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羂索不是杰皮
五条给虎杖投了点小钱,美其名曰“约会资金”。他拍着虎杖的肩膀,爽朗地说:“哈哈,要和宿傩好好相处啊。”
虎杖很想吐槽说那算哪门子约会,只是他单方面跟着宿傩东跑西跑。一小时的活动时间过于短暂,他们只是在高专附近和市中心游荡。宿傩的脚步没什么计划性,走走停停,如同一位久违归乡的旅人,只为风景驻足。
既然出门,难免有些花销。虽然宿傩并没有特别奢侈的消费大概他也看出虎杖口袋里没多少余钱,但虎杖还是考虑了要不要多打一份工的可能性。爷爷是有留下一些财产,在高专上学也是免费吃住,按理说虎杖手头还算宽裕,不过,要是考虑到未来的景况……
话说我还有未来吗?虎杖不由得思考起来。要是没有未来可言,是不是早点花完好好享受人生比较好呢。
这么一想他就油然生出一股冲动,打算今天放课就去把宿傩看中的那瓶很贵的酒买回来。结果一下课就被五条叫住,塞了点活动资金到手。五条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对虎杖说交往中的问题可以请教老师,我可是很有经验的哦。虎杖想了想五条对甜度的嗜好,显然不是宿傩的菜,于是婉拒,让五条很是失落了一番。
虎杖回去的时候宿傩在吃手指饼干,是虎杖最近在追的漫画新出的零食周边。宿傩兴致来了也会跟他一起看。虽然嘴上说着“对你们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没兴趣”,身体倒是很诚实,虎杖每次买来新的一期,他都会照常嫌弃两句,然后凑到虎杖身边等他翻页。看的时候宿傩往往很安静,他做事时一贯关注,等虎杖看完了回味情节时,宿傩就会把前期伏笔和后期的剧情发展一一向虎杖挑明,让他看漫画的乐趣荡然无存。
看到虎杖不快地垮下双肩,宿傩便露出洋洋得意的愉快表情。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相遇的话,虎杖会因为这副表情给他买冰激凌。
没有人会讨厌冰激凌的,对吧。
这周宿傩挑了周六的下午出门,刚好虎杖也无所事事,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他们在商店街附近小逛了一圈,虎杖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宿傩当然不会帮他提东西,反而还给他增加了不少负重。这让虎杖回忆起了小时候跟爷爷一起逛超市的经历。
宿傩回过头来看他,眉头紧锁,似乎是被虎杖的温暖回忆恶心到了,颇有些无言以对的样子。
两人走到公园,宿傩便在长椅上坐下了,下午三点的阳光正是和煦,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宿傩身在暗室,久不见日光,一放在太阳底下,就像放在阴暗处的植物,展开叶子享受起光合作用。这时候虎杖一般不会去扰他的清静。他往河堤处走了几步,隔着护栏遥望桥下粼粼闪光的河水。
虎杖朝里面扔了块小石子,河面泛点涟漪。不久便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对河岸上的世界了无兴趣,它只是无知无觉地经过。
真是个好天气啊。
虎杖伸了个懒腰,对着晴朗的天空发出感慨。
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么好的阳光也不知道还能再晒几次。一边笃定了死志,一边还对这个世界存有留恋,真是个不坦率的人。到了最后的时刻,会不会在宿傩面前哭出来啊,那可太丢面子了。
喂,宿傩,你在听吧。
这种无聊的话,还不如不听呢。
宿傩看着他描了一层金边的背影,甚至想象得出他脸上那副特别愚蠢的表情。小鬼对人对事都太不设防了,早晚要在这上面栽个跟头。
宿傩往上瞧着西斜的日头,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
不远处的吊车开始作业了,发出隆隆的启动声,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小鬼也不例外。吊钩勾住一箱建材缓缓上抬,升至半空,风势变强,不由地摇晃。一块木板摇摇欲坠,脱出箱口,直直向人行道坠落下来。
虎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及时推开了在街上打电话的行人。木板被他用胳膊挡了一下,换了方位,带钉的一段在虎杖额头划了道血口子,斜贯右眉,差点刺到眼睛,鲜血噗嗤喷出,汩汩流了半张脸。
被他救护的行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青白着脸转头就跑。虎杖本来还等着他说谢谢,见状只好自己用袖子捂着伤口。看来今天的活动时间要提前结束了,他得去找个诊所处理伤口。虎杖眨掉睫毛上的血珠,回身去看宿傩坐着的长椅。
比他回头的速度更快,他感到腕上一痛,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钳紧紧攥住了。不知何时,宿傩已出现在他身后,正以一种堪称恐怖的目光盯着他脸上的创口。
小鬼的所有行事准则,都与宿傩背道而驰。但宿傩除了在心头嘲笑他的愚蠢之外,又有一种明彻的了悟——小鬼决定去做某些事情的时候,宿傩并不能阻止。
“没事的。”虎杖对他笑笑。
商店街二楼有诊所的标志在闪光,虎杖便指给宿傩看:“我去处理一下。”
宿傩直接带他翻上了二楼的露台。
诊所里接待的
医师是个举止优雅的黑发男人,额上有一道比肤色略浅的缝合疤。虎杖一见他就有了几分亲切感,笑着说:“医生你看我们头上都有疤诶。”
对方浸润了酒精棉球给他处理伤口,忍俊不禁似的,眉眼笑成弯弯的一道。
“疼吗?”医生递给他一颗糖,“附近的小朋友们都挺爱吃的。”
虎杖咬开糖纸,把糖含在嘴里,是甜甜的桃子味。他问了下医生现在的时间,医生说现在是三点半。他担心宿傩的禁制会超时,便拿出手机,想跟五条报备下突发情况。
屏幕还没按亮,虎杖的脑袋就垂了下去。羂索放平座椅,给他戴上呼吸面罩,让他吸入少量麻醉药。
“我们有二十分钟。”羂索以大功告成的口吻说道。
他按了下桌面的铃,便从门外走来两名医师打扮的盘星教教众,他们打开了信号屏蔽装置,对宿傩的颈环做了初步扫描。
“出去吧。”
羂索对教众们摆摆手。他们恭敬退下,不忘为羂索关上诊疗室的门。
羂索擦净虎杖血淋淋的脸,继续为他清创。
宿傩的眉头越拧越紧:“你还有心思做这个?”
羂索瞥他一眼:“这是我儿子诶。”
宿傩怀疑地看着他:“九相图?”
羂索慢条斯理地摇头:“是骨血相连的亲生儿子。”
宿傩少有地失语。
虽然他一向对羂索的研究精神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的是,在自己被监禁的二十年里,羂索对科研的执着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还挺可爱的吧。”羂索抬起虎杖的下巴向宿傩邀功,“这孩子的母亲是个大美人哦,那具身体可是我精心挑选过的。”
“父亲的那方也是和你很有渊源的粉发来着。”
宿傩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问道:“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羂索给虎杖额头贴上无菌敷料:“你指什么?体质?属性?”
“还是命定?”
“不要明知故问。”宿傩并不很有耐心。
“我用你的血对他做了少许强化。仅此而已。”羂索给虎杖打了一针破伤风,“我只是做了个不错的容器,至于容器的内容物,即所谓的灵魂,并非我所能确定。”
“命定不是能够人为制造的,那是神的领域。”
宿傩嗤笑:“这世上有神吗?”
羂索便笑:“如果没有神,束缚又怎么能成立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羂索再度开口:“说起来万还挺生气的,本以为能跟你好好叙旧,结果你为了个‘小鬼’对她置之不理。她过来传消息的时候跟我抱怨了半天,差点把诊所给砸了。”
宿傩看一眼虎杖:“你没说吧。”
“当然了,好歹是我儿子啊。小孩子长到这么大可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我还挺意外的。”羂索说道。
“他居然能全须全尾地躺在这里。听说高专要让你们强制结合的时候,我都做好收到他断肢的准备了,心想好歹给孩子留个全尸。没想到几个月来一直风平浪静。”
“你收敛了不少力量吧。”
宿傩没说话,只是看向一边。
羂索从他的缄默里读到了一点什么,不由“诶”了一声。
这口癖跟小鬼怎么一模一样。宿傩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羂索免疫他的眼神攻击,继续求根问底:“一向以上位者自居的两面宿傩,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兴趣了?”
宿傩本不想作答,嘴里却鬼使神差地说:“……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羂索原本还挂着兴味的笑容,渐渐严肃了神情。
既然宿傩说出了这种话来,事情就不是能够用玩笑去消解的了。
“得到自由身后,你有什么打算?”
“……当个宠物养养算了。”宿傩说。
羂索大笑:“那还不如杀了他呢。这孩子是死也不肯被人摆布的。”
说着他看了下表,离4点还有10分钟。
“来得及吧?”
他把渐醒的虎杖交给宿傩,随手写了张病历塞进药品袋里。
“麻烦你照顾我儿子了。”
宿傩简直要吐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羂索很擅长给人添堵。
焚烧的木头散发出浓重的香味。
四周好热,像蒸笼。
火舌舔舐木材,哔啵作响,灼人的热度就贴在面前,眼里却漆黑一片。
想要睁眼,眼部传来剧痛,仿佛被酸液腐蚀了一般。
也许是黑烟把眼睛熏瞎了。
好痛,全身都好痛,尤其是腹部。每次呼吸都冷丝丝地发痛,仿佛有风往里面钻。
伸手去摸,摸到一团滑腻腻的东西,掌心一握就挤碎了。
有人在耳边说话,每个字都像是被火烤过之后膨胀了,只有一个混沌的音节,什么都
听不清楚。
被抱在了怀里,一个很瘦很小的胸膛,吃力地负担着他的重量。
一只手贴在了脸边,轻轻拍打着面颊。那只手的掌心满是灼伤的水泡。
那个人又对他说了些什么,语调撕扯,几欲粉碎。
他无力作答,只在喉间发出微弱的呼吸。
一块重物压上了额头,深深覆盖着,随后微凉的水液滴上面颊,刹那间的冷意,在炼狱般的焚风里嘶嘶蒸发。
不……死
不要……
不要死……
终于听清楚了。
那个人说,不要死。
但他已经活不了了。
太好了。
他被痛苦折磨的面庞稍微舒缓,露出安心的笑。
看不到你的表情,看不到你的眼泪。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话,做决定的时候,也就不用犹豫了。
他依靠在那个人怀里,两颗心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同频。现在微微错乱了,因为他身体的血已快流尽了。
在彻底流干之前,完成那个束缚。
在此,定下契阔。
他缓缓翕动嘴唇。
杀死我。
用我的生命。
交换“你”解救自己的力量。
那个人没有动。
快呀……
他催促着。
要是平时,无论你怎么任性,我都原谅你。
但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因为我……
马上就要死了啊……
这句话说动了那个人。
他安心地感到脖颈处围上了一圈握力。
然而,比死亡更先到来的,是唇上极淡的碰触。
比起惊诧,更多是了然。
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告别之吻。
毕竟,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比这一吻更能体现亲密的交流了。
颈上握力逐渐增加,呼吸开始困难。
那个人抵着他的额头,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极力想要听清,却挥不开笼罩感知的迷雾。
他不知道杀死他的人正对他说:
无论经历多少轮回,“你”必须回到我身边。
虎杖看见了少年时的宿傩。
那是一个远比虎杖瘦小的少年,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一开始他还能站着,渐渐失血到体力不支的程度,摔倒在地,就手脚并用往前爬行。
胳膊磨烂了,腿也划伤了,石块上留下淋淋的血痕。
没关系。
还有牙齿,还有身躯。
血红的双目紧盯前方,他是断腿蜘蛛,跄踉爬行。
没有痛感,没有知觉,世界所在,只在眼前。
他攀到了“浴”的边缘。
虎杖低头看去,浓黑粘稠的河流如同一锅翻腾沸水,亟不可待地想要吞噬岸边的宿傩。
宿傩任由它把自己拉扯下去。
一天,两天。
虎杖遥望朝阳东升。
三天,四天。
明月亦西沉。
五天,六天。
狂风卷地,暴雨倾盆。
第七天。
宿傩自黑河跋涉而出。
他沐浴在晨曦中的每一寸肌肤都完美无瑕,仿佛自出生以来,就不曾有任何事物给他留下痕迹。
虎杖猛然睁开眼睛。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梦见了什么,却只有残缺的印象。
好像是……梦见了宿傩。
他从床上坐起,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身在暗室。
宿傩见他苏醒,迎面扔来一个袋子。虎杖打开看了,是一些纱布和消炎药。额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小臂上也有打过针的微肿。虎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伤处,因为痛感而不住抽气。
“水。”
宿傩递给他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