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刚等她要再凑近一点。关玉麟就刷的睁开眼,用锐利如电般的目光近距离逼视着关玉秀。
“阿姐,你想干嘛?”关玉麟阴着脸,一字一句的质问。他刚就被关玉秀吵醒了,可到底还是想起昨晚的姐弟争吵有些尴尬,本想继续装睡,可关玉秀一反常态的沉默和靠近让他突然心生不安,立刻警惕的睁开眼。
关玉秀立刻把眼挪开,有点心虚。
“只是想看看你醒没醒。绝不是想趁你睡着对你做坏事。”
不好,一紧张全秃噜出来了。
“坏事?”
有那么两秒,玉麟的神色变得极为奇异。沉默半晌,他歪头轻哼了一声,白关玉秀一眼,表情极为嫌弃:“算了,下不为例。”
“阿姐,你都是能出嫁的年纪了,再这样不顾男女大防,会被传闲话的。”
“又不是外人。”见他没有生气,关玉秀放心了。
“我就可以吗?”玉麟托着下巴,淡淡道:“虽是姐弟也可能会被人传闲话的啊。”
“那也不错。”关玉秀无比真诚道。
“……”关玉麟顿时无语,别过脸,叹气:“又说这种痴话。”
她说的明明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关玉秀想,不过一直没人信罢了。
“既然你醒了,我就走了。”关玉麟站起身扭动着酸痛的脖子和僵硬的手腕。
“不一起吃早饭?”关玉秀问。其实看此时日头,怕早过了饭点。
“不,我先去练剑,好久没训练骨头都松了,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你先吃吧,让厨房给我剩点饭就行。”关玉麟把仍拉着他的姐姐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袖口无情的扒拉下去。
“还有……今晚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到很晚,不用等我晚饭。”关玉麟突然有些支吾。
“有事?什么事?”关玉秀下意识的问他,然而刚问出口她就想到了什么,不由凝重。
“……棠棠她。”玉麟犹豫着,只说了三个字就没有再多说。
这三个字就像针一样扎进了脑中,关玉秀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她不由眯起眼,斟酌着半响,还是忍不住问:“去哪?”
“今晚谭龙寺有庙会,再加上迎宾楼开业,那里的老板听说是南江的名人,她说想去看看。那地方鱼龙混杂,我不太放心她。”玉麟视线不与关玉秀相对,挠着头,明显是遮掩着心虚。
对了。上辈子玉麟就是在这个时候伤好了之后就陪尚棠去了庙会,说是回来晚些可根本就是一晚未归,第二天清晨才脸色十分难看的回家了,话也不说就一头栽进自己的屋子,整整一天无论关玉秀怎么喊都不肯出来。而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故意避着和尚棠见面,关玉秀当时还觉得很奇怪。
根据她的记忆玉麟这趟是没有危险的,可不知怎么关玉秀还是不想让他去,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去了吧。”
“不行,我昨天答应她了。”
昨天。
原来尚棠昨天来过了。
看到关玉秀的脸色,玉麟面无表情的伸出双手一把捏起关玉秀的脸,捏的关玉秀生疼:“你生什么气,又不是不给你带礼物。”
疼痛使关玉秀声音有些扭曲:“你伤才刚好,万一……”
“没有万一,上次那只是意外失手,不会有下次。”玉麟撒开手,眉毛一挑,自傲道。
“再说,棠棠离开我不行的,阿姐。”
——棠棠离开我不行的,阿姐。
这一句话就使关玉秀失去了所有反驳的力气。
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行的。
关玉秀很清楚。
她曾经也以为离开玉麟是不行的。可那段独自在瑞京的日子到底她也无知无觉的过来了。
她曾经还以为尚棠这个不会交朋友的离了自己在宫中也不行的,可尚棠不也是踩着所有人一步步的顺利登上了后位了。
觉得对方离不开自己是种自恋症。
曾经,关玉秀不忍心戳破这层纸,不能告诉关玉麟,尚棠就算离了你也无伤大雅,她并不那么需要你。
毕竟不是别人,是玉麟。关玉秀真怕他伤心,她不懂失恋的痛,可话本上的人遇到这事可大多寻死觅活的。所以她即使知道,这层窗户纸迟早得捅破,可曾经还是指望时间能用一种温柔的,缓慢的,尽量不伤纸的方式揭露真相。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无所作为就是错的。
“你要非想去,那我跟你们一起。”关玉秀道。
关玉麟被骇住了,很久没说话。
她居然主动要出门?那个阿姐?
“你脑子坏掉了?”关玉麟摸摸她的头,见她没发烧,且坚定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好久才下意识的把眼看向别处,拒绝道:“那不是阿姐你这种小姑娘该去的地儿。”
“尚棠那样的小姑娘就可以?”
关玉麟被这话堵的脸一红:“棠棠她又跟你不一样……你又没去过那种
地儿。”
“……”关玉秀沉默了下:“迎宾楼是青楼?”
关玉麟脸更红了。
关玉秀一错不错的看着他:“你们去嫖?”
关玉麟悚然的瞪着她:“你胡说什么?”
“不,不对,就算尚棠会,你也不……”关玉秀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庙会,迎宾楼……迎宾楼,这个地方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好怀念以前那时候啊。”
突然记忆跳入了脑海。
“那时你我之间的隔阂也没有那么深。迎宾楼醉酒的那一晚。我至今仍难以忘怀呢。”
尚棠身着华服,朱唇轻启,声音缠绵,媚眼如丝,妖娆的缠绕着,如结网的蜘蛛。
关玉秀恍然大悟。
是啊,就是因为这样玉麟之后才那么脸色不好的回来了啊,这之后闭门不见关玉秀也是,回避尚棠也是。一切就都合理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这样了。
“哈,哈哈……”
关玉秀压抑不住,从喉间挤出了声音。
“阿姐?”关玉秀的怪异表情让关玉麟无所适从,关玉秀住了口,用那种关玉麟看不懂的眼神在看他。
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你……”关玉麟迟疑着刚开口,就被关玉秀打断了。
“烂裤裆的东西。”
关玉秀极尽温柔,悲悯的说。
关玉麟瞳孔骤缩。
“你说什么?”
他一定是听错了。
关玉秀怎么会说这种话。
她怎么会对他说这种话。
“想去是吧,那就去啊。”
关玉秀不辨悲喜道。
“那么想到和人苟合我也拦不住你,滚吧。”
语毕,关玉秀不再理他,放下纱帘,将关玉麟隔绝在外,背对着他躺下了。
“你等等,你说清楚,什么叫和人苟合!”
关玉麟整个人都被气得发疯,愤怒的掀了帘子,去捉玉秀的右腕,想强迫把她拉起来看他。
关玉秀却不顾手上的伤,硬是甩开了手:“别碰我。”
关玉秀冷冷道。
“脏。”
关玉麟不可置信的看着关玉秀。
她的表情似乎很平静,像个面对即将被关入牢中无药可救的罪犯时,冷漠的旁观者。
“你发什么疯。”关玉麟脸白如纸。
“滚出去。”
又是冷淡的三个字。
这次关玉麟才确认了。
他没听错。
关玉秀确实在骂他。并且对他,极其的厌恶。
心脏空了一瞬。
她为什么这样说?她凭什么这样说?
他不过就是和尚棠去新开的酒楼玩一晚,以前也不是没去过烟柳花巷,但他从来都是只和尚棠在里面喝酒聊天,从不干别的。
至于要这样,用像对待脏东西的态度。
那个关玉秀。那个阿姐。
最黏着他的阿姐,只黏着他的阿姐。
极其嫌恶的拒绝他的靠近。
怪了,呼吸……。
无法呼吸。
关玉麟溺水般沉默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关玉秀也知道,她或许不该这样责备他。玉麟或许真的不知情,这次出行也没有别的目的。
可是,那潮水般的躁动和憎恨,要怎么抑制。无法抑制就只能排解。只泄露出一丝丝的黑潮思绪,就能排解。
“我带你去。”
经过长久的沉默,关玉麟终于说。
“我带你去看总行了吧。”他大吼道。关玉秀这才抬眼,看到他一双眼红的不成样子。
见到她有了反应,他像是溺水之人找到浮木般接二连三道:“我带着你去那里看,你大可以看看我在那里平日在干什么。看看我究竟做没做你说的那些个脏事儿!”
一连吼完,关玉麟这才停下,大喘一口气,抬眼看着关玉秀的反应。
关玉秀忽然柔和地笑了:“好。”
“那我也收拾下,晚上一起出去玩。”
关玉麟的窒息感消失了。
他这才感觉到唇齿间气息的流入和吐出。那只紧攥心脏的手,也缓缓放开了……
他略有些无措的蜷缩着手,试探性的去握关玉秀的手腕。
“怎么了?”
关玉秀一如既往的笑,并没有再甩开他。
就好像一刻钟前,什么都没发生般。
唯一变得,只是他同意了阿姐的请求。
关玉麟跪下身子,低下头,抱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到她的大腿上。
“你得跟我赔礼……”
他闷闷不乐道。
“这么无凭据的骂我,你得付出代价。”
关玉秀轻轻用
手梳理着他脑后的马尾,笑而不语。
不是讨厌和她亲近吗。
玉麟啊,果然口是心非。
“大少爷,大小姐,”赵爷掀开帘子道:“谭龙寺到了。”
关玉麟拉着关玉秀等不及的跨出了马车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修的无比堂皇的寺门大开,山门牌楼上高高的标着“谭龙寺”字样。
这里人多眼杂,继续乘马车反而不便,于是关玉麟就让赵爷在此地等待,自己和玉秀慢慢的在人流中搜寻着尚棠的身影。
虽然在牌楼外因为贩卖吃食和各种玩意儿的摊贩居多而显得拥挤,但这情况在踏入寺院的山门殿附近就缓和了许多。
毕竟人流多数都是喜欢到庙会外面买买东西凑热闹的,真的想进寺里参拜的反而在少数。
依尚棠的秉性,大概是已经在外面逛过一圈而后嫌人多进庙里去了。
于是姐弟二人缓步庙里去。
玉麟今日穿了件天水碧色外袍,亮银滚边,影青的竹子暗纹,腰间别着他那把剑。眉目如星,眸似翡翠,银色的马尾高高束起,尽显少年意气。这般清风明月的公子少年,引得不少过路的女子争相侧目。
关玉秀认出这件外袍是她之前送给玉麟的生日礼物。这颜色最称玉麟的发色和眼睛。果然穿起来气质卓然让人移不开眼睛。
见阿姐看着他,笑的春风拂面,满目星光的模样,关玉麟愣了下,红了脸,带点得意的扬起嘴角:“看我干嘛。”
这件衣服他没穿过,毕竟是阿姐送他的,还是想让她第一个看到。
“英俊潇洒。”关玉秀感叹。
关玉麟怔了怔,难得被夸的不好意思,为掩饰尴尬,不时的挠挠脖子,又揉揉鼻子,视线就是不敢往关玉秀那里瞥。
“秀秀?”
脑中轰然作响,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关玉秀就仿佛被雷电劈中般全身汗毛倒竖。呼吸困难,胃中即刻涌起了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本来想和玉麟稍微多逛会儿,来的还真快啊。
暮色四合,天色渐晚。晚霞将天际染成红紫相间,其中最亮的那一抹正逐渐向她靠近。
就像火,离得越近就会被灼伤。
尚棠就是这样的存在。
“怎么了,脸色这么惨白。”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视线里,讥讽道:“又通宵看话本看的头疼了?”
关玉秀后退了一步。正好躲开尚棠想拉住她的手。
尚棠握了个空,眨巴眨巴眼,倒也不再强拉,而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眼神让关玉秀有些发冷。
“话说你怎么在这儿?晚上很危险啊。”
尚棠歪着头看她。
“人多眼杂的,你又不喜拥挤,还是快回家去吧,秀秀。”
关玉秀横生了戾气,仍平静地说:“今天我和你们一起。”
尚棠不笑了。她从看见关玉秀在这儿的那一刻就不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很少,但关玉秀觉得,尚棠嘴角与其总挂着的冰冷假笑,真倒不如不笑的好。
“阿麟,是你带秀秀来的?”尚棠转向关玉麟,意有所指道:“都这么大人了,真黏姐姐啊。”
关玉麟没讲话。
在关玉秀看来那是一种气馁的难堪。于是她抢先开口。
“是我硬要跟来的,我想看看你们平时都玩些什么。”
“玩些什么?嗯……就是吃喝玩乐,逛逛青楼和赌场。秀秀你要跟来也行,我没意见。”尚棠这么说,抱着臂懒懒道,“就是怕你受不了。”
“没什么受不了的。”关玉秀说。
尚棠歪了脑袋:“不过今儿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主动出门,我以前拉你你都不愿意从你那鱼缸出来的。转性了?”
“人总会变。”关玉秀道。
三人继续向着殿内走去,之间弥漫起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尚棠突然一把揽过玉麟的胳膊:“看看这么多人都在求签祈福,不如咱们也去殿中求个签?”
关玉麟正沉思着什么,这时被揽住就愣了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关玉秀瞥她一眼,没吭声。
“小师傅,你们这里最灵验的是哪种签?”尚棠娇笑问一旁的年轻和尚。
小和尚白净的脸突地一红,低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所求,就是姻缘签了。”
“姻缘签啊。”尚棠不知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将这姻缘两个字重重的咬紧,奇异的拉长了声调,哼笑了一声。
“阿麟,如何,难得来一次,你也一起求求姻缘吧。”
“我向来不信这些。”关玉麟一向对这些求神拜佛之说不屑一顾,开口回绝,却被尚棠强迫的一把揽起,来到了姻缘签箱旁。
关玉秀被故意晾在一旁,默默跟在两人后面看着他们,也没抽签。
尚棠伸手摸出一签,随便描了眼。
——爱而不得
。
她顿时神色变得晦暗不明。半响,想到什么,讥讽一笑,转向玉麟问:“看来我得的不是什么好姻缘啊。你又如何?”
玉麟看着自己手中的签,漠然的摇摇头:“看不懂,大抵也不是什么好话罢。”
上面只提有四个字,灯火阑珊。
他并不是很懂这些文邹邹的签文,也不信这些。
“这世上没有神。也没有佛。”
尚棠突然远远望着佛像轻声说道,眼中被灯火映的明灭扑朔。
“爱也没有。也就没有姻缘。这世界上只有数不尽的人。而有人的地方就只有利益纷争。”
她远远的一指神像,放肆的笑:“你信吗?等你爬到这个权利的顶点。即使原先的你只是一条卑微的狗,最后都可以成为神佛。”
“到时候这些渺渺众生的所谓姻缘,都是你随笔一写。”
尚棠勾起嘴角,随手将签文丢回了桶里。玉麟皱眉听着她的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虽大逆不道,却也几乎无可辩驳,颇有些歪理。
关玉麟扭动手腕,也想把签文丢回签桶,却在中途停了手。像是想到了什么,踌躇着,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签文,看了又看。终是把签收回了袖中。
尚棠撇眼用余光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渐冷。忽然说道:“秀秀,你不抽吗?”
尚棠将目光投向被晾在一旁很久的关玉秀。
“不用了。”关玉秀摇头。
“你不想知晓姻缘?”尚棠目光灼灼。
关玉秀望着尚棠,突然想起来,她在上辈子,和尚棠来逛过一次这里,那时也是被尚棠强拉着祈求姻缘签。
“秀秀,姻缘一事不由天定,我一向相信事在人为。”
彼时尚棠自负的微抬着下巴,捏着手里的签纸满不在乎道。
“所以你抽的签很差?”
关玉秀替她遗憾的问。抬眼看了眼尚棠手里的签纸,充满同情:“爱而不得……你有喜欢的人吗?”
尚棠眉头一抽,把手中的签纸用力一篡,揉成一团。睁大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死盯着她,把嘴一撇:“果然是小姑娘,只有你们这个年纪才会信这玩意儿。”
“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像什么话!话本看多了就会这种后遗症这下你知道了吧!”
“爱就一定是爱情吗,不能是亲情吗,不能是友情吗,不能是对某种东西的强烈热爱吗?换句话来说就算是对于金钱的热爱也算是爱情吧?这你不能否认吧!”
“原来如此。”关玉秀明白了:“你想要很多钱,但你得不到。”
“哼,封建的余孽。”尚棠嗤笑:“这就是你们这地方的局限性了,还在相信这种神佛之说。你如果一年每天都到庙里来抽签难道抽到的签都会是一样的吗?一年之中抽到一次好的签就代表你会发财了吗?抽到一次坏的签就代表你会破产了吗?如果是真会实现的话是什么时候,是抽到的下一秒就会发财或破产吗?如果不是下一秒就实现而是等到好几十年之后你偶尔捡到一笔钱或者丢了几个铜板,那又怎么说?你怎么又能肯定这就是神佛的作用?为什么不能是你单纯的倒霉?话说要是抽个签就能发财的话,庙里写这玩意儿的和尚为什么不自己写一箱子好签天天抽着玩儿?这不比当皇帝还赚钱?”
“你说得对,但抽这个也只是大家过节,图个好玩儿。”关玉秀忽视了开头叫她封建余孽的那句,对于尚棠突然异常激动起来发表的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表示了认可。然后随手从签桶抽了只签。
尚棠突然把头从她肩膀旁边伸过来,一把捏住了签文:“这是什么?”
她眯起眼,细细的把那四个字重读了一遍。沉默了一刹,而后用一种复杂,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关玉秀,咬牙切齿说了一句:“恋爱脑。”
关玉秀有些疑惑为什么尚棠突然好像生气了。虽然不太知道这词的意思,直觉不是啥好词。
“就那么好?”尚棠瞥眼瞧他,讽刺道:“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顺手救了你一次,就算再喜欢,这么多年了,至于到现在都忘不了?”
关玉秀听出了尚棠意有所指,总觉得莫名其妙,也生气了,语气重了些:“你刚不是还说不信签文,事在人为吗?怎么又扯到这上面去了。”
“我最讨厌像你这样……把那点不值钱的爱情当成一切的蠢货了。”尚棠却不看她,站在那里恨恨的不知向谁说道。
庙会的灯火虚虚实实,阴暗不明的铺在尚棠的脸上,照的少女的身影一时寂寥又萧索。
关玉秀突然拽住尚棠的胳膊,把她吓了一大跳:“干嘛?!”
“道歉,我不是蠢货。”关玉秀顺手把从糖葫芦上摘下的一颗山楂塞到她嘴里,面无表情的平静道。
指尖擦到嘴唇的瞬间,尚棠猫似瞳孔骤然一缩,被灼伤般往后一退,差点摔倒。
“唔唔……唔!”尚棠的眼睁得老大,嘴里含着山楂话也说不清楚,她弯下腰,捂着嗓子,挣扎了半天,好像才把山楂咽了进去。随即双眼
含泪,愤恨的看着关玉秀,白玉般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染上了绯红色。半晌,才一字一句,咬牙骂道:“你这个……”
“淫乱、随便、爱勾引人的恋爱脑!”
关玉秀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那顿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臭骂从何而来。
不过尚棠这人向来莫名其妙,后来恨她恨那么深,估计也是早先在交友过程中逐渐厌烦她了。
——从刹那的过往回过神来,撞上尚棠依旧灼灼的目光。她俩这时刚认识不到半年,关系还没有那么熟络。
关玉秀突然觉得心口很空。
这里终究不是那时候了。
一旁的玉麟似乎有些烦躁,戳着她的衣袖:“不想抽就算了,阿姐,走啦。”
尚棠却眸色一转,快走几步强迫性的拉起玉麟的衣袖:“看看又如何,秀秀难得出门,我和你都抽了,只有她不抽也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反正也是胡说,走了走了。”关玉麟仍想把关玉秀拉走。
他似乎很不想让关玉秀抽这所谓的姻缘签。
然而他越不情愿,尚棠似乎就越起劲儿,越发的撺掇着关玉秀去抽签,到最后恨不得拉着她的手替她抽。
关玉秀敏锐的捕捉到了尚棠笑容中的恶意,她应该转身就跟着玉麟走的。
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想看看和上辈子有什么不同,她的手还是从签筒中抽出了一签。
玉秀还没看内容,签就被抽走了。
“哼——“心悦卿兮”,不错嘛。”尚棠站在一旁,拉长了声调,咬字清晰的读出了那四个字,带着深意:“秀秀难道是有心上人了?”
一旁玉麟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也看着她。
关玉秀站在那里,看着尚棠手里的签文,她只挽了低低的垂肩发髻,银发如星光披在肩头,肌肤苍白,表情无波无澜,即使在无数灯光的映照下也没有暖色。
她抬起那双幽潭一样的眼,映着红色的光影。
“不准。”她吐出两个字。阖上了眼。
“害羞了吗?”
尚棠恶意笑起,像个火红色的蚂蚱在她旁边蹦来蹦去,调笑着,满意的看见关玉麟的脸色变得铁青。
离间计成功了一半,尚棠很高兴。
然而下一秒她的嘴巴突然就被塞一只冰冷的手使劲儿揪住,疼的她面目扭曲,噎住了剩下的话。
“安静。”
没等她反应过来,关玉秀就冷冷的放下手。
尚棠捂着嘴,挑起眉。
关玉秀之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也不太爱搭理人,但总归是说话温温和和,有种不拘一格的悠然,让人很轻松。不像现在这样,简直就是块冷硬的石头。
关玉秀突然扭头望向她,把左臂向她伸出,手掌朝上,展开。
“签给我。”
尚棠撇撇嘴,不稀罕一样的把签丢给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也没有拿这事挑拨的心思了。
“阿姐。”袖口被拽紧,关玉秀回头,看见玉麟抿着唇,表情不太自然:“我看这签文也是胡说八道的,还不如扔了它。”
“好。”关玉秀说着,就要把签文扔回签筒。
“花钱买的,干嘛扔呀。不想要,不如给我吧。”
尚棠突然自顾自的把签从关玉秀手里抽走。
“玉麟,你的也给我?”
关玉麟闻言愣了下,随后道:“我的已经扔了。”
骗子。
尚棠冷眼看着他,把手中的签握紧了,又瞥了眼关玉秀,皱皱眉,像是不在意一般腾地转身,头却砰的撞上了一旁的柱子。
“……”
见状关玉秀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看到尚棠被磕到头她觉得很舒畅。
“没事吧?”关玉麟扭头前去查看尚棠的伤势,结果仰头力度太大,后脑勺也砰的磕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
玉麟是笨蛋。
关玉秀去揉关玉麟的头。
当众被当成小孩哄,让关玉麟很不自在,拦住了关玉秀:“阿姐,我没事,你去看看棠棠吧。”
“不看。”
“阿姐?”关玉秀拒绝的太干脆利落,关玉麟皱了眉,低声问:“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又顿了顿,低语道:“你不用和我顾及什么,直说就行。”
“巧了,我也想听听呢。”尚棠此时揉着头顶,冷笑着过来了。
“我是怎么得罪关大小姐了?今天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两人对视,一个面带挑衅,一个面无表情,一触即发。关玉麟本能的感受到了两人之间不对劲儿,刚要去拉自家姐姐的手腕,关玉秀却先对他说话了:“刚才我看到那边有人在卖糖葫芦。”
关玉麟眨了下眼。
“你不是爱吃?去买些来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关玉秀的语气很柔和,并非他想象中的充满火药味
。
关玉麟狐疑的看着她,没动。
关玉秀忽然以极近的距离把脸贴近玉麟,鼻尖都差点碰上,惊的他连忙后退:“阿姐!”
他的脸又肉眼可见的红了,好在这抹红色在暖黄的灯光的中并不算突兀,这才没让人看到他有多窘迫。
她怎么又这样?在家搂搂抱抱不知分寸就罢了,在外面也这样,尚棠还在这里呢。
万一被误会了。
不对,棠棠知道他俩是姐弟。说起来,他俩谁都能一眼看出是姐弟。
他紧张个什么劲儿。抱就抱吧,一家子人亲密点怎么了,他倒看谁敢说闲话。
转瞬做完这番心理斗争后,关玉麟干脆闭了眼,等着接受拥抱。等了几秒,却没见关玉秀下一步动作,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看见关玉秀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莫名的望着他。
“玉麟,愣着干嘛呢。”关玉秀轻声问,“没带钱?”
关玉麟恼羞成怒的走了。
“秀秀,伤口怎么样了呀?”
尚棠静静看着玉麟走远,突然转身伸手把关玉秀的右胳膊掰起来,一边端详一边阴测测冷笑。
“包的这么严实,看来是伤的很重啊。”
尚棠继续阴阳怪气。
“是我咬的太用力了?”
“真抱歉,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你能跟我讲讲吗?”
掐着手腕的那股力气大到关玉秀觉得骨头都快被掰碎了。
“放开我。”关玉秀面不改色,语气如常,她用力的把手往回扯。
尚棠眯起猫似的眼,干脆的放下手:“秀秀。我觉得你最近似乎对我有什么意见?”
“”关玉秀揉着手,还是没理她。
这让尚棠非常的不爽,在她看来,关玉秀甩开关玉麟就是要她们俩人单独谈话了,可她主动带起话题关玉秀却始终一言不发。
不理人?闹别扭了?
她能闹什么别扭,难道还是为了前几天那件事。
哈,不过还是为她那弟弟。
“是,让阿麟受伤是我不好。你要是因为这件事生气的话我跟你道歉。我以后不会再带他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尚棠正色道。
“所以,你别这样不跟我说话。”
尚棠的语气放软了,那双几乎能迷惑所有人的美丽、澄澈、猫一般的漂亮眸子真诚的直视着玉秀。
关玉秀不为所动,只是低头看着右手的绷带:“尚棠,我对你很有意见,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她抬起眼,那是双空洞如同一潭翠色死水的眼,被这双眼看着,竟让尚棠不由一颤。
“那是什么?”看到那样冷漠的眼神,尚棠忽然暴躁起来。
“我要为我没做过的事道歉吗?关玉秀,你心里清楚的很,根本不是我咬的你,是你故意找个借口来找我茬。”
“还添油加醋的去找关玉麟告状。”
“你知道玉麟是怎么对我说的?”
尚棠暗自冷笑,面无表情道:“他说,他根本不在乎。”
关玉秀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有点惘然。
“看吧,就连你自己弟弟都不站在你那边。你何必搞这出戏?就为了让关玉麟远离我?”
“然后呢。你也和那些所谓的大小姐一样,把我当笑话到处讲”
尚棠勉强自嘲的勾勾嘴角,她的话却被笑声打断了。
关玉秀突然哈哈笑了。
她一向是那种温柔安静的,笑也总是那种内敛的,很少有这么咧嘴哈哈大笑的神态,她这样子把尚棠吓了一大跳。
“哈,我要真看不起你,我会和你交往,我会把你介绍给玉麟,我会让你当我朋友?”
“我会把你哈哈”关玉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尚棠,是我看不起你还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嗯?”
关玉秀只是站在原地感到很好笑的一直笑,快要笑出眼泪。
尚棠不知关玉秀这是怎么了,那样子说是发癫有些太过,而离正常也偏差太远。她心底突然揪了揪,有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油然而生,她上前几步,拉了下关玉秀的衣袖。
关玉秀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打掉了尚棠一脸复杂的拉住她的手。于是尚棠的脸刹那颓成了惨白。
“尚棠。”关玉秀阴沉的盯着她。
“你既然不喜欢玉麟,就不要再靠近他。”
关玉麟,关玉麟,关玉麟。
果然还是因为关玉麟。
听了这话反而勾起了尚棠的反叛心理,她马上挑衅般的看回去笑道:“谁说我不喜欢阿麟?”
“骗子。”
关玉秀冷冷吐出的这两字,在尚棠耳中格外刺耳。
“哎哟,关玉秀,你被自己弟弟讨厌了能不对我发火吗?”尚棠怒极反笑,反唇相讥。
“我没有被玉麟讨厌。”
“没有吗?说实话,连出来玩你都非得跟着,你这
种变态般的依赖,对谁都是负担。”
关玉秀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起来。
见自己戳中靶心,尚棠冷哼:“你要真是为你弟弟好,就不该来劝我。反而是你,要离他远点吧。”
关玉秀沉默了会儿:“也许你说得对。”
真见鬼了。
尚棠惊的嘴角上翘。
“那你……”
“尚棠,”关玉秀上前一步在尚棠耳边低语道:“比起在暗处派人跟着,还是让你家那位皇子正儿八经的出来偶遇如何?”
那双幽灵般的眼流露出了点嘲笑的情绪:“就和上次游湖一样。”
尚棠神色大变。
“你!”
她意识到自己暴露,又试图调整表情,“你在胡说什么,呵……听不懂。”
一串鲜红带着闪亮糖衣的糖葫芦出现在尚棠眼前。
“喏,你的。”少年银白色的马尾晃啊晃,耳根处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关玉麟回来了。
尚棠把满腔的震惊和质问咽进肚子里,面色不虞的接过糖葫芦道了声谢。
一会不见这又是怎么了。关玉麟看着尚棠脸色不对,刚想看向关玉秀,又想起刚才的事,心里别扭。
于是他故意把视线撇向一边,就只是把拿着串红艳艳糖葫芦的手往关玉秀那个方向抬了下。
关玉秀接过了他手上的第二只糖葫芦。
“玉麟,你的呢。”
三人穿行在人群之中,关玉秀看到关玉麟自己手中竟空空如也,问。
“我不吃,又不是小孩了。”
关玉麟用有点赌气的语气道。
“你不喜欢吃吗?”关玉秀愣了一下。
“我以为你喜欢的。”
“你以前过年的时候,总要买上一大袋糖雪球。吃到牙疼,在地上打滚儿,还不让我告诉别人。”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我换过牙后就不爱吃了。”
听阿姐提起儿时的窘事,关玉麟更尴尬了,恨不得马上堵上她的嘴。
“哦,这样。”关玉秀沉默了一会儿。
“我刚来瑞京那会儿不知道,觉得你会喜欢,还总是给你寄糖葫芦,每次总是半道就坏了。当时还觉得可惜,想着这样下去,你一直都吃不到瑞京的糖葫芦,很可怜。原来你早就不喜欢吃了。”
“那就好。”
关玉秀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糖葫芦。
“漠城没糖葫芦吗,还用寄?”
尚棠此时插话了,她正把糖葫芦两个两个的往嘴里送,毫无吃相的问。
“漠城只有糖雪球,就是在山楂外炒上一层白色糖霜。虽然是差不多的东西,可确实没卖糖葫芦的,可能觉得又要扎签子又要沾糖浆的太费事儿吧。”
关玉麟抓住机会转移话题,解释道。
“哦。”尚棠把眉一挑:“就算这样,他来这儿不就能吃了,还怕他一直吃不到,有那么矫情吗?”
关玉麟表情有点怔愣。
关玉秀没有理她。
她那时候觉得玉麟永远不可能来瑞京,自然也就觉得他永远吃不到糖葫芦。
不过说这些干什么,反正结果玉麟来了。
来了,也不喜欢糖葫芦,也遇见了尚棠。
“都快化了,真浪费,你要还不吃,给我?”尚棠冲关玉秀伸手。
粘稠的糖浆顺着签子落在指间,藕断丝连。
关玉秀看着仍未被动过,整个已经融化的糖葫芦,后知后觉的低头舔了手。
“不给。”
她慢条斯理道。
尚棠切了声,嘴里嘟囔了句小气,也安静了,把吃剩的木签子折吧折吧扔地上了,没在说话,心里盘算着怎么再跟关玉秀套话,还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了沈临渊的事。
关玉秀小口小口的咬着糖葫芦,越吃越觉得,真酸。
真不知道这种外面裹了糖里面却这么酸的东西有什么好吃,能有人耀武扬威的买上一整个墩子,招摇过市的一串串往嘴炫。
关玉秀目光定定的落在前面的尚棠上,落在她后颈露出的一小片瓷白色的肌肤上。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就这样掐死她吧?
关玉秀呸的吐出果核来,手指因兴奋止不住的发抖。
趁她还没有背叛任何人之前。
永绝后患。
就像那时一样。只要从背后伸出手来,对准那看上去很纤细的脖子,五指用力,指甲刺进皮肉里,流出刺目鲜红的血。
尚棠的表情也随之扭曲,她会显露出惊恐又痛苦的脸。
她还会笑吗?还会露出那种笃定自得的笑来么?
“阿姐?”
关玉麟回过头,看到关玉秀停在后面不动了,整个人隐在人群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心中升起莫名不安。
“愣着干什么,当心被人流冲散了。”他遥遥伸出手来。
看到那双隐含担忧,清泠泠的绿色眼睛。那只向自己伸出的手。关玉秀胸口汹涌的黑潮缓缓的平息了。
她小心的回握上那只手,看到关玉麟对她咧嘴一笑,隐约露出两根尖尖的虎牙,笑得肆意。
“我没骗你吧,就是吃吃喝喝。”
关玉秀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缓缓的点了头。
“那”他迟疑了下,“待会儿的迎宾楼,你就不去了吧?”
“我保证什么脏的活计都不干!但是那里既乱又危险,人又多,还有很多臭虫看到你这样的小姑娘会一窝蜂的涌上来”
“所以嘛,你也走累了,就让赵爷先送你回去吧?”
关玉麟举手起势,信誓旦旦的保证后,又换上一副严峻的表情恐吓道。
关玉秀的双腿确实已累的打颤。
“我不累。”但她有更重要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劝回。
“唉,我说真的虽然我们什么都不会弄,可毕竟是青楼,你去真的会有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