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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当时只道是寻常(1 / 2)

我开始不再执着于求长生之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修炼的天赋,而且强行改变因果所造成的结果也并非是我们两个可以承受的。

与师叔相见的第三天后,慈松醒了。

芜州政事很少,也可能是因为它接近京川,天子脚下,无人敢犯事。

长史、司马将此地管理的井井有条,慈松醒后就很清闲。

只是,来到这里之后专心巴结他的人多了,诚心交往的却很少,所以慈松也不大和他们来往,更多的时候,都是我俩在一块儿。

日子就这样紧凑着,大约到了冬天,那天清晨,我照例去扫院门前的雪,在门前捡到了一个女孩儿,粉雕玉琢,很是可爱,估计是哪户人家不要了的。

我将还在襁褓中的他抱在怀里,逗弄着他的脸庞,襁褓外没有落雪,我估计这对夫妻是掐好了时间送过来的。

他们也会怕小孩冻到吧。

慈松正穿着大貂,抱着暖炉出来,整个人上一个团团的小肥啾,我把孩子给他看,他也盯着出神。

“好漂亮是不是?看起来像你生的。”

我捏着怀中婴儿的小鼻子,粉粉嫩嫩的,确实有几分像以前的他。

“是有一点儿像我,我抱着吧,你这样不好扫雪。”

他一手接过孩子,喜笑颜开的,坐在院中亭子里将她摇来摇去。

“都要过年了,又有人送孩子,”他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我在那儿挥舞着扫把,一点儿也不专心致志的样子,轻笑道:“马上过年,我们到时候上街,把小孩儿喜欢的都记得给他买一份。”

那小孩儿喜欢的东西可多了,我一手拿出扫把一手开始扳手指,数着要买些什么:“新衣,新裤,新鞋子,波浪鼓,摇篮……”

一个手指都数不下了!

“不过呢,我一定要给他买一对银镯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请一个奶娘把她喂的胖胖的,过年就能变成一个小福娃!”

他怀里的小孩儿也在那儿咯咯笑,好像听懂了一样。

不过,后来慈松还是没有陪我上街,主要那年冬天太冷了,他还染了风寒,所以很多事情都搁置了。

因为怕他给小孩染病,所以小孩就没有经常带在他跟前,等慈松稍微好了一些,小孩子已经可以开口叫爹了,我们还给他取名叫李正心。

她更粘我一些,就连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也几乎是一直抱着她。

慈松的身体不太好,夜里很多时候都不安稳,他睡不着,多半都会写字,我就在旁边给他研墨,偶尔我会去附近的寺庙里烧香拜佛,保佑他身体康健。

有时候我甚至能在庙里看到我的师祖,我多半都是不拜他的——毕竟他又不会成全我。

但是我偶尔用余光瞥到他时,还能看见他对我不满的眼神。

所以我们平常的生活就是逗逗孩子,养养鸟,而且孩子渐渐长大,在她眼里,两个爹爹生活在一起跟平常人家并没有区别。

不过李正心身上有灵根,也是一个修炼的奇才,我开始教授她一些仙法——等慈松仙逝,我打算带着这个有慈松回忆的孩子回泰山,也当是这段回忆的纪念。

从这一年冬天开始,其中开始大病小病接着来,或许这个世界上真有命运吧?我说不清,我不去看他后来的命运,如果悲伤一定要来,我也不想尽早知悉。

陛下很重视他,当然也有可能是政治舆论,慈松四十二岁重病卧床时,他忽然发了一道圣旨,封慈松为丞相。

圣旨颁发时,他根本就下不来床,还是我替他接的。

他整个人都恹恹的,到了晚上的情况好了一些,将那道圣旨看了又看,忽然丢在一旁:“覆华啊……其实我忽然觉得,这个东西也没那么重要。”

我看见他的眼神从清澈又转为浑浊,有些像小孩儿的蜷缩在一旁,不敢看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春天这么冷。”

我连忙掰过他的脸,却看到他满脸眼泪……

我们两人相顾无言。

大约四月份,我们才前往京城,即将到地方时,在马车上,他精神好了很多,忽然间说起来要和我去寺庙拜佛。

“求求来世啊,”他神采奕奕,看起来不像是久病的样子——“顺便能一起去踏青。”

李正心在旁边听着笑了起来,她现在才七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和他爹爹一起踏青的机会也很少有,所以我看她是真的开心。

直到慈松将他从寺庙里求来的红绳给我系上,李正心还在在旁边偷笑。

“你戴着真好看。”

他又靠我靠近了些。

“阿爹就这么喜欢他吗?”

我快要被她烦死了,怎么哪儿都有她?

“什么叫他呀他,我也是你爹呀,你不叫我?”

我故作生气的去扯她的头绳儿。

“她一个小丫头,你跟她计较什么?”

慈松缓缓拉过我的手腕,我故意将他系过红绳的手和我系着红绳的

手放在一块儿,朝李正心大放厥词:“你看,小丫头片子,你就没有吧?”

就这样,我们闹了一会儿,慈松有些困了,便靠着我看了一会儿书,但我也不知道他是看我多一些,还是看书多一些。

只是我肯定不会明说,在心里暗喜罢了。

虽说难得这么开心,但我自从上了这辆马车,就一直感觉不安,等我们到了地方,我才松了口气。

当我下车准备等会儿扶着慈松下来时,他过了许久都没有下来。

“阿爹正睡着了呢。”

李正心弯腰出来,一下跳下马车。

“爹爹,你去把他抱下来吧。”

怎么可能?我瞅了一眼车旁边的队伍:下面的人那么多,我怎么把他抱下来?于是我只好试探性的叫了慈松一声,上马车看时,他看起来睡得正熟。

“快醒醒啊,要不然我真得听丫头的话,抱你下去了?”

我捏了捏他的脸,看着他的无动于衷,忽然明白了什么,才抓起他的手腕,探了脉搏。

直到那一刻,我才想起了他曾经对我说的:或许那些东西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在最后关头,他真的舍弃了这一切。而我也只能说一句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了。

我将慈松的尸首带回了泰山。

泰山灵气充沛,足以温养他万年不腐,师祖自始至终不肯见我,我也不甚在意。反正是我自己背上来的,他又没出力。

不过,我也不是每天都来看他,我辞官不干了,成了一个散仙,多半的时候我都带着他的小半截头发云游。

我带着他的头发,就像带着他一样。

南山也变成了一座空山,谭言成仙后拜在药师门下,偶尔我们会见一面。

毕竟没有人会一直在一起的,天下终无不散之宴席,各人自有各人的际遇。

说起来,现在南州越来越繁华了,此间固然有皇权的影响,但不可避免的,南州越来越像一个文化交流聚集之地,无数名士相聚于此。

我站在南州的城墙之上,眺望着这一片让我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不对,现在应该改口叫慈州了。

或许在老百姓的眼中,他一直都还活着。

想当年,我经过那些祠堂,看着祠堂中央摆着的那些名卷——我只觉得他们都有的,慈松也应该有……

我为他建着祠堂,有时一些与我们两人相熟的人也会来帮衬,只是他们已经记不清我的模样了。

毕竟人类记不清神明的样子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受过老爷的帮助?”

先前在衙门工作的一个青年左右打量着我,虽说他善于攀谈,但手上的动作也没停过。

人看起来乐呵呵的,一笑起来两条眉毛就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你别介意啊,我是觉得我看着你的脸很是熟悉。”

“我不介意。”

“我只是有些想他。”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抬头看着那高大的雕像,却觉得他在向我笑。

事实上我云游的时间已经太久了,甚至有时候我都已经快记不清慈松本来的模样了。

不过我本能的觉得,这个雕像也不像他,慈松笑起来的时候根本不会这样死板……

那雕像一点也不好看,不过我也不会责怪他们:毕竟他的尸首都被我带走了,他们能照着什么雕啊?

“你怎么一直看着大人发笑啊?”

旁边的一个帮工的小孩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你真没礼貌。”

你才没礼貌呢,你全家都没礼貌!你知道我和他什么关系吗?

我和他相亲相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睁着大眼睛狠狠的瞪着他,故意将他瞪的哇哇大哭,我心里十分得意,满意地看他母亲将他抱走了。

他们几人凑在一起说了我几句,才继续接着干活。

我也并不在意,在我的心里也就只有他是重要的。

可我看上面的雕像时,却仿佛看他的笑散了。

也是了,他最不喜欢幼稚鬼,我故意欺负小孩儿,在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恶劣呢。

又过了几个时辰,祠堂里的人渐渐散了,祠堂里空无一人,我才敢挨着他的雕像坐下,有点抱怨地说了一句:“你看你不在了,连个小孩都欺负我。”

他低着眉头,并不说话。

以前在慈州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心腹,哪里敢挤兑我?

“你要是现在还在就好了。”

我有一点儿想他,真的就只有一点点,毕竟只要我一想他,我就能看到他,只是他不跟我讲话而已。

但是我一看到他躺在那儿,我就心慌,我觉得他还没有这座雕像亲切呢。

我抬头看他,唉,他也不亲切,跟梦里一样,冰冷冷的。

我有些想家了,可是家里只有一个从来不管我死活的师祖,一个一心想拆散我和慈松的师叔,我最

爱的人却不在那——

往事如流水在我脑中划过,再回过神来时,我面对着那富丽堂皇的祠堂,感慨万千。

可就在我一心想着他时,一枚杏仁突然砸中了我的后脑勺。

一位夫人忽然冲上前来,狠狠的抓住了熊孩子犯错的手。

慈松喜静,虽然他们是砸了我一下,但我也不甚在意,那孩子忽然大声的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在九泉之下的慈松听了作何感想。

“你安分点吧!”

我看着那夫人将孩子的手扯了出来,狠狠的敲打了两下。

那孩子哭的一抽一抽的。睫毛又长,泪珠一滴一滴的,看着也有些可怜。

我走上前去,将袖中的手帕递给那位夫人。

“此事作罢吧,这孩子哭的这么可怜,也是小事,夫人不必过于苛责他。”

那想着那女子身旁的男子,听了此话,却只是长长的叹息。

此时我才发现这孩子的眼神一直都朝着我,他的小手轻轻的勾上了我的手,这时才不哭了。

“先生有所不知,这孩子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我们没法教养他……才来来,来求慈公救一救他。”

我看着那对夫妻,心里知道他们是因为慈公寺灵验所以才来这。

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慈公寺灵验,完全是因为我在实现他们的愿望。

我看着那已经静下来的孩子,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我必须要看看这个天道对于这个孩子的安排,才能决定救不救他。

可是,当我用心感受他的前世时,只看见一片无穷无尽的海,难道这孩子前世是溺死在水中吗?

以至于他的灵魂都是残缺的。

可在我还认真感受时,那孩子忽然亲吻了我的脸庞。

一时间,他的前世是在我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我看见我和他一同读书,看见他同我笑。

“先生,对不起——”

夫妻两人的声音将我从一片幻想中拉出来。

小孩子笑的特别开心,之前还只是拉着我的手,现在是完全抱着我不撒手。

但这两夫妻显然是被孩子惊到了,强硬的将他的手指掰开,将他抱在怀中,对我频繁的道歉。

“我们家孩子他……”

我看见那孩子在他们的怀中挣扎着,咿咿呀呀的向我求助。

这孩子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还一味的缠着我,甚至于他的灵魂还在冥界,又是为什么呢?

那两夫妻感急忙慌的将孩子带走,将我留在背后,而我始终还是不懂,慈松,为什么你的灵魂不愿意转世呢?

那个孩子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不礼貌的,朝我扔杏仁的小鬼。

他明明和慈松一点都不像。

我想了很久,一个人的转世和他前世真的有关系吗?

可如果让我袖手旁观,我根本做不到。

在我的眼里,他还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甚至,他连听见世界的声音的能力,都没有。

在他看向我,哭的那一瞬间,我就心软了。

他的眼泪,胜过所有的刀枪剑弩。

更何况这么多年,我给南州的人送送童子,送点财气、福气我也没少干过,何必拘于这件小事儿。

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想这也不算是私情,就算我只是一个土地老儿,那我掌管的土地上,有一个孩子前世也没犯过什么错,却被惩罚不能听音——

那我也应该好好管管。

更何况我十殿阎罗和关系还不错,甚至他们有一些,还欠着我们师门的情,我不走师祖那边,联系他们,此行一定没问题。

不就是捞一捞残魂吗,又算不上什么大忌。

可谁料我移到下面,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探查,就被他们告知了慈松的去处。

他们将我带到盐城的城墙上,指着那一座小小的桥。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茬的。”

瘦的那个叉着腰,望了望旁边的胖子。

胖子看向我,回忆起慈松刚来的时候。

“你知道吧?他一直都不愿意走!”

“不得已,我们把他一半的魂魄迁出来转世了。”

他们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不进去,在那座桥上,我的眼睛找了很久,才发现他正蹲在桥的角落。

看起来蜷缩成一团,很小的模样。

他的灵魂掺杂着各种能量,看起来并不清晰。

我推开围在我身边的阎罗。

那桥下波涛汹涌,桥上挂着阴风,我看他穿的单薄,甚至还是我们见最后一面时,他穿的春装。

我在台阶上踟蹰了许久,到底该不该向前,当我真正见到他时,却不敢靠近他了。

但他显然没有这份烦恼,我看他甚至在用自己手指抠那座桥上的砖缝,一下又一下,即使抠出血了,也乐此不疲的。

怎么也没人管管

他?

“你知道吧?他一直都不愿意走!”

这句话,忽然在我脑海中炸响。

可当我迈开一步时,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向我望去。

我看着他的目光,就那一瞬间的清澈,我甚至觉得他变回了慈松。

可是下一刻,他又低下了头。

“阿慈。”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这七年来,我所有对他的思念,诉诸于行。

他呆呆的看着我,一副在状况外的样子,我抓住他的手,强硬地撕开我的衣服,用布条为他包扎伤口。

“嗯?”

他的另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脸庞,最后停在了我的眼角上。

“啊。”

他替我擦了擦眼泪。

可是我的眼泪滴在他的伤口上只会让他更疼。

但他也只是一具残魂,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把他的手递到了我的手中,一脸期待的望着我。

又拉了拉我的衣服,看着是要我给他包扎,但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头扎进了我的怀中。

“啊。”

是要抱。

我知道他肯定是对我有几分记忆,怕我又离开他。

我看着可怜巴巴的他,心疼的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几个阎罗看着我将他抱在怀中,面面相觑,倒也没说什么,装作没看到我似的散了。

我抱着他的残魂,他什么都不懂的,像个孩子一样本能的亲近我,玩我低垂下来的头发。

“阿慈。”

他听到我叫他,忽然又抱紧了些。

此时,我们走出了盐城,来到了与人间的交汇之处。

日月交汇,太阳已经将要落山了。

可我却觉得日光明亮,无尽的黑暗已经被甩在身后,光将一切都照的亮堂堂的。

我只相信他此后的一切,都会是春暖花开。

我带他回了南山。

那里灵气充沛,而且无人打扰,是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

不管他修复灵魂以后,记不记得我,就当全了我这份私心,如果真要结束,也应该在这儿结束。

他的灵魂受损,唯一的食补方法就是让他吃我的血。

但他每次都不愿意舔,每一次看到我受伤,都只会静静的靠着我。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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