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琤知道萧澈会晚归,遂未就寝,在烛火通明的屋内等着,心焦不已时便推门而出,走下台阶,在院中踱步,望着院门。
他不免自嘲道:“此番只是出城点兵,我便如此心急,那他出征之后,我又该如何度日?”
若枫叹道:“从前王府并无萧将军时,王爷不也每日潇洒吗?将军走后,王爷也自可如此!”
颜琤反驳道:“子煜未来王府时,本王日日去醉春楼喝花酒,听弦琴,他走之后,本王也能如此吗?”
若枫只好悻悻闭口。
门外爽朗笑声传来:“若阿璃寂寞难耐,去醉春楼消遣一番,也未尝不可。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那时身在北境,权当不知了!”
颜琤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疾步上前,便看到萧澈缓步走向自己,心便安矣,粲然一笑道:“回来了?可还顺利?”
萧澈牵起颜琤的手往屋中走去道:“顺利,去时万人已齐,还遇到了熟人。”
“熟人?”
“阿璃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夜闯荣王府后身受重伤一事吗?”
颜琤脸色微变,这件事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时我肩上的鹰爪之伤差点让我断臂,使用鹰钩之人便是皇上派给荣王的亲卫,此番一万御林军中便有此人。”
颜琤闻言,怒火中烧,忿忿道:“圣上安插亲卫在御林军中,他竟忌惮你至此?他……”
萧澈笑道:“阿璃,这次倒是误会你皇兄了。按世叔所说,这六名亲卫是我身遇不测时,救我于危难之际的,并非只为监视于我。”
“帝王之术!”颜琤切齿言道。
两人此刻已至屋内,在桌旁坐罢,暖阁沉香袅袅,烛火摇曳。
萧澈看着此刻尚有怒气的颜琤,一时也忘情道:“阿璃可知,出征前日,将士都会回家探亲,是为何?”
颜琤从方才的愤怒之中回神,思量片刻道:“自古征战,几人安还?回家探亲,一是让兵卒安心出征,二也是让家中亲人与之作别,他日若战死沙场,家中至亲也未有无缘得见的遗憾吧!”
萧澈点点头,忽然伸手将眼前之人揽过,在其耳边轻语:“还有一事,那便是传宗接代!”
湿热之气轻撩耳畔,颜琤心跳加速,面色潮红推开萧澈,嗔道:“那大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本王不会!”
“你会!”萧澈蛊惑之音低声言道,随后横抱起颜琤走向床榻。
帷幔轻落,烛火骤暗,借着月色淡影,犹见帘帷阵阵。云朝雨幕,乐不可言。
佳夜良辰,有人欢喜行云,有人心怀叵测。
丞相府书房之中,何承听完国丈一番筹谋,心惊不已。
“先生,此次征西,萧澈挂帅,也是为大虞而战,若三军统帅死在西北,这军心大乱,还如何胜敌啊?先生三思!”
国丈闻言大笑道:“丞相大人为何越活越天真了!当年皇上还是东宫太子之时,只觉江山已握于己手,不知收敛,德行甚亏,先帝早已有了易储之心,若不是老夫费心筹谋,多次劝谏,哪容他高枕无忧。
宣王出世之后,先帝宠爱非常,甚至三番五次在大臣面前扬言要将这江山交于宣王。当时宣王尚在襁褓之中,皇上便要老夫将其处之,当时老夫只怕打草惊蛇,并未行动,这便在皇上心中记下一笔。
何相以为皇上这皇位是先帝所定吗?那是老夫助其夺来的,他不知感念,登基之后除了打压便是猜忌,最后竟然以谋反之罪陷害于我。
多年苦心孤诣,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时至今日,丞相大人难道还以为老夫只是要荣王登基吗?老夫要的是皇帝付出代价!”
何承闻言,三冬寒夜,冷汗竟然湿透衣裳,颤道:“先生不可!当年之祸只是皇上听信奸佞谗言,一时不察而已。如今皇后娘娘和太子不仍安然无恙吗?可见陛下并未想着赶尽杀绝!”
国丈狂笑道:“一时不察?何相不愧是百官之首,如今替老夫办事还能深得皇上宠信,这辩驳之能,怕是无人企及。
当年皇上借此一事几乎将老夫臂膀全数折断,我刘家虽未灭门,可全被贬为庶人。何相以为太子安坐东宫是圣上为父之仁吗?
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没几年活头。老夫还能仰仗何人才能报此深仇?萧澈既三番五次做这拦路之人,让他死在西北已是仁慈,你还要等他成为第二个‘谢峰’吗?”
“可先生如此,这无疑于通敌叛国啊!”何承心悸不已。
“何相话别说这么难听,老夫只是要萧澈身死西北。说到底你我也不想做亡国之人。
萧澈死后,西北自然还有别人可守,他一个不谙世事,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夫,本就难担大任,此次死在大漠之中,还能留个为国捐躯的清名,战场上刀枪无眼,死人再寻常不过了,如此良机不把握,待他有军功加身,有圣上宠信,再想动他便难上加难,何相三思才对!”
说罢,便起身掩面,行于夜色之中,不顾怔在原地错愕不已的何承。
第二日,萧澈和颜琤尚未起身,秦安便已过府拜访。
颜琤得知,不安道:“可是又有变故?”
萧澈在其额上轻吻,安抚道:“无妨,我且去看看,你昨夜受累,再多睡会儿,等我回来在同你用膳!”
颜琤点点头,看着萧澈离去。
秦安正在正堂用茶,看到萧澈出来,便起身行礼,抱歉道:“明日便要出征,本不该来打扰萧兄和王爷短聚,可此事却十分急切。”
萧澈蹙眉道:“何事?”
“昨日我离开师父家中,回城时,不巧看到了此番与我同为监军的薛朔去往丞相府中。丞相何人,你我皆知,明日大军便要启程,此时若入宫奏请圣上换人,也还来得及!”
萧澈无奈道:“监军本就是派去监视于我,圣上能派你来,已是不易。无凭无据便再求换人,定然会引来猜忌。若他真与丞相有所密谋,你我提防便是。一个监军而已,再兴风作浪也并非上阵杀敌之人,无妨!”
秦安摇头道:“萧兄不可大意。虽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有监军在,那便不得不受,若监军无法与将领同心,处处掣肘,这战怕是未开便败。”
萧澈思量片刻,仍觉此次贸然觐见,奏请换人还是欠妥,遂道:“监军并非一人,有秦兄为我筹谋,他若与我离心也无甚要紧。此番秦兄提议,我对此人已然有了提防,绝无纰漏。秦兄放心吧!”
秦安眉头紧锁,未再劝道。圣上多疑,若由统帅请求更换监军,即使换来,怕也难消其疑虑。他只好点点头。
秦安执扇拱手道:“此次出征也是在下初次,心中惶恐难安,草木皆兵,打扰萧兄了,这就告辞!”
萧澈也笑道:“秦兄也本是好意,无妨无妨!”
萧澈送走秦安之后,心中也忧虑薛朔监军一事。前路凶险,身侧还有异心之人,让人如何能安。
回到樰梦斋时,颜琤也已起身,推门而出正好对上萧澈投来的目光。
两人无时不刻不被离愁别绪包裹,即使此刻眼前之人仍在身侧,心中也翻涌着无数惆怅。
萧澈向颜琤走来,缓缓开口道:“许久未听阿璃抚琴了,明日我便要启程。不如为我奏一曲离歌相送,他日身在大漠念家时,也可有所寄托。”
自从颜琤被荣王羞辱之后,便再未抚过琴。萧澈开口,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
片刻之后,二人走进积满灰尘的藏雅阁,颜琤开口道:“看来是若枫近几日又偷懒了!”随后走向自己从前常抚之琴,将琴上积尘擦拭之后,端坐琴前。
玉指抚弦,抬眸看向萧澈,霁颜道:“明日出征,便为你抚一曲《破阵》吧!”
萧澈闭眸俯首。
颜琤起手拨弦,琴声破耳,转弦入心,起先婉转如清涧之泉,潺潺而汩,闻着似见碧松之阴,万木澄幽,尚未及吟咏风歌,琴音急转刚毅,如裂帛之声,断魂流水;
眼前之景犹似提剑惊风,暴雨倾落城垣,横槊穿阵,万马齐喑。闻着惊魂身颤,只觉慷慨激昂,琴声却徐徐低沉而下,身踏高楼,满月虚华,哀而不伤,却断人肠。
战火未熄,旌旗燃毕,独影寂寥。听者正欲浊泪滂沱,消其哀恸,高亢之音便将其伤压制于心,仿若劲敌卷土,千军万马疾驶,刀光剑影横错,硝烟四起……
忽然琴弦一断,琴音戛然,萧澈慌忙睁眼,便看到颜琤柔指垂下,鲜血滴落。
“阿璃!”萧澈急忙冲至跟前,将颜琤受伤的手指含于口中止血。
颜琤拼尽全力,展颜道:“许久未来抚琴,竟连力道都掌握不好,倒是让你笑话了!”
萧澈分不清此刻口中血腥之味,来自颜琤指尖还是自己心头。
萧澈将其抱紧,心疼道:“阿璃若心中不快,便哭出来吧!我就在此处,抱着你,哪里也不去!”
颜琤忍着心中忧伤,总是时刻欢颜,怕萧澈不安。此刻几日委屈之痛,离别之伤,担忧之情,全从心底翻涌而上,肆意流淌。
大将军平生未尝请愿,今次离别之际,心中忧思难消,遂发三愿:一愿盛世清平,二愿黎民安稳,三愿与君携行,风月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