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京都之内流言纷纷,甚嚣尘上。
坊间百姓素有耳闻,新帝登基三年,立后纳妃,博揽世间群芳艳泽,却是独独怜爱豢养在长生殿里那名脔宠。
不知那人究竟生得何等绝代风华之姿,竟将新帝迷得神魂颠倒。
听闻那人身子纤弱多病,雨打海棠似地不胜摧折。
新帝垂怜,平日同吃同寝,就连去御书房也要将人带在身边好生照顾。
当真忙上,没得闲,亦是差宫人将那人看得死紧,束之以玄铁枷锁,缚之用白金细炼,不让其踏出寝宫半步,唯恐寒风一吹,就将人给吹散了。
在这高朋满座的茶楼之中,说书先生讲起故事声情并茂,口若悬河。
皇帝陛下捧在心尖上疼惜的那人,就似《红楼》里美若天仙的林妹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说书先生见人流聚盛,台下听众各个聚精会神,说得更加起劲,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剧情急转直下,直言《红楼》里那林黛玉虽与贾宝玉两情相悦,但那林妹妹却是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
皇帝陛下自是知晓他与那脔宠的命运就如宝黛的木石前盟,所以才会作《长恨歌》一诗,咏尽他与那娇儿的铭心爱情,并于诗歌末尾四句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作结。
纵然那人回眸一笑百媚生,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仍难逃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的凄楚命运。
茶汤饮毕,饭菜食尽,故事迎来尾声。
说书先生赚得金钵满盆,在回家路上笑得合不拢嘴,于心中暗自替自己拍手叫好,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皇室秘辛更是教人趋之若鹜,也不枉他为编排这故事煞费苦心,熬得白发都多了几根出来。
然而说书先生未曾料到的是,这出凄美的爱情悲剧确实妙极,竟能轻而易举就触碰到龙之逆麟。
坊间百姓听这说书也只是图个一时乐喝,故事听完,茶凉了,人潮也就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干什么干啥去,也不会有人在乎那川流不息的河道中是否又多沉了具无名尸。
茶楼之中,娉婷袅娜的歌女抱着琵琶,纤纤玉指轻抚琴弦,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开口吟唱,声若黄莺出谷,余音绕梁。
三楼的雅间内,一名银冠束发,身穿墨黑银丝流云袍的俊美青年肘撑扶手,掌托脸颊。他的脑袋微偏,双目轻阖,似是听得如痴如醉,展露的神情享受而惬意。
在青年身旁,另一名身穿银白金丝盘纹袍,双手被细绳束缚于身前的俊秀青年悄然起身,猫一般地,一步一步踮着脚,小心翼翼向后退。
距离身后的门扉仅十步之遥。
李承泽见对方依旧沉浸于歌声之中,恰似未觉周遭动静,心跳不由得加快,难以言喻的希望死灰复燃。
只要逃出这里,遁至热闹的街道,饶是范闲再神通广大,一时半刻也无法从络绎不绝的人潮中揪出他。
届时,再趁机找到协助者……
然而,一道突兀响起的轻渺声线却犹若沉重枷锁,将他的双足束缚在地。
“承泽,曲才听到一半,何须急着离开。”新帝睁开眸子,朝脸色骤然刷白的李承泽漾开微笑,声音含着慵懒的缱绻,“乖乖回来坐下,别让朕过去抓你。”
李承泽稳住气息,果断转身拔腿狂奔。
雅间之外,一名白蟒箭袖袍的少女持剑而立,沉默候着。哪怕从扉扇之中隐隐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步伐,甚至是求救般的哭喊,剧烈的拍门声响,她也依然无动于衷,眼中一潭死水映不出光,雕像般地守在门外。
少女李承恩阖上眼,转过身子面向扉扇,于此刻将听觉无限放大,令其凌驾于其余感官之上。
另一个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门扉,宛若一只优雅的猎豹,踏着悠悠步伐,来到猎物身后,一口咬住那纤细雪白的脖颈,将拚死反抗的猎物叼起,扛在肩上。
一声轻蔑嗤笑,伴随呢喃似的细语一并消散。
──杀了他。
李承恩听见新帝扛着李承泽回到椅榻上坐下。
李承泽双足方一落地就欲挣扎着再次逃离,却被新帝搂住腰肢,一把拽入怀中,只能发出破碎的悲鸣。
紧接着,一道阴戾刺骨的目光,穿透门扉,与她冷冷相望。
睁开眼的同时,少女犹如覆上一张面具,浑身气场骤变。
李承恩漫不经心地嫣然一笑,鞠躬作揖,遂而翻开窗子,纵身跃下,追逐那尚未走远的说书人。
偷窥的老鼠已然离去。
新帝优哉游哉地坐于榻上品茶,嫩绿茶汤啜饮入口,也不知品的究竟是那杯中龙井甘醇郁香,还是怀中那人沁鼻芳香。
“承泽,很不乖呢。”新帝垂眸凝望怀中之
人,“趁着朕出远门时擅自乱跑不说,竟然还学会对朕撒谎了。”
闻言,李承泽怔忡不安地对上新帝幽静无波的视线。
“装可怜是没用的,承泽。”新帝放下瓷杯,“你说朕回去后,该如何罚你。”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承泽咬牙辩解,声线缠满颤抖的恐惧,“……你不信我?”
“朕信任承泽是一回事,承泽说谎又是一回事,两者不可一概而论。”新帝慢条斯理地解开李承泽的腰带,“更何况,朕说过,一次机会。”
将褪下的腰带随手扔开,新帝复而扯开李承泽的衣领,温柔的嗓音里净是嘲讽般的笑意。
“莫非,承泽以为朕是在同承泽说笑不成。”
新帝的指尖抚过精致的锁骨,缓缓下滑,探入衣袍之中,捻住李承泽的茱萸,细细摩挲。
“范闲,你疯了吗?!”李承泽惊惶失措地挣扎,“难不成你要在这里——”
他的呼吸一滞,话音戛然而止。
骤缩的瞳孔中倒映出新帝徐徐漾开的笑靥。
明媚得,恍若朝阳的灿烂笑颜。
这是新帝暴怒的象征。
三日之前,逃离京都的李承泽于路上为新帝所截获。新帝踏上马车,映入眼帘的即是抱膝蜷于车厢一隅,瑟瑟发抖的李承泽。
新帝心底掠过一丝烦躁,李承泽身子本就孱弱,如今一袭单薄衣裳又怎抵御得了寒凉寂夜。
新帝弯下腰,将熟睡中的李承泽打横抱起,走向自己搭乘的那台马车。
“陛下,那个车夫,”担任驾驶的李承恩瞥了眼不远处瘫坐在地的马车车夫,在新帝与她擦身而过时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笑着问道,“要杀了吗?”
“不需要。”新帝的脚步没有停顿,“问完话后,将承泽这几日的车钱算给他,另外再补给他一百两银子作为补偿。”
字面意义的封口费嘛,哈。
听懂了新帝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李承恩挑眉,戏谑般的笑意轻闪而过。她跳下马车,为新帝关上车门。
“办好了就直接启程。”
“是~”
李承恩三部并作两步,来到冷汗直冒的车夫面前,笑意盈盈道,“接下来请你老实回答陛下几个问题,敢说谎我就直接宰了你。”
吓得说不出话的车夫疯狂点头。
“你可知道你车上那人是谁?”
车夫点头。
“可是有藏镜人授意于你?”
车夫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你原本是打算把他载去藏镜人的指定地点,让他被伪装成马匪的刺客们击杀,是不是?”
车夫的表情瞬间爬满惊恐,他面朝马车跪伏于地,不断磕头求饶,“陛下……求您仁慈……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错了陛下……”
“陛下只问你是或不是,请别废话。”
车夫面如死灰地点头。
李承恩抽出匕首,在车夫发出难听的惨叫惊扰熟睡的李承泽前割下了他的舌头。
兴许是为寒夜所冻着,纵然李承泽坠入了梦乡,眉头依旧不安地紧蹙着。新帝方一将他平放在座位上,他便立刻翻过身,下意识蜷缩成胚胎状。新帝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险些滚下座位的李承泽一把捞回,让他枕着自己沉沉而眠,并为他盖上了自己从北齐带回的雪白狐裘。
新帝温柔地轻拍着李承泽的后背,犹若安抚着一名极度缺失安全感的幼猫。
马车疾行了一段时间,辘辘车轮辗过崎岖路面,车厢颠簸,新帝的手掌自李承泽的背脊滑向腰间,固定住那毫无防备的身子不让其摔下去。
然后,他听见李承泽微不可闻的梦呓。
“范……闲……”
新帝愣了下,甜蜜一笑。
“朕在这里。”
承泽一向喜欢瞒着他偷偷跑出宫玩,却永远都会重蹈覆辙,玩到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所以最后都是他亲自去把人给接回家的。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承泽跑得比较远,他担心承泽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故而自承泽离开京都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尾随于承泽车后。
他就想瞧瞧承泽这次又想抛下他偷偷跑去哪儿游山玩水,然后趁着承泽玩到放飞自我前先一步将人给拎回家。
只不过有件事他甚是不解,为何这一路上会有如此多的肮脏老鼠妄图接近他的承泽?
新帝暗中除去了一批又一批意图暗杀李承泽的刺客。却又谨慎地不让李承泽察觉到他的存在。
在李承泽进入客栈休憩时,担任车夫的李承恩于林中活捉了刺客的领袖。
李承恩是新帝的侍卫,九品高手,专精巫蛊之术以及刑讯。
在李承恩的拷问下,那名奄奄一息的刺客领袖招供了一切。
包括李承泽与后宫朝臣勾结,策画逃离京都一事;包括李承泽以命相抵,换取双方共谋一事;包括他们意欲将李承泽载
往某处偏僻之地,让李承泽被伪装成马匪的刺客诛杀一事。
那名刺客断断续续地颤声说道,新帝不发一语地听着。
忽然,新帝的世界产生一瞬间的扭曲,耳边莫名传来了嘈杂的噪音,缘是有只不知死活的蚊子在周遭徘徊。
好吵。
于是他伸手掐死了那只喋喋不休的蚊子。
“陛下,请您冷静。”
“朕很冷静。”
新帝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染满猩红的双手,慢悠悠漾起一抹绚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朕只是在想,看来必须提前接承泽回家了呢。”
新帝垂眸凝望着熟睡的李承泽,平静地想,果然,承泽在这世上唯一能够信任,依赖的人终究只有他。
只有他能守护承泽,只有他会爱惜承泽。
既然那群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想趁他不在时杀了承泽,那他就不择手段地将牠们一个一个揪出来。
他只想要承泽,他只有承泽了。
可他们却想从他身边夺走承泽。
他们都该死。
他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他会把牠们全部杀光。
至于交到坏朋友的承泽,从今往后,由他带在身边悉心照顾,好生教育一番便是。
【中】
——既然承泽睡不着,那朕来替承泽说个睡前故事好了。
在听见结局前,李承泽残存的意识就已被黑暗彻底吞噬。
这是蜘蛛与蝴蝶的故事。
从前从前,有只和蜘蛛住在一起的漂亮蝴蝶。
蝴蝶喜欢热闹,所以经常带着蜘蛛去花园里,和其他昆虫交朋友。但是昆虫们一看到蜘蛛,就害怕得逃之夭夭。
蜘蛛知道,只要自己待在蝴蝶身边,其他昆虫就不会靠近蝴蝶。
蝴蝶虽然安慰蜘蛛不要在意,但蜘蛛知道蝴蝶其实非常难过。
所以蜘蛛选择看家,让蝴蝶不要担心自己,放心地去和朋友玩耍就好。
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回到家里的蝴蝶翅膀上总是带着伤。
晚餐的时候蜘蛛问了蝴蝶,蝴蝶却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蜘蛛知道蝴蝶晚上都会躲在房间里偷哭,蜘蛛很难过。
某天蝴蝶又出门了,担心蝴蝶的蜘蛛决定悄悄跟在蝴蝶后面,一探究竟。
蝴蝶来到牠平常和朋友玩耍的地方,蜘蛛万万没想到,蝴蝶的朋友们竟然就是欺负蝴蝶的凶手。
原来牠们都一直嫉妒蝴蝶有双漂亮的翅膀,所以牠们假装和蝴蝶做朋友,实际上牠们只想要摧毁蝴蝶的翅膀。
蜘蛛知道后非常生气,所以吐出了丝,把那些欺负蝴蝶的坏朋友们全部绑起来吊在树上,让善良的太阳先生来处罚他们!
之后,蜘蛛把受伤的蝴蝶带回家,蝴蝶在蜘蛛细心的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蝴蝶意识到,原来在这世界上,只有蜘蛛会全心全意地爱着牠,只有蜘蛛会保护牠。
所以蝴蝶决定要永远待在蜘蛛身边,再也不离开。
就这样,蜘蛛和蝴蝶又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真是可喜可贺。
怀中那人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新帝移开手掌,李承泽稚儿般毫无防备的睡颜映入眼帘。
新帝端详半晌,孩子气地用指尖戳挠李承泽的脸颊。不堪其扰的李承泽嘟囔着蹙起眉头,下意识就往新帝怀里躲。新帝顺势将熟睡的李承泽拥得更紧了些,温柔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目光盛满缱绻爱怜。
承泽,承泽,你知道吗?
新帝悠然绽出一抹浅笑。
这次,我是真的生气了呦。
那是冰冷而无慈悲的弧度。
京都盛传,新帝冷落后宫,独宠养在寝殿中的榻上禁脔,甚至不惜为之血洗京都,屠戮苍生。
京都血洗的风波方才平定,朝中便有人列举扰乱六宫、危害京都、狐媚惑主……等数条罪状,联合十余名朝臣,要求皇帝将这祸国妖孽斩首示众,却不曾想,翌日的他们便因贪污渎职之罪全被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
傻子都知道这是新帝在杀鸡儆猴。
自此,朝臣虽对其恨得牙痒痒,却是再无一人敢上疏请奏赐死那个祸国妖孽。
就在群臣万念俱灰之际,却不曾想,那个脔宠却背着皇帝陛下,主动要求与他们合作,助他离开新帝……
解决了说书人的少女依循原路返回,看见立于茶楼外的靖王和靖王妃时微微一愣,眼底浮现出诧异,旋即那抹诧异溶于了然的黑潭之中,再掀不起一丝涟漪。
新帝在回京时下了密诏,令靖王李弘成偕靖王妃范若若至茶楼一聚,共叙旧情。
她来到两人面前,鞠躬行礼,“请二位随卑职上楼。”
李弘成与范若若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在少女的身影没入汹涌的人潮前跟了上去。
来到三楼,将靖王夫妇安置
于另一间厢房的少女独自行至雅间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