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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声相应(1 / 2)

五月的拜师大会上,他大放异彩,人人道他根骨奇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而这好苗子竟铁了心要拜在扬风真人门下。

“啧啧啧,”在场围观的路人甲磕着五香瓜子,阴阳怪气:“果然这人呐,就是不禁夸,夸两句就翘尾巴不知今夕何夕,扬风真人的仙术可是达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都不知道闭门多少年了都,这小子再是惊世奇才,也不该妄想此事。”

“就是,人家真人座下就令狐桀那么一个小弟子,珍宝似的宠着,早就说过不收其他徒弟了。”

“呀!你们快看——”

三人齐刷刷看去,关雎目不斜视,径自穿过朝他抛橄榄枝的众仙师,以及朝他抛花枝的众姑娘,扑通一声跪在扬风真人面前。

腰板挺直,目光炯炯,

“请真人收我为徒。”

见真人没有反应,又道:“在下关雎,请求拜真人为师”

“嗬——”

看热闹的人倒吸一口热气,“厉害啊,人家不收你,就软磨硬泡?”

“他脸皮简直厚比城墙,这世界上根骨佳的苗子多了去,依我看,扬风真人就算想收徒,也断不会看他一眼的。”

“就是,没看扬风真人肩膀上趴着的灵宠小耗子嘛,真人就算收了那只耗子精也不会收他!”

一话激起千层浪,大部分人哄堂而笑:“哈哈哈——”

这话说的过分了些,也有姑娘红着脸嗔道:“呀~小哥哥你这话说的好生难听,关雎小哥哥长得清秀可餐,怎能拿耗子来比?要比也是拿可爱点的动物比。”

“好好好,我的错,猫猫狗狗可爱,扬风真人就算收了条狗也不收他!”

果不其然,真人叹气摇头,捋捋他那没剩几根毛的山羊胡子,臂弯里拂尘一扫,长腿一迈,谪仙般越过他,施施然走了。

他座下那一个小徒弟都把他这老头子烦的够呛。

令狐桀这小子不是在作妖使坏恶作剧,就是在作妖使坏恶作剧的路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再来一个徒弟和小徒团伙作案?这不要他老命呢吗?

不行,大大的不行。

拜师失败的关雎不肯善罢甘休,他待外门弟子走光后,枕着手躺在山门外青石板砖上。

棠陆也在他身侧躺下,板砖凉丝丝的触感透过薄衫。

南方的天即使晴着,空气也是雾蒙蒙的,深吸一口气仿佛身心都被洗涤干净,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路边缀几朵芍药花,美得不可言说。

关雎身上带的盘缠早已花的差不多了,他一整天粒米未进,用石子打几只鸟烤着吃。

棠陆有些无聊,也跟着扔石子,可惜啥也打不中,他支着胳膊坐起来,手一摊,耸耸肩,回头注意到身后,

令狐桀蹑手蹑脚,偷偷溜出山玩,正好撞见一个比他还高的小哥哥,五指黑的跟用墨块涂了似的,拿着跟树杈,到柴火里翻翻找找,抱着“煤球”,啃地津津有味。

他脸皱成小包子褶,倒退一步,嫌弃道:“咦~你好脏啊。”

“这是他们二人的相遇?”

朱缇点头如捣蒜,“对滴!”

关雎似乎不知这么晚了还有人下山,不设防被吓了一哆嗦,抬头看见那位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纵使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低头赧然道:“对不起啊小兄弟,我这是太饿了找不到其他东西吃,烤几只仙雀垫垫肚子。”

小公子粉嫩的嘴略微张开,大吃一惊,“那……那你怎么不去留仙楼吃鱼香肉丝?”

“长醉轩的佛跳墙也好吃,嗯,还有冀食小餐馆,他家的荷包里脊做的最好,师父常在他家买芶粉。干嘛非要吃泥巴呢,黑乎乎的看着一点食欲都没有。”

这着实不能怪小公子,他师父把他保护的太好,像极话本里不谙世事、从小在高楼软枕中长大的小王子,从没见过外边的风霜。

他哪里知道,有些人是从臭水沟里出来的,要拼尽全身的力量从泥潭里抬起脑袋,争取呼吸到几口空气?哪里见识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关雎挠挠头,听不懂这小公子又是“鸡屎餐馆”又是“买狗粪”的想表达什么,脸上挂着万年不变涎皮涎脸的笑“小兄弟说的我都没听说过,是在下没见识咯~”

“天啊,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你也太孤陋寡闻了。”

棠陆听得下巴都收不住了。

“朱朱,你确定这是鬼王桀?”

这孩子……这也太……

太直白了点吧。

话虽如此,小公子也只是娇纵了点,本性不坏,“哎呀你可别吃了,这样吧,你说几句好听的,再把手洗洗,本公子带你去留仙楼吃饭!”

让关雎夸人那就好比让宋徽宗画鹰,赵子昂画马,齐白石画虾,驾轻就熟的事儿。

他笑盈盈道:“小公子生的俊俏,心肠也好,你一笑啊,这漫山遍野的花儿草儿都要失色几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眼睛

像星星似的,眉毛如远山,您瞧我这心都要被融化掉了,恨不能拜倒在您耀眼光辉下……”

腹中没有墨水也丝毫不影响他发挥,若是没人拦着他,他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卡壳不重复。

小公子一脸受用,扬扬小脑袋瓜,恍若翘尾巴开屏的小孔雀。

“行了,你跟我走吧,哥哥我带你去吃好的~”

包间里,一大一小食指大动。

菜上齐全:一小坛佛跳墙集齐山珍海味,色泽金黄,荤香满座;鱼香肉丝汤汁浓郁,咬上一口酸甜辣鲜层层叠叠,鲜味萦绕口齿舌尖迟迟不散;

蟹黄汤包皮薄汤多,筷子这么一戳,嫩皮荡着涟漪,鲜香可口;灯影牛肉肉片薄如纸,色红亮,味麻辣鲜脆,细嚼之,回味无穷。

桂花酿泛着蜜色,入口醇香,能品出桂瓣含蜜带露的甜。

酒过三巡,纵使对面坐着的是位路人,也聊的热络起来了,令狐桀彻底把师父警告的“不可贪杯”抛脑后。

他有些酩酊道:“小哥哥——嗝,你的爹爹娘亲呢,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吃黑泥块?”

关雎本想借着酒劲,把烦恼通通忘掉,听他这么一说,酒醒了五六分,“哥哥我啊,没有娘亲,是被爹爹捡来的。”

“哦?那你爹爹一定是个大好人。”

“对啊,爹爹他略知医术一二,在世时治病救人,若是遇到贫苦人家,连银子都不收,可惜了……”

“这么说,我们还真是同命相连。”令狐桀用筷子戳开汤包,金黄的蟹油缓缓覆上瓷盘,“我也没爹没娘,自出生起就由师父带着。”

他含着包子皮,口齿不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咱们两个绝对有缘分,从今天起,哥哥你就是我的家人了,咱们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

话还没说完,被关雎一筷子肉片堵上嘴。

令狐桀没多想,晕头晕脑由他去了。

朱缇点评道:“呦,宿主奆奆你瞧啊,还没拜天地呢,先心疼上了。”

棠陆扶额:“别乱说啊,小心回去鬼王桀揍你。”

那边又有了动静。

令狐桀嘿嘿一笑:“等到明天,我去和师父说说,就是扬风真人,你听说过吧?他这老头子可有名了。”

关雎一听是杨风真人,酒瞬间醒了八九分,难以置信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师父最宠我,一定会答应的……他就算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这个哥哥我要定了,凭什么别人家孩子都有父母兄弟,我就只有个小老头,哼!”

“就是啊,小狐狸这个弟弟我也要定了,四只马都拉不回来我今天说的话。”

“噗哈哈哈,那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于是乎,关雎成功拜入扬风真人杨惦风座下,成了老头子第二个徒弟。

故事由此慢慢地开篇——

在棠陆看来,杨惦风应该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有关雎在的日子里,每一天都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鸡飞蛋打。

此结论如何得来呢?

令狐桀和关雎那可是志同道合臭味相投。

两人经常合伙偷他埋在青梅树下的酒,一人放哨一人动手。

若是他这老头子发现酒坛少了,怪罪下来,两人争先抢后对对方辩解,替对方开脱。

他的乖徒儿被那臭小子教坏,成天把“小宝贝儿”、“小乖乖”、“小东西”挂在嘴边儿。

令狐桀因背不下书被处罚,关雎不辞辛苦去历儿山找枥木的果实给他吃,助他增强记忆力;

关雎因为梦魇休息不好,令狐桀千里迢迢去脱扈山找植楮的叶子,帮他远离噩梦。

他们常常联手揭泰逢仙尊房顶的琉璃瓦片,偷走吉玉仙师香炉座底的饰物狻猊,琉璃瓦用来搭建五颜六色的小房子,狻猊坐在房子里陪他们玩家家酒。

甚至这位威武勇猛气势非凡的神兽被令狐桀起了一个可爱可亲萌萌哒的小名——“酸妮”。

他确信这位神兽不会生气,因为他很可爱。

这这这……简直胡闹!是非不分!!罔顾人伦!!!

杨惦风气的直跺脚,较当年掉了不少毛的拂尘甩地飞快。

因此棠陆和朱缇看到的一幕便是——令狐桀和关雎被杨惦风拎到太阳底下罚跪一个时辰后,关雎为令狐桀上药。

“疼吗?”关雎帮令狐桀涂完伤药,细细揉着,令狐桀在他面前半分傲气也无,跟戴了痛苦面具似的,演技相当浮夸。

“哎唷——小师弟你轻点,可疼可疼了你知道吗?别停别停,再帮我揉一会儿嘛,”

他眨眨眼睛,笑道:“对哈,你也挨罚了,看在你帮我揉这么久的份上,我降尊屈贵帮你揉揉——”

说着去扯关雎的腰封,关雎早就对他的套路熟记于心,就着巧劲拽住他的胳膊根往床上摔,胳膊肘狠狠怼在令狐桀腰间,趁着他捂腰喊疼的功夫,三下五除二点完定穴。

“你……你放开我!信不信我现在扯嗓子,把师父他老人家喊过来,让他罚你!”

“小师兄若是舍得看我挨罚,就喊吧。”

关雎打蛇打七寸,这话仿佛是一只无形的爪,狠狠掐住令狐桀死穴。

偏偏“掐”人的他云淡风轻,泰然自若,“明明是小师兄先动的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师弟我也不过是防范意识太强了嘛,莫气莫气~”

“哼,你最好对别人也是这样,”令狐桀噘噘嘴,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抱怨道:“但你对别人并不是这样,你就对我有所防备,视我如洪水猛兽!”

关雎开了一坛青梅酒,一边小口喝边说:“怎么会呢,小师哥是在下见过最纯洁坦率令人喜爱的孩子,”

令狐桀转怒为笑,颇为受用,“那是!本公子就喜欢你的诚实!”

“那么诚实坦率令人喜爱的小师哥,不可以随随便便扯另一个人的腰封,更何况我还是位男子,男男也授受不亲。”

令狐桀顿了顿,转喜为怒:“哼,本公子就喜欢你口非心是。”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似的,怒道:“等等……你不准转移话题啊,我问你,昨天坐在你旁边的老妖婆是谁?你对她怎么没防备?你们两个谈笑晏晏的,刺眼死了!”

“原来小师哥是想兴师问罪啊,容我想想,小师哥说的老妖婆是哪位?鄙人身边可都是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他拄着下巴,好像确实在认真思考,“昨天……哦,原来是袅袅美人儿啊,她右侧胳膊在打斗中受伤了,我为她包扎,小师哥莫非是吃醋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令狐桀被说中心事,捂着脸阴阳怪气:“要比怜香惜玉,仙门弟子榜你绝对是第一名!那老妖婆不过受点擦伤,你再给她包扎晚个一时半刻就痊愈了!”

棠陆面前出现两人的内心戏面板,像极了小时候玩的文字游戏,点一下还能切换到切换下一句。

他拿手指一点,屏幕上出现的是——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怜惜我一个还不够吗!!!〗

〖我管你是什么鸟鸟美人猪猪美人,从今天起一个都不能碰!看也不行!!〗

果然令狐桀说出口的是:“我管你是什么鸟鸟美人猪猪美人,从今天起一个都不能碰!看也不行!!”

朱缇:“……还真是心直口快啊。”

棠陆忍俊不禁,怪不得关雎夸这孩子坦率,想啥说啥。

关雎笑声爽朗,落拓不羁地靠在椅背上,“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怜惜别人,小师哥别恼嘛,您就看在我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份子上,原谅我这个小可怜儿吧。”

他仰头干没一杯酒,起身理理黑色长袍,头也不回,摆摆手走出房门。

“小师兄晚安好梦,我先回自己的宿处了,不用太想我,梦里见。”

尾音依旧是不着调子,气的令狐桀想捶床。

“你给我回来,你混蛋!”

“喂!你别说走就走啊!”

“好哥哥,求你了快回来帮我把这禁锢解开……”

“我知道你一定在外边,你帮我解开嘛。”

“你他娘的给小爷我滚、回、来!”

他叫喊累了,口中喃喃:“什么无依无靠寄人篱下,明明说好我做你的依靠,做你的家人……”

棠陆转到门外,

门外,关雎背依竹门,透过蝉叫蛙鸣,隐约听到室内人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含混不清的梦呓。

月华自九空倾泻而下,桃花眼底荡开淡淡笑意,那黑漆漆的眸子下方被映出一个月牙形的小小光圈。

等里面叫喊声渐弱,方肯离去。

棠陆在一旁小声说:“朱朱,你觉得关雎最后会忍心杀了令狐桀吗?我总觉得鬼王桀之死,幕后凶手另有其人。”

“依我看,就是关雎,你看,他从小没了亲爹亲娘,捡他回来的爹爹被杀了,他沦为弑父仇人的杀人工具。

“从小到大忍受的屈辱数不胜数,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人有几个是心性纯善的?”

棠陆点头,“也是,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善心未泯,也是没有选择的,那么多人命还在鸟男人手里。”

“唉……”

床上令狐桀扭成蛆,终于在一炷香后解了禁锢。

他舒展舒展拳脚,凝神敛声,神神秘秘去了小厨房。

对早就立在那里待命的厨子说:“我……本公子想要你教我如何做长寿面,记得对其他人保密哦。”

棠陆插话:“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缇附和:“我也是。”

那厨子长得五短三粗,拱拱手,胸有成竹道:“放心,交给在下,任您是初学者也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很快就被啪啪打脸了。

令狐桀是谁啊?那可是

分不清面粉和米粉、盐和糖、油和蜜、酱油和陈醋、芫荽和青蒿、小葱和韭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选手!

于是饶是厨子再手忙脚乱叫苦不迭,最后出锅的不是咸鲜口的葱油热汤面,而是酸甜口的青蒿韭菜米条。

厨子扪心自问,这绝对不是他的错,

他总不能直接说:“您这‘面粉’放错了,这是米粉,这个罐子里装的也不是盐……”如此云云,否则自己饭碗不保。

然,每次他含糊其辞地提醒令狐桀:“小公子,您看这是不是不妥……”,令狐桀便叉着腰道:“哪里不妥?你不就是这么教的吗?依本公子看,妥的很!”

米条出锅,令狐桀先尝一口:“嗯,好吃,我就说我有做饭天赋吧?”

厨子心道你有天赋个鬼,面上恭维道:“那是,瞧瞧这碗面条,色泽金黄,甘润生津,酸甜诱人!此面只可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也不知是哪位贵人能有幸尝到您亲手做的面条!那么……”

朱缇叉腰:“这厨子溜须拍马的水平和关雎有一拼啊。”

棠陆面无表情点开人物心理面板,

〖也不知是哪位兄弟能有幸尝到他亲手做的面条……那么位兄弟您自求多福吧。〗

“不该问的别问,没你事了,回去吧。”

令狐桀因大厨都说他做的好而洋洋得意,哼着曲儿小心翼翼把面条藏碗柜里,准备明天给他的小师弟一个惊喜。

可他还是太过天真,三伏天饭菜过宿就坏,于是第二天端到关雎面前的,是一坨金黄色冒着酸臭味夹杂着剩菜叶的不明物体。

棠陆伸脖子一瞅,好家伙,还有seeyoutoorrow。

不过准确来讲,这种蘑菇应该在当时被称为“小火菇”才对。

“噗哈哈哈哈哈哈宿主,哈哈哈哈朱缇我拉的都没有这个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好歹是一片心意,心还是好的。”

朱缇反驳:“宿主奆奆你还说我呢,你没笑,那你肩膀抖什么?”

另一边,关雎举着筷,面如土色。

棠陆甚至没忍心点开他的心理面板。

在令狐桀期待的目光下,关雎封了嗅觉和味觉,硬着头皮往下咽。

“小师弟弱冠快乐!”

令狐桀高兴地直拍手,

瞧瞧!他小师弟都被感动哭了!

“哎呀,小师弟,你看看你高兴的,快把眼泪擦擦,你若是喜欢吃,以后你的每个生辰我都给你做!”

棠陆本以为关雎会委婉拒绝,没想到关雎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深邃,铁青着脸点点头。

算算时间,如果今年关雎正好弱冠,那么再有四年,令狐桀就要……

棠陆叹口气,继续看着他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

在关雎的回忆中,痛苦不堪的回忆占极少数,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都是和令狐桀的日常生活。

比如今天令狐桀笑关雎吃东西像小仓鼠,腮帮子鼓鼓的,好好戳。关雎回答他不喜欢被说像小仓鼠,因为在他的眼里,仓鼠这种东西生来就是东躲西藏活命的动物,一不小心就成为强者的盘中餐。

可能在天真无邪的令狐桀眼里,仓鼠是他师父养着的灵宠,是他的玩伴;但对关雎而言,那只是储备粮,是他快饿死时充饥的粮食。

“切~师弟你好无聊。”令狐桀戳戳他的脸,百无聊赖感慨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举止没有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虽然从前他的小师弟也会流里流气地说些一本正经的话,叫他碰不得。

最近,那种有意无意的疏离感愈发增强。

就算他受重伤,他的小师弟也不会来看他一眼,只有他刨根问底时,他才极不耐烦说有问这个的时间不如勤加修炼钻研书本。

明明他从前甘愿花费三个月时间为他寻果子……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像“师弟”和“师兄”,在这冷冰冰死硬呆板的名称背后,曾经甜言蜜语追着他夸的小哥哥不见了。

那个即使不喜欢也不说出来,唯恐他伤心的人,很明确地表达着不满。

骂他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做的菜不好吃,背的书不流畅,还说以后没事不要来烦他,人长大了总要有点私人空间。

他哪里受过这种气?!

小公子当然赌过气,但结果往往是发现如果他不去找他,他的小师兄真的会不要他。

去找了,也有很大几率被拒之门外。

他怀里抱着亲手做的面条,坐在关雎门外的台阶上,脸埋在臂弯里,靠墙睡着。

夜寒露重,令狐桀打着哆嗦冻醒后,面条已经坨掉,他含泪挑起面条吃掉,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做的东西这么难吃。

原来他没有小哥哥夸的那么好,他一直很差劲很差劲,却被甜言蜜语蒙蔽着,为自己的“优秀”而沾沾自喜

关雎也是这么想的吧?

据顺风耳千里眼两兄弟说,关雎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牵其他女孩子的手。

他明知没有立场生气,心里的不舒服不会骗人,那种感觉好比喝下止疼散后用钝刀割肉,痛意一点点蔓延,待你发现时,心脏都已被剜出。

〖待我大梦初醒,想要抓住你时,为时已晚,靠在我身边的你早已离去,我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席上余温渐冷。〗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消失了,留给他的是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大抵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被伤了无数次心后,也会疼,会不甘,会迷茫,会自我怀疑,更何况是娇生惯养的令狐桀?

他的小师弟是他这二十年来唯一不能抓在手掌心里攥着的。

棠陆正替他哀婉着,面板上又是另一番色彩——

〖幸好我令狐桀冰雪聪明足智多谋智勇双全!〗

〖费尽心机故意和师弟困在后山幻境里不就好了吗!〗

他看过民间画本,故事的情节往往是这样的——小师妹和他的大师兄降妖除魔途中误入幻境,小师妹受***毒草割伤,唯有双修可解,于是小师妹和大师兄干柴烈火,你情我愿,翻云覆雨,酱酱酿酿……

只不过令狐桀在看话本是自动把“小师妹”代入成关雎,关雎那双风情万种桃花眼可不一看就能断定是在下边的?!

把“大师兄”代入成自己,自己这双凌厉又美得摄人心魄,攻击性极强的眼睛一看就是在上边的!

明天他就成年了,他必须要得到小师弟!谁也拦不住!

这简直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我怎么这么能聪明呢,以后还是不要这么聪明的好,万一绝顶模样就不俊了。〗

雷厉风行的令狐桀立马往他小师弟要吃的饭里下*药,待他吃完饭抓起手腕就是往后山一顿跑。

美其名曰:师父他老人家重病,好好的突然四肢抽搐肌肉僵硬失去知觉,要和他一起去给师父采药。

朱缇:“这不是得了羊癫疯的症状吗?”

棠陆叹气,这表情,就差把“我要干坏事了”写在脸上了。

关雎不知在想什么,眼里那三尺桃花潭水冷得跟九阴玄冰似的。

棠陆点开面板,

〖不听话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乖一点。〗

但是他说的却是:“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哎哎哎,不用,师父召了门外弟子伺候他,他特意嘱咐咱们两个去采药。”

“小师哥说的可是真的,你若用这种理由诓我,师父他老人家要生气的。”

“千真万确!”

〖还真是,亲、徒弟。〗

令狐桀一脸“我就是在说谎,不过你必须相信我,若敢拆穿我,我就吃了你。”的表情,看得关雎心里跟被小猫爪子挠了下似的痒。

“小师弟,你怎么了,脸这么红?”令狐桀明知故问,捧着他脸,不打自招,“头也热,莫不是无意间中了幻境里的情毒?”

令狐桀不知道关雎体内有蛊虫,早已容不下其他毒素,认真道:“看你着实难受,小师哥我勉为其难扶你一次,走,去那个山洞里歇歇脚。”

洞内燃起篝火,火苗忽明忽暗上蹿下跳极不稳定,橘红色光晕下两个人的脸温暖柔和。

柴火哔剥作响,打破一片沉寂,令狐桀扯散外袍,衣物自肩头滑落,他自以为微不可察地靠近关雎一点,再靠近一点。

他屏息凝神,亟欲与他十指相握,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避开。

“小哥哥,我明天就成年了。”

“我知道。”

〖知道就没了?〗

〖就!没!了!〗

不是,他那个舌灿莲花的小哥哥什么时候跟被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这高岭之花拒人千里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长大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不必再忍着,我,我我我可以……”

“可是小师哥,我好的很呢,一点都不难受,师哥你是如何断定我中毒的?”

令狐桀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他低下头颅,暗示他都暗示地烦了,倦了,哪里肯继续动作。

怒火冲破胸膛,恨不得现在就把话问个清楚。

〖你倒底是不是不行?!〗

篝火光芒大作,烈焰仿佛下一刻便会把这一方小小天地吞噬。

“小师哥,你自己再找找,我去百草谷找谷主要些草药,先行告退了。”

“你……”

黑色的衣袂消失洞口,篝火像被冷水泼灭,只剩下一些余烬,星星点点零零散散,不死心地冒着微弱橘光。

他蜷缩起来,听到自己说:“师弟,明天,你会为我准备及冠礼的对吗?”

他断定师弟一定听到了,因为师弟好像摔了一跤。

摔得还挺重。

哼!他才不要去扶呢!谁叫他不理人!

令狐桀守着零零碎碎的火星,待最后一点橘色灭尽,搓搓冻僵硬的手,裹好衣服,只身一人离开。

紫色结界被关雎打出九尺宽十尺高的破洞,因为关雎是金系灵核,被他打过的破洞亮莹莹地镶了金边,他逆着天光,缓步移回住处。

关雎这几年总是闭关修炼,修为猛增,反观他,纵然天资卓绝,依然学无所成。

在别人一句句虚心假意的夸奖和假意逢迎的奉承里迷了路,失了魂。

他不禁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他太弱,保护不好关雎,所以才不被喜欢。

令狐桀回房席地而坐,腿上摊开一本书,他按照书上所写运转灵流,火红色竟如流水那般潺潺流动,环绕全身。

心中有万和松涛莺飞草长,想要变强,只有变得更好才能配得上他的小哥哥。

他整夜未合眼,认真打坐,将平日里不求甚解的地方梳理清晰,终于在寅时的第二刻,头一歪身一晃,倚在书案上睡着了。

“徒儿,一切可还好。”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棠陆眼睛都亮了。

“师尊?!”

檐清悄然进入室内,随他站在一处,环视周围的摆设,目光落在令狐桀身上顿住,他皱着眉。

“一切都好,师尊怎么过来了,”棠陆不怕死地牵住他的手,过了这么多天,总算是能碰到真实的事物了。

不然他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鬼魂。

“放心不下你,跟过来看看,这里的时间应该和外边的不同,”

棠陆偷摸点开师尊的心理面板——

〖早知如此,不陪那老狐狸下棋为好。〗

“……”

檐清并未察觉到什么,垂下手臂,宽大的袖子掩住两个人相握的手,他本就话不多,静默地陪着他。

在他们身后,那双搓红的、连指甲都修剪整齐的手推开门扉,再掩好。

关雎轻手轻脚走至他身边,看他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摇摇头,目光依旧温柔地能化成水。

他像对待瓷娃娃一样把他的小师兄放床上,掖好被角,嘴角噙着笑。

他并没有不要他,更不会厌烦他。

令狐桀生病时吃的药从来都由他亲手煎制,甚至细心备好蜜饯,只不过交由别人送去。

那次小师兄背靠着他的房门睡着,他不是没想过推门让他进去,只怕再给一点希望,那个小傻子又要飞蛾扑火了。

于是,除去一门之隔,两个人背靠背坐了一宿,有点傻。

朱缇疑惑道:“关雎也喜欢令狐桀,为什么不趁着最后的时间和令狐桀表明心意在一起,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难道是怕最后舍不得下手?”

棠陆在识海中喃喃:“你没看出来么,他从未打算对令狐桀动手。

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小师兄能够幸福,能够找一个会真心对他的人天长地,只是那人不能是自己。

结局早已注定,他们两个终究不能在一起。

关雎情难自抑,一丝尘埃未沾染的手轻柔抚上床上人的眉眼,仔细描摹着他的五官,接着俯下身,发自本能,近乎虔诚地在令狐桀柔唇上落下一吻。

棠陆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系统的卡姿兰大眼睛。

“看什么看,小孩子不能看。”

朱缇一阵无语。

棠陆脸有些红,刻意挪开视线,余光意识到檐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或者说,唇上。

幸好只看了几秒钟便挪开了。

另一边,

当关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慌乱地抬手想要用指腹擦去,顿了顿又扯来令狐桀床头柜子里的手帕,沾着水仔细擦。

〖我那么脏,不该如此的……这种蛊毒不会传染给他吧?〗

在关雎看来,自己早就脏了,他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眼睛见过尸横遍野,身体里流着毒虫的血,恶心至极肮脏至极浊臭至极。

而他的小师兄干净纯洁,白纸一张,稍不小心便会被染脏。

也不难理解他的行为,

一个从小生活在阴影里的人就好比是腐草里长出来的流萤,在璀璨夺目的日月面前,它那点微乎其微的光芒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它无疑是仰慕日月的,也无疑是自卑的。

当这只小虫被月光和阳光震慑心魂,灼痛双目后低下头,自然看万物皆暗淡无光,尤其是自己肥胖丑陋藏污纳垢的躯体。

那怎么办呢?只能用不着调地言语,涎皮涎脸的笑容,看似放荡不羁的行为制成坚甲硬胄,掩盖沤烂不堪的残躯。

最开始他曾想过,把他的小师兄带成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有朝一日同门反目,他也能胜算满满,俩人可以说是沆瀣一气不着消停。

万事总有意外。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奇怪,好像月老他老眼昏花稀里糊涂,把你们两人的红线缠在一起,不知不觉间,本不该有

那么多温暖交集的两人,穿过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潮,十指相扣,额头相抵,用尽往后余生缱绻缠绵。

可他和令狐桀两人之间,定有一人失去这余生几十载。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是自己。

神只不可亵渎,旭日只能远观,他的小师兄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应该一直高傲下去才对嘛。

于是这几年,他或是练剑或是打坐,从万瓦宵光曙到池月渐东上。

还在睡梦中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令狐桀皱着眉头轻声喊疼,他才松开捏着手帕的手,五指恋恋不舍地放在他耳畔,帮他掖好耳边一缕鬓发。

那么温柔的人装作冷言冷语不爱理人的样子实在费力,他一边心尖滴着血一边把令狐桀往外推。

一人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一人瞻前顾后,畏葸不前。

他的目光里仿佛揉着星子,在令狐桀枕边放下只灵力凝作的小蝴蝶,作为送给他小师兄的及冠礼物。

棠陆和朱朱异口同声:“关关?”

檐清解释:“鬼王桀说关关是他留给他的生辰礼,但关雎自那天后便不告而别,所以才有了假装娶亲一事。”

这样看来,鬼王桀对关关那是相当好,数百年后的关关相较于现在的小蝴蝶来说大了不止一圈,还胖不少。

关雎似乎很清楚自己这一去是赴死。

他死后关关也会消散的,所以抽取自己的一缕灵慧魄和一缕力魄,封在蝴蝶身上。

檐清凤眸半眯:“灵慧魄在眉心轮,力魄在心轮,取“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意。”

棠陆竖起大拇指,“赏析的很到位,就是不知道这些,关雎他本人知不知道。”

檐清眉梢微扬,似乎对棠陆的变相反驳感到意外,不过并没有作声。

朱缇一拍脑门,“嗷嗷,宿主我想起来了,原着中对此有所描述,这法术是关雎爹爹教给关雎的,相当于人类世界的信封,收到它的人要把它的翅膀往两边扯,蝴蝶身体上会浮现那个人想说的话,”

“除此之外,此灵蝶有“守护”和“陪伴”的作用,若是遇到对被守护者不利的人,灵蝶会自爆身体护人周全,只不过此法术相当耗费灵力,轻易不可使用。”

棠陆被噎了一下,他知道为什么鬼王桀心结未解了。

先不说鬼王桀不知道这个设定,就算他心里明镜似的也舍不得伤害关关啊,那可是关雎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而此时此刻,关雎正蹙眉沉思。

他再是心思细腻,终究是个喜欢舞枪弄棒的汉子,向来不喜品茶焚香、吟诗作对、伤春悲秋,因此对于题诗弄词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蝴蝶金黄闪闪,上面幽幽浮着两句——

“师尊?!”

还不等棠陆仔细看去,檐清便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污言秽语,不可看。”

系统在旁边瞠目结舌,口中发出不明意义的啧啧声,捂住脸退回棠陆身后,小声叭叭:“真不愧是你啊,关雎。”

“想来也是占了没文化的便宜了,不知道鬼王看到后有何感想。”

关雎可不知道他正被人围观,他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都憋红了,花费了他半生学识,才想出这句偶然间从话本里看到的话。

应该是用来表情达意的吧。

吐出一口浊气,一步三回头地出去,竟笨拙地有些可爱。

朱缇欣慰:“想不到这小子还是搞纯爱的嘞。”

画面又开始飞快变换,像个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一换台就次次啦啦,勉强能看到关雎欲和鸟男人交手。

檐清将棠陆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握着他的那只手用力到手指骨节都在响。

那目光,愤恨到棠陆几欲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提剑上前手刃了鸟男人。

“师尊,快松手,嘶……”

檐清听到他呼痛,理智才回来一些,松了力道,却依旧维持着一个保护的姿势,不准他探头探脑。

那鸟男人向来双手不沾鲜血,他扬扬下巴,身侧的青鴍展开双翅,向关雎袭来。

青鴍是鸟男人养的鸟,青羽白翅,人面禽身,面目狰狞来势汹汹,令人胆战心惊脊骨透寒,关雎剑随心动,不避不躲奋力相击。

如果就这样搏斗,他或许有几成胜算。

但是他体内,有着能噬尽内脏,吸干血液的蛊虫啊!

几百回合后,鸟男人像看尽兴了笼中蛐蛐相斗,吹响口哨,关雎孤注一掷,拼尽全身力量越过巨鸟,剑尖抵上那坐在高位上的人的脖子,终究未能前进一分。

鸟男人的伤口竟自动愈合。

血染华殿,丑鸟将关雎开膛破肚,挑光虫子,叼起心脏内的灵核,吐在男人手上那方红绸绣新蝉手帕上。

棠陆直接被檐清按在怀里,愣是没瞅着一点,不过听到血肉撕裂和呻吟的的声音,也多少明白了结果。

“本打算让你多过几天的,真可惜。”鸟男人好整以暇

,干净洁白的玉指捏着灵核,“既然你快死了,不妨吾大发善心告诉你母蛊的位置。”

“我那旧友杨风真人还不知道呢,他的乖徒儿早在十九年前就被我命人种下母蛊,哦,就种在心窝里。”

“母蛊不像子蛊,只种下一条即可,可怜那老爷子还以为那是心口痣呢,哈哈哈哈。”

“你……卑鄙……”关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生不如死肝肠寸断,浑身抖若筛糠。

每说一字,气息便弱一分。

他能清楚地感到四肢百骸在觳觫,五脏六腑在焚烧,他看到华灯初上,在河面上投下温柔霞光。一片模糊猩红的梦里,令狐桀站在冥河对岸回望他。

夜泊的孤舟掠过,木桨一打,梦就碎成了粼粼浮光。

那人带着面具,不以真面容示人,剖开他滚烫的胸膛,讥笑他的真心,嘲讽他的天真。

“子蛊已死,母蛊失去养分供给活不长久,你那小师兄最多能还能活两个时辰,他是被你害死的。”

〖他是被你害死的,你是被青鴍吃光的,我仁慈至善,手不染脏血,不轻不重地推你一下,谁叫你一错再错不复返?〗

〖那些实质性的伤害都不是出自我手,我何错之有?〗

鸟男人自顾自笑了几声,嗅了嗅空气的味道,心生疑惑,竟把脸转到他们二人一统所在的方向。

棠陆只觉得有一道直直的目光灼得脖子生疼,挣扎两下却被檐清抚摸头顶安抚。

好像不管周遭发生什么,不管位置在哪里,只要有檐清在身边,就会感到心安一些。

那面具下的眸子一凛,察觉出不对劲,对着棠陆所在的位置落下一剑。

剑光显露的那一刹那,檐清当机立断推开棠陆,双手结了一个复杂的印,蓝光炸裂的时候,场景开始飞速更换。

关关里藏着关雎的两魄,因此它同样有记忆。

卯时的最后一刻,令狐桀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嘶……”他打个哈欠,嘴张到一半,疼的五官一拧,倒吸凉气。

待意识回笼,他手捧已经消下去婴儿肥的脸蛋,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含桃似的下唇,被凌虐的又红又肿。

这么疼,他的小哥哥是该有多喜欢他?

他又惊又喜又气,惊的是那座“冰山”竟然一夜之间被他融化,露出清澈柔软的真面目。

喜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近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回音。

至于气……切~关雎胆小鬼一个,亲完人撒丫子跑,醒来后连个影都寻不到。

他暗自窃喜,他的小师弟果然还是喜欢着他的,全然不知某人此时此刻已成一具枯骨。

“这是什么,凤尾蝶?”

关关绕着屋子飞了好几圈,翅膀上撒下的荧光粉末满屋子乱飞,令狐桀打了好几个喷嚏,叫嚷道:“停停停!你快别飞了,呛得慌。”

蝴蝶很通人性,乖乖停落在他床边,在令狐桀的注视下,床边一颗种子萌芽抽叶,茎叶相交之处舒展开一朵小粉花,温暖阳光下左摇右晃。

令狐桀:“……”

随后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死亡审美哈哈哈哈哈哈,一看就是师弟,师弟做的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像被细针扎了下,没由来地心口一痛,他笑出眼泪,痉挛着揪住身下的床单,眼泪越流越多,草叶轻颤抖落晨露,汇成溪水。

〖好痛啊……为什么这么疼?〗

指尖触上蝴蝶的那一刻,尖锐的刺痛透过心口,轻松变作痛苦,细针变成利剑,小溪换为血河。

故事的结局也不难猜,关雎中了蛊虫,失去两魄,虚弱至极又死无全尸,最终魂飞魄散化作天地灵气,永世不得入轮回。

令狐桀死后,在阴曹地府恨不能将板砖翻个遍,揪出关雎的鬼魂审问,关雎一事却始终杳无音讯。

生死簿上消失的那张纸,正面是关雎,背面是棠陆。

他想起他的小师弟生前最怜香惜玉,所以想出这么个法子,广散谣言说鬼王娶妻纳妾,祸害佳人才子三千余。

倒像是鬼王桀能干出来的事。

棠陆和檐清双双醒来,刚睁开眼,便看见鬼王桀那张忍着焦躁的脸,他先是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檐清,紧接着挨着棠陆坐下。

关关筋疲力尽,缓慢鼓动翅膀飞鬼王桀袖子里休息。

“你说吧,孤肉身有损,禁不得像你师尊一样暂存命魂,既然不能亲眼看见往事,听一听也是好的。”

棠陆心内一颤。

师尊他……暂存命魂?

因为放心不下他?

棠陆暂止住心中疑惑,望向鬼王桀,“关雎他一直陪在你身边,关关体内有他一缕灵慧魄和一缕力魄。”

将自己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口,每说一句,鬼王桀的眸子便深沉一分。

“孤绝不会姑息罪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让孤发现他,定要他偿命。”

那个口中说着几千年已过,事情的真相早就没那么重要的人,却因关雎那句未说出口的喜欢松了气,听闻他的遭遇难受地发抖。

鬼王桀他深吸一口气,把溢出口的呜咽声尽数吞下,仰头呆视满室繁花似锦手指。

手指探入袖口轻柔地蹭蹭关关纤薄的双翅,叹道:“关关,看来我只有你了。”

“关关身上的话……”

“能猜个七八分,待会儿找你师尊确定一下就好。”

“叮咚——任务奖励已到账,请宿主查收。”

过了好一会儿。

鬼王桀揉揉眉心,声音疲惫:“有功之臣,说罢,你想让孤如何赏你。”

棠陆仔细想想,自己不愁吃不愁穿,是金银珠宝堆出来的公子哥,云崖山上的灵石都堆长毛了。

“贵府的管家该换了。”

“好,孤换。”

“躺在我房间里的村花,挺好一小鬼,你好好待他。”

“他胆子小些,孤培养他管事,当下一任管家。”鬼王桀说罢朝他勾勾手指,“小东西,你过来。”

棠陆面露不解,檐清早有预料,按住他的肩膀,从未看透的双眼,此时一片冰凉,其中意义依然让人难以琢磨。

“你就不能松开么?管这么严,要搁我早反了天了,我又不会害他。”

檐清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别过去。”

“春夏之交,雏燕离巢,你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把你这小徒儿锁死在身边吧?”

棠陆一脸懵逼,“什么情况?”

鬼王桀不容抗拒地点上棠陆眉心,“你瞅瞅这徒弟被你养的,不谙世事的样,跟小傻子似的。”

棠陆只感到周身舒畅,暖意绕着眉心,指尖,最后汇入心口。

“都过了那么久了,你也要想开点,”鬼王桀做完这一切,耸耸肩,“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因为这个闹翻。”

“你这样对他,他会离开你的,你信不信?反正孤料事如神,你不信也得信。”

“知道吗,真正的喜欢是相互成全。”

朱缇充当解语花:“在宿主晕倒的时候,鬼王桀向师尊透露了你与谌熠是同一个人的事实了。”

棠陆感叹:“想不到料事如神的鬼王也会出纰漏,我说檐清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原来是我借了谌熠的光,不管怎么说,感谢这位兄台啦。”

朱缇语塞:“呃……这本书没有替身梗,说不对鬼王说的是对的呢,算了算了,宿主奆奆以后就知道了嘛。”

棠陆十分不满,弹弹它的大脑瓜,“你们怎么都话说一半咽肚子里,故弄玄虚的,跟我俩搁这搁这呢?”

旁边鬼王桀给檐清做足了思想教育课,难得的是檐清居然没直接甩脸子走人,而是反常地正襟危坐,皱眉细听,虚心请教。

一人一鬼也不知道哪来的共同话题。

末了,鬼王推推檐清的肩膀。

朱缇加上一句:没推动,呵呵。

片刻后,檐清优雅起身,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向棠陆伸出手,语气放缓。

“陆陆,回去了。”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声,棠陆跟被五雷轰顶了似的,一脸惊恐。

啥?

他没听错吧?

师尊被夺舍了?

鬼王桀摸着下巴点点头,此言甚妙,孺子可教也。

鬼王扔给他一块令牌,“去吧去吧,本府不留贵客,出门左拐慢走不送。”

转身又对檐清的背影叮嘱一句,“别忘了我说的话,不出一个月必见成效。”

棠陆跟上檐清,弹了系统一个脑瓜崩,“哎,老登,你听见他们刚才说什么了吗?”

朱缇捂住脑门,“没听见,不过应该还是和宿主你有关,还有,伦家叫朱缇,不叫老登!”

辰时,雅室侧室,

朱缇就像个定时闹钟一样,准时醒来制造噪音,“宿主奆奆,该起床为师尊做早饭了。”

“宿主奆奆奆奆奆,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没?”

棠陆神情恍惚,睡眼朦胧,下意识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摸手机,关闹钟。

手机是不会有的,只有系统那张还在冒傻气的肉肉脸,他握住枕头边缘往系统头上一拍,捂住耳朵转过身去继续睡。

“不行哦,误了饭时师尊要生气了,师尊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烦死了!”

被强制开机的棠陆这才不满地嘀咕几声,掀开沉重的眼皮,从上好的云锦床褥上撕下沉重的肉体,磨磨蹭蹭穿衣洗漱。

他想起昨晚在鬼府,他问鬼王桀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面,鬼王桀说什么来着?

“也许吧,我不能出去,一是鬼界事务繁多,生死查核、安置新民、审罚治罪、誊抄名册……”

“二是,我如今也是一缕孤魂,如果找不到合适

的肉体暂时寄存,出去后少了鬼界的天然屏障,便会魂飞魄散,”

“但是你可以进来,我在人间各处留了通往鬼界的门,有这枚令牌就能开启两界通道。”

再后来跟着师尊一路回门派,被师尊以灵核不稳,方便照看并督促修炼为由安置在雅室侧室休息。

也就是说,他现在住的地方与师尊的寝房只有一墙之隔。

看看这上好的云锦被、白玉床、缂丝软枕、蚕丝暗纹屏风、金丝楠木方桌、琉璃狻猊香炉……

哦,连桌上的镇尺都是一张石琴里最长的两根琴键做的。

棠陆伸个懒腰,打着哈欠步出侧室,心想给人当舔狗就当做是交房租了,一点不亏本。

今天依旧是称职的小舔狗一枚吖!

可厨房里的情景却是他万万没想过的。

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氤氲水汽中,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降尊屈贵,亲自挽袖炒菜,那俊美无俦的面容半隐匿在雾气中,让人一时间分不清是仙人在施法还是凡人在做饭。

檐清对于庖厨一事驾轻就熟,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

虾仁薏米粥、白菜牛肉蒸饺、甜蛋羹、清炒茼蒿。

香气扑面,色泽上佳,一看就很好吃。

“尝尝?”

檐清示意棠陆坐下,夹一筷茼蒿,喂到棠陆口中,自己才施施然到另一边落座。

“好吃诶,师尊好厉害。”

棠陆一脸幸福,小口喝着碗里的粥,认真点评:“真的,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喜欢就好,陆陆做的也很好吃,”

陆陆……

棠陆扪心自问,他还不是很能接受这个称呼,太亲密了,真的。

朱缇探头:“宿主奆奆你给我买系统商店里的品鉴百味糖嘛~我也想尝尝……”

“不行,”棠陆拒绝的很干脆,“《统德全书》中有提到,吃了人间饭菜主系统要生气的,主系统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戳开一只蒸饺,演技非常夸张,“嗯~小白菜味道最鲜美了。”

馋死你馋死你。

朱缇十分煞风景:“宿主就不怕师尊在饭里下毒?你好歹也是本书的男一号,能不能有点骨气。”

“去去去,师尊若是想要我命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棠陆很想白它一眼,奈何师尊看着只得作罢,“我还说你好歹也是带过好几届宿主的模范系统,怎么‘奸懒馋滑屁’无一不占?”

不过再看师尊的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养眼,原本与系统斗嘴的气都烟消云散了好不好?

檐清慢条斯理浅尝几口,为他夹几筷菜,“从今以后,你我之间不必以师徒相称。”

棠陆一口下去烫到舌头。

“嘶……”

什么意思?

不会是要对真壳假芯的谌熠展开热烈追求了吧?

“小心点,才刚出锅,里面很烫。”

檐清递给他一杯凉水,神色温柔,“你唤我‘谨之’就好。”

朱缇抱着胳膊,无奈提醒自家宿主,“’谨之‘是师尊的字,这是要和宿主以平辈身份相处。”

棠陆有些犹豫,口齿不清道:“这不好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徒儿了。”

“无妨,我最厌恶那些陈规缛节,在我这里不必有太多拘束。”

“可是在别人面前……”

檐清抬手打断,“在别人面前也这么唤我就好,没人敢妄议是非。”

见棠陆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柔声解释:“若真有人拿此事为难你,我会亲自出面解决。”

至于这“解决”方法是向他人解释清楚缘由,还是直接将胡说八道的人一剑封喉,虽然不可能,棠陆还是不由自主想到后者。

他有些结巴:“那那那,好吧……”

“吃吧,早饭过后我带你去晨修。”

山前竹林里,洛萤溪累趴在地上,双丫髻都散花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顾念歌扶她几下都不见得能起来。

程声斜靠在竹子上,若不是靠剑撑着半个身体的重量,都能把千年老竹生生压断。

“三师兄,四师姐,五师姐?”

棠陆随着檐清来到弟子练武的地方,四下打量一番:“师兄师姐也是来晨修的吗?”

洛萤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立马支棱起来,随顾念歌他们一起给檐清行礼问好,随后脚底抹油似的开跑。

路过棠陆身边苦哈哈地小声嘟囔,“晨修?不不不不,我刚修炼完可不要再练了。”

三师兄程声拍拍棠陆肩膀,作万分痛苦状,“师弟,你那个……自求多福吧。”

顾念歌神秘一笑,“看来师尊这是要给你开小灶呢,加油哦。”

留下这一句三人连头也不回就走了。

简直片刻都不想多留。

“朱朱,师尊这是…

…今天早上就带弟子晨修过了?不然这一个个的怎么累成这副模样?”

还不等朱缇回答,那边檐清已经选好位置,叫棠陆过去。

竹林萧萧处,初夏风清时,檐清教他如何运剑。

一招一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却丝毫不拖泥带水,落剑带起的风震得木石寸断,沟壑顿开,花瓣竹叶一齐飞舞,像画里才有的美景。

一套剑法练下来,棠陆发了薄汗,想坐风口吹吹,却被拎回原处擦汗。

“师……谨之,我自己来就好。”

棠陆接过帕子,擦擦额角,有些好奇,“这是你特意选择的地方吗,三面都是竹子,只能透过来微风。”

“嗯,晾汗容易生病,你要多注意些。”

清风拂过,将檐清的一缕碎发吹至前额,他抬起手,却是为面前人整理头发。

“今天就到这……”

“我们再来一次吧。”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对视一眼。

棠陆尴尬地咳嗽一下,笑说:“不能因为我是……就放水,连顾师姐都能累成那个样子,谨之的要求应当是十分严格的。”

朱缇扑哧一笑:“宿主你是不是差点说出来‘不能因为我是‘谌熠’就放水’,嗯?”

“呃,还真是。”

他拍拍身上的灰,重新拾起弟子剑,眼中尽是快意,清澈如山间溪水,不染世俗尘埃。

“我们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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