可真让他娶了杜盈盈,却是万万不可的。 跟云家结亲,倒是意料之外的好事。 云家二姑娘当初为了救行哥儿受了伤,还因此落下了腿疾,好好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伤了条腿,从此再也嫁不得好人家,侯府若是不做些什么,势必会落人口实。 倘若让行哥儿纳了云家二姑娘为妾,旁人明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可私底下兴许会认为侯府待人刻薄。 如此,倒还不如让行哥儿娶了她当正妻,侯府既可赢得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还可一劳永逸地让杜家就此打消了与侯府结亲的念头,同时还能确保没人能道侯府一句不是。 只是折了个儿子而已,他又不是只有行哥儿这么一个儿子,可是让行哥儿娶云初进门,却是一桩一举多得的好事。 何况云家老爷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竟对侯府做出挟恩以报的事,直言要行哥儿娶他女儿进门。倘若驳了云家老爷的意见,任凭他四处瞎嚷嚷、指责侯府没有报恩之心的话,侯府的颜面何在。 只是这些缘由,自然无法跟母亲道个明白…… 想着玉竹对太夫人生了些怨气,且玉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的,难保见到太夫人的时候脸上不会露出些破绽来,为免生事,云初吩咐玉竹留在屋里,带着青竹去了颐至堂给太夫人请安。 待掀帘进屋,却瞧见裴源行已坐在屋里了。 云初面色如常地行了礼,待太夫人朝她微微颔首,她才落了座。 杜盈盈眨了眨眼,来回看着裴源行和云初,疑惑道:“源行哥哥,你和……” 顿了顿,她眉头轻拧了一下,似是在踌躇该如何称呼云初才好,须臾,才笑了笑,道,“源行哥哥,你们……你们怎么不一起过来请安啊?” 云初清浅地挑了挑眉,将目光投向了裴源行。 这个盈儿姑娘倒真是个有趣的。 该夸她天真浪漫呢,还是该恼她明知故问呢? 既然盈儿姑娘点名了要问裴源行,理应该由裴源行解除她的疑惑。 裴源行板着脸不作声。 云初正觉着好笑,五姑娘裴珂萱已迫不及待地嚷道:“盈儿姐姐刚来不知道,二哥哥向来不和二嫂一道过来,侯府上上下下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了。” 她皱了皱鼻子,道,“二嫂走得慢,换作我是二哥哥,我也没那耐性陪她一起过来请安!” 她虽嘴上说着云初走得慢,但屋里哪个人听不明白她是在暗讽云初就是个瘸子,连她夫君都嫌弃得紧,宁愿一个人来请安,也不愿跟她一道过来。 裴珂萱扭头望着裴源行,尾音上扬,蕴含着些许笑意:“二哥哥,听说你昨晚上又在书房里歇下了?” 离京多日,若是别人家的夫君,怕是早就回了自己院子,恨不能天天黏在妻子的身边不舍得离开,哪会如裴源行那般丢下云初去书房过夜。 这不是厌恶云初又是为了什么? 云初垂着眸子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以掩饰自己脸上露出的啼笑皆非之色。 裴珂萱说的虽是实打实的真话,只是她一个侯府未出阁的姑娘,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嚷嚷着自家哥嫂的闺房之事,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太夫人冷不丁地大声喝道:“萱姐儿!”她拧了拧眉,道,“都给我少说两句!” 许是被太夫人吓到了,方才还能说会道的裴珂萱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再多言半字。 云初心想,果然还得太夫人亲自出马才能堵住裴珂萱那张嘴,不然这耳根也清净不了了…… 太夫人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碗里的茶叶沫子:“今日趁大家都在,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说。” 她将视线挪到杜盈盈的脸上,眼中
的神色放柔了几分,“盈儿此次来京,连个正经的接风宴也不曾有过,再过些日子便是盈儿的生辰了,我想着莫如趁着盈儿过生辰,帮盈儿大办一场生辰宴。” 太夫人继而又看向侯夫人,叮嘱道,“雨娴,盈儿的生辰宴就由你去操办,如此我也放心些。至于盈儿,也莫要躲懒,趁着此次机会跟着雨娴好好学着如何持家,你如今也已十六岁了,早晚都要嫁人的,是该跟着学学掌中馈的事了。” 侯夫人抬眸看着太夫人,微微启唇,却又抿紧了唇,似是有口难言。 该交代的事儿都已经交代完了,太夫人挥了挥手叫众人退下,却又开口喊住侯夫人:“雨娴,你留下,生辰宴一事我还有话要叮嘱你。” 婆媳俩静默无语地坐了片刻,最后还是太夫人先沉不住气。 “雨娴,你刚才一副要说不说的模样,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母亲方才说要大办盈儿姑娘的生辰宴,恕儿媳妇直言,儿媳妇觉得此事不妥。” 太夫人眉尖微微蹙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心意已决,此事就这么办,没有什么妥不妥的。” 他们夫妻俩倒是一条心,把盈儿视作了洪水猛兽一般,整日一副吓破胆生怕惹上祸端的样子,简直是愚蠢至极。 侯夫人很识相地闭上了嘴。 她沉吟须臾,缓缓道:“操办生辰宴一事,儿媳妇觉得可让初儿去办,她是侯府的世子夫人,这些事合该由她来操持,这几个月来儿媳妇也陆陆续续将一些内宅的事情交由她来处理,她办得都甚是妥帖。儿媳妇想着,此次的生辰宴,不如就让初儿跟着一道历练历练。 “此外,儿媳妇觉得,盈儿姑娘学着持家是一码事,对她以后嫁人也有益,只是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让她抛头露面帮着接待来客不合适。” 侯夫人话虽说得小心翼翼,却还是惹得太夫人大发雷霆。 “盈儿接待来客不合适?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难道叫云家那丫头接待来宾就合适了吗?听凭她拖着一条瘸腿在侯府到处走,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有腿疾,认为全京城的人没在背后笑话我们侯府娶了个瘸子进门吗?” 侯夫人觉得此话太过刺耳,却顾忌着辈分不敢顶嘴,默了片刻才温声道:“初儿对行哥儿有恩。” 话点到为止,余下的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虽只说了半句,但太夫人已然明白侯夫人话里的暗示。 她不由恼羞成怒道:“有恩有恩!要不是因为想到那瘸子对行哥儿有那么一点儿的恩情,她就是拖着一双残腿爬进我们侯府,我也断不会允了这门亲事!” 侯夫人几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口气,很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太夫人轻咳了一声,道:“总之府里的一些庶务,你也该试着交给盈儿去打理了。” 侯夫人眉心一跳,讶然地抬起头来。 “母亲,您这是……” 盈儿姑娘没名没分地寄住在侯府,已然有些不合礼数了,可好歹还能借口说她是太夫人的娘家亲戚,太夫人着实想念她,所以接来府里住几天。 太夫人这事做得糊涂,初儿是行哥儿的妻子,哪能越过初儿,却将掌中馈的权力交给盈儿姑娘的?这不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太夫人已将盈儿姑娘视作了她的孙媳妇吗。 太夫人睨着她,冷声道:“要不是当初行哥儿阴差阳错地娶了那瘸子进门,那瘸子哪有资格嫁进来当世子夫人,行哥儿的正妻之位本就应该是盈儿的! “此次行哥儿亲自将盈儿接回京城,一路上待盈儿细致体贴,那瘸子但凡是个识相的,就该自己主动求行哥儿休了她,一别两宽。 她冷哼了一声,极尽鄙夷,“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脸皮绝非旁人能比,患有腿疾,家世又低,嫁进来三个多月,竟也不知道为侯府添个子嗣,难不成还真把她当初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恩情当回事,打算吃定我们侯府一辈子吗?” 侯夫人多年的儿媳妇可不是白当的,深知此刻插嘴劝导几句只会火上浇油,索性一言不发,任由太夫人兀自埋怨个不休。 立在屋门外的云初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无悲无喜。 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不动声色地朝云初望去,有些意外云初的反应。 她就站在一旁,屋里说的话她是听得一清二楚,少夫人没道理一句没听见啊。 看不出来少夫人倒是个城府深的,竟能完全不露声色,换作别的女子在背后被人骂瘸子,怕是早就羞愤到直落泪了吧。 冯嬷嬷脸上挂着笑,道:“太夫人还忙着,这会儿肯定没空见您,不如少夫人还是先回吧,待太夫人得闲了,少夫人再过来瞧瞧吧。” 话说得漂亮,只可惜她没能掩饰住眼里的假惺惺。 方才云初跟着众人离开颐至堂的时候,被冯嬷嬷喊了回去,说是太夫人有要紧话要吩咐她。 太夫人哪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跟她说啊,指望她一字不漏地听到太夫人在屋里说的那些刺心话才是真! 许是怕她借故离开,还特意派了冯嬷嬷在她身旁守着。 太夫人为了处处显示出她对她的嫌恶,还真是费尽了心机。一大把年纪的,也是难为太夫人了。 云初朝冯嬷嬷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多谢嬷嬷提醒,既然祖母忙着,那我便不打扰祖母了。” 云初面上格外平静,说话时明明没有半点暗讽的意味,却让冯嬷嬷讪讪地低下了头,隐约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台上唱戏的,唱的还是丑角。 晃神间,云初已转身出了院门。 听雨居。 云初接过丫鬟青竹递过来
的茶盏,饮了一口热茶。 太夫人巴巴地遣人叫她过去一趟,都到了屋门口了,却拿有事要忙当藉口不请她进屋。 说到底,不过是太夫人故意想要她听到屋里的那番话罢了。 云初嗤笑了一声。 其实太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她对她和裴源行的婚事早就没了任何期盼。 刚成亲那会儿,她曾对裴源行、对他们之间的这门婚事有过一丝丝的憧憬。 是,嫁入侯府,她的确是高攀了,可又有哪个姑娘嫁人的时候,不盼望着自己能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夫妻俩能感情深厚、白头偕老呢? 何况裴源行长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光是容貌出众,就令人一见倾心。 可新婚之夜,裴源行却丢下她独守空房,眼睁睁地看着天际泛起鱼肚白。 她干等了他一夜。 傻吗? 应该是有点傻的吧。 不过傻归傻,与她而言却有点益处,起码那夜过后,她便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往后她也不该再奢望他什么。 当初他对她心生愧疚,为着他的缘故令她落下了腿疾,他才不得不娶了她进门,可他心里定然是不情不愿的。 他觉得憋屈,堂堂一位世子,却娶了一个瘸腿的商户之女为妻。 心有不甘,他又怎会有好脸色给她看呢? 昨日玉竹听到太夫人对盈儿姑娘说“你本就和他有婚约”。 那指的便是裴源行吧。 他分明心里也是在乎盈儿姑娘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放下手里的差事,出了一趟门,亲自将盈儿姑娘接来侯府。 云初忽而就觉得有点庆幸。 幸好她早在新婚那一夜便看透了一切,对裴源行冷了心肠,如今再得知盈儿姑娘原是他的未婚妻,便也不觉得如何伤心了。 至于太夫人说她该主动求休…… 她和裴源行也算是两厢生厌,他固然不待见她,她自己也觉得这个世子夫人她当得甚是无趣。 可是怪她厚颜无耻也好,说她利欲熏心也罢,眼下她还不能被休。若哪日她成了下堂妇,又有谁能护得住沁儿? 只要她还在侯府一日,父亲和邢氏便会再忌惮她一分,不敢不把沁儿的婚事放在心上,否则,姐姐的下场就会是沁儿的下场。 待哪日沁儿嫁得如意郎君,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无需裴源行对她下休书,她就会自清和离。 离开侯府,与侯府再无任何瓜葛! 她垂首盯着茶盏里的茶叶,茶叶几个转悠,渐渐沉到了杯底。 前几日父亲交代她,要她找裴源行解决四弟惹下的祸事。嫁进侯府这些日子来,父亲几番开口要她帮忙,她能帮的,都已自己想法子办妥了。 只是这次四弟犯下的事,远非她花些银两便能了结的。 她熟知父亲的脾性,他并不怕她对此不上心,因为他知道沁儿就是她的软肋。 在压榨她这件事上,父亲和邢氏是一条心的,不然邢氏也不会特意跟她提起,丁家三公子想要娶沁儿进门。 丁家三公子在外名声极坏,绝非沁儿的良配。 她能知道的事儿,父亲和邢氏自然也知道,所以他们有十足的把握,认定她会开口去求了裴源行帮四弟解决此次的麻烦。 她知道裴源行不想见她,假使还有其他法子可想,她也不愿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可她还是得去试探一下他的意思方为稳妥。 她唤来玉竹,带着玉竹去了小厨房。 她挽起袖口,拿起放在砧板上的菜刀。 玉竹吓得上前几步:“少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宵夜给世子爷吃啊。” “您跟奴婢说您想要做什么吃,奴婢动手便是了。” 哪能让少夫人亲手下厨啊,纵使她们在侯府再被人欺负,使唤不了小厨房里的厨子们,那也该由她来做宵夜,哪有让主子动手的道理! 云初莞尔:“好玉竹,我的厨艺你还不放心吗?何况是给世子爷吃的宵夜,我偶尔亲自下下厨也是应该的。” 既是要开口求他帮忙,表面该做的功夫也不能一点不做。 平日里他鲜少留下来跟她一道用饭,两人又交谈甚少,嫁入侯府近三个月,她竟不知他能否吃辣,是否嗜甜,更不知他有什么忌口的。 云初亲手熬了一锅鸡丝笋丁粥,将盛了粥的碗放入了食盒里。 玉竹提着食盒,忧心问道:“少夫人,也不知道世子爷有没有什么忌口?” “我们送我们的,他吃不吃随他。” 玉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啊?” 食盒里的鸡丝笋丁粥可是少夫人亲手下厨熬的,虽不是山珍海味,可好歹也是少夫人对世子爷的一片心意啊,若是不对世子爷的胃口,少夫人岂不是白辛苦一场了? 若是早知少夫人今日会送宵夜过去给世子爷,她事先就该问姚嬷嬷,免得像现在这样心里没底。 云初冲她安抚地笑了笑:“他吃不吃都无甚要紧。” 哪怕裴源行一口不碰,那也没什么,她方才特意选了一道容易上手、不费她什么力气的宵夜做,便是想着即使他不吃,她也不算太亏。 意思到了,就行了。 一主一仆刚来到居仁斋,便被书房里伺候的丫鬟秋菱给拦下了。 玉竹眼皮子一挑:“秋菱,你……” 秋菱朝云初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慢悠悠道:“少夫人莫见怪,奴婢也是奉世子爷之命办事。” 语气听着倒是带着几分恭敬,可眉宇间的讥笑之色遮掩也不屑于去遮掩。 云初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就劳烦秋菱进去跟世子爷通报一声。” “那是自然。” 秋菱转身步入书房。
玉竹狠狠皱了皱眉,心里生了些怒气。 这个侯府简直没一人是消停的,就连个在书房里伺候的丫鬟也敢拦住少夫人不让她进书房。 她侧过头去,偷偷打量云初的脸色,却见云初神色自若地站在书房门前,似是一点没把秋菱的作难放在心上。 夜间起了风,书房里又良久不曾传来任何动静,右腿早已僵了,麻麻的,云初不知自己还能站多久。 好半晌后,裴源行身边的小厮风清终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对着云初行了个礼,道:“少夫人请进。” 许是站立的时间太久,云初刚迈开步子,脚下就打了个趔趄,若不是拉住玉竹的胳膊堪堪稳住了身形,她险些就要跌倒在地上了。 她虽极力掩饰着,可还是能感觉到她那条伤腿在微微颤抖着。 裴源行端坐在案桌前,视线缓缓扫过她的脚下,转而又将目光停在了玉竹提着的食盒上。 他抿了抿唇,眉间染上了些阴沉:“夜深露重的,你过来做什么?” 云初从玉竹手中接过食盒:“我煮了点吃的给世子爷送来,也不知世子爷爱不爱吃。” 裴源行面色沉了沉,语气尽显薄凉:“我不吃这些,往后不必再送宵夜过来!” 若不是还忧心着四弟的麻烦事,云初几乎都要忍不住笑了。 他不吃这些?! 她连食盒都还未来得及打开,他哪就知道她送什么吃食过来了? 无非就是来自她的心意,他一概不愿接受。 她眼帘低垂,踌躇着该如何跟他提到四弟的事儿方才不显得刻意,裴源行已从案桌上的那堆文书中抽出了一份,垂首阅了起来。 也不知他是真在忙,还是只为了故作公事繁忙的样子不想搭理她。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只是心里头总觉着有些别扭,羞于开口要他帮忙。 云初白皙的脸颊上泛了点红,深吸了口气,道:“世子爷,前些日子我四弟……”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裴源行生生打断了:“出去!” 云初滞愣了一瞬,裴源行已抬起头,朝她投来冰冷的一瞥。 “我叫你出去!” 云初回过神来,面色如常地福了福身,轻声应道:“是,世子爷。” 她早该料到的。 就是可惜了食盒里的那碗鸡丝笋丁粥。 早知他一口不碰,她还不如提个空食盒过来呢…… 听雨居。 紫荆进屋禀道:“少夫人,盈儿姑娘现下就在院子里,说是要见您。” 云初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过一瞬,面上便恢复了平静:“让她进来吧。” 杜盈盈带着贴身丫鬟琥珀掀帘而入,初冬的寒意随着她们的身影一道钻进了屋里。 对上云初平静如水的目光,杜盈盈弯了弯唇,道:“盈儿不请自来,云初姐姐不会怪罪盈儿吧?” 云初不置可否,朝她微微颔首,招呼道:“盈儿姑娘快坐吧。” 杜盈盈愣了愣,才上前几步坐下了。 她托着腮,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摆设,道:“还是云初姐姐会过日子,这大冷天的,是该待在屋里偷个闲,今儿个外头可冷得很呢。” 她顿了顿,唇间的笑意愈发加深了,“盈儿见到云初姐姐的 太夫人毫无根据的指控云初已不在意了,嫁入侯府近三个月,太夫人的冷嘲热讽她听得还算少吗? 可她还是想知道,裴源行会怎么想,会如何决定。 他是否也如太夫人一般,认定她是个心肠歹毒的人,能做出下毒害人之事? 裴源行静静地回视着她,眼底的淡漠冷酷更甚。 太夫人咄咄逼人地问道:“行哥儿,依你的意思,你觉着该如何处置此事?” 云初紧抿着唇,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袖口。 须臾,男人在一片沉默中出了声:“依孙儿之见,不如罚她们主仆二人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让她们长个教训,免得往后再犯下什么过错!” 云初背部紧绷了一下,原本还在心底隐隐冒头的那丝期盼已悄然退去。 裴源行没追问过一句事情的原委,没让她辩白一句,便做出了定夺。 他跟太夫人一样,上来便认定是她在盈儿姑娘的茶点里下了药,却不曾疑心过,她也可能是被冤枉的,是被人蓄意栽赃陷害的。 或许是自嫁入侯府后她已几番对他失望,听到他开口罚她跪祠堂的那一瞬,云初并没觉得太过意外。 她只是暗笑自己为什么还会对他抱有哪怕是一丝的期盼。 成亲后的这三个月里,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如何待她的,她见识得还不够多吗,为何还要心存念想,奢望他会为了她这个处处碍他眼的妻子做些什么? 太夫人用力拍了下桌子,凌厉的目光扫向了跪在地上的云初:“还愣着做什么,杵在这里是等着被人拖下去?赶紧去给我跪祠堂!” 云初敛了敛眸,任由跪在一旁的玉竹搀扶着她起身,跟在冯嬷嬷的身后径直去了祠堂。 三人进了祠堂,冯嬷嬷毫无敬意地睨着云初,道:“少夫人,您好生在这里跪着吧,两个时辰后,老奴自会过来放你们离开。” 祠堂大门被冯嬷嬷牢牢关上,玉竹瞄了眼紧闭的大门,怕隔墙有耳,朝云初身边挪近了些,压低了嗓门说:“少夫人,吃食都是极干净极妥当的,奴婢一向当心,今日奴婢是亲眼看着厨娘在小厨房里准备茶点的,绝无被人偷偷下药的可能!” 云初安抚道:“你做事我自然放心,何况我自己也吃了那些糕饼和茶水,假使吃食里真被人动了手脚,不仅是盈儿姑娘,便是我自己,也定会吃了身子不适。” 玉竹眉头紧紧蹙起,嗓子
又干又涩:“少夫人,那……” “眼下此事还没什么证据掌握在手,你我虽信任彼此,可旁人却不会信。口说无凭,多说无益,待哪日查清楚了一切,才能洗脱我们的嫌疑。” 玉竹顿感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逐渐蔓延至全身。 证据哪是那么容易寻得的? 倘若真有人在背后故意陷害少夫人,这会儿只怕那人早已得了风声,将自己留下的罪证销毁得一干二净了。 太夫人冤枉少夫人,就连世子爷也不信少夫人是清白的。 命少夫人在祠堂罚跪,这不是在打少夫人的脸吗? 少夫人患有腿疾,在侯府的日子已然过得很是艰难,为何侯府里的人还要将一桩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少夫人的头上? 玉竹的眼里涌上一层雾气,委屈巴巴道:“太夫人说的话实在难听得紧,她虽是侯府堂堂的老祖宗,可天底下也断没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少夫人,说起来您跟世子爷的这门亲事,还是侯府主动上门来求娶的,您才嫁进来多久哪,他们侯府转眼间就已这般瞧不起云家。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初老爷就不该答应下来这门婚事,少夫人若是嫁给了顾少爷,顾少爷断不会忍心让您过上这种糟心日子!” 侯府的人看不上少夫人,她还替少夫人觉着憋屈呢。 顾家大少爷和当时还是二姑娘的少夫人青梅竹马。一直以来,顾少爷对少夫人多番照拂,少夫人若是嫁给了顾少爷,定不会把日子过成如今这般。 云初朝祠堂大门方向投去匆匆的一瞥,随即又收回视线,轻声提醒道:“我知晓你替我抱屈,只是往后这话都别再提了,顾少爷与我之间清清白白,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又要多一层麻烦。” 玉竹忙伸手捂住嘴,点头应下了。 跪了许久未曾动过,腿脚开始隐隐发麻。 玉竹停下了揉膝盖的动作,心里猛地一惊。 她尚且如此,少夫人的脚还不知要如何难熬了。 她生恐云初的身子吃不消,忙开口问道:“少夫人,您的脚……可……还受得住?” 前两日,世子爷回了趟听雨居,将少夫人很是折腾了一番,那夜是她服侍少夫人沐浴的,曾亲眼瞧见少夫人的腿都红肿了起来。 昨晚少夫人送了宵夜给世子爷,被秋菱生生拦下,害得少夫人在书房门外站立了许久才让她进了书房。 今日又不知盈儿姑娘在哪儿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仔细查个明白,便将事情算到了少夫人的身上。 旁人便罢了,世子爷应是知道少夫人的腿脚肿得有多厉害的。 近来天气寒冷,她腿脚无恙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跪上两个时辰尚且会觉得腿脚麻疼得厉害,何况是少夫人呢。 她侧脸望向云初,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少夫人,让奴婢帮你揉揉腿吧。” 云初回眸看着她微红的眼眶,鼻尖忍不住一酸。 她柔声道:“好,帮我揉揉吧。” 两人被冯嬷嬷从祠堂里放出来的时候,云初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幸好被玉竹及时接住了。 冯嬷嬷眼中露出了几分不屑之意,假意劝道:“少夫人既是腿脚不适,便赶紧回屋歇息去吧。” 玉竹紧咬着唇,垂眸看着脚下没吭声。 知道少夫人有腿疾还逼她跪祠堂,这会儿说这些假惺惺的话是想恶心谁呢? 罢了,何必跟冯嬷嬷一般见识,这侯府又有哪个是对少夫人好的? 冯嬷嬷不过是看她主子的脸色行事罢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少夫人的背后没有家世显赫的娘家,没有世子爷给她撑腰,太夫人和冯嬷嬷才敢这般磋磨少夫人。 玉竹垂下眼帘,扶着云初径直回了听雨居。 进了院门,留在听雨居早已等着心急如焚的青竹便快步迎了上来。 “少夫人,大夫来了。” 云初略带惊讶地看向她:“大夫来了?” 青竹点了点头,道:“是位女医,倪大夫,等了有一会儿了,说是来为您看病的,奴婢先扶您进屋去吧。” 云初进了屋,坐在桌前的倪大夫已站起身行了个礼:“见过少夫人。” 云初忙道:“无需多礼,快坐下吧。” 倪大夫也不是个多话的,见云初落了座,便上前几步蹲在她面前,开始查看她的腿脚,又给她施了几针。 施完针,她移步来到桌前,提笔写下了两张药方子,一张外敷,一张内服。 云初含笑向她道谢:“多谢大夫今日为了我特意跑来一趟,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倪大夫摆了摆手:“少夫人客气了。其实少夫人无需在意,我本就是顺路,适才我已去颐至堂替杜姑娘诊断过了,听闻少夫人患有腿疾,我便过来瞧瞧,看看能否帮少夫人做些什么。” 云初愣怔了一下,心想着,也不知是谁跟倪大夫提起她的腿疾,无论那人当真担忧她的伤势,抑或只是在大夫面前随意地提了一嘴,她终是记下了那人的好意。 今日她在祠堂跪了许久,假使不是倪大夫给她施的这两针,只怕她今晚又要疼得整夜难眠了。 她转而又想起了上吐下泻的杜盈盈。 “倪大夫,盈儿姑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少夫人的话,杜姑娘她只是吃坏了肚子。” 倪大夫笑了笑,道,“少夫人只管放心,适才我在颐至堂的时候,为她开了一张药方子,她屋里的下人眼下估摸着已在为她煎药了,喝两剂药,好好歇息便无事了。” 云初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无事便好,不然她们听雨居的这些人可就摊上麻烦了。 倪大夫将药箱背在肩上,细
心叮嘱道,“少夫人,待会儿你差人拿着这张药方子去抓些药,每日按时敷药吃药,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便无什么大碍了。” 玉竹眼神微亮,待要问些什么,云初已偏头吩咐了一句:“玉竹,替我送送倪大夫。” 倪大夫随玉竹一道出了屋子,见四下无人,玉竹忙试探道:“倪大夫,您觉着少夫人的腿疾,可还有得治吗?” 她静静地凝视着女医,眼底满含希冀。 倪大夫摇了摇头,道:“少夫人本就伤得重,我方才细瞧了一番,少夫人受伤后似乎没有及时得到医治,生生耽误了最佳时期。如今为时已晚,即便是神医,怕是也没法医治好少夫人的腿疾了。如今能做的,唯有细心调养着,让少夫人平日里能少吃些苦头罢了。” 玉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倪大夫送至大门口。 若是当初老爷能对少夫人的腿伤多上点心,是不是少夫人就不会如此遭罪了…… 倪大夫离开后,云初细眉微拧,垂首沉吟了片刻才将青竹唤至身前。 她附耳叮嘱道:“青竹,眼下盈儿姑娘还住在太夫人的屋里,你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去那里跑一趟,看看能不能从颐至堂某个丫鬟或是婆子的嘴里套出些话来。” “少夫人,您的意思是……” “去帮我打听打听,盈儿姑娘出了我们的院子后,可曾再吃过喝过别的什么?” 青竹忙应道:“是,少夫人,奴婢这就去问问。” 云初拉住青竹,压低了嗓音:“探问的时候小心着些,莫要引人生疑。实在套不出来话,也不打紧,总之小心点。” “少夫人放心,奴婢省得。” 青竹前脚刚退下,玉竹已送走大夫进了屋内。 “少夫人,都到了掌灯时分了,您还没用过晚膳呢。您想吃些什么,奴婢也好去小厨房跟厨子们说一声。” 云初似是并不在意:“都这么晚了,饿劲早过了,这会儿倒也没甚胃口吃什么。也别劳师动众了,你就叫小厨房随便下两碗面吧,就两碗臊子面吧,叫她们多放些冬笋和香菇。你也别忙活了,把面端来,我们俩一道吃。” 玉竹脸上有片刻的不自在:“奴婢哪能跟少夫人一道用饭,这不合礼数。” 云初细眉一挑,弯了弯唇,道:“傻丫头,有什么合礼不合礼的,我们都有一起跪祠堂的情分了,一道用个饭有什么不妥的。 玉竹拗不过云初,这才没话说了,忙转身去了小厨房吩咐厨子下两碗臊子面。 刚吃完面,被云初打发去探问消息的青竹掀起帘子进屋来了。 云初搁下筷箸,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青竹上前几步,低声回道:“奴婢已打听到了,盈儿姑娘在听雨居吃过茶点后便径直回了颐至堂,回屋后喝了碗冷牛乳,大抵是觉得好喝,又让小厨房送去一碗,之后没再吃过别的东西。” 闻言,云初略微滞愣了一下。 她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喝冷牛乳容易腹泻。 太夫人不喜牛乳的腥味,颐至堂从来不备牛乳。 既然如此,颐至堂的牛乳又是谁吩咐备下的呢? 杜盈盈不会是明知喝冷牛乳会不适,却依然叫人备下,喝了冷牛乳,还是两碗,只为了陷害她这么一个不招夫君待见的世子夫人,生怕裴源行还不够厌弃她吗? 云初抬眸看向青竹,道:“你们回自己屋里歇息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了。” 见两个丫鬟退下了,云初起身关好门,又进内室找出了笔墨纸砚。 她撩起衣袖,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握紧手中的墨条开始研墨。 她润了润笔,提笔点了墨,想了想才开始动笔。 写写停停,半晌才搁下笔。 看着纸上那几行尚未干透的字体,云初抿了抿唇,心中怅然若失。 她和裴源行虽是盲婚哑嫁,互相不曾有过半分情意,可她也如其他女子一般,总以为既是嫁了人了,她和他终是会过一辈子的。 裴源行无视她、厌恶她,她心里不是不清楚。 但她不明白,她那时虽伤了腿,可是也从没想过要他负责,当初是侯府去云家提的亲,又不是她巴着要嫁给他。 再后来,他娶了她,她嫁了进来,他却又这般待她。 新婚之夜他晾了她后,她就已不对他奢望什么,但总想着夫妻间做不到伉俪情深,起码能相敬如宾;做不到相敬如宾,起码各自安好。 她从没想过,裴源行会不问缘由就定她的罪。 今日之事,她也算看清了,这样赖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各自为安。 云初懒得再另找印泥,低头咬破自己的食指,在刚写好的和离书上按下了血手印。 她仔细将和离书折好,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匿在了衣箱的最底下。 眼下还不是将和离书交予裴源行的时机,待哪日解决了沁儿的亲事,她便不再碍裴源行的眼,和他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和离,于她、于裴源行,都是最好的结局。 居仁斋。 小厮风清垂手立在桌前,禀道:“回世子爷的话,倪大夫适才已经来过了,给表小姐看过诊了,说是表小姐只是吃坏了肚子,并无大碍,已开了药方子打发人去抓药了。” 裴源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若有所思。 “倪大夫看过表小姐后,便又去了听雨居,奴才打听到……” 风清目光游移了一下,踌躇着不敢再开口。 裴源行眯了眯狭长的黑眸,视线从他脸上掠过:“说下去。” 风清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倪大夫走了没一会儿,少夫人房里的一个丫鬟便去了颐至堂。 “是夫
人房里的青竹姑娘,她找的是太夫人屋里的丫鬟竹桃姑娘,说是要竹桃姑娘帮她瞅瞅,她帕子上的海棠花朵为何总是绣不好。” 裴源行屈指敲了敲桌面,清隽的眉眼间带着些不耐。 风清瑟缩了一下:“照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可奴才越琢磨越觉着此事透着些可疑,今日少夫人刚被世子爷罚去祠堂跪了两个时辰,少夫人身边的丫鬟不该更尽心地伺候少夫人才对吗,怎地倒还有闲工夫向别处院子里的丫鬟讨教什么针线活?” 风清偷偷打量了一眼主子的脸色,才道,“奴才想着,青竹姑娘兴许是想从竹桃姑娘的嘴里套出些话来。奴才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故而等青竹姑娘离去后,奴才便又向竹桃姑娘细细打听了一番。两人确实没聊什么要紧事,唯独有一桩事,勉强跟今日之事扯得上边。” 裴源行揉了揉眉心,言简意赅道:“说重点!” “奴才听竹桃姑娘说,表小姐今日离开听雨居回了颐至堂后,还喝了两碗冷牛乳。” 一阵沉默后,裴源行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也不知是女医医术高明,还是心里已对自己的将来有了计较,当晚云初倒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她刚睁眼醒来,玉竹便听到动静,走近前来服侍她洗漱。 “玉竹,一会儿叫人备好马车,我想出一趟门。” 玉竹为她梳发的动作顿了顿:“少夫人是要回家吗?” 侯夫人算是个好相与的婆母,每次少夫人说要回娘家,侯夫人都很爽快地应允了,只是每回看着少夫人在娘家受的苦,她就又心疼得紧。 那个邢氏便罢了,本就是少夫人的继母,又能指望她待少夫人有多少真心呢? 可就连老爷,也根本没把少夫人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少夫人每次回去,老爷半句知疼着热的话也没有,一心只想着托她帮这帮那的,也不想想少夫人在侯府过得有多艰难。 要不是云家还有个三姑娘,她真不知道云家还有什么是值得少夫人留恋的。 见玉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云初眉梢微扬地笑了笑:“傻丫头,好好地我回娘家做什么?我只是想着昨日那位倪大夫医术甚是精湛,帮我施了针后,我的腿脚倒是比往日爽利了许多,昨个跪了两个时辰,夜里却也睡得极好,今日我想趁便去一趟医馆,让倪大夫再帮我施两针。” 玉竹问道:“要不要奴婢差人去请倪大夫过来?也免得少夫人特意亲自跑一趟。” 云初摇了摇头:“不用这般麻烦,我去一趟医馆也不费什么事。何况昨日倪大夫刚来替我看过病,今日若再叫倪大夫进侯府,万一哪个人多嘴说了什么,传到太夫人的耳朵里,免不了又要疑心我对罚跪祠堂一事心生不满,故意拿大夫进府做文章。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长了一百嘴都辨不明白了?能多事不如少一事吧。” 玉竹忍不住点头道:“少夫人说得有道理,奴婢倒是一时心急忘了这一层。” 侯府的下人套了马车,载着云初和玉竹去了东门大街。 下了马车,打发走了赶马的车夫,这才又走了小半条街,拐进了一条小巷,进了医馆。 许是未初,大家都歇午觉去的缘故,医馆里看病的人不算多,只是很不凑巧地,昨日去听雨居替她施针的那位倪大夫刚好出诊去了。 玉竹向医馆里的学徒打听了一番,说是路程太远,光是一来一回的,没两个时辰倪大夫怕是回不来。 云初瞧了眼外面的日头,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她是等不到倪大夫回来了。 她的腿疾她自己心里有数,叫大夫给她施针也只是为了让她的身子好受些,痊愈是不指望了。 倪大夫不在,也只能作罢了。 来都来了,没道理让自己白跑一趟。 她抬眸望着坐诊的大夫:“大夫,劳您替我把个平安脉吧。” 大夫依言替她把起了脉,他眉心微微蹙起,似觉着哪里不对劲,闭上眼,复而又把了一遍她的脉象。 云初见他神色凝重,心里一跳。 “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妥?您不妨直说。” 大夫手把脉的手顿了顿,问道:“这位夫人,可曾落过水或是受过寒?” “不曾。”云初蹙了蹙眉,觉得大夫这般问,定是她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了。 大夫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道:“那就奇怪了。” “大夫,为何这么说?” 大夫看她的眼神里似是带着怜悯:“夫人有体寒之症,倘若夫人不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只怕不易受孕。” 被玉竹搀扶着上了马车,云初懵懵地靠在车壁上,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前些日子她回娘家的时候,邢氏还提醒她,说她嫁进侯府已有三个月,肚子里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劝她也该早些替自己做做打算,免得哪日裴源行纳了美妾,若是到了那时候她这个正妻还没诞下嫡子,还如何在侯府生存。 她当时没怎么把邢氏的话放在心上,总觉得孩子一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便好。 原来她迟迟没能怀上不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而是她体寒,不易受孕。 平日里裴源行虽鲜少在听雨居留宿,新婚当夜更是丢下她一人独守新房,可是这三个月来,他们夫妻俩关系虽疏离冷淡,但行房的次数也并不算很少。 还未嫁人前,她从不曾有过大病大痛,偶尔会生场小病。每逢她病了,家里便会请大夫过来给她治病。 可也从未有过大夫说她体寒。 怎地如今嫁入侯府了,倒患上体寒之症了? 假使把人往坏处想,她真怀疑侯府有人打
了不想让她诞下孩子的念头。 她在吃食方面一向谨慎,平日里用的贴身物品也大多都是她自己备置的,她很难想象她的体寒之症和她吃用不当有关。 嫁进侯府后,太夫人除了敬茶那日送了她一对羊脂玉镯外,没再送过她旁的东西,而那对羊脂玉镯她也从不曾戴过,而是吩咐青竹将玉镯小心地收起来了。 侯夫人面上一直淡淡的,但待她不薄,经常会差人送些东西到听雨居,那些吃的她都赏给了屋里的丫鬟们叫她们分了吃了,至于用的,她都放在了库房里。 裴源行是向来不把她这个妻子放在心上的,自是从未送过一样东西给她。 假使真有人暗中动手脚不想她怀上孩子的话,那人会是谁?又是如何下手的? 云初心里咯噔一下,陡然间想起了一个人。 裴源行的乳娘—— 姚嬷嬷。 先前不知自己体寒倒也没太过在意,可如今细细想来,姚嬷嬷每回端来给她喝的养生汤,只怕真有几分蹊跷。 姚嬷嬷说那是补身子的药汤,她便没多想,可眼下得知了自己有体寒之症,之前很多没留意到的细节就变得很是可疑了。 最让她在意的,便是姚嬷嬷将药汤端来的时机。 那药汤并非每日都要喝,可每回只要她跟裴源行同过房, 能进入她内室的人不多,能避开她偷偷动她东西的人更少,只怕听雨居的某个下人早已被人收买了。 所谓的证据已摆在太夫人的眼前,即便她如何矢口否认,太夫人也绝不会信。 侯府里无人信她,仅因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布人儿,便坐实了她的害人之心。 她觉得有些惋惜,早知今日会经历这一遭,她该在医馆里再等等那位医术高明的倪大夫的,好歹让倪大夫帮她再施上两针,待会受罚时也不至于让自己太遭罪。 太夫人依然骂声不断:“云氏,我对你已经一忍再忍,你却愈发肆无忌惮。既然如此,今日我便叫行哥儿休了你,我们侯府可容不得你这个蛇蝎女人!” 云初倒吸一口凉气。 休了她? 她是起了和离的念头,可是被休…… 侯夫人倏然出言道:“母亲,此事不妥,还望母亲三思。” 太夫人却充耳不闻,扭头询问裴源行:“行哥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云氏?” 雨娴太过面慈心软,定会轻易饶过云氏,倒不如由行哥儿来定夺。 反正行哥儿从未将这个瘸子放在心上,想来也不会对她软下心肠。 裴源行的脸阴沉得可怕,走到云初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云氏心思歹毒,罚她闭门思过两个月,禁足期间需得替祖母和杜姑娘各抄经书百遍,每日只许吃素,为祖母和杜姑娘祈福!” 云初由丫鬟陪着回了听雨居,还未进院门,便瞧见两个身形强壮的婆子恭肃严整地立在院门前。 想来是裴源行派来看门的。 云初暗暗叹了口气。 如此大费周章地只为了防着她,这是生怕她会溜去颐至堂对盈儿姑娘下毒手吗? 他倒真担忧那盈儿姑娘。 如此也好,有院门外的那两个婆子整日价地看守着,若明日盈儿姑娘再有个头疼脑热或是有个闪失,再如何也算不到她头上来。 进了屋后,云初吩咐青竹和玉竹留在外间,将那些被扔在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转身又进了内室。 无视一地的狼藉,云初走到衣箱前,打开箱盖,将手探…入箱底,摸到了她仔细折叠好塞在秋衣内层的和离书。 她长吁了口气。 还好这张和离书今日没被人当众翻找出来,否则又会平白多一层麻烦。 思忖着衣箱也不是个安全的藏匿之处,云初将那份和离书取出,小心地拾掇了一番。 还没来得及将被扔得一地的衣物放回箱子里,就有人撩了内室的帘子走了进来。 云初回头一看,是裴源行。 她稍微愣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屈膝向他福了福身子。 裴源行一进屋,便挥了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 青竹和玉竹也没敢走远,怕主子有事要吩咐她们,便立在屋檐下。 “青竹姐姐,你说世子爷这会儿来我们听雨居,会不会是他悔了,觉着今日不该在太夫人屋里当众罚少夫人禁足?”玉竹的语气里有着几分期盼。 少夫人在这侯府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世子爷就算平日里再不待见少夫人,总归也该在他人面前给少夫人留点颜面的。像今日这般,在众人面前罚了少夫人,岂不是让少夫人在这侯府更难做人? 更何况为的还是跟世子爷有过婚约的盈儿姑娘,多下少夫人的颜面哪,世子爷肯定是事后细细回想,觉着自己一时冲动做得不妥了,是以便来了屋里放下身段哄哄少夫人。 青竹眉头微蹙:“那扎小人之事绝非少夫人所为,可府里的人又怎会信了少夫人?莫说平日里府里的上上下下本就不把少夫人当回事,何况那小布人儿终究是在少夫人的衣箱里找到的,有那小布人儿为证,少夫人只怕百口莫辩,在寻得证据证明清白之前,少夫人也只能担了此污名。我寻思着今日世子爷当众发话说要禁少夫人的足,是不是也是无奈之举?” 玉竹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青竹姐姐,你的意思是世子爷也是知道少夫人是被人冤枉的?如此那便好多了。”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这般揣测。事实如何,也就世子爷自己心里清楚了。” 希望世子爷能如她所料的那样,如若不然,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便会愈发难熬了。 屋里,裴源行弯腰将被扔在地上的
东西拾起来,团在手里朝床上一掷。 那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大红鸳鸯枕上。 云初眨了眨眼,是邢氏强塞给她的寝衣。那寝衣那么薄,连枕头上绣的鸳鸯都依稀可见。 她瞬间涨红了脸。 今日冯嬷嬷带人来听雨居搜屋的时候,那件邢氏送的寝衣被婆子丫鬟们搜了出来。 她想起那些人说的难听的话。如今这事传了出去,只怕以后还有更令人难堪的话说出来。 早知道会这样,那日她便该绞了那两件寝衣,免得像今日这般丢人现眼。 也是她疏忽了,光想着和离,便忘了寝衣一事。 裴源行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云初回瞪他。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看清他嘴角闪过的讥讽之色,她眼神一暗。 他和那些人一样,当她是勾栏里卖的。 她别过脸去不再去看他。 裴源行冷哼了声,攥住云初的下巴,逼得她与他直视:“今日我便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再耍任何心机,老老实实地待在听雨居抄写经书,好好闭门思过!” “世子爷这是认定了是我扎的小人?”云初抿着嘴,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是不是你扎的小人,不是你最清楚?”他反问,眉宇间又冷了几分。 云初点了点头。 是啊,还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不是她做的。 只是,如今小布人儿是在她屋里搜出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源行撩帘而去,清冷俊朗的面容上一片阴翳。 候在屋外的青竹和玉竹面面相觑,不知屋里头发生了何事。 玉竹率先回过神来,忧心着莫非是世子爷恼了少夫人,忙掀帘进了屋,青竹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穿过外间进了内室,两个丫鬟便看到云初正端坐在床上,下巴处红印明显,手里还拿剪子绞着手中的寝衣。 寝衣已被绞得不成样子,碎布散落了一地。 玉竹心下一紧,支支吾吾道:“少夫人,您……您这是……” 云初柔声打断了她的话头:“玉竹,我有些饿了。” 她来回看着玉竹和玉竹,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你们去小厨房帮我下碗面吧,记得多放些笋和香菇。” 平日里就没什么人进出的听雨居,如今因禁足一事听雨居变得愈发冷清。 云初哪都去不了,被困在听雨居里,每日安静地伏案抄写经书。 免去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不用再忍受太夫人和五姑娘那些阴阳怪气之言,也无需再为了盈儿姑娘被人指着鼻子骂阴险,云初反倒觉得眼下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舒心多了。 她倒有点巴不得能这么一直禁足下去。 提起笔在宣纸上落下一字,便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道女声,是听雨居的一等丫鬟玉兰。 “哎,你们是没瞧见盈儿姑娘的生辰宴办得有多热闹哪,怕是大半个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都来赴宴了,盈儿姑娘收下的贺礼多到数都数不清,光是将东西搬进库房就忙活了大半天呢。 “还有太夫人送她的那副头面,可是全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呢,那一颗颗的红宝石都有那么大,太夫人是真心疼盈儿姑娘啊,就连孙媳妇也没那份体面!” 玉兰将“孙媳妇”这三个字咬得极重,显然意有所指。 站在一旁替云初研墨的玉竹动作一顿,搁下墨条,走到窗前猛地阖上了窗子。 听不见心不烦。 为了那个动不动就身子不适的盈儿姑娘,少夫人已被世子爷罚了禁足在屋里抄经书,侯府里的那些势利眼怎地还不消停,三天两头地跑来拿话戳少夫人的心窝子,少夫人素日里哪对不住她们了? 但凡世子爷能待少夫人好些,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也不敢这般待少夫人。 玉竹折回桌前,拿起墨条继续研墨。 “少夫人,您别理会玉兰那小蹄子,她就是个嘴贱的!” 云初愣愣地直视着前方,下意识地回想起她刚嫁进侯府后过的 纳鞋底的时候,右鞋底特意加厚了一层,鞋面绣的是两只背对背的鸳鸯。 云初知道,裴珂萱就是故意来恶心她的,拿加厚了的鞋底来笑话她是个瘸子,拿背对背的鸳鸯暗讽她和裴源行夫妻不和。 她就不懂了,她腿瘸了,怎么就招惹裴珂萱了?她与裴源行夫妻不和,又与裴珂萱何干? 那双鞋她从未穿过,被她扔在了竖顶柜的上橱。 如今想通了,便觉得过不过生辰宴倒也无所谓,侯府的人能别再来暗讽她、别寻她麻烦,她就万幸了。 云初点了墨,将这张纸的最后两个字写上。 “少夫人,盈儿姑娘过来看您来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呢。”青竹掀起帘子进了屋。 云初握笔的手指一僵,笔尖上的墨汁滴落在刚抄好的宣纸上。 她叹了口气。 又要重抄了。 “禁足期间不宜见客,请盈儿姑娘回去吧。” 青竹应了声“是”,还未掀起帘子,杜盈盈已步履轻盈地进了屋。 紫荆跟着跑了进来想要拦下杜盈盈,却被杜盈盈身边的丫鬟琥珀用满含警告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声“放肆”,吓得紫荆呆愣在原地。 紫荆是侯府的家生奴才,待云初自然不如玉竹和青竹那般忠心。 一边是备受冷漠的少夫人,一边是深得太夫人宠爱的杜家千金,紫荆不敢为了云初而得罪杜盈盈,只得退在一旁由着杜盈盈进了屋。 云初睨了杜盈盈一眼,又收回眼神,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她又拿了张宣纸,把宣纸铺好,提笔点了墨。 几个丫鬟退了出去,杜盈盈噘着嘴抱怨道:“云初姐姐,你没能参加盈
儿的生辰宴,盈儿觉得甚是可惜。” 她转过身去,从丫鬟琥珀双手捧着的托盘上拿起一碗面,道:“盈儿想着,怎么说都得让姐姐吃上一口面才说得过去,方才盈儿吩咐小厨房煮了碗长寿面,姐姐快尝尝,看看味道可还好?” 云初不急不慢地抄着经书,头也不抬道:“我是你,便不会做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杜盈盈端着汤碗的双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面上划过一道惊愕,转瞬即逝。 只踌躇了一瞬,终是将那碗汤面放回了托盘上,朝丫鬟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退下。 待屋里没了旁人,杜盈盈才又弯了弯唇,道:“云初姐姐在说什么,盈儿有些听不大明白。” “盈儿姑娘聪慧过人,怎会听不明白这句话呢?” 杜盈盈的脸色变了又变,藏在衣袖下的手攥得死紧,细长尖锐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肉里。 “盈儿姑娘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的事,其实就是为了想要嫁给世子爷吧?” 若不是为此缘故,又何必多番暗中陷害她,置她于死地,甚至不惜让自己吃上苦头? 她和杜盈盈之前不曾有过任何交集,除了裴源行,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什么缘由能让杜盈盈如此恨她。 两人之间已然说穿,杜盈盈便也不想再装腔了。 她冷笑一声,道:“源行哥哥跟我早有婚约,他本就该娶我的。若不是心里有我,他也不会一路奔波,亲自护送我回京,而你才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云氏,你跟源行哥哥云泥之别,你看看你,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又有哪一点是配得上他的!你不过是仗着侯府宅心仁厚,又惯会装可怜,凭着你那条瘸腿死皮赖脸地嫁给了源行哥哥罢了。” 云初细眉微挑,一脸从容道:“原来盈儿姑娘是这么想的啊。” 她眨了眨眼,眉眼间渐渐染上一点点的笑意,“即便你所说是真,我是凭着断了一条腿的代价厚着脸皮嫁给了世子爷,但盈儿姑娘你不要忘了,如今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难道盈儿姑娘是打算以小妾的身份嫁进侯府,每回见了我,都尊称我一声‘姐姐’,每日给我请安,向我磕头敬茶吗?” 杜盈盈气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你想得美,你一个商户家出身的跛子也配让我喊你一声姐姐,你多大的脸哪你!” 云初面色如常,一副兴致阑珊的模样。 自从嫁进侯府,“瘸子”、“跛子”这种话她听得还算少吗? 杜盈盈还真得太夫人的真传,连辱骂她的用词都是如出一辙。 盈儿姑娘也是有趣,她不配让她喊一声姐姐,可盈儿姑娘却也喊了多回了。 杜盈盈还在气急败坏地叫嚣着:“源行哥哥娶了你又如何,你在他心里照样什么都算不上!明知你有腿疾,还不照样为了我罚你跪祠堂、罚你禁足替我抄写经书、罚你吃素为我祈福!祠堂的青石砖地面冷不冷?硬不硬?你这么一跪,你那条瘸腿怕是更不好了吧!” 杜盈盈的一字一句,皆像是一根根沾满了毒汁的针,恨不得将云初扎得遍体鳞伤。 殊不知云初早已对这个侯府、对裴源行不在乎了。 云初无所谓地微微一笑:“所以盈儿姑娘认为世子爷不在意我,便不惜灌下两碗冷牛乳吃坏了自己的肚子,还做了个小布人儿诅咒自己和我一样瘸了腿? “哦,我差点忘了,今日你特意送寿面过来,是不是想着烫伤了自己后,跑回颐至堂跟太夫人哭诉说我因禁足一事怀恨在心,存心烫伤你,最好能就此说服太夫人逼得世子爷休了我,让你光明正大地当他的正妻?” 杜盈盈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想矢口否认,却又无从辩起。 云初的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其实盈儿姑娘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杜盈盈心头一震,朝她投去了疑惑的一瞥。 “我并不十分在意世子夫人之位,倘若盈儿姑娘能一直老老实实的不再作妖,让我过几日安生日子,我自会让盈儿姑娘得偿所愿。” 杜盈盈垂眸掩饰眼底的情绪:“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那便随你吧。” 云初不再看她,转过头去,提起笔蘸了蘸墨,气定神闲地继续抄写经书。 杜盈盈薄唇微启,欲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忽而变卦,最后冷着脸出了屋子。 青竹和玉竹快步走了进来,问道:“少夫人,您没事吧?盈儿姑娘可有为难您?” “没事,没事!” 她倒是无事,反倒是盈儿姑娘,今日回去后,只怕要气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就不知道盈儿姑娘会不会去好好想想她说的话。 云初抬眸看向她们:“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们俩。” “少夫人尽管问。” “若我哪日离开侯府,你们可愿意跟着我,和我一道离开侯府?” 青竹和玉竹有些不解地对视了一眼。 她们自然是愿意一辈子跟着少夫人的,少夫人在哪儿,她们便在哪儿。 只是好端端的,少夫人怎会忽然说要离开侯府? 云初看出她们的疑惑,她走上前去,握住青竹和玉竹的手,道:“这个侯府,我们可能待不久了。”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距离除夕只剩下没几天了。 少夫人云初被禁了足不得出门,光凭侯夫人一人,哪管得了整个府里大大小小那么多桩事? 太夫人本就提过让杜盈盈协理侯夫人掌中馈,又当着众位女眷的面说杜盈盈在前些日子的生辰宴上将事情料理得很是不错,如今云初又自己不争气,显见得是完全指靠不上她了,莫如便让杜盈盈接了管理中
馈的权。 侯夫人见太夫人执意如此,深知她即便开口反对,也阻拦不了太夫人什么,只犹豫了片刻,便也点头应下了。 杜盈盈哪里是掌管中馈的料,不过是下人们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太夫人偏疼她,便一味地拿好话吹捧她,而杜盈盈自己也是个乖觉的,尽挑轻巧不惹祸的差事做,重担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远不如云初帮衬她掌管中馈的时候来得轻松。 不提侯夫人如何打量杜盈盈,单说杜盈盈这日领着婆子丫鬟带了一些过年用的东西去了听雨居。 杜盈盈和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撩了帘进了屋里,杜盈盈心情极好,跟云初说话时眸子里都含着笑,像是早忘了那日送寿面过来时在云初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云初姐姐,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盈儿近来刚上手料理中馈之事,忙得晕头转向,倒差点忘了云初姐姐屋里还未领过东西。” 玉竹抬眸打量了一眼婆子丫鬟手里捧着的年货。 哪是她们听雨居的没领过日常所需之物,分明是那些管事的最会看人下菜碟儿,见少夫人被禁了足,总是找了万种理由不肯发放。 杜盈盈弯了弯唇:“盈儿想着云初姐姐虽禁足着没法随意走动,可过年总归是桩大事,断不能寒酸着过,该有的年货还是得添置些,是以趁今日还有些空闲,盈儿便带了些东西过来给姐姐,免得姐姐没法过个好年。” 玉竹肚里暗暗冷笑。 人来的倒是多,架势摆得十足,只是她冷眼瞧着,盈儿姑娘带来的东西极少,纵使她们几个节俭着用,也用不了几日。 统共就这么一点子东西,竟也好意思说不想让少夫人过年过得寒酸。 杜盈盈见云初不接话,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扭头朝冯嬷嬷递了个眼色。 冯嬷嬷回了她一个‘姑娘且放心’的眼色,道:“少夫人,您这是嫌弃我们送来的东西少,还是您不满盈儿姑娘抢了您的差事呢? “太夫人可是已经发过话了,要盈儿姑娘帮着夫人掌管中馈,少夫人您自己也是掌管过中馈的。掌中馈,能力强不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没法服众,您说您这当众不给盈儿姑娘面子,往后盈儿姑娘还怎么差人办事,让侯府上上下下对她服气啊?” 冯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道,“少夫人是知道老奴的,老奴心眼是好的,就是一张嘴太笨,说话惯会得罪人,少夫人,您可甭怪老奴说话不中听。 “您那日犯下大错,幸而太夫人和世子爷面慈心软,只罚了您闭门思过。原是您自己失了管理中馈的权,也怨不得旁人,盈儿姑娘不辞辛苦接了差事,说句不好听的,您该谢她一声才是,怎可心里对盈儿姑娘生了怨恨呢?” 云初偏头吩咐青竹:“把东西都收下吧。” 她目光淡淡地睨了冯嬷嬷一眼,“盈儿姑娘和冯嬷嬷日理万机的,我也不便再耽搁你们。玉竹,送盈儿姑娘和冯嬷嬷出去吧。” 她的语气不急不缓,依旧如平日般温温柔柔的,只是落在冯嬷嬷和杜盈盈的耳中,总觉着隐约带了几分嘲弄。 想要反驳两句,偏又说不上来,毕竟方才还抱怨着说每日忙得晕头转向的,也怨不得云初讥讽她们日理万机。 待杜盈盈一众人离开了听雨居,玉竹和青竹才逐一查看婆子丫鬟们带来的东西。 将东西翻了个遍,玉竹气得直发抖。 统共没送来几样东西便也罢了,竟还都是些没人看得上眼的破烂货,明知眼下天气寒冷,竟连炭火都给的极少,岂不是要生生冻坏了少夫人? 还好意思说送来的都是过年用的东西,写对联的正丹纸和剪窗花的红宣纸一概没有,还叫她们怎么过年哪。 偌大的一个侯府,哪就缺了买这些东西的银两了,还刚好不好地碰到她们听雨居便短缺了这些东西,分明就是不想让她们过个好年! 玉竹气红了脸,愤愤不平地将此事告诉了云初。 云初安抚地拍了拍玉竹的背,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 “罢了罢了,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她从自己的匣子里取出些银子来,塞到了玉竹的手中。 “我被禁足着,也不知你跟青竹能不能出门,你且带着银子出一趟门,瞧瞧能不能添置些东西,咱几个好好过个年。” 见杜盈盈和冯嬷嬷特意来一趟听雨居,她便已猜到来者不善,故而她就没对杜盈盈她们送来的东西抱过希望。 玉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虽想着明明是侯府的少夫人,竟连用些炭火都还要自掏腰包,心里难免觉着有些怨愤,但终是拿着银子退下了。 推开院门,还没跨出院子,便被每日守在院门外的两个看门婆子给拦下了。 “哎哎哎,姑娘,谁许你出门的?” 玉竹勉强堆起笑:“这位妈妈,通融通融吧,我们少夫人差我去买些东西,不会耽搁很久的。” “姑娘,世子爷已经发了话了,听雨居里的人都不许离开这道院门,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们都是当奴才的,你别让我们为难!” 玉竹敛了敛笑容:“少夫人屋里的炭火已经不够用了,另外还缺了好些过年的东西,我若是再不出去添置些,这都没法过年了。” “姑娘,你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我说的话你就是听不明白呢?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世子爷那日便已下了死命令,无论是少夫人还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一概不许出入侯府的大门,便是侯府的其他院子也不许去。 “你还是趁这会儿世子爷不在这里赶紧回屋里好,免
得世子爷动了怒责罚你,我们这边也不好交差!” 玉竹望着这位体型健壮的婆子,无助、气恼、不甘一下涌上了心头。 那位三天两头陷害少夫人的盈儿姑娘仗着有太夫人撑腰,故意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她们,而世子爷呢,偏偏连院门也不让她们出去。 她转身回了屋里。 见玉竹刚出院子便又空手而归,云初马上便明白,听雨居怕是无人能出去了。 也是,裴源行都特意派了两个强壮的妈妈没日没夜地守在院门外,又怎会放她的贴身丫鬟出了这个院门。 玉竹哽咽地道:“少夫人,院门外那两个妈妈不让我出门,说是世子爷已下了死命令,莫说是侯府的大门了,便是连府里的其他院门也不得踏足!” 哪是担心她们听雨居的人去了旁人的屋里,说来说去还不是世子爷心疼住在颐至堂的那位盈儿姑娘,认定了少夫人会对盈儿姑娘下毒手,索性禁了听雨居所有人的足。 合着盈儿姑娘的安危才是顶顶要紧的,她们听雨居能不能过个好年,世子爷便丝毫不放在心上了。 盈儿姑娘自己吃坏了肚子,世子爷却罚了少夫人跪祠堂;如今盈儿姑娘腿脚略有些发疼,天晓得那扎小人的缺德事是谁做的,世子爷查也不查,便禁了少夫人的足,依她看来,保不齐那扎小人的事儿还是盈儿姑娘自己做下的呢。 世子爷的心里疼惜谁、不在意谁,只要不是个瞎子,一瞧便知! 玉竹鼻子一酸,泪眼涟涟地看着云初:“少夫人,如今东西也没地方买去,这年还怎么过呀?” 云初拿起帕子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珠:“既然东西不多,那咱就简单地过呗。” 见玉竹还在低声啜泣着,云初抚了抚她的背脊,“傻丫头,这事也值得哭吗?他们既是不许咱走动,那咱就待在屋里,屋里还更暖和着些呢。” 玉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可是少夫人值得更好的,哪能如此寒酸地过年。” 即使是在娘家,老爷和邢氏待少夫人再不好,也从没像在侯府这般,让少夫人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啊。 云初弯了弯眉,浅浅一笑地道:“既然我已被禁足,那么今岁过年我便不用帮着料理中馈之事,可以过几日清闲日子,好好休息休息,岂不是更好?” 她算是看出来了,那个盈儿姑娘也是个蠢的,以为克扣她们听雨居的用度便能让她堵心。她若真在意这些琐碎小事,早就被侯府里的那些人给活活气死了。 天愈发冷得紧了, 除夕将近,丫鬟们将屋子和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青竹素来是个心灵手巧的,云初还未出嫁时,每逢过年便是青竹帮着剪窗花,窗花的花样都不带重复的,任谁见了都要夸赞几句。 只是如今别说剪窗花,就连央求云初写一副对联也做不到。 云初笑着道:“好歹是过年,咱多多少少还是要有些年味的。我记得箱子里还有些红丝线没用完,莫如这会儿便将红丝线拿出来,咱们编几个吉祥结吧,红灿灿的,挂在屋子里、屋檐下,多好看。” 玉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少夫人这个主意好。” 青竹赶忙帮着云初将红丝线找出来,主仆几人忙得不亦乐乎。 编完了,云初又带着丫鬟,嘻嘻哈哈地把编结好的吉祥结给挂了起来,火红火红的吉祥结将屋子点缀得十分喜庆。 “这才是过年嘛!” 当晚,除了被禁足的云初,侯府的其他主子们都欢聚一堂,围坐在饭桌前一同吃年夜饭。 杜盈盈嘴甜,哄得太夫人满心欢喜,其她女眷,平日里的关系虽也说不上有多亲厚,但顾及着是过年,也都收了旁的心思,面上总算保持住了和睦,在场的众人,竟无一人提起少夫人云初。 侯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太夫人先点出她的不对劲。 “雨娴,你有话就说。” 侯夫人凑近太夫人的耳旁低声提议道:“母亲,今日好歹是过年,不如叫丫鬟挑几样菜送去听雨居,也算是意思意思。” 下人来向她汇报过,说杜盈盈擅自克扣了听雨居的用度,只是当时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既没阻拦也没开口劝着些,她便已明白,杜盈盈这是得了太夫人的默许的。 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是除夕,再如此对待听雨居的人,便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太夫人剜了她一眼,眉间有些不悦:“好容易一大家子坐在一起过个年,你好端端地提那个瘸子做什么,简直是晦气!” 侯夫人面上有些讪讪的,便不再提及此事了。 用过晚膳,云初叫丫鬟将前几日杜盈盈差人送来的红薯洗净了放在盘子里端来,趁着炭盆里还燃着炭火,她叫来了所有丫鬟,众人围在炭盆前一道烤红薯吃。 紫荆笑逐颜开道:“少夫人这个主意好,人暖和,又热闹,还能有东西吃。” 她虽是侯府的家生子,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也对云初这位主子生出几分敬佩。 盈儿姑娘那日派人送来的东西她都已经瞧过了,说是年货,却找不出一样好东西来。 她以前倒是看错盈儿姑娘了。 一开始,她见盈儿姑娘整日笑吟吟的,还以为盈儿姑娘是个心善的,没想到竟如此小心眼。反倒是少夫人,换作是旁人被罚禁足,且过个年都缺这少那的,只怕早就委屈得躲在被窝里偷偷抹泪或是拿下人撒气了,而少夫人却只是静静地抄写经书,以前该怎么过日子,现如今还是怎么过日子。 玉竹得意地挑了挑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少夫人一向点子多,她
还带我们去钓鱼,还会调香……” 云初趁着众人烤红薯,拿出前几日就已准备好的红封,每人都拿到了一个。 众人笑着收下红封,祝云初来年心想事成。 云初微微颔首,心想着,希望来年三妹妹沁儿的婚事能安排妥当,让沁儿嫁给个如意郎君。不求高门弟子,不求相貌非凡,只盼他全心全意地待沁儿,护她一世周全,不要让旁人欺负了她。 若是可以,也愿来年她自己的和离之事能顺顺利利地解决,到了那时候,她便能够永远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鬼地方。 下了两日雪后,又一连放晴了好几天,日子过得像流水一般,转眼间便到了元宵节,街头巷尾红灯高挂,一派喜气。 晚辈们正给太夫人请安,下人步履匆忙地来禀说,宫里派了人过来,说是圣上想着今日是元宵节,君臣同乐,便赏了枣糕给侯府,也算是取个好彩头。 太夫人忙从炕上下来,杜盈盈见状,上前扶住了太夫人,众位女眷跟在太夫人的后头,去了院子里磕头谢恩。 宫里的李公公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旁的小太监,小太监会意,赶紧将手里捧着的红漆描金托盘递了过来。 侯爷低垂着头接了盖着漳绒布的托盘,道:“多谢圣上。” “侯爷,枣糕已经送到,另外还有几户人家没送,咱家就不多留了。” 侯爷陪笑道:“李公公辛苦。” 李公公摆了摆手:“侯爷客气。给圣上办事,哪说得上辛不辛苦。今日圣上高兴,赏了好些枣糕下来,这不,除了侯爷您,待会儿咱家还得去一趟卫国公、济宁侯和寿昌伯府,也让他们一同沾沾喜气。” 侯爷眼神微变,幸而在官场上混过多年,很是擅长隐藏情绪,只一瞬便恢复如常。 李公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时辰不早了,侯爷还是回屋好好享用吧。” 侯爷恭敬地道:“李公公慢走。” 直到李公公的马车消失在岔路口,侯爷才舒了口气。 卫国公、济宁侯和寿昌伯…… 怎地这般巧,圣上偏偏赏了枣糕给这三户人家? 卫国公王家、济宁侯秦家和寿昌伯金家,一向对太子马首是瞻。反观北定侯府,多年来一直保持中立,哪派都不沾边,一心效忠于圣上。 杜盈盈的长姐被封了太子良娣,仅是这样倒也无需担忧什么,偏偏杜盈盈在侯府住下了,母亲还大张旗鼓地为杜盈盈办了一场生辰宴。 圣上今日特意派身边的李公公送枣糕过来,莫非圣上眼下也对北定侯府起了疑心,拿枣糕来点醒他们侯府,莫要糊里糊涂地就站了队? 历来能坐上龙椅上的帝王最会猜忌,大臣、后宫的嫔妃们、乃至皇子们,哪个不被圣上猜忌。 寻思间,太夫人已忙着吩咐下人:“快快,把枣糕端回屋里去。” 冯嬷嬷对着下人们狐假虎威道:“你们几个可小心着些,那可是圣上赏赐的糕点,若是抖了手,仔细你们的皮!” 杜盈盈上前搀扶住太夫人:“就连过元宵节,圣上都不忘赏赐枣糕给咱侯府,这可是天大的颜面!祖母果然是个福泽深厚的人,连我们这些当晚辈的,都跟着沾了光呢。” 太夫人眉梢倾泻出几许笑意:“就你嘴甜!我瞧着此番枣糕送得不算少,你既是这般说,回了屋后,你便把枣糕分了给每个院子,让我们整个侯府都跟着沾沾喜气!” 杜盈盈忙点头道:“祖母说得在理,盈儿这便将枣糕分好了给各房。” 侯爷眉头紧锁地径直去了书房。 眼下人多口杂,并不是跟母亲好好议论此事的时候。他也最好能静下心来想想对策,总得不着痕迹地去了圣上的疑心才好。 杜盈盈将枣糕逐一分好给了各房,晚辈们见太夫人乏了要歇息,也不敢再扰了太夫人,忙收下枣糕回了各自的院子。 杜盈盈见四下无人,忙唤来自己的贴身丫鬟琥珀,如此这般地附耳叮嘱了一番。 琥珀点头应了声是。 杜盈盈唇角微挑地目送着琥珀跨出了颐至堂的院门。 旁人都得了枣糕,怎能忘了听雨居的那位呢? 琥珀捧着剩下的最后那块枣糕,径直去了听雨居。 到了院门外,便被看门的两个婆子给拦下了。 琥珀将手中的食盒抬高了些,道:“你们仔细瞧着些,这可是宫里头赏的东西,妈妈们竟也敢拦我?” 婆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琥珀姑娘,您可千万别跟我们计较!咱都是给主子办事,主子吩咐的事,咱也没办法。咱也不能随便放人进去,您若是进去了,倘若回头世子爷知道了怪罪下来,咱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琥珀神色稍缓了一下。 “罢了,这大冬天的,你们站在下风口处吹冷风,这差事也当得委实不容易。我也不为难你们了,既然世子爷不许人进出,那我便也不进去了。” 婆子笑得直点头:“琥珀姑娘果真是个心善的,知道体恤我们。” 琥珀敛起笑:“这样吧,这枣糕你们代送进去吧。这可是圣上赏的!我家姑娘仁慈,想着今日是元宵节,你们家少夫人虽被禁着足,可也不能太寒酸着过,我家姑娘瞒着太夫人,偷偷送了这块枣糕过来,也让你们家少夫人能沾些喜气。你们可给我嘴紧着些,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家姑娘可饶不了你们。” 婆子回道:“琥珀姑娘放心,咱绝不会跟旁人多嘴什么。” 琥珀嗔了一眼,道:“如此最好。” “这天寒地冻的,琥珀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可提醒你们啊,这枣糕搁久了可就馊了不能吃了。你们赶紧将东西
送到少夫人手里,让少夫人早些吃了这枣糕,免得白白浪费了东西,辜负了我家姑娘的一片好心。若是给圣上知道你们这般糟…蹋他赏赐的东西,莫说我家姑娘了,便是太夫人也保不了你们!” 婆子忙不迭应道:“知道知道,我这就将枣糕送少夫人屋里。”她扫了眼食盒,期期艾艾道,“可是少夫人……如今……如今还被禁足着,怕是不方便去盈儿姑娘那边道谢。” “你且叫少夫人放宽了心,不用去我家姑娘那边道谢,少夫人的难处,我家姑娘自然清楚。”琥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便是你家少夫人去道谢,估计这会儿也见不到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跟世子爷一道去街上逛灯会去了。” 待琥珀走后,婆子赶紧领着食盒进了院子。 婆子胆子小,不敢进屋扰了云初的清净,见玉竹就在院子里晒被子,朝玉竹招了招手,将玉竹拉到了一边。 玉竹见婆子一脸凝重,忙开口问她何事。 婆子将食盒朝玉竹面前递了递:“玉竹姑娘,这是宫里头赏赐的枣糕,盈儿姑娘刚才差了人过来,说今日是元宵节,也该留一份给少夫人取个好寓意。这东西搁不久,您啊赶紧将枣糕端给少夫人。” 玉竹面色阴郁地接下那盒枣糕。 婆子是个实诚的,琥珀亲口交代过她的事,她一五一十地跟玉竹交代了个清楚。 见玉竹没话要吩咐,婆子便穿过院子回了院门外。 玉竹打开食盒,瞧了眼食盒里的枣糕,气得手指微抖。 送来的枣糕被碾碎了,分明是盈儿姑娘故意拿它来堵少夫人的心的。 若不是想到那枣糕是圣上赏下来的东西,她真巴不得将枣糕直接扔了喂狗。 谁稀罕这东西了? 还跟世子一道出门逛灯会?! 呸,这对不要脸的! 颐至堂。 太夫人正和几个女眷商议着二月十九去寺庙里祈福。 太夫人感叹道:“往年我每逢这个时节都会去福佑寺祈福,去岁我病了一场,在屋里休养了许久,最终没能去成,今岁趁着我身子骨还好,定是要去一趟福佑寺的。” 杜盈盈笑吟吟道:“祖母这话说得盈儿不依,祖母身子康健,能活百岁千岁呢。” 她哄得太夫人满心欢喜,太夫人伸手拧了拧她的嘴巴:“就你嘴甜!” 太夫人扫了眼众人,道:“你们回屋后都好好准备准备,该带的东西都早些备下,一起去的丫鬟也趁早定下,免得临出发了忙成一团。” 诸位女眷忙点头应下了。 侯夫人出言问道:“母亲,您看此次是否也要叫上初儿呢?” 太夫人面色一沉:“好好的叫她做什么?她既是已被行哥儿禁了足,便该收了心在屋里抄写经书,免得她又动起什么旁的歪心思来。” 若是按她的意思,她巴不得那日便休了云氏,早早叫行哥儿娶了盈儿,也免得侯府每日还要端菜送饭地养着那个瘸子。 “祖母。”杜盈盈突然插嘴道,“盈儿觉着还是让云初姐姐一道去的好。” 太夫人神色凝滞了一下。 “盈儿,我知道你心善,总念着别人,可她屡次暗中害你,你又何必为了她求情?” “祖母,云初姐姐虽几番对不住盈儿,可盈儿深信人之初性本善,云初姐姐也已然被罚了,她定会悔过自新,不再犯糊涂了。” 太夫人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盈儿年纪太轻,太过天真了。 杜盈盈搂着太夫人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祖母,你就当是心疼盈儿,权当盈儿是在做善事,便依了盈儿这一回吧。” 太夫人拗不过她,终是点头答应了。 到了掌灯时分,太夫人差了下人去了一趟听雨居。 云初放下手中的书,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 “你说太夫人要我也一道去福佑寺祈福?我被罚了禁足,太夫人又怎会许我出门?” 青竹回道:“奴婢也想不明白,只是方才颐至堂那边派人过来传了话,说要少夫人您也跟着她们一同去呢。” 云初捧起了书,不再在意此事,随口说了句:“那便去吧。” 反正是太夫人做下的决定,到时候见了她气到胸口发闷,那也是太夫人自己得不偿失。 二月十九。 接连放晴了好几日,连带着天气也变得暖和了几分。 侯府的马车在山脚下停了下来,女眷们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脚凳还未收起,一早便等在山脚下的轿夫们便殷勤地凑上前来兜生意。 下了马车的杜盈盈走近前来,道:“云初姐姐,咱们既然是来祈福的,那必是要诚意十足的,你说是不是?” “你瞧,统共不过几百上千格台阶,横竖不过多费些工夫便也到了。”她抬头看了看山上,又将目光移回到云初脸上,“云初姐姐,咱们这点诚心总是有的吧?” 轿夫哪里听不出这位姑娘是什么意思,眼瞧着这笔生意是做不成了,觉得再费口舌也是白白浪费时间,见有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正扶着一位老夫人小心地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这位老夫人,让小的抬您上山吧,小的保准抬得稳稳当当的。” 太夫人半信半疑地睨了他一眼。 轿夫正要开口,杜盈盈已丢下云初和玉竹走了过来。 “祖母,时辰不早了,就让轿夫抬轿送您上山吧。” 太夫人喟叹了一声:“我也有一年多没来福佑寺祈福了,照理今日是该亲自爬山以显诚意的,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怕是有心无力啊。” 杜盈盈忙伸手搀扶住太夫人的手臂:“祖母说哪里的话,祖母不辞辛苦地坐了
这么半天的马车过来,换作是旁人,怕是早就受不住了,祖母竟是一句埋怨话都没有。要盈儿说呀,祖母就该坐轿上山,不然祖母若是半途累着了,盈儿可要心疼死了。” 太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杜盈盈已扶着太夫人坐了下来,笑着道,“祖母就放一百个心吧,菩萨定然会知道祖母心里头是诚心诚意想要上山祈福的,祖母呀定会心想事成!” 她回过头来,沉下脸向轿夫叮嘱道,“你们几个抬稳些。” 看着太夫人被轿夫抬上了山,玉竹胸口上下起伏着,气得脸色通红。 她强忍着没开口,免得又无故给主子招惹是非,直到几位女眷撇下她们主仆二人上了山,玉竹才咬牙切齿道:“这盈儿姑娘啥时候能消停几分呢,到了佛祖跟前还是这般会生事!” 元宵节的时候,盈儿姑娘还不怀好意地送了块碾碎的枣糕给少夫人,要不是少夫人是个聪慧的,索性叫小厨房将糯米、粳米磨了粉,做了松糕,上头撒了碾得细碎的枣糕末屑,切了块,听雨居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松糕,尝到了圣上赏赐的枣糕,沾沾喜气,不然谁得了这样一块枣糕能不气坏身子? 这才过了多久,盈儿姑娘便又开始不闹事了。 云初柔声宽慰道:“咱不生气了,为了她动怒多不值当。” 她捏了捏玉竹的脸颊,“别苦着脸了,挺清秀的一个小姑娘变成一副怨妇相,便不好看了。” 玉竹只觉得哭笑不得:“您就别打趣奴婢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奴婢是替您觉得不值啊,盈儿姑娘明知您腿脚不方便,竟还拿那些话来堵您的嘴,逼您不得不自个儿上山去,这分明是故意使坏。看盈儿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怎么心眼儿如此坏?” 云初仰头望着天际,嘴角微微扬起:“这样不也挺好嘛,在屋子里关了这么久哪儿都不能去,早就闷坏了,今日又刚好天气不冷不热的,你看山下的景色很是雅静,就权当是出来踏青了。” 玉竹被她劝得心情大好,也跟着笑了起来:“您说的对,就当是我们出来透透气了,整日价地在屋里抄写经书,眼睛都要熬红了。” 玉竹不再气恼,扶着云初踏着一级级台阶上了山。 到了半山腰,云初就有点支撑不住了,只觉得右脚一阵一阵地扎疼。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总不是办法,她只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爬到山顶。 一个小沙弥迎上前来,确认了云初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便走在前头领着云初和玉竹朝后院的厢房方向走,才走了一小段路,又一个年纪稍大些的沙弥急急赶来提醒道:“错了错了,少夫人的房间在另一头。” 小沙弥朝一旁退了退,后者带着云初主仆二人径直去了供云初歇息的厢房。 屋子收拾得极干净,屋里的摆设也甚是精致,定是不敢怠慢北定侯府的夫人小姐们,是以安排了最好的厢房让他们住下。 先前上山时尽力忍着倒还勉强受得住,这会儿精神一松懈下来,浓重的疲惫感便席卷而来。 玉竹扶着云初坐在榻上:“少夫人,奴婢先去打点水让您洗漱一下。” “嗯,快去吧。” 左等右等不见玉竹回来,云初脚疼得厉害,又累得直犯困,便歪在床头想小眯一会儿,终是阖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恍惚间闻到了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心里想着该睁眼看看是什么情形,却感到全身无力,昏昏沉沉地瘫在榻上起不来。 须臾,才勉强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却让云初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屋外已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势蔓延得很快,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云初嗓子火辣辣的疼,狠狠咳了几声。 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犹豫。 玉竹去打水还没回来,可能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她不能在屋里干等着玉竹或是旁人来救她,得在火势变得更大前自救。 云初站起身,一手捂着鼻口,弓着身子拖着瘸腿地朝屋门口移步。 好不容易挪到了屋门口,拉了拉门,心便凉了半截。 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火势越来越大,已然没有时间可以迟疑了,云初当机立断,又朝窗户挪过去。 窗户也上了锁,打不开。 云初看了看屋里的摆设,抄起离她最近的椅子奋力砸向了窗格子。 椅子撞击在窗格子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一下又一下,直到砸出了个大窟窿。 她将椅子在窟窿前摆好,刚想攀上窗棂爬出去,就透过砸开的大窟窿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女子一脸惊慌无助,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袖;男人衣衫湿透,一缕湿淋淋的头发胡乱地垂在额前。 两人都一身灰扑扑的,明摆着是刚从火场里逃出来。 她想不明白,裴源行是什么时候上的山,又为何上山。 她只清楚,就算是生死瞬间,他想到的,是救下杜盈盈。 却忘了她,他的妻子还深陷于火海中。 不知怎么的,云初的脑中竟闪过了杜盈盈刚到侯府时,那对璧人同执一把油纸伞的画面。 火舌一下子窜到了她的面前,生生隔断了云初的视线。 晃神间,斗拱从上方猛地砸了下来,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后脑,云初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她只想着—— 愿沁儿从今往后能小心护住自己,别被父亲和邢氏欺负了去。 别像她,那么没用,直到临死前都没能护着自己的妹妹。 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逐渐失去意识,最终陷入了绵绵无尽的昏迷中…… 云初猛地睁开眼,一下子坐
起了身,亵…衣被汗水浸得湿透。 她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口又闷又堵,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坐在榻前的云沁拿起帕子,抬手细细拭去她额前的汗水。 “二姐姐,你是不是脚疼得厉害?”云沁望着云初,目光里盛满了担忧。 云初怔忪地回望着她,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云沁细眉拧起,倏地站起了身,道:“二姐姐,你再忍忍,我马上就叫人去喊大夫过来。” 昨日二姐姐的脚伤得那样重,父亲只叫大夫来瞧了瞧,那样重的伤势,父亲应该让大夫守着才是。 云初缓缓回过神。 是了,昨日她出门逛灯会,不慎被马车撞到,伤了腿,最后被人抬了回来,昏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她唤住云沁:“三妹妹,别去喊大夫了,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云沁止住脚步,坐回到榻前,伸手握住她的手。 “二姐姐,你是不是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云初歪了歪头,细细回想着梦中的情形。 “我梦见,我成了个跛子,陷于一场大火中。门上了锁,窗也打不开,我找了把椅子砸了窗格子,再后来……”她的手紧紧抓住被角,分明已经清醒过来了,却依旧觉得心如刀绞,“我看见屋外有位公子远远地看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看到那位公子,我就觉着心里难受得紧。” 一旁伺候的青竹忙安抚道:“二姑娘,您莫要胡思乱想,梦里的事情向来做不得数的。你只是腿脚受了伤,大夫细心医治后便会没事的,不会成为跛子的。” 云沁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青竹说得对,梦里的都是反过来的,二姐姐千万别放在心上。二姐姐心思细腻,定是见到那位公子袖手旁观没出手救人,才会觉着心里不好受吧。” 云初松开了被她紧攥在手中的被角。 是吗? 或许就是三妹妹和青竹说得那样吧。 玉竹端着一盆热水走到榻前:“二姑娘,让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玉竹将帕子放入热水中,云沁抢先一步将手探…入水中,绞了绞热帕子,抬手帮云初擦拭脸颊。 云初有些羞赧地朝后缩了缩:“我自己来吧,哪有妹妹帮姐姐洗漱的?” 云沁娇憨一笑:“有何不可?二姐姐眼下身子不适,我是该多照顾着些二姐姐才对。” 云初没再反驳,好脾气地任由云沁伺候她。 她们三姐妹皆是云老爷的原配孟氏生下的同胞姐妹,素来关系亲厚,不分彼此。 也幸亏她们姐妹三个人一条心,如若不然,自孟氏逝世后,在云家的日子也是非常难熬的。 云沁放下帕子,轻声问道:“二姐姐,你的脚这会儿还疼吗?” 云初轻轻摇了摇头:“也还好,疼还是疼的,但忍得过来。” “二姐姐也真是的,为何要豁出去救下那个人呢?” 云初的眼中划过一丝疑惑:“救谁?” “就是那北定侯世子呀!”云沁睁大了眼回道。 “北定侯世子?那又是谁?”云初反问,即刻就反应过来三妹妹说的是谁,“那人是北定侯世子?唉,算了,是不是北定侯世子也不重要,原我也没想要救谁。昨日逛灯会的人极多,那辆马车的马受了惊,冲过来的时候大家惊慌得到处乱窜,我被身后的人推搡了一下,一时没能站稳脚才撞到了人,怎就变成了我要豁出去救北定侯世子呢?。” 云沁眨了眨眼:“可如今外面都在传,说二姐姐你对北定侯世子裴少爷仰慕许久,是以才会不惜自受重伤也要救下他的性命。” 云初惊愕地睁圆了眼睛,愣愣道:“我跟那位北定侯世子素未谋面,又岂来仰慕之说?” 若不是关乎她的名誉,她简直要笑出声了。 说她对裴世子心生爱慕? 这传闻也未免太离谱了些。 “风清!”马车里的那位声音传了出来,小厮风清忙叫停了马车。 “世子爷?” “先不去医馆了,去正阳门大街。”裴源行隔着马车的帘子吩咐道。 风清忙应下,吩咐了马车夫掉头去正阳门大街。 一早世子爷便吩咐套马车去东门大街附近的医馆。马车都走了大半的路了,世子爷却又改了主意要去正阳门大街。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是不会去问主子为何改主意了,只要按着主子的意思去做便是了。 马车又行了半个时辰后世子爷才叫停下,风清过来问世子爷是否要下车。 裴源行撩起马车的帷帘,下了马车,抬头看着眼前铺子大门口上挂着的招牌——老芳斋。 他低下头,挡住了自己的眼神,半晌才一言不发地进了铺子,风清忙跟了进去。 出老芳斋的时候,风清双手捧着个油纸包,一脸纳闷道:“世子爷,您忘了?太夫人吃不得杏仁酥,咱买杏仁酥干啥呀? 因太夫人吃了杏仁便会起疹子,侯府里的厨子们很当心着做点心的时候不添杏仁,就连采买外头铺子里的现成杏仁糕点也不敢。 何止是厨子们不敢用杏仁做点心,便是侯府的爷们和太太小姐们,也都不敢背着太夫人吃杏仁,就怕一个不小心传到了太夫人的耳里又生事端。 这都多少年前定下的老规矩了,世子爷怎就忘了呢? 裴源行头也不回道:“去医馆!” 马车在云宅的大门前停下。 风清上前叫门。 “找谁?”门房当差的眯着眼,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眼角却打量着门口停的马车。 马车气派却又不奢侈,绝对是公卿之家的马车。 当差的顿时恭敬了两分。 “我们家公子,北定侯
世子,特来拜见你们家二小姐。”风清说道。 门房当差的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问了句:“北定侯世子?找谁?” 风清重复了一遍:“我们家公子,北定侯世子要见你们家二小姐。” 门房当差的一改之前的怠慢,殷勤地道:“请世子爷稍等,小的这就去传话。” 很快,当差的回来领着裴源行一行人去了前厅见云老爷。 和云老爷客套了两句,便提出要见二小姐,云老爷倒也没为难,忙叫了人给世子爷带路。 小丫鬟领着世子爷一干等人拐进了抄手游廊,往二姑娘云初住的悠兰轩方向去,还未进悠兰轩的院门,倒先听到了院子里两个姑娘的说话声。 小丫鬟举步上前,刚要开口向云初通报有客来访,裴源行已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小丫鬟很有眼色地退回到他身后。 她偷偷地打量了一眼裴源行,没能从这位裴世子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名堂来,转而又将探究的目光移到了小厮身上。 被她盯着的风清只觉得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别瞧他,就算在他脸上盯出个窟窿都没用! 他也想知道世子爷特意跑来云宅一趟是为了何事而来呢。 跟着裴源行一道来的倪大夫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 方才裴世子亲自去了趟医馆,指名了要见她。 裴世子眉眼冷峻,身上有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她说话时态度倒还算客气,大意就是烦请她跑一趟云宅,为前日受伤的云家二小姐看一下腿上的伤。 指名了要她看病,一是因她擅长看骨伤,二许是顾及到病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找个男大夫看病,终是有些不妥。 从此番举止来看,裴世子倒像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只是来都来了,却又为何止步于此,光看着人家姑娘说话聊天也不吱声。 两个姑娘丝毫没察觉到院门口站了一大帮子人,继续笑吟吟地说着话。 “湘玉,我伤得并不重,倒劳烦你特意过来看我。” 顾湘玉鼓起了腮帮子像是恼了,眼里却满是笑意:“云初,我俩可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情分,眼下你都受伤了,我却还赖在家里不来看你,我成了啥了? “何况我若真不来看看你……”她眼珠子转了转,戏谑道,“要是某人向我问起你,我又如何答得出来?” “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好着呢。”云初笑着给顾湘玉剥了个橘子。 顾湘玉幽幽叹了口气,道:“云初,此次你受伤的事,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昨日沁儿也跟我提到了此事。”云初又剥了橘子自己吃了,“估摸着也是闲得慌,茶余饭后总得拿些事儿来谈谈,倒也不必太去在意。” 顾湘玉颔首道:“道理倒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他们还说,你……你会嫁给裴世子,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 云初若真嫁入侯府,那她大哥顾礼桓该怎么办哪? “湘玉,你别去听外头瞎传。我听闻外头还有人说我此次受伤毁了容貌,无脸见人,正在家里嚷嚷着要绞了发,躲去尼姑庵里做姑子呢。你今日也瞧见了,我哪里毁了容貌了?是不是真要去做姑子呢?” 顾湘玉看着她的脸颊摇了摇头。 也是,云初分明还是平日里的明眸皓齿模样,哪像外头谣传的那样了? 云初敛去了几分笑意,一脸正色道:“传闻不可信,是以我也不会嫁给那位裴世子!” 此话一说出口,裴源行脸色就黑了,仅一瞬,便又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之色,却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一股气堵在了心上,让他憋闷得难受。 风清偷偷瞄了眼裴源行,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心想着,也不知世子爷可有听到云家二小姐的这番话。 两个姑娘仍将脑袋凑在一处说着话。 顾湘玉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确定,忙又追问了一句:“云初,你说的可是真的?真的不嫁裴世子?” “当然不嫁。”云初娇嗔地瞟了她一眼,道,“我何时骗过你?” 顾湘玉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弯了弯唇,伸手抱住了云初。 “不嫁裴世子。那真是太好了,我可算是放心了!” 裴源行悄然注视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垂在身侧的双手忍不住收拢,又缓缓松开。 视线落在抱住云初的那两只手臂上,眼中就多了几份冷意。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若不是风清站得比旁人都近,怕是也听不清这话。 风清错愕地抬起头望着裴源行。 世子爷这也未免太严苛了些吧。 云家二小姐跟世子爷素未谋面,唯一能扯上的那点子关系,也就是前日云家二小姐在灯会上闹出的那场慌乱中救了世子爷。 云家二小姐待世子爷有恩,世子爷想要报恩,那便报恩吧,管人家姑娘在自家院子里做什么。 虽说是搂搂抱抱,但两人都是姑娘,也说不上成何体统吧。 顾湘玉仍抱着云初不松手。 裴源行周身的冷冽气息愈发浓重了些。 风清在他身边终究服侍了多年,裴源行虽乍看之下神色不动,旁人兴许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可他知道,裴源行心里已然动了怒。 怕场面会闹得不可收拾,他抬手摸了摸喉咙轻咳了两声,以期能不着痕迹地提醒那两位姑娘。 骤然响起的咳嗽声,果然惊动了云初和顾湘玉,顾湘玉忙松开云初,两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来。 裴源行也侧目看向始作俑者,分明是在责怪风清很是失礼。 饶是早已练就出一张厚脸皮,风清仍是被他看得有些羞窘,忙握拳抵
唇,免得被他出言怪罪。 他这奴才当得可真不容易! 裴源行别开眼,与朝他望来的云初直直对上了视线。 云初一时怔忪,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这位郎君,不就是在她梦里出现过的那位公子吗? 他怎会在这里?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 云初一言不发,裴源行也久久保持着静默。 倒是顾湘玉见有外客登门拜访,便识相地没再多逗留,只偏头对云初说了句“我改日再来看你”,对众人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陪裴源行一行人过来的小丫鬟忙向云初介绍道:“二姑娘,这位便是北定侯世子。今日裴世子过来,是专程来给二姑娘送药来的。” 云初从石凳上站起身,给裴源行行了个礼:“见过裴世子。” 裴源行轻轻咳了一声,伸手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白色瓷瓶。 “这是治骨伤的药粉。” 云初身旁的丫鬟玉竹忙伸手接过,转而又将瓷瓶递到了云初的手里。 “多谢裴世子。” 裴源行愣了一瞬。 她的声音如黄莺初啼,他以前倒是从未注意到。 裴源行这么僵着不说话,云初一时间就有点吃不准他的意思,总觉得这位裴世子有些古怪。 给她送药过来,分明是怀着一片好意的,只是他虽刻意掩饰,终是让她瞧出他眼底隐含着些许愠怒。 也不知他是在跟谁置气。 若说是旁人惹他的,他这人该得是有多小心眼多记仇,才能来云宅都这么会工夫了,竟还没能消去心中的怒气。 若是在跟她置气,那她就更想不明白了。 她应该没得罪过他吧。 云初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默不作声,而裴源行也不像是要缓和一下气氛的样子。 主子不说话,下人们更加不敢开口了,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好在裴源行也没有要继续僵下去的意思,他低声问道:“伤着的地方还疼吗?” 倒是关心人的好话,可声音闷闷的,依然透着点别扭。 云初一下就笑了起来,道:“被撞到的时候真的是疼死了,但昨日好好歇了一天,今日倒也不觉着怎么疼了。” 裴源行眉峰拧了拧,语气里带了些责怪:“歇息便能治好伤了吗?” 简直是胡闹! 云初语塞。 裴源行面色沉沉道:“大夫可有过来瞧过?” “前日回家后,父亲便已喊了大夫过来瞧过了。” 裴源行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道:“这位是倪大夫,擅长看骨伤。” 倪大夫朝云初行了个礼:“云二姑娘,容我为你查看一下伤势。” 云初弯了弯眉:“有劳倪大夫了。” 倪大夫蹲下,伸手想要撩起她的裙摆,云初却朝后缩了缩,耳尖染了点红,朝裴源行投去了羞窘的一瞥。 裴源行顿时看懂了她眼中的神色,偏头吩咐小厮风清:“你去外头等着。” 风清只愣了一下,便垂首退下了。 下人倒是退下了,只是主子裴源行还很不识趣地依旧杵在原地。 云初微红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 裴世子不是也该一道回避才是吗? 她眉心不由紧了紧,瞪了裴源行一眼。 这世子爷也是奇怪,偏偏不接她的暗示,杵在那儿还就不走了。 玉竹见不得主子受窘,也顾不上是不是越礼了,忙开口道:“倪大夫要帮二姑娘看腿伤,裴世子怕是不方便留在此处,还望裴世子能移步院外。” 裴源行神色一滞,半晌才淡淡道:“一会儿大夫叮嘱你喝的药,再苦也得喝!” 就有那么点不放心她的意思。 云初扑哧一笑。 说这位裴世子性子差吧,说出来的话偏又句句都是为人好的。 怎么就有如此别扭的人呢? 云初微微收敛了笑:“嗯,再苦也喝。 “药苦也不怕啊,不是还有蜜饯可以甜嘴吗?”她一边许诺着,眉梢不自觉地往上扬。 裴源行浓睫微垂,掩住眼底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 这般活泼爱笑的她,于他而言是陌生的。 前世他们成亲不到半载,他鲜少见过她展露笑颜。 她从未对他笑过,有两次他曾见她对旁人笑。 即便是笑,也只是面上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就像是她强逼着自己对别人露个笑脸,免得被人说她失了礼数,可心里却无半点喜悦。 倪大夫开了药方子,差人去抓药煎药,又细细嘱咐了云初该如何养伤,最后跟她说,过两日她会再来复诊,之后会帮她做针灸直到她康复。 送倪大夫出了院子,青竹端了盘点心过来。 “二姑娘,您看,这可是您最爱吃的杏仁酥,还是老芳斋的杏仁酥呢。” 云初笑着,捻起一块杏仁酥便咬下一口:“好青竹,你竟猜到我这两天正想吃这个,还差了人去买了回来。那老芳斋生意好,要排老长时间的队呢。” “二姑娘,这杏仁酥可不是奴婢去差人买来的,是方才裴世子带来送您的。” 云初咽下嘴里的那口杏仁酥,讶然道:“裴世子送来的?” “裴世子身边小厮还说了,裴世子是特意去老芳斋买来的杏仁酥呢。” 一旁的玉竹满脸惊诧:“裴世子怎会知道二姑娘爱吃杏仁酥?”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裴世子肚子里的蛔虫。”青竹嘀咕道。 云初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那老芳斋的杏仁酥比别家的铺子的杏仁酥都要好吃,定是裴世子也爱吃,便去买来了。” “嗯嗯,定是姑娘说的这般。” 青竹又为云初添上一盏热茶。 云初轻轻吹了吹茶盏上飘着的浮叶,心里却想着,她和裴
世子非亲非故,先前又从未见过面,唯一的牵扯不外乎是在灯会上她无意中撞到了他,让他躲过了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 他会带大夫过来,还送了药粉和糕点给她,大概是看她受了伤,觉得过意不去。 那位裴世子也真是个怪人,虽一直阴沉着脸,可叮嘱她的那些话都是好话,只是他跟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泛泛之交之间的该有的样子。 还有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有点过于亲昵了。 云初突然就想起她做的那个噩梦了。 她抬头看向她的两个贴身丫鬟。 “你们说,梦里的事准不准?” 青竹递了帕子,让云初擦手。 “二姑娘为何会这么问呢?” “那日灯会上出了意外,街上的人乱成一团,我被人推搡着撞到了裴世子,那会儿我也没看清他的模样,之前我也不曾见过他。既然不认识,那我怎会在梦里看到他呢?” 梦里她看得真真的,那位公子分明就是今日带着大夫一道过来的裴世子。 玉竹笑了笑,道:“许是二姑娘跟裴世子有缘呢。” 裴世子挂心二姑娘的伤势,二姑娘做梦梦见裴世子,这不是天定的缘分又是什么? 她瞧着二姑娘跟裴世子就挺般配的,就是不知侯府会不会瞧不上二姑娘是商贾之家的女儿。 青竹白了玉竹一眼,忙呵斥道:“别瞎说,小心被有心人听到了徒增事端,在背后议论我们二姑娘巴巴地想要嫁给裴世子,于二姑娘的清誉有损。” 今日那小丫鬟将裴世子带到二姑娘住的悠兰轩已是有些不妥,此事想来也是老爷吩咐的。 仅看大姑娘嫁入的人家便可知道,老爷和邢氏是半点不把大姑娘的幸福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攀龙附凤,巴不得靠了大姑娘的亲事给云家多挣些前程。 大姑娘尚且如此,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老爷定是想着如何搭上北定侯府,却不想想若是让外人知道了裴世子私下里和二姑娘见了面,终究于姑娘的清誉不大好。 玉竹忙拿起帕子捂住了嘴,不敢再莽撞了,忙换了个话题,提起了裴源行今日带来的那瓶药。 “二姑娘您看,这药瓶真是好看,里面的药粉怕是也金贵着吧,多是宫里才有的好东西。” 玉竹拿着药瓶给云初看,“二姑娘,奴婢觉着您大可放心了,有倪大夫这样好的大夫,再加上如此好的药拿来疗伤,每日抹上,不多几日应该就能大好了。” 旁的不说,这药粉是极难得的,有了这药粉和大夫的药方子,二姑娘定会很快就能痊愈了。 若说裴世子对二姑娘不上心,对二姑娘没半点情意,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居仁斋。 裴源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桌。 在云宅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那个被云初唤作湘玉的女子。 那时候,他只觉得那位姑娘举止轻浮,虽同为女子,也不该和云初搂搂抱抱。 回府的路上,他脑子里不停地萦绕着一个念头,自己会在意湘玉姑娘,决不是因为她举止不够端庄,可那到底是为何呢? 直到进了书房,这个笼统的念头才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叫湘玉的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可若是真见过,他又岂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看了眼恭敬地立在案桌前的风清,冷声吩咐道:“你去查查那个叫湘玉的姑娘!” 闻言,风清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湘玉?”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源行的脸色,弱弱地问了句:“世子爷说的湘玉姑娘,是哪家的姑娘?” 裴源行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有股冰冷的威压。 风清缩了缩头,不敢再多问,只觉着此事有些犯愁。 姓氏不明、年纪多大、长啥模样,他统统都不晓得。 听听这都是什么差事! 裴源行薄唇紧抿:“便是今日在云家二姑娘的院子里,跟二姑娘说话的女子!” 风清恍然,想笑又没那胆儿。 难怪世子爷要打听那姑娘的消息,在云宅的时候,世子爷就已瞧着湘玉姑娘百般不顺眼了。 旁人或许从世子爷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但他可是在世子爷身边伺候多年了,他哪能看不出来呢。 世子爷那是看人家湘玉姑娘抱住云家二姑娘才着了恼。 世子爷这分明是觉着吃味了。 世子爷该不会是看上云家二姑娘了吧…… 裴源行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罢了,不用查了,由着她去!”查了倒好像他在意似的。 话落,丫鬟秋菱进了书房。 “世子爷,侯爷刚差了人过来,要您赶紧去一趟他书房。” 裴源行挥了挥手:“下去吧。” 秋菱依言退下了。 裴源行心念微动,垂下眼帘,敛去眸中闪过的冷冽之色。 假使他没有记错,前世父亲恰好也是这个时候找他过去说话的。 那日父亲跟他说,要他迎娶云家二姑娘云初为妻。 可如今,他去了一趟云宅,亲耳听见云初跟那个叫湘玉的姑娘说,她不会嫁给他。 湘玉姑娘怕自己听错了,便又追问了一遍云初。 云初回得斩钉截铁,说她绝不会嫁他。 既然如此,父亲找他还是为了此事吗? 他起身离开了居仁斋,径直去了侯爷的书房。 进了书房,侯爷朝他招了招手,道:“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裴源行向侯爷行了个礼:“父亲请说。” 侯爷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感叹道:“你如今也年纪不小了,是该早日娶妻生子了。” 裴源行心头一紧,神情里闪过一丝复杂。 前世侯爷
也是如此开场的。 “听闻前两日灯会上出了事,你也险些受了伤,幸而云家的二姑娘出手相助,才让你得以安然无恙地回来。” 侯爷叹了口气,继续道,“只可惜云家二姑娘自己倒因此伤到了腿脚。昨日她父亲找上门来。那云老爷是商户之家出身,话说得很是粗俗不堪,不过有些事他说得在理,姑娘家家的,腿脚突然瘸了,怕是不好嫁人了。” 侯爷似是觉得他堂堂一位侯爷,却被个商贾逼得没了法子有些丢脸,忙挺了挺腰板,道,“我们侯府倒也不会因为他难缠就怕了他,只是我想着那姑娘为了救你受了伤,那日又有那么多人看着,给人留下话柄终是对侯府不利。 “何况我们侯府也不是那起不知恩图报的,人家既然救了你性命,不图财不求旁的,只是担心伤了腿再也嫁不了好人家了,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孤独终老一辈子。 “你不妨就娶了她进门,给她个正妻的名分,待哪日她进门后,你若是觉得不如你意,只需再等个一年半载,便可收了你屋里的哪个丫鬟为姨娘。若是你屋里的那几个你都看不中眼,大可叫你母亲替你张罗张罗,帮你找个称心如意的美妾。 “我们这样的高门大户,莫说你妻子只是个商户之女,本就是她高攀了咱们家,即便是娘家身份再高些的女子,你真有个三妻四妾的,旁人也不能指责你什么,你那位岳父就是再难缠,也不好道你的不是。” 从父亲书房出来后,裴源行轻哼一声。 说什么“不会嫁给那位裴世子”,一面却又让她父亲来侯府逼婚,可真是表里不一。 前世,全京城的人皆以为是他们侯府主动上门求娶云家儿姑娘,事实是他们云家揪着灯会上的事不放,对侯府挟恩图报,逼得他不得不娶了云初。 倪大夫差不多隔日来帮云初做一次针灸,丫鬟每日又是煎药,又是帮云初涂抹裴源行送来的药粉,云初的腿伤明显好了不少。 刚受伤那会儿,云初夜间疼得难以安眠,点了安神香方能勉强睡上一、两个时辰, 眼下腿伤虽康复得不错,为着夜里睡得安稳些,云初临睡前又叫青竹为她端来一碗安神汤。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披着大氅的男人蹲在坟前。 男人微垂着头,抓了把纸钱丢入用来烧纸钱的盆中。 他晃了晃火折子,对着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苗窜起又弱下去。 云初只觉得心头一跳,脊背发凉,失神地望着墓碑上的六个字—— 吾妻云初之墓。 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没了呢? 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为她烧纸祭奠她的人,是谁? 是她的夫君吗? 她蜷了蜷袖口中的手指,视线从墓碑上掠过,再度看向坟前的男人。 火苗跳动着,丢入盆中的纸钱逐渐烧成灰烬,火星越来越弱,直至全部燃尽。 男人伸手抓起搁在一旁的拐杖,吃力地站起身。 许是他脚伤得厉害,也可能是蹲得太久有些麻了,起身的那一瞬间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能站稳。 云初隐隐觉得心口有些酸涩闷胀。 大概是亲眼见着了自己的墓碑,知道自己就这么没了,感到唏嘘。 又或许是看见为她烧纸的男人瘸了腿,方才差点跌倒在地,心里不免起了点同情。 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在难过些什么。 愣神间,男人已拄着拐杖转过了身。 云初一下惊醒过来。 她喘着气,瞪着黑暗中的帐顶。 这已是她 云初刚歇了午觉起来,喝了药,看了两页书,父亲便差了下人过来,要她去一趟他书房,说是有要紧事要跟她说。 云初换了身衣裳,带着玉竹去了云老爷的书房。 一进书房,便见继母邢氏端着茶盅坐在云老爷的下首。 云初上前行了个礼:“女儿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云老爷“嗯”了一声,倒是邢氏,将茶盅放在了一旁,满面堆笑地朝云初招了招手:“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那么拘礼做什么?来,过来母亲身边坐吧。” 云初垂下眼眸,另找了个座位落了座。 邢氏嫁进云家这么些年,待她们姐妹三人甚是冷淡,虽不至于如一些继母那般对她们恶言恶语,却也从不曾对她们付出过真心。 云初想得很通透,她们姐妹三人本就不是邢氏亲生的,她不把她们放在心上也实属正常。 只是邢氏今日没来由地待她这般殷勤,她心里忐忑得很。 见云初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邢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常态。 “我就说,前些日子喜鹊怎地叫个不停,还想着该不会是哪家要有大喜事了。”她看了眼云初,笑吟吟道,“谁曾想,这大喜事原来是落在了我们云家啊。” 云初眉梢微动,只望着邢氏不说话,心底琢磨着这邢氏到底想说什么。 邢氏拿起帕子掩唇一笑:“老爷您瞧瞧,二姑娘这是高兴得傻了呢。” 见没人搭话,她忙又自顾自继续道,“初儿啊,昨日北定侯府已派了人上门提亲,如今两家已议定了婚事,交换了庚帖,连黄道吉日都选好了呢。” 邢氏笑得诌媚,“侯府此次来是来替北定侯府的裴世子提的亲,你说你,这福气大不大,马上就要嫁进侯府当世子夫人了呢!” 云初心里一凛,面上却分毫未显。 须臾,目光淡淡地回视着邢氏:“母亲说笑了,我们云家和北定侯府素无往来,且两家身份悬殊,那位裴世子为何要娶我?” 并非她妄自菲薄,只是做人也
该有些自知之明才是。 裴世子英姿勃发,骁勇善战,又是北定侯府那样的高门出身,是整个京城多少世家贵女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 侯府的世子,要娶,也会娶个跟他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 邢氏被她说得一噎,讪讪地笑了笑:“二姑娘这话说的!” 默了默,她才又装模作样地感叹道,“二姑娘说的话虽也在理,只是你跟裴世子的情况又不同于旁人。你救过裴世子一命,那可是天大的恩情!所以说,好人有好报,如今你救了裴世子,而他又是个感恩戴德的,你们之间能有这层缘分,二姑娘,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邢氏兀自絮絮叨叨个没完。 云初听了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亏邢氏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如此胡说八道。 她对裴世子哪有什么救命之恩? 心知跟邢氏也说不明白,云初扭头看着云老爷。 “父亲,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邢氏惊得瞬间闭上了嘴。 “父亲,女儿不曾救过裴世子,说不上对他有救命之恩。” 那日灯会上一片慌乱,推搡间她才会不小心撞到了裴世子,在旁人眼里看来,或许像是她替他挡住了直冲过来的马车,且因此伤到了脚。 旁人如何误会无妨,可她断不能拿着不曾有过的救命之恩逼裴世子娶她为妻。 云老爷瞪了她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没救过他?你若是没救他,你的腿又是怎么伤的?” “父亲,女儿受了伤自会好好养伤,定不会让父亲和母亲忧心,可此事与裴世子无关,裴世子不必为了此事被迫娶女儿进门。” 云老爷霍地站起身来,直骂到她脸上:“你个糊涂东西!你说此事与裴世子无关,此事便与裴世子无关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不是让你犯蠢的!” 他因气愤而颤抖的手指指着云初的脚,“我云修的女儿可不能白白受了伤。不管你真对他有恩也好,假对他恩也罢,裴世子终是欠了我们云家一个天大的恩情,他想报恩也得报,不想报恩也得报! 云初毫无畏惧的看着他:“父亲,女儿认为,做人只求心安理得,挟恩图报之事不能做!” 云老爷被她说得满脸通红,想要反驳却又驳不出半句来,气得大拍了一记桌子,恼羞成怒道:“我告诉你云初,只要你还是我女儿一日,我就还管得了你一日。 他深吸了一口长气,面色略微缓和了些,“看在你还伤着的份上,今日我不跟你计较,你适才说的那些无稽之言,统统给我烂到你肚子里,在云家、在侯府,都不许再提一字!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你好好准备准备,乖乖当你的新娘子,安心嫁入侯府当你的世子夫人。” 他紧抿了下唇,语气里已透了点威胁的意味,“要是你敢搅了这门亲事,可别怪我这个当父亲的狠心,不把你们姐妹三人当女儿看!” 云初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邢氏已急急忙忙站起了身,捏着帕子抚了抚云老爷的胸口,柔声安慰道:“啊呀老爷,您快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她转过身来,当起了和事佬,“二姑娘,你说你脾气这么倔做什么?那裴世子我也见过,端的是风姿俊逸,一表人才,房里连通房丫头都没一个,作风是极正派的,不是那些混帐东西可比的。他背靠侯府,你嫁过去不愁吃不愁喝的,旁人想要这福分,还得不到呢。 “我这人呢是个直肠子,有些心里话二姑娘听了可莫要生气,即便你不考虑考虑你自己,你也该想想三姑娘不是?你若是嫁给了那个裴世子,且不说你们俩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定能成一对恩爱夫妻,你自己也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便是三姑娘,也能跟着你这位世子夫人沾些福气。你自己琢磨琢磨,这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嘛。 “你跟三姑娘是嫡亲姊妹,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作为姐姐,你也该为三姑娘多多着想才是。” 邢氏偷偷瞄了眼云老爷,又道,“老爷方才说的话听着是不大中听,可仔细想想也在理,二姑娘你想啊,若是三姑娘哪日嫁得不如意,莫说老爷了,就连我这个当继母的,心里也难受啊,何况是你呢,你说是不是?” 云初的脸色隐隐白了几分。 父亲和邢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可话里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他们皆知,她最在意的便是她的大姐姐和三妹妹。 她不同意和裴世子的婚事,他们便拿三妹妹沁儿的婚事来要挟她,迫使她就范。 不得不说,他们倒还真知道如何对准她的软肋。 她们姐妹三人不是邢氏的亲骨肉,她自然不指望邢氏真心待她们。 邢氏嫁入云家多年,只生了一个儿子,只怕她心里不但不喜原配留下的那三个女儿,还怨恨着她们嫁人时会从云家搬运出去的那一箱箱母亲留给她们的嫁妆。 是以她巴不得她们个个都能嫁个富贵人家,最好夫家还是那起有权有势的人家,能让云家跟着一起沾点便宜。 至于她们姐妹三人在夫家过得是好是坏,邢氏又怎会在意分毫? 何况这事她还真不能只怨邢氏一人。 父亲才是那个把她们几个当踏脚石的人。 说起来,父亲和邢氏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逼她嫁人,也是一唱一和的甚是默契。 云家开始有条不紊地筹办起这桩婚事的相关事宜。 云初不知该如何跟云沁提起此事,但也就过去了两日,云沁便从丫鬟和婆子的口中得知了二姐姐要嫁人
的消息。 她提起裙角,一路跑到了悠兰轩。 “二姐姐,二姐姐,下人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要嫁人了吗?” 云初拉着她的手坐下,用帕子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汗水:“你瞧你,跑得一头汗水!” 云沁扯了扯云初的衣袖,心里又急又慌:“二姐姐,你倒是快回答我啊,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云初清浅一笑:“对啊,你二姐姐马上就要嫁人了。” 云沁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云初:“可是二姐姐,我听文竹说,那北定侯世子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初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哦,文竹怎么说的?” “文竹说,那裴世子诡谲多变,喜怒不定。还说他鸷狠狼戾,嗜杀成性,十三岁便上战沙杀敌,十六岁将敌军的将领斩于刀下……” “文竹又哪听来的这些?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文竹那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爱道听途说。 云沁噗嗤一笑,赖在云初怀里,问道:“那二姐姐觉得裴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裴世子嘛,他英姿勃发,俊美不凡。” “二姐姐!”云沁半抬起了身子,假装微愠,“我可没问他长什么样。” 云初:“那你想问什么?” “他待二姐姐好吗?” 邢氏这几日老是不停地说二姐姐福气极好,能嫁进北定侯府当世子夫人,旁人想要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可她却认为,旁的倒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裴世子待二姐姐好不好。 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大姐姐那样。 云初理了理她的发辫:“待我好不好啊?” 她眯眼看着搁在梳妆台上的小瓷瓶,“应该算是不错吧。起码我脚受了伤,他还亲自跑来一趟,送了极名贵的药粉给我,还请了大夫过来替我看病。” 能待她如此,也算得上是贴心了。 莫说她那日并没有救他性命,即便他当真以为她对他有救命之恩,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算是上道了。 裴世子应该是个挺细致温柔的男人吧。 “那就好,我就怕那些高门世家的人都是不好相与的,怕他们会欺负你。” “傻瓜,你二姐姐我可不是那等好欺负的人。我既然决定嫁入侯府,就一定不会让我自己白白受委屈。” 她会尽量让自己过得好。 她过得好了,三妹妹才会有人可以依靠…… “二姐姐,我绣了个荷包,你瞧瞧看是不是喜欢?”云沁坐直了身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荷包。 云初伸手接过云沁递过来的荷包,摸了摸荷包上绣的那对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道:“三妹妹绣的鸳鸯好精致啊!” 她眉梢倾泻出几许笑意,“这个荷包啊我要天天戴着,去哪儿都戴着。” “二姐姐喜欢,那我便再多做几个。” 云初点了点她挺翘的鼻梁。 “我有一个便足够了,你不用再多做,仔细伤了眼睛。” 云沁笑得又憨又甜:“就知道二姐姐最心疼沁儿了。” 云初敛眸收起情绪。 也不知道她离开云家后,父亲和邢氏会不会欺负沁儿,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 她深吸了口气,一脸正色道:“沁儿,往后你凡事都小心着些,无论有什么事,差人送信让我知道,千万莫要犹豫不决,也绝不要瞒着我什么。” 云沁点了点头,应道:“沁儿听二姐姐的。” “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嫁入侯府了,父亲和邢氏的脾性,我不说你也清楚,他们即便不在意我,看在侯府的面子上,他们也断不敢胡来。” 有她这位世子夫人帮三妹妹撑腰,三妹妹又一向是个聪慧机灵的,今日她再这般细心叮嘱过,谅必父亲和邢氏至多也只敢心里想想,没那胆子对三妹妹做什么。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云初和裴源行的大婚之日。 喜婆站在铜镜前,手拿木梳替新娘子梳着发,笑吟吟地念叨着——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邢氏笑得见牙不见眼:“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她看着铜镜里的美人儿,心里那叫一个喜乐。 云修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好。 云婉清秀温婉,云初娇艳妩媚,云沁玲珑可爱。 云初这般娇艳动人,肤若凝脂,对裴世子又有救命之恩,嫁过去后定能得到裴世子的万般宠爱,而她也不再是被旁人鄙视的商贾之妇,而是世子爷的丈母娘,侯爷和侯夫人的亲家母。 在云家熬了这么久,她可算是熬出头了。 她走到云初的身后,笑得一点不矜持:“二姑娘,你嫁过去后可要好好侍奉公婆,细心服侍夫君,早日为侯府生个一男半女,莫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到了夫家,娘家人是帮不了你什么了,你凡事自己留神着些,切莫让我们为你忧着心。” 二姑娘是个性子倔的,她得多提点提点几句,免得二姑娘哪日在侯府闯了祸了,连带着云家都跟着遭殃。 云初淡淡颔首没作声。 邢氏的面上顿时带了点窘迫。 正觉着尴尬,三姑娘云沁带着身边的丫鬟进了屋子。 “二姐姐,我给你带苹果来了。” 丫鬟捧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金苹果。 云初示意玉竹接下苹果,朝云沁眉眼弯弯道:“三妹妹有心了。” 全程被两姐妹忽视的邢氏捏着帕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趁这会儿花轿还没来,你们姐妹俩赶紧多说说体己话,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只一件,注意别哭花了妆!” 她适时地替自己解了围,离开了屋子。 “二姐姐,
你嫁过去后,一定要过得舒舒心心的,缺了什么或是短了什么,莫要委屈着自己,悄悄差了人跟我说,我自会想办法托人给你捎东西过去!” 云初眸中含笑地点头应下了。 姐妹俩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青竹掀开帘子进屋禀道:“二姑娘,大姑娘来了。” 云初眸子蓦地一亮,唇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线,喜出望外道:“大姐姐来了?快请她进来!” 云婉走进来,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恭喜二妹妹。” 她虽开心地笑着,满心为自己二妹妹的大喜感到高兴,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疲惫。 姐妹俩前些日子才刚见过面,可云婉比上回见到她的时候又清减了不少,面上泛着虚弱的白意。 不问也看得出来,大姐姐在夫家过得并不好。 无论将来如何,她都该想法子把日子过得好好的。 她过得好了,大姐姐和三妹妹才会放心; 她过得好了,才能帮到大姐姐和三妹妹…… 裴源行从酒席上退下后,便回了听雨居。 进了新房,越过众人,看见云初穿着大红底绣金凤的嫁衣正端坐在床边。 裴源行眼睑微垂,掩去眼底的鄙薄。 不嫁,不嫁,不是最终还是嫁进来了吗? 他有些恼她,却顾忌着新房里还有旁人,强忍着没露出任何不满。 接过喜娘递给他的喜秤,他上前掀开了云初头上的红盖头。 闹洞房的人小小地惊呼道。 “新娘子真是好容貌!” “眼睛像含着笑,真好看。” 即便前世已无数次见过她的模样,纵使早就没了新鲜感,可盖头掀开的那一刻,裴源行还是失了神。 分明是明艳娇媚的容貌,眼神却清澈见底,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这样的她是矛盾的。 前生今世,他两次在她面前栽了跟头。 灯会上突发意外,众人仓皇失措落荒而逃之际,她却冲过来推开他,倒不怕因此丢了性命。 他本是感激她的。 她想要什么,他会尽他所能满足她。 但不是娶她。 云家逼着他娶她的时候,他对她的感激便已荡然无存。 “新郎新娘对饮合卺酒!” 喜娘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将裴源行的思绪瞬间拉回。 他坐在了云初的身侧,和云初各自拿起一杯合卺酒,交杯合卺。 喝了合卺酒,又剪了二人一缕青丝相结,将缠绕在一起的两缕青丝放入准备好的匣子内,压在了枕头的一角。 盖头也掀了、合卺酒也喝了,青丝也结了,比起前世,他真是给足了云初面子,再多的,她最好别想,也别求。 裴源行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大概看出裴世子心情不大好,原本还等着闹洞房的众人都识相地退出了屋子,青竹和玉竹轻轻阖上屋门,留下这对新人独处。 裴源行替自己倒了盏茶,默默喝了两口。 茶是凉的,落到胃里不是很舒服,他皱了皱眉,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云初的目光。 她唇边笑靥点点,许是醒悟到高门世家一向规矩多,自己不该忘了礼数,忙又低下头去。 他冷着脸,眼底闪过不屑。 “有些事,你得先了解清楚。”裴源行将茶盏放在一旁,看向云初。 云初顿时有些愣怔。 她收敛了笑意,略微不安地看了裴源行一眼。 他的一双眸子暗沉得怕人。 “你为何会嫁进侯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的声音严厉又冷峻,“从今往后,你安安分分地当你的世子夫人,只要不动什么旁的歪心思,该给你的体面,我全都会给。” 云初只觉着脑子“嗡”地一下,人都懵了。 她垂下眼帘,放在膝上的双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刚受伤那会儿,他带了大夫去云宅,还送了名贵的药粉给她。 她曾以为他是个温柔似水、体贴入微的郎君。 当然,她还不至于没皮没脸地认为他心悦她。 他待她好,只是他心善。 可他的善意却触动了她的心。穿着火红嫁衣、盖着盖头端坐在床边的时候,她还盼过,他们或许能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互相扶持,互相照拂,彼此牵挂着彼此。 他这话一出口,瞬间打消了她所有的期盼。 原来,他娶她,并非心甘情愿。 如此,他也定不会如她在梦中窥见的那般,在她逝世后,不顾腿脚不便,去她的墓碑前扫墓,为她烧纸,满心思念着她。 她抬眸静静地凝视着他,黑珍珠般的眸子出奇的安宁:“世子爷能把话全都说开,妾身觉得甚好,如今妾身便能明白世子爷心里是如何想的,也知道该如何做。 “世子爷放心,往后妾身定会恪守本分,不给世子爷添任何麻烦。”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只是唇角那抹甜甜的笑已悄然不见。 裴源行顿时感到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她分明把他的话记在了心上。 他该觉着放心的。 或许是她本就乖觉,又许是被他语气里的警告意味吓到了,总之她已明白,想要在这个侯府得到他的庇佑,她断不可再动任何旁的心思。 可不知是怎么了,他心里还是觉着说不出的憋闷。 该说的皆已说清楚,云初没再理会坐在一旁的裴源行,出声唤来守在屋外的丫鬟服侍她换下身上那套笨重繁琐的喜服,待下人备好热水退下,便带着丫鬟进了净房洗漱。 裴源行匆匆洗漱过后,带着满身热气,披散着一头墨发回了新房。 这会儿工夫,云初已洗漱好,又叫人铺了两床绣被。 她已在床的内侧躺下,给他留了外侧。 她仰面躺着,乌黑的青丝披散在枕头上,散
发出来淡淡的清香。 是腊梅的香味。 很好闻。 裴源行拉了一床被子,躺在了床榻的外侧。 察觉到他的动静,云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裴源行眉峰拧起又松开,目光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停留了一瞬。 她睡得离他更远了。 她如今倒是说到就做到了。 他该高兴的。 高兴她是个懂事的。 可为何他还是感到堵心? 裴源行平躺着,望着华丽的帐顶刺绣,心里有些烦燥,耳边却传来身侧人儿清浅而平缓的气息。 神经紧绷了一天,她应该是累极了,才躺下就睡着了。 他翻了个身,呼出一口浊息,困意全无。 今日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并非吓唬她。 他尽心为她找来了大夫。 他甚少开口求人,为了自个的事儿他都不会开口,可他还是去求了三皇子将宫里才有的珍贵药粉赠予他,只是想她能用上世间最好的药,不想她今生再受腿疾之苦。 如他所愿,她确实好了很多,眼见得已在逐渐痊愈中。 他一心念着她的腿伤,她却如前世那般,以腿疾为借口强行嫁入侯府。 前世,还能说她瘸了腿,怕自己嫁不得好人家了才死拽着他不放。 但今世,她的伤已大好,却还是嫁了进来。 他并非是个不记他人恩情的人。 但他一个上过战场,立过大功的人,哪会需要她出手相救,凭他一身的本事,避开冲过来的马车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想不明白,她为何不自量力地扑过来,反倒弄伤了她自己,还偏偏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借着腿伤赖上了他。 当然,纵有意见,重活一世,他不会再像前世那般。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在整个侯府唯一可以依仗的人。 今生,他会护她周全,保她平安。 那原是前世他欠她的,也是他此生最该做的事。 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要是心里还存了什么别的念头,奢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他是断不会给她的。 明明已打定了注意,但裴源行的心里依旧有点不是滋味。 他侧眸朝她望去,她睡得很安稳。 看着她宁静的睡颜,他心念微动,按捺不住地朝她伸出手去,指尖几次差点落在她的脸颊上,却在未触碰到她之前飞快地缩回手指。 他别过脸去,仰面躺着。 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相较之下,显得云初的呼吸声格外平稳而绵长。 裴源行不免有些恼怒。 他这厢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同一张床榻上的云初竟能心无芥蒂地睡她的大觉。 罢了,计较这些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裴源行又翻了个身,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他掀开被子悄悄起身下了床榻,跳跃的烛火映出他坚定的神情。 他拿起用来剪灯芯的剪子,做完该做的事,又回床榻上躺了下来。 他偏头又看了眼云初,根根分明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抖着,一脸安详,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他踌躇良久,终是抬手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垂下眸子望着被他拥在怀里的她,棱角分明的眉眼渐渐染上了一层掩饰不住的温柔。 小小的脑袋被他压在胸前,她鬓角的几缕发丝轻触在他的脸上,软软的,还带着一股浅淡的腊梅馨香,他有些痒,却又不舍得就此松手,反倒将人搂得更紧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他那颗原本有些烦躁的心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他长长舒了口气,莫名地就觉着踏实了。 云初醒来时,裴源行已不在房里了。 青竹听见内室的动静,忙进来伺候她洗漱换衣。 今日是二姑娘嫁进侯府的 云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额发湿哒哒地黏在脸颊上,亵衣也被汗水打湿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愣愣地盯着帐顶,须臾,才觉出不对劲来。 平稳又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云初转过脸去,看到的是裴源行那张好看的脸。 她怔忪了一下,才意识到他的铁臂正搭在她的腰间,将她搂在他的怀里。 正踌躇着该如何挪开他的手臂却又不惊动他,身边的男人像是感到了异样。 他睁开眼睛,对上她的目光。 眼底的睡意褪去,他眉峰一动,低声问道:“怎么了?” 云初:“……” “为何不睡了?” 云初抿了抿唇没作答。 她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见得说自己梦见自己没了后,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问东问西吧。 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她愿意跟他说心里话。 她低垂眼眸,微微摇了摇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 裴源行半眯着眼,目光从她微湿的鬓发和冒着汗的额头上扫过,脸色阴沉得可怕:“没什么你会冒一身的汗?” 云初眨了眨眼,神色间不免有些迟疑。 “真没什么,是妾身做了个怪梦。” “怪梦?什么样的怪梦?” “是……”云初心想着该如何跟裴源行解释那个怪梦,“……梦里,妾身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源行一言不发,垂下眸子凝视着她,眼底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被他看得颇有些不安,云初掩饰般地别开了眼,才察觉到他将手臂收紧了些,把她禁锢在了怀中。 云初大窘,伸手虚推了一下,却被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世子爷!”云初惊呼道。 炙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边,她的身体也跟着热了起来。 裴源行轻轻地抚着她的腰:“别怕!” 他声音低沉,有着别样的旖旎。 “那只是个梦!”他说。 听雨居。 青竹
进了屋。 云初坐在临窗的炕上看着窗外,举止间有明显的滞涩。 想到昨晚值夜,少夫人房里要了三回热水,青竹羞红了脸。 “少夫人,明日回门要用的马车已叫人安排妥当了,回门要送的礼也早早备下了。” 云初回过头来,“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前些日子送去琴馆修补的琴可取回来了?” “回少夫人的话,今一早奴婢便已将琴取回来了。” 云初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是按我之前叮嘱你的法子找师傅修补好的?” 青竹点了点头,道:“少夫人放心,那日奴婢将琴送过去时,便细细嘱咐过修琴师傅,师傅怕有什么疏漏,都一一记下了。昨日奴婢去取琴的时候,担心师傅贪图方便没好好依着您的意思修琴,便又在那里仔细查验了一遍。奴婢怕自己不懂琴被人糊弄了去,还特意问过师傅,师傅跟我拍胸脯说,他的的确确是按照您的意思将琴修补好的。” “拿来让我瞧瞧。”云初笑着吩咐青竹。 青竹拿来了修补好的琴给云初看。 “师傅好本事,一点儿也看不出雁足是新换上的。先生这回应该会满意了吧?”她把琴还给青竹,朝她清浅温柔地一笑,“明日回门的时候,别忘了把琴也一并带去。” 青竹忙应道:“奴婢省得。” 一旁的玉竹忍不住插嘴道:“奴婢就是气不过,那琴分明是四少爷自己顽劣,手下没个轻重,才会将先生心爱的琴给摔坏了,原本该是太太自己了结此事,怎地太太反倒要少夫人替她找人将琴修好?” 那四少爷不是邢氏嫡亲的心肝宝贝儿吗,是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每次但凡四少爷跟三姑娘闹了什么矛盾,邢氏从不问谁对谁错,只一味地偏袒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怕外头人知道了背后议论她这继母当得不称职。 幸而三姑娘还有两个姐姐护着心疼着,不然三姑娘在娘家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要她说啊,四少爷此次在书院里闯了祸,合该被先生好好责罚一番才是,反正邢氏不把少夫人当亲生女儿看待,四少爷跟少夫人也无半分姐弟情分,四少爷是好是坏,与少夫人何干! 云初道:“我知你是替我觉着不平,说起来此事和我是无甚关系,只是这把琴先生已用了二十年有余,宝贝得很。” 四弟淘气,擅自潜入先生的琴室里,动了先生的琴,还将琴摔坏了。 书院为着此事要将四弟赶出书院,父亲虽亲自上门在先生面前好话说尽,还送了一份大礼替四弟赔罪,可书院仍是不愿改主意,执意要将四弟赶走,父亲和邢氏没了别的法子,才求到了她这里。 云初来回看着青竹和玉竹,“你们在我身边多年也是知道的,父亲和母亲对四弟期待极高,天天巴望着四弟能在书院好好念书,指着四弟以后能考个功名光耀门楣呢。如今书院为着此事要将四弟赶走,父亲母亲自然是要急的。” “少夫人,您说得固然有道理,可就算这回书院不赶四少爷出去,下回四少爷还是会闯祸,总不见得每回都要少夫人替他兜着。”玉竹有些不屑地又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四少爷也不像是块读书的料啊!” 她一脸的忿忿然,“再有,老爷自己也去书院替四少爷赔过罪了,他也该知道此事难办得很。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爷自己尚且没能解决此事,又凭什么将这桩糟心事朝少夫人您身上一推,认定您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她记得真真的,那日老爷又特意叮嘱少夫人,尽快办妥四少爷在书院里的麻烦事,四少爷的学业可不能再一天天荒废下去了。 别的人家嫁女儿,女儿临出门前做父母的还知道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叮嘱的皆是女儿在夫家该留意些什么,就没见过老爷这般狠心的,少夫人都快上花轿了,他心里唯一挂念的却唯有四少爷。 云初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她哪会不知道,父亲倒也不是真认为她有那能耐能办妥此事,他跟她提及此事,不过是拐着弯地要世子爷出面帮他了结这桩麻烦事。 父亲那人她比谁都清楚,但凡他心里有了个主意,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她若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不帮他办事,就凭父亲的脾气,他保准会绕过她,径直去找世子爷,求世子爷为他疏通关系。 与其听凭父亲去搅扰世子爷,不若她将此事给解决了,免得徒惹世子爷的厌烦。 得亏成亲前她便想着莫要劳烦世子爷,自己想法子去解决此事,如若不然,新婚那夜世子爷告诫她,叫她安分守己地当她的世子夫人莫要生事,她却按着父亲的意思觍着脸去找他办事,岂不是把脸主动送上去让他甩耳光吗? 凡事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来得安心。 “我瞧着那把琴也无甚大毛病,只是磕坏了雁足,倒也并不十分严重。早些我已托人细细打听过了,先生每回弹琴的时候总习惯在一旁点根香,我想着我手里头刚好有块上好的沉香,本想叫人做成小摆件放在屋里的,如今便只好忍痛割爱,将那块沉香做成雁足。” 先生倒是讲究雅趣的,香伴琴,琴伴香。 如今将那块沉香做成雁足,即便不用点香,先生也能时时刻刻香伴琴,琴伴香了,想来先生心里痛快了,气消了,四弟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你们看,我不用麻烦世子爷,不也能将事情办妥?” 玉竹听见云初将一块上好的沉香赔进去做成雁足,只为了替四少爷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刚压下去一点的怒火又猛地蹿了起
来。 但凡老爷和太太平日里能待少夫人好一些,她也不会觉得这般不值当。 “话虽如此,但少夫人,那块沉香可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恕奴婢多嘴,老爷和太太的脾气奴婢还是知道些的,他们可不舍得自己掏钱赔您那块沉香。” 莫说老爷和太太不会再另买一块沉香还给少夫人,就连银子他们也不会舍得给少夫人。 云初无所谓地弯了弯唇:“只要银子能了结的麻烦事,那便不是事!再说了,那块沉香是我先前在一家旧货铺子里淘来的,也是我自己慧眼识货,当初买来倒也没费多少银子,如今送给先生,也不怎么心疼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青竹和玉竹依然替云初觉着委屈。 少夫人这才刚嫁进门,侯府里的亲戚和下人们都还没认全呢,谁知道侯府里的这些人是不是好相与的,老爷便已急吼吼地打着钻世子爷门路的念头了,这不是给少夫人添乱吗? “老爷也真是的,一点儿都不心疼少夫人,不知道给少夫人撑腰,光会给少夫人添麻烦,岂不是让少夫人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吗?” 一旁的青竹也接口道:“玉竹说得在理,老爷理应多帮衬点少夫人,让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好过些才是。岂有给世子爷添麻烦的道理,若是世子爷因此恼了少夫人,那可该如何是好?” 她们还能不知道老爷吗,假使少夫人在夫家过得不好,老爷绝不会帮少夫人半分,少夫人想要在这偌大的侯府里生存,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世子爷的宠爱,是以老爷一上来就拿四少爷惹的祸讨世子爷的嫌,分明是把少夫人往死路上送。 老爷也不想想,侯府可是少夫人待一辈子的地方。 云初见青竹一脸的愁眉苦脸,笑着安抚道:“世子爷不喜便不喜吧,总不见得强扭着他喜欢。你们也不用那么愁眉苦脸,这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吧,开心着过是一天,伤心着过也是一天。既然左右都是过,那还不如开心着些过呢。”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我啊也不求什么别的,只愿世子爷在父亲面前能多顾着些我的颜面,别在我娘家下我面子,我便心满意足了,免得给父亲和母亲瞧出些什么,那三妹妹在娘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至于旁的,便由着世子爷吧。” 盲婚哑嫁的,能相敬如宾便是万幸了,也不指望他心悦她。 她只需安分做人,不给他惹任何事端,他应当就能做到他曾经许诺过她的,给她应有的体面的。 主仆三人还在屋里你一句、我一句的,无一人察觉到裴源行就杵在门外,一字不漏地将所有的话都听了去。 裴源行嘴唇紧抿着,眼底浮上几丝复杂的情绪。 两世皆和云初结为夫妻,他从不知她这般里外为难。 他也不知,私底下她竟是如此想得开的性子。 她宁可自掏腰包暗中解决云家老爷找她帮忙的麻烦事,就是不愿云家老爷叨扰到他。 这样的她,真做得出来挟恩图报的事吗? “少夫人,明日便是回门的日子了,届时世子爷会陪少夫人回娘家的吧?” “我尚未问过世子爷。他若是得空便最好,若是不得空,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云初的声音温和轻柔。 裴源行心口一滞。 他记得,前世三日回门的时候,他还恼着她,并没有依着规矩陪她回门,事后他从未问过她,她也没跟他提起过,想来那日她定是独自一人回的娘家。 他那时候没去想过,他不陪她回门,便是让她为难。 思及此,他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偏生又没法子吐出来那口气,自己也没意识到便已进了屋。 见他走了进来,云初唇间的笑意淡了些许,目光虽依旧温和,却明显带了点疏离。 她上前向裴源行恭顺地行了个礼。 青竹和玉竹垂着头退下了。 裴源行在炕上坐下,云初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接过云初递过来的茶盏,见她坐在一旁不做声了,裴源行觉着该说些什么好,便问道:“明日回门坐的马车可已派人安排好了?” 云初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讶异,愣了一瞬,才回道:“已安排妥当了。” 裴源行轻轻颔首,原还想再多问几句,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淡声叮嘱了一句:“既是都已安排妥了,那便早点歇息,明日还要早起。” 三日回门,裴源行和云初一早便去了长辈屋里。 在颐至堂给太夫人请了安,又去了兰雪堂,辞了侯夫人,夫妻二人便出了屋子。 门帘在身后轻轻落下,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屋里隐隐传来侯夫人和何嬷嬷的说话声,只听何嬷嬷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少爷也已成家娶了媳妇了。老奴瞧着少夫人倒是个识大体懂事的,夫人往后便有儿子和儿媳妇膝下承欢了。” 侯夫人淡然回了句:“我哪有那福气。” 云初心中咯噔一下,悄悄抬眸看向裴源行,他垂着眼睑,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不明白侯夫人为何说那样的话。 侯夫人虽不是热肠古道之人,但彼此之间也能做到客客气气,但刚才那话…… 她对北定侯府的情况不了解,只知侯夫人并非裴源行的生母。 刚想说两句把这尴尬化过去,却想起了大婚那日裴源行对自己的警告,她便又闭了嘴。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地来到云家。 许是见云初嫁得好心里高兴,抑或是忌惮二姑爷陪着云初一道来了,邢氏倒是比平日里善解人意了不少,拉着云初匆匆问了几句她在夫家的情形,便让云初去了云沁
房里。 姐妹俩一向亲密无间,虽才几日未见,却像是分别了多年一般,云沁抱着云初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云初,拉着云初坐了下来。 文竹捂着嘴笑道:“这几日喜事连连,先是大姑奶奶有了喜讯,今日又是二姑奶奶回门,难怪三姑娘昨日起便高兴地睡不着觉。” 云初眼睛蓦地一亮,面上满是惊讶喜悦之色:“文竹说的可是真的?大姐姐这是怀上了?” 云沁终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听到云初如此追问,脸上悄然爬上一朵红云,却还是眼含笑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大姐姐云婉嫁入卢家三载有余,肚子里迟迟没有消息,卢家早就生了怨气。 大姑爷卢弘渊是鸿胪寺少卿卢敏的独子,当初对大姐姐一见钟情,明知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不顾长辈极力反对,执意要娶大姐姐进门。因他是三代单传,长辈们疼他还来不及,哪舍得让这位小祖宗心里有一丁点儿的不痛快,虽心里嫌弃云家家世低微配不上他们卢家,可到底还是遂了卢弘渊的愿。 成亲后,大姐姐一直无所出,在夫家的日子就变得相当难熬。 也就两年的工夫,婆母便已等不及,以子嗣为由帮卢弘渊纳了个美妾回来。 也就两年的时间,当初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娶大姐姐的卢弘渊,不仅轻易点头同意,更是被那美妾勾了魂。 如今大姐姐怀了孩子,不说在夫家的日子能过得好些,起码有孩子做伴,她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 云初回过神来,问道:“也不知道大姐姐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说是刚两个月。二姐姐,你说,要不要去寺庙里祈个福求个平安符给大姐姐,求菩萨保佑大姐姐能顺顺利利地产下孩子,求小侄子小侄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说到此处,云沁眼里就有了几分担忧。 “这个主意倒是好,就不知哪个寺庙的符最灵验。” 云沁身边的丫鬟文竹见云初姐妹二人为着大姑奶奶的事担忧,禁不住道:“二姑奶奶,三姑娘,容奴婢插个嘴,奴婢曾听人说,那福佑寺里求的平安符最是灵验,还有人大老远地也宁愿起早赶去福佑寺求符呢。” 云沁面上带了点喜色:“福佑寺吗?那倒也不算太远,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早点去当天兴许还能赶回来。要不我去回了父亲,允我去一趟福佑寺给大姐求一道平安符,愿大姐姐能顺顺利利地产下孩子,给我们生个活泼聪慧的小侄子小侄女。” “三妹妹,你确定了日子便差人知会我一声,我随你一道去。” 云初醒来的时候, 已近黄昏时分。 她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板上,目光从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扫过。 屋子并不宽敞,却很干净。 靠墙摆着一张床, 旁边是一张黑漆四方桌, 两边各一把靠背圈椅, 靠背圈椅上铺着半旧不新的坐垫。墙角处摆放着一个的脸盆架,架子上还晾着一块湿漉漉的帕子。 一时间, 云初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 “二姐姐, 你醒了!你好些了没?要不要差人找个大夫过来替你瞧瞧?”开门进来的云沁见云初醒了,忙帮她倒了盅茶。 云初接过云沁递过来的茶盅,小口小口地啜起来, 见云沁面上焦虑, 忙宽慰道:“不用去找大夫, 现下我已经好多了。” “可是二姐姐, 你刚才昏过去了……”云沁还是有点不放心,“二姐姐, 你若是嫌下山找大夫不方便, 我便去找济弘大师, 济弘大师的医术也相当了得。” “济弘大师?” “对啊,济弘大师就是福佑寺的主持。” 云初眼睫低垂, 看着茶盅上飘着的茶叶。 福佑寺! 她不是死在了福佑寺的大火中了吗? 她是重新活过来了? “不用去打扰济弘大师,我只是前些日子累着了, 一时没能调养过来, 倒让三妹妹担忧了。” “真的吗?二姐姐莫不是在骗沁儿?” 二姐姐素来不爱诉苦埋怨, 她又岂会不知道? 云初眨了眨眼, 道:“你如今连你二姐姐的话都不信了吗?” 云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哪有,二姐姐惯爱取笑沁儿。二姐姐, 我差点忘了跟你说。你晕倒后,玉竹便去找了寺庙里的小沙弥,小沙弥已派人去跟二姐夫说你晕倒了,二姐夫一会儿会来接你。” 云初唇间的笑容僵了一下,神情怅然地盯着薄被。 接她? 裴源行可不会。 云初心中暗笑,撩了被子就要下床,云沁忙扶住她:“二姐姐,你再躺一会儿吧,等二姐夫到了,我们便下山。” “他不会来的。”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人打开了。 云初抬起头,直直撞进一双深邃的瞳孔里。 裴源行风尘仆仆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马鞭。 她怔在原地,只觉着恍如隔世。 那一瞬,她只记起,在福佑寺的厢房里,熊熊大火将她困住,还有,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璧人。 愣神间,裴源行已走上前来,将她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冷香气息袭来,头昏目眩中,她能感到他在发抖。 要不是她记起了前世所有的事,她都要怀疑他在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想不明白,他这又是做给谁看。 云初沉下脸来,伸手推开了他。 裴源行身体微僵,垂首望着她。 她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如画的眉眼映着淡漠,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拢了些,哑着嗓子说道:“云初,我们回家。” 山脚下,云初
看着云沁上了裴源行安排的马车,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踩着脚凳上了北定侯府的马车。 刚坐好,裴源行便撩开帷帘钻进了车厢。 云初略微感到有些诧异。 他们虽为夫妻,却鲜少同坐一辆马车。 眼下他是不愿骑马回去,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云初不知,也不愿去在意。 她微微阖着眼,向后一仰靠在了车壁上。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地回了侯府。 云初下了马车,没去理会搀扶她走下马车的裴源行,径直回了听雨居。 推说自己觉着困倦,由玉竹伺候着洗漱了一番,连晚膳也没用,便在床榻上躺下。 她翻了个身,想着自己的心思。 难怪她会做那些怪梦,梦见裴源行隔着被砸出的窟窿漠视着困于火海中的她、梦见刻有她名字的墓碑,梦见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追问玉竹和青竹荷包里放了什么文书。 她梦见的,皆是前世她亲身经历过的事,以及前世她死后的一些事。 她重生了。 如果不是她记起了前世的事,一切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发生。 灯会上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她的意外受伤、因那场意外嫁入侯府成了裴源行的妻子…… 倘若她什么都不做,所有的事都会再度发生。 距离前生她遇害还有不到半载的时间。 在这段时日里,裴源行会出一趟远门将盈儿姑娘接回京城、太夫人会安置盈儿姑娘与她同住一屋、会为盈儿姑娘筹办生辰宴。还有那盈儿姑娘,会算计她、会设局陷害她。 前世她几番被人冤枉,今生,她断断不想再为一些她从未做过的坏事受罚。 更要紧的,是假使她不再做些什么的话,她还会如前世那般死于非命。 那日在福佑寺的厢房里,她拼命自救,却因门窗被人上了锁,令她生生错失了逃出火海的最佳时机。 那会儿玉竹去打水了,门上了锁还说得通,毕竟她在屋内歇息,安全起见,怎么也要从外面上锁的。但窗已从里边扣上,又何必多此一举地从外面再上一道锁? 门窗都从外面锁上,无非是让留在屋里的人没有逃生的机会。 是以,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只是究竟谁要害她,她一点主意也没有。 假使要她放胆推测的话,她 裴源行被下人带着去了韩二爷住的玉澜居。 在院子里修剪绿萝枝叶的韩子瑜略一挑眉, 道:“怎么才到?” 裴源行没理他,自顾自在石桌前坐下,提起茶壶斟了半盏热茶。 韩子瑜对他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他洗了手, 拿了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干, 遣了人, 在石桌前坐下,轻声道:“杜家的那位这几日怕就要到京了。” “老狐狸倒是警惕, 动作如此之快?”裴源行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杜布政使倒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今世等不及祖母派人去接杜盈盈来京,便急急忙忙地将杜盈盈往京城里送。 “毕竟贪了那么多,能不心虚?一点点风吹草动怕是都能让他茶不思夜不寐, 能送走一个送走一个。” “你继续盯着。” “知道。”韩子瑜喝了口茶, 问道, “老狐狸是不是招惹你了, 你怎老盯着他家?” 杜家虽然不干净,但和裴源行也算得上是亲眷, 他不去偷偷递个消息给杜家, 还背后去搞杜家, 实在让韩子瑜不解。 裴源行斜睇了韩子瑜一眼,道:“自然是得罪了我。” “不懂, 不懂。”韩子瑜捏了个果子在手里,换了话题, “你那日挑了半天的玉佩可送给嫂子了?” 他朝裴源行面前凑了凑, 面上带着些调侃之色, “嫂子得了那块玉佩, 可还喜欢?” 裴源行目光变得凛冽起来:“哪来的挑了半天,不过就随便拿了一块罢了。” 韩子瑜嗤笑了一声, 调侃道:“世子爷说得是,不过就是随便拿块玉佩,愣是在玉器店里翻了个遍才寻到了一块看得过去的;不过是掌柜的在后头追着有人也听不见……”连买玉佩的银两都是他垫付的。 裴源行慵懒地扫了他一眼。 韩子瑜笑得不行。 做了还不让人说,这脾气谁给惯的! 看着裴源行脸色发青,韩子瑜越发笑得停不住,总算笑完了,才坐直了身。 那边三岁的小侄子一面喊着“四叔、四叔”,一面颠颠巍巍地跑进了院子。 韩子瑜一把抱起小侄子,挠了挠他的痒痒:“诶哟小祖宗,跑那么快,磕着碰着了,你爹娘可得骂死我了!” 小团子怕痒,一面躲,一面咯咯直笑。 韩子瑜一手抱着小侄子,一手捻起一块糍粑递给他。 小侄子张口就咬下一大口糍粑。 韩子瑜问:“好不好吃?” 小侄子嘴里含着糍粑,含含糊糊地嘟囔道:“四叔,我还要!”小家伙似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扭头看去,发现裴源行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小团子停止了咀嚼,伸手搂住韩子瑜的脖子,别过脸不去看裴源行。 韩子瑜见小家伙如此,知道他这是害怕了,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又朝裴源行递了个眼色,压低了嗓门道:“哎,注意着点眼神,你吓着我小侄子了!” 裴源行抿紧了唇,没好气地白了韩子瑜一眼,便不再盯着小家伙了。 小侄子快快咽下嘴里的半块糍粑,便不肯再吃摆在桌上的点心了。 韩子瑜哄了他两句,见小侄子忸怩着身子,便喊了下人过来,叫下人带着小侄子去园子里玩。 待下人抱着小团子出了玉澜居,韩子瑜朝裴源行
咂了咂嘴:“你那眼神是不是也学着放温柔些?” 裴源行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韩子瑜微微挑了挑眉,戏谑道:“你如今可是娶了妻的人了,在家里可收敛着些你的眼神。” 到时候嫂子吓得见了他就躲,可别怨他没事先提醒过他。 裴源行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你那样盯着我们家小祖宗,可是心里觉着羡慕,巴不得明年自己也抱个儿子?” 源行平日里最不耐烦跟小孩子打交道,哪会像今日这般盯着他的小侄子,分明是对他的小侄子在意得很,心里还不知道该有多羡慕呢。 裴源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修长的指节捏着茶盏,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为何非得生个儿子?我觉着女儿就挺好。” 乖巧、甜美,哪就比虎头虎脑的儿子差了? 韩子瑜笑得前俯后仰。 这人还真是死倔死倔的,心里已盘算着跟嫂子是生儿子好,还是生闺女好,就他这样子,还不肯承认自己心动了。 听雨居。 凉爽的秋风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吹入屋里,放在云初膝上的香谱被风吹得簌簌翻动,她却丝毫未曾察觉,垂着眼睫愣愣出神。 坐在鼓凳上做绣活的青竹和玉竹时不时扭头瞥向坐在窗前埋头看香谱的云初。 少夫人都看了好半晌的香谱了,目光却总停留在同一页上,显见得是半点没把书里的东西给看进去。 玉竹斟酌了一下,方才道:“少夫人,您也看了好一会儿子的香谱了,仔细伤眼。” 青竹放下手中的针线,插嘴道:“是啊,少夫人,您若是觉着困乏,莫如先歇息一下再看吧。” 云初捏着书页的手一顿,微蹙着眉,抬眸看着窗外。 玉竹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少夫人定是心里藏了什么烦心事。 “少夫人,奴婢瞧着您看了好半天的香谱了都没翻过去一页,您可是为着什么事觉着闹心?” 云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理了理思绪:“倒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麻烦事,只是心中有一事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 她看着玉竹,继续道,“你们说,寺庙里供香客留宿的厢房可是会有很大的差别?” 玉竹和青竹面面相觑。 这好好地,少夫人怎就忽而提到寺庙里的厢房了呢? “少夫人您说的话,奴婢听着有些不明白。” 云初看着玉竹的目光带着些疑惑,缓缓道:“不说旁的,就说福佑寺吧,那日我在福佑寺,见寺庙里的各个厢房很是不同,有几间厢房莫说更宽敞亮堂些,便是屋里的摆设也更精致些。” 前世害她丢了性命的那间厢房宽绰又豁亮,且布置格外雅致,屋里除了一张大床、桌子和椅子外,还摆着屏风、花鸟神龛和供桌。 前些日子跟沁儿去福佑寺的那回,沙弥给她安排住的厢房虽也收拾得很是干净,屋里却只摆放着床、桌子和椅子,不曾见着其他摆设。 那日一时兵荒马乱地,她倒也没怎么留意,如今回想起来,才察觉到她歇下的那间厢房,与她前世住的那间厢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若换作是别处,兴许她随便想想也就不再去在意了,可她前世毕竟是在福佑寺送了性命,为了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该轻易放过。 青竹见云初只是在意此事,并非真为了什么大事而烦心着,暗暗松了口气,便也有了闲心聊天。 “原来少夫人指的是这个啊。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好些寺庙都是这般,外头看起来总觉着寺庙里的那些厢房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也无甚差别,可若是在屋里头待过,便能察觉出一些不同之处。”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道,“福佑寺香火旺盛,来寺庙里祈福的人自然也多,不止是咱侯府的,便是连宫里头的贵人们,也少不了会去寺庙里住上几日。少夫人您也知道,宫里头的人自然要比旁人金贵些,寺庙里的沙弥不敢怠慢宫里头的人,安排给他们下榻的厢房,定是比普通香客的要好上不少。 “换作是普通老百姓,屋里有张床、裹着外衣便能睡个囫囵觉了。至于宫里的贵人们住的厢房,奴婢虽不曾亲眼见识过,自然也说不清屋里头到底有些什么摆设,但奴婢想来,让贵人们用来宽衣脱帽的衣帽架啊、还有灯架啊,梳妆台啊,定是少不了的。” 闻言,云初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些。 青竹说得在理。 那厢房之事,果然是个疑点。 她放下茶盏,道:“我明日要去一趟福佑寺。青竹,你安排一下马车,不要府里的,就找外头的,但记住,车夫得是老实些的,免得路上出什么岔子。” 侯府人多口杂,她并不想侯府人里的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玉竹性子急:“少夫人,您忘了?前些日子您和三姑娘一道去寺庙里祈福,去的便是那福佑寺。那日您突然晕倒在地,奴婢至今想起来都觉着有些后怕。” 青竹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少夫人,那日您昏睡了好久才醒来,可吓坏三姑娘和奴婢们了。依奴婢的愚见,您还是别去福佑寺了吧。若您是为了替大姑奶奶祈福,莫如去别家吧,福嘉寺、云济寺都是香火旺盛的寺庙。” 云初嘴角翘了翘,说:“无妨,我只是去福佑寺随便走走。” 那福佑寺她是一定要再去一趟的。 既是如此决定了,两个丫鬟也没再说什么,又做起了手里的针线活。 青竹一面做阵线活,一面提起了一桩她刚打听到的新鲜事。 “今日奴婢经过紫苑居院门前,差点跟紫苑居的牡丹撞了个满怀。五姑娘跟她身
边的穗儿虽向来跟咱们不对付,但牡丹那丫头倒是个好的,待人一直客客气气的。 “奴婢见她神色匆忙的,便多嘴问了一句她这是遇到了何事,牡丹就跟我说,五姑娘昨日出了趟门,说是去宝玉阁买首饰。那五姑娘出宝玉阁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然就在街上跌了一跤,偏生那地方刚好有个洼,五姑娘这一跤跌得极重,害得她腿脚都受了伤。 “听牡丹说,眼下五姑娘正躺在床上养伤呢,整日哼唧唧地抱怨腿脚如何如何疼。少夫人,五姑娘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她哪是能耐得住苦楚的人,现如今她自己不好受,逮着机会就对屋里的下人撒气,牡丹说,她这两日夹着尾巴做人,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五姑娘,到时候别被五姑娘发卖了才好。” 云初眉头微蹙,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莫名其妙的怎会跌了一跤?” 青竹忙回道:“奴婢听闻五姑娘是被块小石子给绊了一脚。要奴婢说呀,幸好那会儿一旁没别人,不然就凭五姑娘那脾气,肯定得赖上别人,到时候那人还不得有理说不清了。” 一旁的玉竹捂嘴笑道:“青竹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五姑娘可不就是那副德行,谁被她赖上谁倒霉!” 青竹忍着笑,继续道:“你先别急着笑,此事还有下文呢。听牡丹说,施姨娘见五姑娘此回受了伤,心里是又气又心疼,怪五姑娘是个不消停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出门瞎逛,不然也不会如此遭罪。 “五姑娘那脾气岂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责骂,听施姨娘这般说,心里是百般不服气,两人还因此大吵了一顿呢,弄得整个紫苑居都不安生,丫鬟婆子们个个忐忑不安,就怕惹到了五姑娘那位小祖宗!” 玉竹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是我说话难听,五姑娘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旁的倒也罢了,谁叫她偏生要挑少夫人的生辰之日送那种生辰礼物给少夫人,没得叫人恶心!但凡她平日里少损些阴德,又哪会在街上好端端地走个路都能跌一跤?” 她哼了一声,“说起来世子爷那张嘴也实在是灵光得很,奴婢还记得那日世子爷说,五姑娘倒不如自己留着她送的那双鞋,毕竟谁也说不准哪日就遭了意外。” 她拍了一下手,“世子爷那话才说了几天哪,五姑娘果真便出了事。谁叫她闲得慌,偏要去做什么劳什子鞋子,果然应了老话,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奴婢倒觉得五姑娘就该在床上多躺几日,也算是吃个教训,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嚣张了!” 紫苑居。 裴珂萱这几日因腿脚受了伤,心里极不痛快,寻了各种由头找丫鬟们的茬,害得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个个苦不堪言,稍微机灵点的,赶紧逮了机会去忙活旁的事,心想着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是以裴源行步入屋内时,只有素日里最得裴珂萱信任的穗儿还留在屋里服侍五姑娘。 裴珂萱撑着身侧的迎枕欲要起身:“二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得知五妹妹受了伤,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该来看望你的,你且安心躺着吧。” 裴珂萱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喜。 此次她腿脚受伤,躺在屋里哪都去不了,心里都快憋闷死了,就盼着哪位哥哥或是姐姐能过来探病,结果竟无一人来看望她,如今看来,还是二哥哥最好,倒是真心待她的。 那日二嫂过生辰,二哥哥话里话外都在偏袒二嫂,下了她好大的面子,她委实恼了他好半天,可眼下看来,二哥哥事后定然是懊悔了,觉着不该这般待她,看来二哥哥心里头显然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 心里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撒娇道:“我的腿还疼着呢,这几日怕是哪都不能去了,幸好二哥哥你看我来了,哪像三哥哥和四姐姐他们,竟都狠心地连看也不来看我一眼。” 裴源行眉峰一挑,面上透着点笑意:“你是我妹妹,我不关心你,又该关心谁呢?” 裴珂萱笑吟吟道:“就知道二哥哥还是疼我的。” 裴源行扫了立站在床榻前的穗儿,语带关切道:“五妹妹可有喝过药了吗?” 穗儿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姑娘还没喝过药呢,这会儿正等着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病呢。” 裴源行皱了皱眉头,呵斥道:“你既是在五妹妹身边当差,就该伺候得尽心些,哪有让主子干等着心焦的道理,还不赶紧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穗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垂头应道:“世子爷说得是,奴婢这就去外头看看大夫过来了没。” 话落,她已步履匆忙地出了屋子。 裴源行找了把椅子自顾自坐下,问道:“五妹妹,经过此次的事,可得了教训了? “你脚虽伤了,不过也好,不经过这一遭,五妹妹怕是也感受不到旁人受的苦楚。”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二哥哥我也没什么旁的想法,只盼望着五妹妹此番得了教训后能长个记性,免得下回再遭什么更大的罪,那便不好了。” 裴珂萱心中一跳,脸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染上了几分惧意。 那块小石子,莫非是二哥哥……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们虽非一母所生,可她终究是他的妹妹,他怎会待她如此心狠手辣? 她平日里就算再糊涂再不长眼,也从不敢得罪二哥哥,若说她真有哪处得罪过他,也顶多是前些日子二嫂过生辰的时候,他为着生辰礼物一事记恨上她了。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她多心了。 云家那商户之女
算是个什么东西,二哥哥岂会为了她对自家妹妹下狠手? 正想着,穗儿已带着尤大夫掀帘进了屋内。 裴源行朝尤大夫微微颔首道:“有劳大夫辛苦跑一趟了,还请大夫多费心些,替我五妹妹好好瞧瞧她腿上的伤,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他看向靠在大迎枕上的裴珂萱,意味深长道:“凡事总谨慎些方为稳妥,五妹妹若落下什么腿疾,往后可就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裴珂萱心尖颤了颤,浑身瑟缩了一下。 看似句句都在关心她,可落在她耳中,每个字眼皆令她不寒而栗。 尤大夫替裴珂萱瞧过伤势,又细心叮嘱了一番,这才背起了药箱子打算告辞。 裴源行唇角微微扬起,又变回了刚进屋时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大夫辛苦了,我送大夫出去吧。” 尤大夫惶恐道:“这如何使得?世子爷折煞在下了。” “大夫客气了。”裴源行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大夫为了我五妹妹尽心尽力,我送送大夫也是应当的。” 尤大夫知道他便是北定侯的世子爷,见裴源行执意如此,不愿为了这种小事惹得他心里不痛快,嘴上又客气了几句,便跟着裴源行一道出了紫苑居的院门。 裴源行温声问道:“大夫觉着,我五妹妹还有多久才能腿脚痊愈呢? 尤大夫沉吟了几息,道:“依在下看来,寻常人兴许得等上小半个月才能痊愈,五姑娘幸而年纪轻,身子骨强健,或许再卧床几日便能下床四处走动了。” 裴源行微微挑了挑眉:“哦,那五妹妹倒是有福气了。” “不过……”他拖长了尾音,继续道,“我虽是个外行人,但多少也懂些医术,有些话大夫听了还请别见怪,莫要认为我是在大夫面前班门弄斧。” 尤大夫弓着背,一脸恭敬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世子爷但说无妨。” “我瞧着大夫虽医术高明,却难免有些操之过急。想要医治腿疾,讲究得是耐心,心急治不好病。依我之见,大夫不妨用药再谨慎着些,慢慢地给五妹妹治病。与其治得快,不如根治得彻底。” 也不知是尤大夫多心了还是怎么,尤大夫竟觉着他在说出“慢慢”二字时,咬字极重。 裴源行侧目,视线落在了尤大夫的脸上,慢条斯理道:“大夫,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尤大夫的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见尤大夫不作答,裴源行俨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却凭空添了几分威慑力:“大夫是觉着我说得不对吗?” 尤大夫呼吸一窒,心头也跟着微微一颤。 他平日里虽只有资格替侯府的庶子庶女或是姨娘看病,从未有幸在太夫人、侯爷或是侯夫人面前露过脸,却也是见识过一些手段的。 像北定侯府这种高门大户,府里的主子们说起来话向来是话中有话的。 他心下了然,忙低垂着头嗫嚅道:“世子爷说的是,在下这便按照世子爷说的做。” 裴源行的脸上依旧挂着笑,眉眼间却冷凝一片,偏头朝站在身后的小厮风清递了个眼色,风清赶紧从袖中掏出银子,上前递给了尤大夫。 尤大夫见状,头垂得更低了:“世子爷太客气了。” 裴源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大夫医术高明,治病又尽心,这是大夫应得的。” 尤大夫也不再推辞,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直到出了侯府的大门上了马车,才长长吁了口气,抬起袖子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自从对和离后的日子有了计较,云初每日得了空便在屋里细心钻研香谱、香录等论著。 之前为大姐姐和三妹妹调制香料,不过是一时起了兴致做的事,她们虽都满口夸赞她制香手艺好,可如今她想要开间香料铺子,把调香当作一门正经营生做,那便得更加多花些心思,多多学学才是。 刚翻过两页,裴源行便回来了。 他鲜少回来得这般早,云初很是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手中的香谱收起来。 裴源行见她在看书,先是一愣,继而又起了点好奇心,想问问她在看什么书,怎地看得这般聚精会神。 还未问出口,云初已合上了书卷,又将手边的小玩意收起。 裴源行踌躇了半晌,最终没问出口。 他和她虽两世皆为夫妻,却相处得并不好。他对她有意见,她也不凑上来讨他嫌,导致他们几乎没有好好相处的经历。 错失了搭讪的最好时机,裴源行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书,佯装不在意的样子坐了下来。 他捧着书,同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间或偷偷瞄一眼坐在软榻上的云初。 她已找了件八面裙子绣花样。 绣的是梅花。 她微垂着头,只露出小巧粉嫩的耳尖,如那冬季初绽的粉色腊梅。 裴源行不禁疑惑起来。 云初把小玩意收起来的时候,他其实看清了,那是一个香囊。 他一进屋,她便把香囊收了起来。 她是不想当着他的面做香囊? 裴源行就有些怏怏然地垂了眼帘,正好看到自己腰间孤零零垂着的玉佩,眼底突然划过一丝了然之色。 他翻了一页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笑意。 青竹在外头是有些门路的,做事又一向妥帖,依着云初的吩咐,通过一个熟络的人租了辆马车。 诸事安排停当,云初请示过侯夫人后,便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坐着马车朝福佑寺驶去。 想着前些日子曾在寺庙里晕倒过,青竹和玉竹终是怕云初有些闪失,你一句我一句地
劝她坐轿上山。 云初笑着答应了。 主仆三人上了山,一个小沙弥殷勤地迎了上来。 云初心里藏着事,不愿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白白耽搁了时间,遂拿起帕子扶着额角,弱弱问道:“方才上山时走得急,这会儿只觉着有些头晕,能否劳烦小师父替我寻间厢房让我歇息片刻?” 青竹被唬了一跳,忙扭头看向云初,却见后者不动声色地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担忧。 她虽不知云初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却疑心云初定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才会专程过来此处,忙将她搀扶住,对小沙弥叮嘱道:“小师父,这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还望小师父能找间干净宽敞些的厢房给我家少夫人。” 她怕小沙弥怠慢了云初,故而亮出了云初的身份。 小沙弥双手合十:“夫人请随我来。” 由小沙弥在前方引路,几人来到了一间厢房前。 “夫人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差人来找我。” 云初谢过小沙弥,眸光一沉,视线缓缓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 青竹说得不错,比起前几日她跟沁儿一道过来的那一回,眼下的这间厢房果然布置得精致了不少,可是跟前世她住的那间比,却又差了点。 这间厢房的屏风是三扇曲屏风,那间的是七扇的;那间有花鸟神龛,这间没有…… 云初眉尖微动了一下。 上山的时候她便已发现,今日来寺庙上香的人并不算多,远不如前世那次的香客多。 那回她尚且还能住进更上等的厢房,这回反倒不能了。 她心中犹自思量着,推门出了屋子。 云初仰头望了望天色,深吸了一口气。 事关她的生死,来之前她便已细细回想过无数次前世她临死前的每一个细节。 她按着记忆,一路寻到了前世她下榻的厢房。 还未走近厢房,便有位嬷嬷上前拦住了云初。 云初见那人虽是下人,言行举止却从容淡定,绝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下人。 “这位妈妈,可知道去放生池怎么走?”云初佯装出一副走错路的样子。 “从这边出去,向左拐,穿过大雄宝殿,不远就到了。”那位嬷嬷朝她笑笑。 云初谢过她,一壁走,一壁琢磨。 在那间厢房里歇息的定是位身份尊贵的香客。 如此,有个地方就有点说不通了。 前世她来福佑寺的时候,是随太夫人、侯夫人和杜盈盈一道来的寺庙。 且不说出身如何,她跟太夫人和侯夫人确实是差了辈分的,光是依着辈分来算,就断断轮不到她住那间厢房。 但前世她不但在那间厢房里歇下了,竟还无一人觉着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回府的马车上,裴源行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行走了不过半个时辰,骤然停了下来。 裴源行太阳穴突突得跳,微微侧首,抬手掀帘问道:“为何停下?” 风清忙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前头有辆马车堵住了去路,奴才瞧着,许是那辆马车的车轮卡到了什么东西。” 裴源行曲起指,在车窗上敲打了两下:“你过去看看,若能帮,便帮他们了结了此事。” 也不知风清跟对方说了什么,不消片刻便又小跑着回来了。 “世子爷,奴才刚去,前头的那辆马车便又开走了,奴才想着,那车夫定是将问题解决了。” 裴源行微微颔首,松手欲要将车帘放下,风清却又支支吾吾了一句:“世子爷,适才奴才……” 修长手指撩着车帘的动作一顿,略显不耐的眼神扫了过去:“有话就说!” “回世子爷的话,奴才瞧见,青竹姑娘上了那辆马车。” “青竹?” “奴才瞧得真真的,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青竹姑娘。” 裴源行眸色沉了下去,垂眸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道:“跟在那辆马车后头。” 停顿一息,又叮嘱道,“叫车夫开慢点,别跟着太近。” 裴源行半阖着眼,靠回车壁上。 云初身边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待她很是忠心,平日里总形影不离地跟她在身侧护着她,风清既是看见青竹上了马车,云初应该也在那辆马车上。 云初要出门,为何不坐府里的马车呢? 是不信侯府的车夫、差不动府里的下人,还是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想让府里的人知道? 思索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裴源行睁开眼,便听到风清隔着车窗禀道:“世子爷,青竹姑娘上的那辆马车已在前头停下了。” “停在了何处?” 风清从前面的马车身上收回目光:“回世子爷的话,就停在离侯府半条街的巷子里。世子爷,您看,接下来是……” 裴源行眸子微微眯起:“再等等,待她们进了侯府,去问问那车夫,她们方才去了哪处。” 风清是个伶俐的,见云初跟两个丫鬟走过半条街进了侯府的门,忙跑上前去跟车夫搭话。 那车夫却只是满心戒备地打量着他,半句话也不肯透露。 风清心里记挂着主子的嘱咐,忙陪着张笑脸,耐着性子跟车夫东拉西扯了好半晌,又是感叹车夫每日赶车辛苦,又是塞了几块碎银子说让车夫买些酒回去喝两口,车夫喜得以为自己今日遇见了好心人,心里就对风清少了几分提防。 风清虽绕了个大圈子,却不辱使命,终是从车夫的口中打听到云初去了何处。 “她们去了福佑寺?”风清的话里难掩惊讶。 车夫点了点头:“正是。那位青衣姑娘特意叮嘱过我,叫我在福佑寺的山脚下等着。你兄弟我等了总有两个时辰,才见她们主仆
三人下了山呢。” 跟风清寒暄了这会儿工夫,车夫只觉得跟他一见如故,已开始称兄道弟了。 车夫叹息一声,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虽等了良久,这趟跑得倒也算是值得,那位夫人是个大方的,给了我半两银子呢。” 今日也不知哪来的福运,一个个地都送银子给他。 不着痕迹地将车夫打发走,风清转身又回到裴源行的马车前。 “世子爷,奴才已打听清楚了,少夫人今日去了福佑寺。” 裴源行神色不明地瞅了他一眼,双拳紧握。 福佑寺?! 云初怎又去了福佑寺…… 云初下了马车,走过半条街,穿过角门回了听雨居。 回到屋里洗漱了一番后,她靠在临窗的大迎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那日她便已察觉到不对劲,今日又去了一趟福佑寺,她更是确定了厢房有问题。 身份有别,前世她待的那间厢房,本是轮不到她头上的。 去福佑寺祈福的一众人中,若说谁有资格能住进那间厢房,不是太夫人便是侯夫人,可最后却偏偏让她住进了那间厢房。 那日她腿脚不适落在了最后头,待她爬到山上时,众人早已去了各自的厢房休憩了。 一个小沙弥迎她去了后院,途中来了个年纪稍大些的沙弥,说是带错了地方。 先后有两个沙弥过来带她去厢房,这是否意味着,先前福佑寺给她安顿的是另一间厢房,而非她死于大火中的那间厢房? 沙弥又为何帮她换了厢房? 先不论为何缘故调换了厢房,她想知道,调换厢房是不是真跟她遇害有关? 和她调换厢房的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 假使换厢房一事当真跟她前世遇害有关,暂且不管背后那人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想要害她丧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那人是太夫人,她倒勉强能猜一猜太夫人为何想要害她性命。 太夫人本就不喜她的出身,更是厌恶透了她的腿疾,后来更是因着盈儿姑娘的缘故几番为难她。 只是她不明白,太夫人分明可以想出别的法子休了她,又何必对她起杀意只为了给盈儿姑娘腾出正妻之位,不过太夫人的狠毒她早就领教过了,草菅人命之事,太夫人还真做得出来。 若说背后想要害她的人是侯夫人…… 平心而论,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待她最好的便是侯夫人了,平日里侯夫人顾及着太夫人是长辈不敢多嘴什么,但每回见着不公的事,总会在太夫人面前替她说上几句好话,虽说太夫人成见太深根本听不进去,但她心里总还是记着侯夫人的恩情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她看错了侯夫人,侯夫人绝非她想的那般心善呢? 事关她的性命,她不敢拿浮于表面的那些假象轻易下定论。 她忽而想起回门那日的情形。 那日,她和裴源行一道去了兰雪堂,辞了侯夫人后,她和裴源行便出了屋子。 出了门,她听到了屋里何嬷嬷夸她是个识大体懂事的,还喜滋滋地说侯夫人往后便有儿子和儿媳妇膝下承欢了。 那时候,侯夫人是怎么回答的? 侯夫人很淡漠地跟何嬷嬷说,她哪有那福气。 她很是意外。 侯夫人是个心善的,说起话来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委实想象不出来侯夫人怎会突然说那样的话。 她不清楚,那句话是冲着她说的,还是针对裴源行说的。 那时候她留意过裴源行,见他神色未变,也就没有多问。 侯夫人并不是裴源行的亲生母亲,听闻侯夫人早些年曾生养过一个儿子,那人便是裴源行的大哥、侯府的嫡长子裴源律。裴源律在六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夭折了,隔了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裴源行的生母阮姨娘便又去世了,侯夫人这才把裴源行接了过去,将他养在她的名下,故而裴源行虽是侯府的庶出儿子,却又不算庶子。 后来侯夫人也不曾再诞下过麟儿,裴源行又在她屋里养了多年,裴源行便成了侯府的嫡子,近几年又得了世子之位,自然没人敢在裴源行面前提及他以前的那些过往了。 侯夫人虽对裴源行有养育之恩,裴源行对侯夫人也很是孝顺,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不是如表面上那般母慈子孝,她可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即便侯夫人跟裴源行当真不合,甚至侯夫人心里头是怨恨着裴源行的,认为裴源行占了她儿子裴源律的位置,但那日死在福佑寺的却是她,她嫁进侯府不过几月有余,跟侯夫人又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侯夫人怎会想要害她性命。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侯夫人了…… 居仁斋。 案桌前, 裴源行抬眸看着姗姗来迟的小厮风清,沉着脸色问了一句:“叫你去买支笔也能耽搁这么久?” 风清忙跪下来给裴源行认错:“回世子爷的话,奴才去宝墨阁买笔的时候, 瞧见顾姑娘也在宝墨阁买笔洗, 奴才便多耽搁了些, 请世子爷饶恕。” 裴源行微眯着狭长的眸子:“顾姑娘?”见风清还跪着,便又道, “起来回话。” 风清谢过世子, 斟酌了几息,才小心翼翼回道:“顾姑娘就是世子爷您去云宅那回,在院子里跟少夫人聊天的姑娘。奴才想着, 世子爷您不是叫奴才去打探打探顾姑娘的底细, 奴才见今日刚好碰上, 便在宝墨阁多耽搁了片刻。” 风清这么一提醒, 裴源行倒是想起那姑娘是谁了。那时候他觉得那位姑娘眼熟,却记不起是谁, 便想让风清去查, 后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便作罢了。 “说下去
。” “世子爷,那顾姑娘是新科探花郎顾礼桓的嫡亲妹妹。” 裴源行垂眼看着桌案, 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 难怪去云宅送药那次,他只瞧了顾姑娘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 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前世他跟顾礼桓有过几番交集, 顾礼桓跟顾姑娘既是同胞兄妹, 容貌长得相像也实属正常, 难怪他觉得眼熟。 顾礼桓的确有几分才学和本事,前世他步步高升, 没多久便谋到了左都副御史的位子。顾礼桓为人刚正不阿,圣上颇为赏识他,是以朝内虽有人忌惮他,却不敢动他分毫。 他和顾家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会记得顾礼桓,是因为顾礼桓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唯独对他却有诸多不满,多次寻着一些莫须有的由头弹劾他,故而无论旁人对顾礼桓如何赞不绝口,他总有些不以为然。 思绪回笼,耳中听得风清回道:“顾姑娘离开宝墨阁后,奴才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起顾姑娘和少夫人,奴才又想起世子爷您曾留意过那位顾姑娘,便在铺子里多逗留了片刻。 “那些人说,少夫人的娘家和顾家是有些交情在的,当初少夫人的生母孟氏还在世的时候,孟氏和顾家太太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的缘故,云家和顾家的几个孩子自幼相识,打小就有情份的。” 风清偷偷瞄了眼裴源行,见他面上无任何表情,便又试探着说道,“两家太太见几个孩子关系亲厚,又是知根知底的,便盘算过等孩子们岁数大些了,便定下他们的亲事,只是后来少夫人的生母孟氏病逝,云老爷见顾家虽几代都是皇商,但说到底还是商贾之家,许是嫌顾家出身不高,便迟迟不表态,两家太太当年商议过的那门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顾家虽只是商户之家,可顾少爷倒是个争气的,今岁中了探花郎,端的是一副光风霁月模样,便是连圣上也在殿试上很是夸赞了一番顾少爷。” 裴源行的目光凉凉地从他脸上扫过,心中虽已隐约有了答案,却依旧想要问个清楚:“孟氏跟顾家太太想要定下的,是哪个姑娘的亲事?” 风清目光躲闪了一下,半垂着脑袋,想说又不敢直言。 裴源行敲了敲桌案,直截了当道:“说!” 风清不敢再模棱两可,忙回道:“是少夫人。” 他觑着裴源行的脸色,见裴源行的面色已黑了几分,忍不住开口道,“奴才在宝墨阁的时候,倒是没听见有人说少夫人跟顾礼桓私底下见过面,想必那所谓的亲事,不过是两家太太自己起的念头罢了,一没下过聘书,二没交换过庚贴,原也做不得数的。” 他想起去云宅送药那回,世子爷自己也瞧见少夫人跟顾姑娘亲亲…密密地说着话,这层关系想要轻易瞒过世子爷怕是做不到,于是又挠了挠头,硬着头皮道,“两家虽没能结亲,不过顾姑娘跟少夫人的关系极为亲厚,少夫人的生母孟氏虽去世了,可顾姑娘并没因此跟少夫人断了往来,时不时地会上门探访少夫人,或是相约着一道出门游玩。” 裴源行嗤笑了一声没作声。 关系怎么不亲厚?! 云初前脚受了伤,后脚顾家那姑娘便上门探病,对云初搂…搂…抱…抱的,更有甚者,竟还说她若是不前来探病的话,有人岂能放心。 有人岂能放心…… 呵! 此话暗指的,不就是前世那个三番五次借机想要弹劾他的顾礼桓吗? 那顾礼桓跟他过不去,原来竟是为了云初。 风清小心地窥视着裴源行脸上的神色,隐约品出些意思来。 世子爷这副样子,分明是恼了。 那位新科探花郎他可是见过的,端的是一表人才、温润如玉,跟少夫人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情分本就不同旁人,哪像世子爷整天阴晴不定的,一个不小心便又惹得他动怒了。 亏得他还是打小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的呢,尚且摸不透世子爷的脾气,少夫人才嫁进门多久哪,怕是更要找不着北了。换作他是少夫人,宁可嫁给顾少爷也不愿嫁给世子爷。 唉,一天天地跟个闷葫芦过日子,少夫人当真是不容易。 “还打听到什么了?” “宝墨阁里的那些人还提起了今岁的那场灯会,有人听了便感叹造化弄人,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此毁了,谁能料想到云家二姑娘会因那场灯会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也不知现如今她在侯府过得如何。” 直到听见裴源行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风清才恍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一时嘴瓢,竟忘了此事也牵扯到世子爷,众人口中的‘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此毁了’,可是将世子爷狠狠得罪了。 可这话早已说出口,若这会儿再找补几句,恐怕只会越抹越黑。 想着今日少不得要吃板子了,风清心中暗暗叫苦,幸好世子爷遂大手一挥,命他退下了。 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此毁了…… 裴源行冷哼了声。 云初跟顾礼桓的称得上是天作之合,他跟云初的婚事就不是好姻缘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若跟云初真无半点缘分,他俩又怎会两世皆结为夫妻? 可真要说有缘分,却又不尽然。 前世嫁给他不过几月有余,云初便死于那场大火,也算不得有缘分。 裴源行眼帘微垂,眼里划过一丝落寞。 他又想起了那个香囊。 那日他瞧得清楚,云初见他进屋了,便偷偷将香囊藏起。 他以为她是在为他做香囊,隔日他却在玉竹的腰间看到挂着一枚一样的香囊,这让他心里陡然生出了些许烦躁。 裴源行扬
声又唤来了在书房门外候着的风清。 风清垂手侍在跟前,静静等着裴源行的吩咐。 “叫少夫人过来一趟。” 风清一愣,有些茫然地问了句:“世子爷是要找少夫人过来?” 少夫人嫁进侯府后,世子爷从未叫她来过居仁斋,少夫人自己也从未踏足居仁斋半步。世子爷不会是为了顾探花郎的事恼了少夫人,才要把少夫人叫来训话的吧? 见裴源行眉峰微拧,风清也不敢多耽搁,忙退出书房去了听雨居。 云初望着青竹,眼角眉梢透着不解:“世子爷传我去居仁斋?” 青竹回道:“回少夫人的话,方才风清来了听雨居,说是世子爷请您过去一趟。” “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青竹摇了摇头:“奴婢问过风清,风清也不知世子爷找您有何要事,只说要您赶紧去一趟居仁斋。” 云初心中纳闷,却也明白多问无益,只得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随着风清去了居仁斋。 到了书房门外,她止步不前。 风清侧身避让开来,道:“少夫人请。” 云初清浅地笑了笑:“我在此候着,你且进去通传一声吧。” 风清张了张嘴,本想说哪有让少夫人在门外干等着的道理,却又想起世子爷的性子素来阴晴不定难以琢磨,倒不如顺了少夫人的意思,由他先进书房禀了世子爷再做打算。 这回裴源行倒没让她多等,风清很快便出现在书房门口,弯腰弓背,态度恭敬地对云初道:“少夫人,世子爷已在屋里等着您了。” 云初进了书房,在书桌前停下脚步,问道:“世子爷找妾身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烛光将她柔美的面容衬得愈发温婉,可她的声音却透着些冷淡。 他盼了她良久,她来了,却待他这般疏离。 裴源行喉咙有些发紧,眼底已带了点愠色。 “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吗?” 云初闻言不由抬起头来。 裴源行心下一阵懊恼。 他差人叫她过来,话还未说上两句,他便已忍不住对她使性子。 他按了按额角,开口时声音里添了三分柔和:“我找不到那本《晋州八记》了,你可有拿回屋里?” 提到《晋州八记》,云初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书架,落在了 听雨居。 青竹撩了帘子进了屋。 屋里只有紫荆在, 云初见青竹神色有点局促,便知她查到了点什么。她不动神色地递了个眼色给青竹,青竹会意, 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忙起了其他事。 云初略微等了片刻, 才找了个由头支开了紫荆。 青竹见紫荆出了屋子, 忙凑近云初低声道:“奴婢去小厨房里悄悄瞧过了,趁着厨子们歇息去了, 奴婢很是仔细地翻找了一遍, 可哪都找不到您要奴婢找的那些药渣子。” 云初有些吃惊地问了句:“没有药渣子?” “回少夫人的话,奴婢很仔细地找过了,不但是小厨房, 便是咱听雨居的院子里和其他地方, 奴婢也都细细查过了, 哪处都没有新翻过土的迹象。” 云初敛了敛眸, 压抑着内心起伏的情绪。 找不到药渣子,愈发证明了她喝下的汤药有猫腻, 正是因为哪都找不到, 才更显得反常。 没有翻过土, 那便说明躲在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将药渣子埋在了地下。 “奴婢后来也趁机探问了一下在小厨房当差的竺香。”青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云初,道, “少夫人您放心,奴婢问的时候很当心, 绝不会让竺香起了疑心。” 云初微微颔首。 青竹做事向来谨慎小心, 是以派青竹去打探消息, 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奴婢问过竺香, 竺香说,少夫人您每回喝的补药都不是她煎的药, 奴婢还特意多问了几句,竺香说那汤药端来咱听雨居的时候便已煎好了。” 云初呼吸凝滞了一瞬,心中的疑惑更甚。 如此说来,竟不是在听雨居的小厨房里煎的药,而是早在别处就煎好了药,派人偷偷送到了听雨居的小厨房里。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剩下的药渣子,想必那人将药渣子和煎药的药罐子一同拿去了别处。 云初理了理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招手示意青竹凑近了些,附耳叮嘱道:“青竹,从今日起你多留意着些姚嬷嬷,若是发现她有什么蹊跷之处,赶紧回来说与我听。” 青竹有些诧异地重复道:“姚嬷嬷?!她不是世子爷……” 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青竹生生咽下了余下的话语。 少夫人说要盯紧了姚嬷嬷,难道是对姚嬷嬷起了疑心吗? 姚嬷嬷可是世子爷的乳娘,待谁不尽心,都不可能对世子爷失了忠心, 少夫人和世子爷是夫妻,便是看在世子爷的面子上也该待少夫人好些。 若说听雨居的其他婆子丫鬟对少夫人动了歹心她都能信,可假如是姚嬷嬷动了残害少夫人的念头,她委实难以相信。 云初道:“你莫管她是谁,总之平时多提防着她些。” 背后要害她的人想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即便躲得开听雨居的其他人,也绝对瞒不过姚嬷嬷,毕竟避子汤是姚嬷嬷送到她手里来的。 至于姚嬷嬷是否得了谁的指使,她是肯定要查出来的,她可不想被人害了却还被蒙在鼓里。 裴源行同往常一样去了颐至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吩咐下人端来了糕点,看着裴源行含笑道:“今日小厨房的厨子做了鸳鸯酥,以前柔儿最爱吃我这儿的鸳鸯酥,她嫁出去后,我这儿便少做了。今日小厨房做了,我尝着倒觉得味道
还不错,你既然来了,便也尝几块再回去吧。” 太夫人口中提到的柔儿,便是太夫人的亲生女儿、杜盈盈的母亲。 裴源行拿起茶盖,慢条斯理地刮去浮在上面的茶叶子,笑道:“祖母小厨房做的,自然是好的。” 老太太突然如此殷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夫人未察觉到裴源行的异样,幽幽感叹道:“仔细算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过柔儿了,路途遥远的,回京一趟甚是不便。莫说是柔儿了,便是盈儿,也好些年不曾回京了。” 裴源行不答反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太夫人见他不作声,又继续道:“行哥儿,说起来,你可还记得上回盈儿来京的时候,总爱跟在你后头……”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心里巴不得裴源行接上她的话。 裴源行放下茶盏,捻起一块鸳鸯酥吃了起来。 见状,太夫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她都说了一车轱辘话了,偏偏行哥儿就是不接话,余下的文章叫她还怎么做! 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别的本事没有,在太夫人面前,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见太夫人有些尴尬,裴源行又不搭腔,冯嬷嬷忙乐呵呵道:“这几日院子里的喜鹊见了人就叫,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了?” 太夫人睨了她一眼:“你又蒙我,哪来的喜事?” 冯嬷嬷:“老奴怎敢骗太夫人?老奴不说旁的,光是盈儿姑娘要来京城,便是天大的喜事了啊,太夫人。” 太夫人佯装了然道:“你说这事啊。” 她看向裴源行,“冯嬷嬷倒是提醒了我,再过几日盈儿便能到通州了,我想着通州离这里也不远,一来一回地费不了两天工夫。行哥儿,不如你告几天假,亲自去通州接盈儿过来。你跟盈儿的交情不同旁人,你去接她,莫说盈儿了,便是我也能放心些。” 裴源行暗自冷笑。 前世祖母命他去接杜盈盈回京,他答应了祖母,不过是想着那是长辈吩咐下来的差事,他照做便是,犯不着为了一桩小事拒绝长辈。 祖母的性子要强,他若是拒绝了,保不齐就惹恼了祖母,从此在她心里记上一笔。假使他连这种小差事也要跟人计较和推托,这偌大的侯府怕是一天也存活不下去。 但他没想到,杜盈盈来了侯府后,竟惹了那么多的事端出来。 先是在听雨居吃了茶点后开始吐泻。 这事他本也不确定谁对谁错。 他不清楚杜盈盈的为人,不好判断。至于云初,光是想到她当初是用何等手段嫁进侯府,他对她就无半分信任。 他问也没问一句便当众罚了云初跪祠堂,是因为他知道祖母的性子,祖母若是信云初,早就信了,那便不会命人杖打云初贴身丫鬟了。 云初跟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关系极亲厚,若祖母执意要杖打丫鬟,云初绝不会视而不见,指不定还会因此冲撞了祖母。 那日云初跪在祖母的面前磕头求饶,那样子让他觉得格外刺眼,是以他想也没多想便罚了她跪祠堂。 跪祠堂,总比当着众人的面跪祖母少些难堪。 跪祠堂,总比被祖母罚杖打要好些。 他虽不喜她,却也见不得她被人如此羞辱。 她当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他的生母阮姨娘,以及他被养在侯夫人名下之前,跟生母相依为命、被府里的人蹉磨的日子。 阮姨娘出身低微,虽貌美如花,却一味地老实胆小不善于讨好人,尤其不擅长讨男人的欢心,故而侯爷宠信了她一段日子后,就将她抛在了脑后。 她到底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失了男主人的宠爱,美貌就不再是她的优势,反倒成了她罪过,更是令她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他们母子俩,在这个府里没人可以依靠,甚至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云初是用了些心机嫁给他,他是怨她,可在惯会捧高踩低的侯府里,她过得并不容易。 云初让他想起了那时候的他和阮姨娘。 所以当祖母将处置权交于他时,他没想着替她声辩几句,也没想着求祖母给他时间让他查明缘由。 这些在祖母面前都不管用。 他 “行哥儿, 你觉着这主意可好?” 太夫人含笑问了句,生生打断了裴源行的思绪。 裴源行怔了下,循声看向太夫人, 才意识到太夫人这是要他去通州将杜盈盈接回府里。 “祖母是要孙儿去通州接杜姑娘?” 太夫人颔首道:“正是。” 裴源行眉间微蹙着没吭声。 太夫人面上仍笑着, 眼中却泛着一丝淡淡的冷意:“怎么?行哥儿你是不愿意跑这一趟?” 裴源行忙毕恭毕敬地道:“那倒不是。祖母所托, 孙儿怎敢不从?只是……” 太夫人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冷了下来:“只是什么?” “只是孙儿近日公事繁忙,怕是轻易脱不了身。”他看了眼太夫人, 意味深长地道, “若祖母定要孙儿前往通州,容孙儿先去跟圣上告个假。” 闻言,太夫人随即变了脸色。 “你是说, 圣上有差事要你去办?” 太夫人一面说着, 一面心中暗暗斟酌。 旁人虽不知底细, 可她却早跟自己的女儿私下里通了信的, 此次盈儿可是偷偷被送到京城来的。 杜家今岁流年不利,无端被牵扯进了一桩麻烦事, 也不知最后调查结果如何, 圣上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偏生眼下行哥儿还被圣上安排了公事, 通州这一来一回的,至少也要在路上耽搁两日, 若真让行哥儿去跟圣上告假,焉知圣上会不会多问几句, 反倒不妙。 既然如此
, 还不如谨慎着些, 不叫行哥儿专程跑这一趟。 她心中有了计较, 遂开口道:“你既是有差事要忙,那便罢了。圣上的事要紧, 莫要为旁的小事分了心。” “是,多谢祖母体谅孙儿。” 三少爷裴源德来回看着太夫人和裴源行,殷勤地道:“祖母何须挂心此事。若祖母信得过孙儿,孙儿可代二哥跑这一趟,由孙儿去接盈儿姑娘回府,一来二哥无须告假,二来祖母和盈儿姑娘也可放心些,祖母觉得意下如何?” 裴源德会有此一说,心里是打了些如意算盘的。 那杜家姑娘是祖母的亲外孙女,家世虽不如侯府,可他跟二哥不一样,两人虽皆为侯府的庶出儿子,但他可没二哥那么好的福气被侯夫人领到屋里养,后来又定了世子之位。 他不是侯府的庶长子,凭他的出身,本就娶不到什么高门贵女。 娶杜家姑娘,或许是他有点高攀了,但那又如何,他跟杜家姑娘勉强也算得上是有些亲戚关系,亲上加亲,想来祖母也是喜闻乐见的。 据闻那杜家姑娘,容貌也长得极为出众。将这样的美娇娘娶回家整日搂在怀里,倒也算是人生一大美事。 他强忍着笑意,垂首看着脚下,轻轻地揉搓着袖口,殊不知他的猥琐模样已被太夫人尽收眼底。 太夫人面色微沉,心中已将裴源德痛骂了一番。 就那卑贱女人肚子里跑出来的东西,竟也敢惦记她的盈儿! 她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不劳烦德哥儿,老婆子我自会打发了人去接盈儿。” 裴源德不好拂了太夫人的意思,只能讪讪然地闭上了嘴巴。 想做成的事没能做成,太夫人只觉着有些心烦意乱,想着又无其他事情要交代,便推说自己乏了,挥了挥手叫两个孙儿退下。 待兄弟二人走出了院门,太夫人有些疲惫地微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冯嬷嬷朝太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春兰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给太夫人捶捶腿,冯嬷嬷则立在一旁替太夫人扇扇子,一面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逗趣,纵是如此,太夫人依旧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冯嬷嬷伺候太夫人多年,早变成了太夫人肚里的那条蛔虫,见太夫人脸上透出些郁气,哪会猜不出太夫人在心烦些什么。 冯嬷嬷朝屋门方向努了努嘴,春兰明白冯嬷嬷这是有私密话要跟太夫人说,停下手中的动作,识相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睁开眼睛,懒懒地靠在软塌上,冯嬷嬷忙凑近了些,问道:“太夫人,恕老奴直言,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幽幽道:“还是你最了解我的心思。” 她倒不怪行哥儿,但凡行哥儿自己能作主,怕是今日早就允了她,亲自去通州接盈儿回府了,可偏不凑巧他有差事要办,亲自接盈儿回来一事便成了泡影。 圣上肯重用他,那是天大的好事。不说旁的,为了能让盈儿以后过得好,行哥儿也该有些出息才是。 只是她原盘算着,假使行哥儿能陪盈儿一道回京,两人在回京的路上日日相处,感情定能亲厚些。若是行哥儿能对盈儿一见倾心,一回府直接休了那个云家丫头便更好了。 可眼下此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冯嬷嬷脸上堆着笑:“老奴愚笨,却看不得太夫人忧心。太夫人若是不嫌弃,尽可跟老奴说说,心里舒坦了,身子也能爽利些。”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忧心事一桩接着一桩的,惹得我心烦!” “太夫人可是在担心杜家的事?” 太夫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前几日柔儿托人捎回来一封家书,说是现如今家里的情形有些令人不安,我那女婿的处境很是不妙,也不知此次的麻烦事能不能善了。” 冯嬷嬷上前几步,一面为太夫人捏肩,一面宽慰道:“太夫人福泽深厚,定能保得杜家一世平安。” “但愿如此吧。只是我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怎舍得让她的孩子冒一丁点儿的风险。” 冯嬷嬷眼珠子直转,尽挑太夫人爱听的说:“她们都是您的亲骨肉,不说旁人,您自然是顶顶心疼的。便是杜姑爷,对盈儿姑娘也是一样的,所以他才会急急忙忙地将盈儿姑娘送来京城,想来就是为了护住盈儿姑娘,不让姑娘被此事牵连,若最后无事,那便更好了,盈儿姑娘来府里看望您,孝顺您些日子也是应当的。” “我那女婿摊上的麻烦事是一层,另一层便是行哥儿办公差的不是时候,我原想着……”太夫人倏地住口,余下的话语尽数化为一声叹息,须臾,才开口道,“罢了,眼下这事倒也急不得。” “太夫人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便是老奴瞧着,也觉得世子爷和盈儿姑娘是天生的一对呢。” 太夫人摇了摇头,道:“我还记得盈儿六岁那年跟着柔儿一道来府里住了些日子,柔儿见了行哥儿倒有几分喜欢,曾调侃着说要撮合他们这一对,亲上加亲,那会儿我没顺水推舟地应下她的话,你可知道是为何吗?” 冯嬷嬷迎上她的目光,弯腰弓背道:“老奴愚钝,不明白太夫人的意思。” “柔儿有她的考量,可她看的还不够长远。盈儿是我的外孙女,柔儿固然把她放在心尖上,可我又何尝不疼盈儿、不为她做打算了?” 太夫人的视线越过冯嬷嬷,落在了远处,“盈儿的姐姐是个有福气的,进了东宫成了太子身边的良娣,杜家因此水涨船高,盈儿作为太子良娣的妹妹,可以挑选的未来夫婿那可是一大把一大把的
,哪就稀罕嫁给行哥儿了?行哥儿说到底不过是个庶子生下来的庶子罢了。 “行哥儿如今虽是咱北定侯府的世子,可他到底不是雨娴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他那生母阮姨娘是个什么出身,他又比高姨娘生的德哥儿能金贵到哪去?若不是当初律哥儿夭折,行哥儿哪就有福气被寄养到雨娴名下了?” 太夫人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不是我张狂,盈儿便是嫁给个王爷或郡王,那也是当得的。” 冯嬷嬷附和道:“太夫人说的极是。” “后来柔儿又提起两家结亲之事,我也是有几分犹豫的。行哥儿有了军功,在圣上面前是越来越得脸,倒也不算完全配不上盈儿,可毕竟还是个庶子生的庶子。那时正好遇上云家那起人挟恩图报,侯爷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执意要让行哥儿娶了云家那丫头,我心里虽犹豫,却也没多加阻拦。” 冯嬷嬷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她的神色:“太夫人,那您的意思是……” 既是瞧不上世子爷,那太夫人又为何百般想要撮合世子爷和盈儿姑娘呢? 冯嬷嬷觉得真有些看不懂太夫人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倘若我那女婿此次真被圣上定罪,那……” 冯嬷嬷忙安抚道:“太夫人莫要这般说,杜姑爷吉人自有天相,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太夫人不置可否地轻笑了声。 “这我自然晓得,只是未雨绸缪,我断不能掉以轻心,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太夫人打算怎么做呢?” 太夫人抬了抬眉睥睨着她:“怎么做?!盈儿是什么身份,怎可做他人的妾室?如此,便只有叫云家那丫头让出道儿,给盈儿腾出正妻的位子!” 出了太夫人的颐至堂,裴源行加快了脚步回了雨居行。 刚进屋,正好碰上云初从内室出来。 对上他的目光,云初愣了一下,慢慢敛了笑意,曲膝向他行了个礼。 她在他面前向来如此—— 恭顺有余,却无半点欣喜。 裴源行压下所有情绪,缓缓道:“这两日我可能会出一趟门。” “是,世子爷。” 室内静默了片刻。 等不到她的答复,裴源行只得佯装无意道:“我会将月朗留在府里,他跟了我多年,是个嘴紧办事牢靠的,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差人去办,找他即可。” 月朗是裴源行身边的另一个小厮。 “妾身明白。” 裴源行情绪难辨地蹙了下眉。 她一个字也不多说,他该欣慰她是知道进退的,可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些许的无力感。 他即将出门,出门几日、为何出门,见谁去,她半句都不屑问。 “那妾身这就去给世子爷收拾收拾行李。”云初道,正要曲膝行礼退下,裴源行却又开了口。 “我此番出门是去接一个女子。”他神色淡淡,却压不住语气里的沮丧。 他知道用话诓她既卑鄙又无耻,可他忍不住。 她若是重生之人,她便会猜到,他此趟出门定是去接杜盈盈回府。 他想知道她是何反应。 他迫切地想知道。 云初面色如常,眉眼舒展着。 裴源行的神色瞬间暗淡了下来。 她并不在意他去接谁。 他沉下了脸,来不及细想,堵在嗓子眼的话便说出了口:“你就没半句话想问我?” 云初有些莫名其妙,却柔声道:“路途遥远,世子爷路上一切小心。” 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裴源行怒气上脸,拂袖而出。 裴源行拂袖而去,留下满屋的寂静。 守在门外的玉竹忐忑地望着裴源行离开,一颗心跟着提了起来,忙撩着帘子进了屋,见云初坐在软榻上垂眸看着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 方才屋里闹的动静并不小,世子爷似乎动了怒,她怕少夫人吃亏,还趴在了门上细听屋里头的动静。 玉竹走到软榻前,眼中尽是担忧:“少夫人,世子爷他……” 自少夫人嫁入侯府一个月有余,她冷眼瞧着,少夫人虽一直待世子爷淡淡的,却也不会没眼见地主动凑上前去自找晦气,是以成亲这么些时日,世子爷和少夫人说不上有多恩爱,却也相敬如宾地过着日子。 刚才世子爷一脸铁青地离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见玉竹一副替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云初不自觉地便柔和了眉眼。 “不碍事,不过是世子爷说要出一趟门,许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妥,恼着他了。” 话说得太过轻描淡写,玉竹哪能放得下心来,坦言道:“奴婢刚才听见世子爷说要接一位女子回来,少夫人……” 云初了然地点了点头。 难怪玉竹会忧心,应是听到了裴源行跟她说的话,此事玉竹便是知道了也无妨,杜盈盈终究是要入侯府的,早知道晚知道也无甚区别。 玉竹背部绷得笔直:“恕奴婢直言,若世子爷此番真要接一位女子回府,少夫人,您……您就不怕他们在路上有些什么吗?” 她平日里瞧着,倒觉着世子爷是个洁身自好的,可世子爷身形挺拔,剑眉星目,本就长着一副容易惹小娘子动了芳心的容貌,谁知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物,见了世子爷会起何种念头。 “不怕。”云初的眸子里泛起了一点笑意,“何况若真要发生些什么,我也阻拦不了不是?” 她合上书搁在一旁,撑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终归是要跟裴源行和离的,无非是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裴源行和这个侯府,她是一点儿也不留恋,让她烦心的是该找个什么样的由头跟他和离。 没了侯府做靠山、没了世子夫人的头衔,父亲和邢氏那边不
给个像样点的说辞让他们信服,父亲和邢氏是不会应允的,兴许还会暗中施些手段阻拦此事,恐怕到了那时候她轻易还和离不了。 杜盈盈来京,于她而言反倒是桩好事。 杜盈盈前世几番设局,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能嫁给裴源行当他的正室。前世被禁足期间,她跟杜盈盈主动提起,可助杜盈盈一臂之力让她顺利嫁入侯府,只可惜杜盈盈不愿信她。 今生她可抢先一步成全裴源行和杜盈盈。 如此一来,杜盈盈不会再记恨她,太夫人、侯爷和侯夫人,也不会因为是她提出和离而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侯府这样的高门她得罪不起,也没必要得罪。 只要能保住性命、能离开侯府、不给姐姐和沁儿招来任何麻烦,那便足矣,旁的都无须去在意…… 裴源行许是气得不轻,待到了掌灯时分,晚膳也已备下,依然不见他回来。 想着他定是在别处用了饭,云初便吩咐下人将饭菜摆上了桌,只吃了一小碗饭,她便叫人撤了桌子。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去净房沐浴过后,便自顾自歇下了。 睡得正香甜,恍惚中,有人将她揽了过去。 云初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一刻便撞进裴源行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云初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往里侧挪了挪,却不想反被裴源行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呼出来的气息扑在她的面颊上。 她侧过脸去,微凉的唇便贴了上来。 他细细地亲…吻着她,微乱的气息在她耳畔响起,云初微阖上眼,被动地承受着,裴源行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下来。 他紧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扬起头与他对视。 她一脸平静,无悲亦无喜。 裴源行闭了闭眼,一种近乎失落的酸涩感在胸口蔓延开来。 他知道,她和他一样,是从那一世回来的人。 他同她说,他要出一趟门,她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回他,路途遥远,路上小心。 她以为他要去哪里? 她以为他同前世那般,去接杜家的那位吧。 所以她说路途遥远,毕竟前世他出门了很长一段时日。 即便她以为他是去接杜家的那位,她也毫不在意。 她是真的一点点都不在意。 这让他近乎疯狂。 他素来冷静而克制,这一次却乱了心神。 裴源行眸色微敛,粗粝的手掌再次扣上云初的纤细腰肢,发狠般地咬…上她的唇瓣。 她不在意杜家的那位无妨,哪怕不在乎他也无甚要紧。 他既是娶了她进门,她就是他的妻子,这一点没人能改变分毫。他是她的夫君,而她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这便足够了。 夜深人静, 床帐上挂着的流苏轻轻晃动着,直到天快要蒙蒙亮时,裴源行才放过云初。 次日醒来时, 云初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开口叫唤丫鬟时, 声音也带着些沙哑。 一想起昨夜没来得及洗漱便已昏睡了过去,云初忙掀了中衣, 只见细腻白皙的肌肤上虽残留着青紫吻…痕, 却也不黏糊。 她愣了一下,玉竹已闻声进了内室。 “少夫人,您醒了?奴婢这就去端些热水过来。” 云初抬眸看了眼自鸣钟—— 已是辰时了。 她竟起得这般晚! 她掀被而起, 却被玉竹劝住道:“少夫人莫要担心请安之事, 早些的时候世子爷便已差人向颐至堂和兰雪堂传过话了, 说是您今日身子略有不适, 侯夫人已发了话,免了您今日的请安。” 玉竹伸手扶云初下了床, “奴婢这就去端些热水过来。” “玉竹, 昨夜……”云初的雪肤上泛了点点红晕, 低声问道,“昨夜我睡下后, 可是你服侍我洗漱过了?” 玉竹脸色红得像是要滴血,细若蚊声:“不是奴婢做的。” “昨夜世子爷只唤了人送水进屋, 随后便打发了人出来。”她咬了下唇, 垂头揪着袖口, “想来是世子爷替少夫人擦拭干净的。” 云初呼吸凝滞了一瞬。 竟是裴源行帮她擦洗的。 他变得跟前世大不一样了, 前世他绝不会做这些的,便是连留在听雨居过夜也是没有的, 他从不在意他夜夜宿在书房,会给她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他待她,从未如眼下这般细心过。 裴源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源行回屋的时候,下人刚开始摆饭。 大抵是心里藏着事的缘故,看着满桌的饭菜,云初只吃了半碗粥,便觉着没什么胃口了。 见她停下动筷的动作,裴源行举箸夹了一筷子酱藕到她碗里。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面上略有些不悦,语气里带了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吃这么少,是要饿死自己?” 她恹恹地道:“妾身身子有些不适,吃不下。” 裴源行眯了眯眼,淡声道:“哪里?” 云初怔忪了一下:“什么哪里?” 他到底在问什么? 裴源行的眼底难得划过一丝微窘。 他喉结微动,轻咳了一声:“除了那里,还有哪处觉着不适?” 昨夜原是他过分了,只是待他察觉到时,他已然克制不住了。 她瞬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耳尖透出点可疑的红:“胡说……胡说什么呢!” 裴源行闻言脸色缓了几分,须臾,才哑着声音道:“下回我会注意着些。” 两人又静默着用起了早饭。 云初微微搅了两下碗里剩下的半碗粥,一口一口吃得极慢。 丢下裴源行先行离开饭桌实在不合礼数,她只能边吃边等他
。 这边裴源行打量了她良久,见她病恹恹的,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视线在饭桌上停留了一瞬,倏然问道:“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云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源行有些不耐地拧了拧眉:“多久?”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有一个月了。” “明日我便叫大夫过来替你把把脉。”他的眼底竟隐隐透着点希翼。 云初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银匙:“世子爷,您是认为妾身怀了身子吗?” 她抬眸,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露出点浅淡笑意,语气里的嘲弄几不可察:“世子爷多虑了。” 裴源行用过了饭,径直去了居仁斋。 在书桌前坐下,他只觉得心里有一股郁气堵着他,却又闹不明白是何缘故。 用早膳那会儿,他说要找大夫过来瞧瞧,云初脸上虽带着笑,却让他满心不快。 还有她那句“世子爷多虑了”,算是什么意思? 多虑什么?她又为何会觉着他多虑了? 姚嬷嬷端着红漆托盘进屋时,玉竹正在替云初梳妆。 姚嬷嬷停下脚步,道:“少夫人,该喝汤药了。” 云初对着铜镜眨了眨眼,回头看着姚嬷嬷:“嬷嬷辛苦了。” 隔着些距离,她依然可清楚地闻见苦涩的汤药味,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过玉竹递来的汤碗灌下,留下满嘴的苦涩。 玉竹忙递了蜜饯过来,缓解了云初嘴里的苦味。 姚嬷嬷目光躲闪地道:“少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老奴先告退了。” 云初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有劳嬷嬷了。” 姚嬷嬷走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青竹便掀起帘子进了屋里。 她垂头立在一旁,云初知她有要紧事想相告,忙起身步入内室:“你随我来。” 进了内室,云初压低了声音问道,“打听到什么了?” 青竹回道:“奴婢打探到了,姚嬷嬷端来的汤药,并非是在咱听雨居的小厨房里煎的药,而是有人悄悄从别处送来一早就已煎好的汤药交给姚嬷嬷。” 云初纤细白皙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难怪之前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剩下的那些药渣。 在别处煎好了药送来,看来牵扯此事的远不止姚嬷嬷一人。 “是太夫人那边命人做的?”云初的眼中泛着点冷意。 青竹点了点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少夫人。那汤药是老夫人屋里的春兰偷偷端来给姚嬷嬷的。春兰做得很是隐蔽,奴婢也是暗中查了好些时日才发现的。” 亏她还是侯府的老夫人呢,做的尽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插手自家孙儿闺房里的私事也就罢了,手段还忒恶毒,也不想想那避子汤一碗碗喝下去,多伤少夫人的身子,若是严重些,保不齐少夫人以后都难怀子嗣了。 云初竟一点都不觉着诧异。 春兰只是奉命办事,一个丫鬟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想要让她喝下避子汤的只能是主子。 而在这个侯府算得上正经主子的也就太夫人、侯爷,侯夫人和裴源行。 侯爷既是立了裴源行为世子,定不想他在子嗣上艰难。 侯夫人暂且不清楚。 唯有太夫人,既然太夫人有意将自己的亲外孙女配给裴源行,那么太夫人必定就要在子嗣问题上搞花腔了。 她,一个商贾之女,作为侯府世子的嫡妻原配已让太夫人不满了,若还生下嫡子,就算她让出了世子夫人之位,她的孩子还会是侯府的长子嫡孙,可世袭侯府的爵位,于杜盈盈来说,她孩子的前程便没了着落。 至于裴源行,她知道他不喜她,更是厌恶透了他们之间的这门婚事,可倘若说他也插手了此事,她又觉得不像。 不说旁的,只说用早膳的时候,假使他真知道避子汤一事,他又岂会见她胃口不好,就猜想着她是否怀了身子。 可若是因此便认定裴源行跟避子汤一事无关,依然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端避子汤给她的,可是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姚嬷嬷若当真一点不知情,怎能将此事做得如此密不透风,轻易瞒过了听雨居的所有人? 说姚嬷嬷不知半点内情,她是不信的。 倘若姚嬷嬷明知那是避子汤却依旧让她喝下,而裴源行却疑心她是怀了身子,那是否意味着姚嬷嬷是背着裴源行给她端来的避子汤? 她虽在侯府待的时日不多却也知道,裴源行是姚嬷嬷奶大的,打从他出生便在他身边服侍他了,而依着裴源行的性子,姚嬷嬷若不是个忠心耿耿的,只怕裴源行也容不下她。 饶是这样,姚嬷嬷依然敢对她下黑手。 她自问待姚嬷嬷不薄,想到她是裴源行的奶娘,她平时里待姚嬷嬷很是敬重,且以前她跟姚嬷嬷素不相识,断不会跟姚嬷嬷结下什么仇。 既是无冤无仇,姚嬷嬷理应没什么道理帮着太夫人给她偷偷灌避子汤。 莫非还有什么她尚未知晓的内情,使得姚嬷嬷心甘情愿地替太夫人做事? 云初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青竹,姚嬷嬷那边你还是得盯着些。” 自发现姚嬷嬷跟太夫人屋里的春兰背着人做着这阴毒勾当,青竹已然对姚嬷嬷起了疑心,是以少夫人吩咐她盯着姚嬷嬷,她半点不感到意外。 云初又递了块帕子给青竹:“喝药的时候我特意沾了药汁在这块帕子上,你想个好点的由头去医馆里找人验验,看看那汤药是不是真是避子汤。去远一点的医馆,别让人认出你。” 即便已可以断定那应该就是避子汤,但还是找大夫确认一下方为稳妥。 倒
不是她对姚嬷嬷还抱有一丝侥幸,而是她自己就曾被人冤枉过无从声辩,是以她也见不得旁人被人无故冤枉。 闻言, 裴源行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一双幽深的风眸直望着她。 “这事绝不会发生。”沉默几息,他再度开口, 声音带着点嘶哑, “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别开眼, 掩去了眸底的情绪,被他拥在怀里的云初却隔着薄薄的中衣感觉到他的身子微颤着。 若不是知道他素来是个冷心冷面的, 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忧心她的安危。 她“嗯”了一声, 欲要将他推开,还未来得及用力,便感到腰上一紧, 男人强健有力的手臂已一把将她摁回了他怀里, 言简意赅道:“睡了。” 次日一大早, 云初请过安回了听雨居,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紫荆便进屋来禀, 说倪大夫已在院子里候着了。 前一日裴源行曾提起过, 说他会叫大夫过来替她把把脉, 云初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倒是没料到他到记在了心里。 云初垂眸沉吟了一瞬。 她不想大夫来替她把脉。 但倪大夫不是旁人, 当初若不是倪大夫医术高明、细心诊治她的腿疾,她腿上的伤也未必能治好。 念着倪大夫的恩情, 请人走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请倪大夫进屋来吧。” 紫荆应了声是, 撩了帘子出去了, 很快便引着倪大夫走了屋。 倪大夫对云初行了个礼:“见过少夫人。” “倪大夫快坐吧。” 倪大夫谢过云初落了座。 “今日过来, 是想替少夫人把把脉。” 云初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劳倪大夫记挂,只是我身子并无不适, 倒累得倪大夫白跑一趟了。” “少夫人此言差矣。少夫人身子无恙自然是好事,只是在下受了世子爷的托付,所以特来侯府替少夫人诊脉,还望少夫人能体谅世子爷一片苦心,莫要拒绝了。” 云初不再坚持,颔首答应了。 既是定要把把脉,那便把吧。 倪大夫得了云初的应允,将她的左手放在软枕上诊了诊脉。 不过几息,倪大夫脸上的神情便僵了一下,眉头也随之蹙起。 她拉过云初的右手手腕,微微阖上眼,片刻后,才睁开双目道:“少夫人似乎服用过不少凉药。凉药伤身,恕在下直言,只怕少夫人体寒不易受孕。” 云初面上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倪大夫提醒。” 她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旁的青竹,青竹会意,上前付了诊费。 倪大夫忙推辞道:“少夫人客气了。” “不客气,那原是倪大夫该得的。” 倪大夫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云初吩咐道:“青竹,送倪大夫出去吧。” 倪大夫刚出了院门,便被裴源行身边的小厮月朗喊住了。 “倪大夫,能否随我去一趟世子爷的书房?” 倪大夫本就是裴源行喊来替云初把脉的,听月朗如此说,赶忙跟在月朗的后头去了居仁斋。 进了书房,见裴源行在书架前翻书,倪大夫忙给世子爷行了礼。 裴源行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倪大夫,云初眼下情况如何?” 倪大夫眼神躲闪一瞬,垂首道:“在下不才,没能诊断出什么来。” 上回是替少夫人疗伤,她身为一位大夫,自是竭尽所能替病人诊治,世子爷问起少夫人的病情时,她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如今牵涉到的,却是高门内宅的阴私事。 这可是北定侯府,若是因此得罪了府里的哪位主子,弄死她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刚才她冷眼瞧着,少夫人竟是一点不觉得诧异,明摆着少夫人已对此起了疑心,却又顾忌着不敢闹开。堂堂少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她愿救死扶伤,可她同样也惜命,不止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有她全家人的性命。 这种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她不想掺和。 她的犹豫和畏缩,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良久等不到半分回应,他沉下脸,催促道:“我既是叫你过来,便是要听你说真话!” 倪大夫懦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耐性一点点被磨去,他陡然拔高了声音道:“说!” 倪大夫这才开口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应是喝过凉药,且服用的量还不少。” 裴源行脸上神色一怔,愣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仍带着些难以置信:“云初喝过凉药?” 倪大夫点头道:“在下不敢欺瞒世子爷。” 裴源行眉眼沉郁,显然是含了隐怒。 云初竟服用过凉药! 倪大夫硬着头皮坦言道:“还有一事,少夫人许是知道她患有体寒之症。” “大夫为何如此断定?” 倪大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源行的神色:“在下也只是猜疑,拿不出证据来。” “你照直了说便是!” “方才在下诊完脉后,便跟少夫人说,她应是服用过凉药,少夫人半点不显诧异,也未曾说什么,只是付了诊费吩咐下人送我出去。” 该说的皆已说清楚,倪大夫又反复叮嘱了几遍,暗示裴源行莫要再让云初继续服用凉药,免得伤了根本,便难怀上了。 待月朗送走了倪大夫,裴源行垂眸看着案几,面上带着一丝森冷煞气。 云初性子内敛他是知道的,可即便她再能隐忍,也断不该在听闻自己体寒不易生养后无半点反应。 她这般淡定,是因为凉药本就是她自己偷偷服下的? 还是药其实是别人给她下的? 明知倪大夫是他请来的,问诊
后定会向他禀报,饶是如此,被大夫诊出体寒她却没有半点窘迫。若是云初自己服下的避子汤,她定然不会如此淡定,还会千方百计躲过倪大夫的问诊。 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不信她就那么不想怀他的孩子。 假使是旁人端来给她喝的,即便云初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么当她亲耳听到倪大夫说她服用过避子汤的时候,她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换作是寻常人,要么是感到惧怕、惊诧,抑或是愤怒,面上总该显露出些情绪才是,可听倪大夫的意思,云初竟是一点不觉得意外。 莫非她一早便知道,有人在偷偷给她下药、想要绝了她的子嗣? 她一字不跟他提及此事,是觉得他们二人惹不起那幕后黑手,还是她全然不信他会为她出头做什么…… 不说裴源行这边还在琢磨避子汤一事,太夫人已遣了人前往通州,将杜盈盈一行人等接回了侯府。 杜盈盈入府的时候,刚过了巳时。 空中乌云密布,眼见着有几分大雨将至的迹象。 祖母早在半个多时辰前便命几个晚辈等在垂花门处迎接初来乍到的杜盈盈,裴珂萱时不时仰头望一眼天色,脸上带着几分不耐,无奈是祖母亲口吩咐下来的,再满心不愿也只得等着。 裴珂萱撇了撇嘴,忽而听见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了两下便停下了。 丫鬟轻轻撩开车帘,一个曼妙的身影从马车里出来,丫鬟忙伸手搀扶住那姑娘,姑娘踩着脚凳缓缓下了马车。 冯嬷嬷走了上去,喜出望外道:“盈儿姑娘,您可算是来了,太夫人可念叨了您好久了,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杜盈盈嘴角带着笑意:“您瞧着甚是眼熟,您定是外祖母身边的冯嬷嬷吧?” 冯嬷嬷忙不迭地夸赞道:“盈儿姑娘好记性。” 杜盈盈一面跟冯嬷嬷寒暄着,一面又却不着痕迹地把在场的其他人扫了一眼,视线掠过裴源行时,眼里划过一抹惊艳,转瞬即逝。 冯嬷嬷这人,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哪会瞧不出些端倪来,心里又记着太夫人说过的那番话,脸上堆着笑道:“盈儿姑娘,老奴我竟忘了跟您介绍了,这位便是咱侯府的世子爷。” 杜盈盈羞羞答答地给裴源行福了福。 裴源行眉眼淡漠,只微微颔首便无其他反应了。 冯嬷嬷知道裴源行是个冷淡沉默寡言的,杜盈盈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跟个男子初次相见的确不适宜多言什么,她来回打量着两人,想起太夫人眼下正打着撮合他俩的念头,便又笑着凑趣道:“盈儿姑娘,此次太夫人本想着叫世子爷亲自去通州接您的,只是世子爷刚好忙着,便只好作罢。” 裴源行眼眸微眯,以掩去眼底肆虐的寒意。 冯嬷嬷倒真是个忠心耿耿的狗奴才,若是不知她身份的人见了她今日此番模样,还真会将她认作是烟花之地的老鸨。 只是冯嬷嬷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云初一脸淡然地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心里却不由诧异,盈儿姑娘怎地这时候来了侯府? 冯嬷嬷见裴源行不搭腔,忙对杜盈盈殷勤地道:“盈儿姑娘,太夫人这会儿怕是早就等得心急了,您且随老奴去颐至堂见见太夫人吧。” 杜盈盈眸中含笑道:“有劳冯嬷嬷了。” 冯嬷嬷扶着杜盈盈坐上了代步的小油车往颐至堂方向去了。 云初不想坐小油车,便故意落在了最后头。 玉竹不禁有些心急:“少夫人,再不赶快点,可就要晚到啦。” 云初淡淡地笑了笑,道:“好玉竹,我想走走,你陪我。” 有些事她得好好想想。走回去也不会比坐小油车慢多少,何况盈儿姑娘来了,只怕太夫人眼里只有那盈儿姑娘了,哪会注意到她是不是晚到。 玉竹应声扶着她,才走了两步,走在前面的裴源行却回头看了云初一眼。 他折了回来,道:“走得真慢!” 云初眨了眨眼睛,心想着她走得慢惹到他了吗,她又没让他等她。 裴源行却嘴角微翘,带了少许倨傲:“上来!” 云初的睫羽微颤着,呆愣了一瞬。 上来?! 他又在说什么? 裴源行不悦地皱了皱眉,背对着她蹲了下来,重复道:“上来!” 云初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上来指的是什么。 她后退半步,道:“不劳烦世子爷,妾身自己能走。” 裴源行仍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不变,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不上来,我便抱你去颐至堂!” 云初踌躇不前,想着,裴源行偏偏是执拗的性子,她说不劳烦,他断不会改变主意的。被他抱着去太夫人的屋里,还不如由他背着去,省得多事。 她咬着下唇,上前两步趴在了他的背上。 裴源行忽而想起了前世。 那日,他带着杜盈盈回了侯府,云初蹒跚地赶来,丫鬟虽在一旁替她打着伞遮掩了几分,却依旧难掩她一身的狼狈。 见此,他心中顿生怒意。 他的妻子,就是这般的心机深重。 前脚得知他带了个女子回府,后脚便匆匆赶来,还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腿脚疼痛难忍,却强硬忍下的样子。 如此惺惺作态。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纵使他不喜她,正室的位子总归是她的,他定不会让旁人夺了去。 她这番作态又是何必? 但后来,他自己的脚也瘸了后,他才知道,原来,每逢阴雨天气,瘸了的脚会疼得厉害。 他是习武之人,又曾在战场上杀过敌受过伤,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到细细麻麻的疼。 他尚且如此,
何况是她这样一个身子娇弱的女子。 杜盈盈进府那日,外面下着雨。 她一瘸一拐地,原是腿脚真的不适。 他莫名地心头一酸。 他真的该死。 裴源行收回思绪,微微偏过头去,哑着嗓子,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脚疼不疼?” 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即刻又回过神来,心想着,他哪瞧得见她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 “妾身不疼。” 某人已少了几分先前的别扭,执着道:“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 云初一僵。 感觉到她身子僵硬,裴源行便有点后悔话说得不太中听。明明是想关心她,却总是用呛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垂眸看着脚下,漆黑的瞳孔里敛着情绪。 他又不是子瑜,哪说得来好听的话儿! 两人静默了片刻。 “你搂紧一点,这样背着,太重!”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压下心头的那点复杂,先打破了沉默。 云初淡声道:“世子爷还是放妾身下来吧,妾身可以自己走。” 他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又走不快。” “世子爷,容妾身直言,您背着妾身,走得也并不比妾身自己走得更快。”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轻柔,可落在他耳中,却品出几分她耐着性子、跟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分辩道理的味儿。 裴源行微微有些失落。 他拼命想要待她好些,偏生又不知从何做起。 总盼着她能跟他靠近些,却总又让她离他愈发的远。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她嫌他走得慢,他走得再快些便是了。 直到进了颐至堂的院门,裴源行才放下了云初。 她还未站稳,裴源行已朝她面前凑近些许。 “世子爷……”云初朝后退了一步。 “别动!”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落寞。 他一面说,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给她整理衣襟。 屋里,杜盈盈透过支起的窗子刚好看到了院子里的这一幕…… 听雨居,云初坐在临窗的炕上盯着窗外的一株冬青树。 和前世一样,杜盈盈还是来了侯府。 只是她想不明白,今生盈儿姑娘怎地来的这般早。 前几日裴源行提过,说是要出门接一位女子回府。 那会儿她便知道他要去接的人就是盈儿姑娘。 前世,裴源行就是在十月底出的远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他带着盈儿姑娘回了京城。 是以,前几日裴源行提起接人之事的时候,她并不觉着不对劲。可今日见着盈儿姑娘,她很是诧异,怎地盈儿姑娘脚程这般快。 不仅如此,与前世相比,今生发生的很多事,都变得跟前世不大一样了。 今世她仍是在灯会上受了伤,而后嫁进了侯府,可跟前世不同的是,今世裴源行去云宅给她送了药,还为她请来了倪大夫。 前世,她因盈儿姑娘吐泻之事被罚跪祠堂,之后来替她做针灸的亦是这位倪大夫。 是巧合还是偶然呢? 云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又想到了新婚当夜。 今世裴源行依然不喜她,这一点裴源行明明白白地说了,可新婚当夜他却留在了听雨居,而不是如前世那般去了书房过夜。 然后是回门那日,他陪她一道回了云家。 再后来,她生辰日,他送了她一块玉佩。 还有那日他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回答,她梦见自己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裴源行却说,这事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为何说“不会再”? 她总一心记挂着旁的事,却因此忽视了很多细节。 要不是方才裴源行背她的时候问了她一句“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她都不会对他起疑心。 今生她虽还是受了伤,但是比起前世,大夫只去了云宅两回便没再去了,因而留下了病根,今生却因着有倪大夫的细心照拂以及裴源行送的药粉,腿脚恢复得极好。尽管每逢下雨,她的右脚还是会隐隐作痛,却比前世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好了不知多少。 可裴源行又怎会知道,每逢雨天她的腿脚会疼。 她从未跟他提过半句。 既然如此,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只有伤了腿的人,才深知腿疾之苦,旁人哪能体会半分? 云初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继续沉吟着。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腿伤之人的苦楚的,如果裴源行也是重生之人的话。 她曾梦见他拄着拐杖在她墓碑前烧纸钱。 他的腿也瘸过,所以他才会知道腿疾会在阴雨天发作。 颐至堂。 众人回去后, 太夫人又拉着杜盈盈聊了好些体己话,拨了两个自己的丫鬟去她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两个丫鬟好些话, 想着舟车劳顿的, 这才放杜盈盈回屋歇息去了。 丫鬟琥珀替杜盈盈摘了钗环卸了妆, 又吩咐人打了热水服侍姑娘沐浴。 沐浴出来,杜盈盈靠在大迎枕上, 一旁, 琥珀拿着一块干帕子,仔细地替杜盈盈绞着湿发。 窗外树影摇曳,杜盈盈出神地望着窗外, 忽而想起院子里的那两道身影—— 男人身姿高大挺拔, 动作却温柔细致, 替他面前的女人整理着衣襟。 男才女貌, 分明是顶赏心悦目的一幕,可落在她眼里, 却觉得那画面莫名的刺眼。 她咬了下唇, 眼神晦涩:“琥珀, 你可瞧见源行哥哥的那位夫人了?” 外祖母已经私底下跟她提过了,在外祖母的眼里她仍是杜家的二姑娘杜盈盈, 是外祖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可若是去了别处, 在旁人眼里, 她便是外祖母因觉着投缘刚认下的义孙女
裴盈儿。 既然如此, 她见了裴源行自然能唤他一声‘源行哥哥’。 琥珀绞发的动作一顿, 愣愣道:“姑娘说的,可是那位跟着裴世子一道进屋的女子?” “我说的便是她。” 琥珀以为杜盈盈只是随口问问, 便笑了笑,感叹道:“奴婢瞧着,那位少夫人长得倒是颇有几分姿色。” 听太夫人说,少夫人不过是一个寻常商户的女儿罢了,就凭她的出身,哪就配得上侯府的世子爷了? 若不是她那过人的容貌,便是有着天大的恩情,世子爷怕是也不肯娶她进门的吧。 杜盈盈有点不屑地冷哼一声,面上却带着笑:“哦,琥珀你也觉得她长得貌美?那你瞧着,是少夫人长得更好看些,还是你家小姐更好看些?” 琥珀这才察觉到自己说话不防头,一时惹得主子心里不痛快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陪着笑,道:“那自然是姑娘漂亮了。容奴婢说一句实心话,那少夫人至多也只能算是长得比寻常丫头好看些,跟姑娘的花容月貌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杜盈盈的心里头分明是愉悦的,却故意板着张脸,撩起眼皮白了琥珀一眼:“是吗?你这小蹄子嘴里没几句实话,惯爱拿话哄我!” 琥珀忙反驳道:“姑娘您可错怪奴婢了。奴婢嘴笨,但奴婢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哪敢骗姑娘您哪?奴婢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姑娘长得更容貌端丽的女子!” “你紧张什么,我也不过随口问你一句罢了。”杜盈盈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了两声,“不过我瞧她那模样,倒也算得上是容貌不凡。” “姑娘,女子的容貌固然重要,可奴婢觉着,那少夫人虽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奴婢听闻她只是商户之女,今日一见,少夫人的打扮和气质果然很是一般,一瞧便知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她偷偷瞄了眼杜盈盈的脸色,笑吟吟道,“比不得姑娘您半分呢。” 杜盈盈扯了扯帕子,看着琥珀似笑非笑。 她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她虽家世一般,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嫁给源行哥哥,还成了他的正妻。” 琥珀满脸不屑道:“话虽如此,但那又如何?恕奴婢直言,光瞧太子殿下便知道了。” “太子哥哥?!”杜盈盈面上带了点疑惑,“这跟太子哥哥又有何干系?” “姑娘您忘了?咱家大姑奶奶跟太子殿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太子殿下虽娶了太子妃,但他平日里最最放在心上的却是大姑奶奶,奴婢倒觉着,若非有祖制约束着,太子妃想要见太子殿下一面呀,只怕也难!” 杜盈盈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又丢下一句:“你这小蹄子胆子倒是大,竟连太子哥哥的事也敢随便拿来编排!” 琥珀吓得脖子一缩,赶忙伸手捂住了嘴。 杜盈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横竖眼下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太拘着,你想说什么便说吧。只是一件,这可不是咱杜家,你出了这屋门可莫要多嘴,若是惹下什么大祸,连我也护不了你!” 琥珀忙不迭地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两人一时无话。 须臾,杜盈盈忽而问道:“你方才说……” 琥珀忙回道:“奴婢想着,太子妃虽不得太子殿下欢心,却又不是少夫人能相比的。太子妃终究是高门名媛,纵使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得宠,因她身份的缘故,太子殿下也定会敬重她几分。倒是今日这位少夫人,她又算是什么出身,世子爷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杜盈盈歪着头,看着琥珀:“是吗?” 姚嬷嬷跟着风清进了居仁斋。 待风清退出了书房,裴源行抬眸看着姚嬷嬷,目光沉沉:“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吗?” 姚嬷嬷来之前虽已猜到了几分,但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已是脸色惨白,忙跪了下去:“老奴有罪。” 裴源行缓缓颔首,冷哼了声:“你倒是识时务,我尚未问你什么,你便承认了。” “老奴不敢欺瞒世子爷。” “不敢欺瞒我?!不敢欺瞒我,那你给初儿灌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姚嬷嬷两颊微颤,攥紧的手指用力到几近泛白:“老奴自知有罪,不敢奢求世子爷的宽恕。” 裴源行眼中多了几份冷意:“姚嬷嬷,你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人,你明知在这个侯府里,你是我为数不多还愿信上几分的人。我把听雨居交到你手里,由你来全权打理。我以为有你在,我便能放心地在外面博一番天下。可你却做了什么?你跟太夫人联手,给初儿灌避子汤,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面上他虽会唤太夫人一声‘祖母’,可他心里头从来是不认她的。 多年来他一直提防着府里的所有人,却没料到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会背叛他,也会有胆子联手太夫人对付他。 “我若是不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继续瞒着我?你是想看着初儿再无生养的可能,你便高兴了,觉得自己立下大功,能去太夫人那边领赏了?” 姚嬷嬷眉眼低垂,轻声道:“那日太夫人遣了春兰将汤药送来听雨居,春兰虽说那是太夫人赏给少夫人调养身子的补药,可老奴一闻便知那是避子汤。” 她抬眼望着裴源行,“世子爷,您可知老奴为何看穿而不说穿吗?当年阮姨娘临死前将您托付给老奴,老奴便答应过她,此生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将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裴源行的眼眶难得地红了红:“你既是答应过我娘亲,为何还要背着我害我妻子?” “世子爷,容老奴直言,
难得太夫人跟老奴利益相同,老奴又怎肯错失这个机会不帮太夫人一把? “当初云家使计攀上了您,侯爷也不知道心疼您,害您白白成了两家人的牺牲品,不得不娶了少夫人进门。云家做事卑鄙无耻,且出身低微,少夫人不配为您生下孩子,成为您嫡子的生母!” 她仰起头,大义凛然道,“世子爷,您前途无量,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能在背后默默扶持您,有着势力强大的娘家给您当靠山,而不是少夫人这样的商户之女! “当年阮姨娘病逝,您才不过五岁,便被侯爷带去了侯夫人的屋里抚养。侯爷见侯夫人没了自己的亲骨肉,怕侯夫人伤心才将您送去侯夫人的身边,却从未去想过,侯夫人是否真心待您,您在兰雪堂是否过得好。” 世子爷长得像阮姨娘,侯爷的几房妾室皆跟侯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阮姨娘的眼睛更是和侯夫人的像极了。 世子爷长得肖似夭折的大少爷,侯爷便将世子爷送去兰雪堂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这不是将世子爷当作大少爷的替身又是什么? 府里人人都道世子爷是个有福气的,旁的庶子哪有像他这般养在嫡母房里来得尊贵,可又有谁能体会世子爷做替身的苦楚。 “老奴何尝不知您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蛰伏,您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自己争口气,不用再受他人的摆布,阮姨娘若泉下有知,能为您感到骄傲吗?老奴不知太夫人为何要给少夫人送来避子汤,老奴只知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诞下孩子,毁了您的前程!” 若非跟太夫人抱有相同的意图,她便是冒着得罪太夫人、被太夫人发卖赶出侯府的风险,也断不会听凭太夫人把手伸到听雨居。 裴源行看着姚嬷嬷,冷峻的面容一片阴翳:“我娘亲并非出身名门,我也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子,可你该明白,我若是有能耐,即便在任何人眼里我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庶子,我也能替我自己挣个好前程! “你说我该娶个高门贵女,靠着妻子娘家的势力一步登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个中庸无能的,莫说有没有妻子娘家这座靠山了,即便我贵为嫡子,我也只能守着份家产坐吃山空!” 姚嬷嬷一时无言。 她是亲眼看着裴源行长大成人的—— 他跟阮姨娘相依为命时受的苦; 阮姨娘逝世后他在侯夫人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人眼色过日子; 府里另外几个姨娘因嫉恨他,在背后对他使的绊子; 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打了场胜仗归来,才开始在圣上露脸,侯爷才待他另眼相看些。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来他过得有多不易。 他应娶个品行高洁、温柔敦厚的妻子相伴相随,帮他管理后院,扶持他登上高位,而不是娶一个攀高结贵的商户女。 “我当初的确是不情不愿地娶了初儿,可她既然已是我的妻子,我便尽力护她周全。我若是连自己的妻子也护不了,尽想着依靠岳丈家的势力一步登天,那我又算什么男人,又有何颜面谈什么前程!” 裴源行眉宇间透着沉稳和坚定。 姚嬷嬷突然觉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是她老了,脑子糊涂了,她该相信行哥儿的,不该帮着太夫人对少夫人下手。 姚嬷嬷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她觉着懊悔,可那又如何,听雨居已经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了。 今日是看着太夫人给云初端来避子汤却佯装不知,那么明日呢,她是否又会为了旁的缘故加害云初? 她是下人,她违抗不了太夫人,这些他并非不明白,可她却不该瞒着他此事! 前世,姚嬷嬷是否也任由那一碗碗避子汤被人送进了听雨居,而他自己,竟也是个眼瞎的。 姚嬷嬷低眉顺眼地垂手跪在案桌前,忽而瞧见一双云纹皂角靴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姚嬷嬷,你服侍我这么多年,你该清楚我的脾气,我最恨的便是算计我、在我背后捅我刀的人!” “求世子爷责罚。” 裴源行向她投去凌厉的一瞥,果决道,“念在你曾经救过我娘亲,又尽心服侍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会发卖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另,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将你的东西收拾干净,三日后,我不想再在侯府看到你!” 姚嬷嬷瞳孔紧缩,手指微微颤抖着,静默片刻才低声回道:“谢世子爷责罚。” 行哥儿是她亲手带大的,他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他睚眦必报,害过他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依照他的脾气,他已然对她手下留情了。 前脚杜盈盈进了侯府,后脚太夫人就遣人喊侯爷过来说话。 落座之后,太夫人便开门见山道:“你平日公事繁忙,我也不白费时间跟你绕圈子了。昨日盈儿来了府里,谅必你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侯爷神情一僵。 母亲真是人老昏愦了,竟将杜家那丫头带来了侯府。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杂乱的思绪,道:“母亲想念外孙女,儿子明白。” 太夫人却瞧不得他跟她打马虎眼,冷着声音道:“盈儿是我外孙女,我自是想念的。” 她睨了他一眼,等他发话,但侯爷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看似恭敬,却分明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的路子。 太夫人暗暗冷笑。 行哥儿倒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地心机深重! “云家那丫头嫁进我们侯府也有些日子了”太夫人突然换了话题,“我看着她真是哪哪哪都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