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傅惟敏去浴室洗澡,手机连同脱下的衣服一起放在外面。工作性质的原因,傅惟敏向来手机不离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裴悯才能有可乘之机。
裴悯打开手机,输入从傅惟敏那里偷看到的密码,3、5、7、1、4……
“叮铃铃——”
屏幕上显示“技侦刘”来电。
这寸劲儿!
裴悯呼吸一滞,心脏都漏跳了半拍。铃声犹如黑白无常的催命符,一声急过一声,声声敲击在裴悯最为紧绷的神经上,就在这时傅惟敏关了淋浴头,紧接着打开门喊道:“是我的电话吗?”
“啊,对。”裴悯勉强笑了一下,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把手机乖乖递进去。
门开了,手机还在嗡嗡震动,递出去的前一秒,屏幕上方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政工科庄:水云间,1206】
傅惟敏看清了文字,瞳孔骤然紧缩,迅速把手机从裴悯手上抽走,抽完恍然回神,见裴悯面色如常,不像看到的样子,才暗松一口气,关上门安安心心接刘主任的电话去了。
水云间,120……,正经同事谁会发这个!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傅惟敏饥渴到连同事都不放过,要么这根本就是个假备注,是傅惟敏用来掩人耳目的。
第一种不大可能,傅惟敏虽然私德有亏,但事业心可是一等一的强,他向来爱惜羽毛,出轨对象换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挑衅到裴悯面前,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实打实的床照,就凭这一点,裴悯确信他断然不会精虫上脑到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搞上。裴悯在市局官网上没找到人员信息,转头问他二姨她们局政工科里有没有姓庄的人。
答复果然不出他所料,政工科压根没这个人。
人是假的,但姓氏大概率是真的,傅惟敏不会无聊到特地编个假姓氏。
姓庄,水云间,120……最后那位数字他没看清,但不代表找不到人。
本市只有一家叫水云间的酒店,裴悯让小徐查了预定过水云间十二层房间的所有客人。
小徐动作很利落,半小时后,十二层所有客人的资料发了过来。
姓庄的有三位,一个是女孩,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明显不是傅惟敏的菜,只剩最后一个……
——庄盼。
裴悯一行行扫过去:不入流的野模、一个大学读了六年还毕不了业、长得也妖妖调调,隔着屏幕都闻到一股子骚味儿……
什么东西。
“咚——”
“咚——”
“咚——”
傅惟敏跪在木地板上,跪在狭小逼仄的卧室里,有脚步声顺着幽深的楼梯由远而近传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又沉闷。他僵直身体,像面对天敌威胁的兽类,只能匍匐在原地,引颈受戮。
灭顶的战栗就像电流般噼里啪啦席卷过每一寸皮肤和骨骼,恐惧像潮水一样瞬间吞没了傅惟敏仅剩的理智。傅惟敏腿一软,脸颊重重摔在地上,手掌也擦破了皮,他从剧痛中缓过神,看见那裕枝在卧室门口等着他,他看到了她的爱马仕高跟鞋,红色的,闪闪发亮,让人无端想起绿野仙踪里多萝西的红宝石拖鞋。
“咔哒,咔哒,咔哒——”一字系带的高跟鞋踩着鼓点般,步步逼近。
那裕枝半蹲在傅惟敏身边,抚摸着他剧颤的身体,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笑容不断扩大,再扩大,直到下半张脸都被密密麻麻的、白森森的牙齿占据——这感觉就像是她下一秒就要用牙齿锯断傅惟敏的脖子。
幸好,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解下银灰色丝巾——上面印着雪花结晶似的巨大的万花筒图案。
“来,”她把手伸向傅惟敏的脖子,“戴上。”
那裕枝的语调温和而慈爱,表情却流露出恶意,眼睛亮晶晶的,像蛇捕捉到猎物那样胜券在握。
“戴上,妈妈不会害你的。”
然后,傅惟敏看见她递过来的丝巾真的变成了有着阴冷鳞片的蛇,眯着眼,张开嘴,露出尖锐的利齿——
“滚开——”
后脑重重撞上木制床头,傅惟敏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睁眼就看见裴悯靠在床头,拿着手机,幽幽蓝光倒映在他脸上,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但傅惟敏就是莫名觉得陌生——裴悯在他面前一向柔顺温驯,他从来没见过裴悯露出这种……堪称恐怖的神情。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一错眼的工夫,裴悯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温声问道。
傅惟敏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他仔细打量着裴悯:没有鳞片、没戴丝巾、牙齿……傅惟敏伸手掰开裴悯的嘴。
还好,都长在该长的位置上。
不是怪物。
“惟敏……”裴悯还保持嘴巴大张的姿态,见傅惟敏还是浑浑噩噩,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上他的手指——这一咬让傅惟敏彻底清醒了,慌忙撤手。
他眉目间总是裹着浓到化不开的戾气,于是整个人就显得阴沉冷峻,但现在,傅惟敏
像被拎着后颈的猫那样蜷缩着身体,面部肌肉不自觉地微微颤动——那是恐惧到极致的表现。
裴悯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表现得这么明显的惊惶,愣怔片刻,身体本能地靠过去。
“别过来——”
傅惟敏蓦地尖叫,肩背腰腹的肌肉绷紧,身体呈现出典型的戒备姿态,继而触电般地一抖,躲开裴悯的触碰。
“好、好……我不过去,别怕……”裴悯举手投降,连连后退。
裴悯边退边打量着傅惟敏,他的皮肤过分苍白,所以显得黑眼圈格外明显,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尤其在黑沉沉的夜里,他倒是比他恐惧的那些东西更加怪异骇人。
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空气中只有傅惟敏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他看起来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裴悯心下了然。吉山精神卫生中心说那裕枝确诊了癌症,胰腺癌,癌中之王——换句话说,她没几天好活了。也正应如此,安静了许久的那裕枝开始给傅惟敏写信——当然,这些信永远不会到傅惟敏手里——近一个月尤其频繁,有时候裴悯一天能收到五六封。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傅惟敏做噩梦的频次不断上升,几乎到了夜不安枕的地步。
这么看来,这对母子还真是……心有灵犀。
“如果……”裴悯犹豫开口,可对上傅惟敏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什么?”
如果她死了的话,你会高兴一点吗?
最终,裴悯摇了摇头。
他去客厅拿了药,倒了温水,递给傅惟敏。
傅惟敏过去总说碳酸锂有股金属味,阿立哌唑吃了反胃。这回倒没拒绝,乖乖咽了下去。
傅惟敏吃完药,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僵冷的身体,然后裴悯也靠了过来,体温透过布料热烘烘地炙烤着他。
“明天去医院好不好,周栩说你好久都没复查……”
“你想害死我吗裴悯!”傅惟敏翻身坐起来,猛地打开裴悯的手,“我没病为什么去医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想去,医院人那么多,万一碰见同事呢?你让我怎么上班怎么做人?!得精神病很光彩吗?你偏要别人都知道我是个疯子是不是!你偏要弄得人尽皆知才肯罢休是不是!”
咆哮过后紧接着是剧烈的呛咳,傅惟敏苍白的脸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出病态的红。
“不去医院也可以,把周栩叫到家里好不好,惟敏你真的不能再这样……”
“不行,”傅惟敏断然打断他的哀求,盯着空气,沉默了半晌才神经质地重复道,“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去看别的医生,我不喜欢他们的眼神你知道吗,我不喜欢……”
“——被当成关在笼子里的猴子。”
“你那法西斯老婆没在吧?”亢越从门后面鬼鬼祟祟探出头。
“还没下班呢。”
亢越如释重负,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亢越蹑手蹑脚进了门,地上摊着的珍珠花鼻头一动,觉也不睡了,扭着大腚殷勤叼走亢越手上拎着的一大袋狗零食。
“你家这狗还挺通人性的诶,”亢越抱着珍珠的狗头一阵猛搓,“一股小狗味儿。”
裴悯给珍珠开了个罐头:“它也觉得你挺通狗性。”
裴悯洗完手后将莲藕洗净切片,连备好的葱段、姜片一并下入锅中。
亢越吸了吸鼻子,左手一撑翻过沙发:“嚯,喷香,你炖的什么?”
“莲藕排骨汤,”裴悯凌空抓住亢越揭锅盖的手,“要孝敬法西斯的,没你的份儿。”
亢越悻悻收回手,嘴角一撇嗤笑道:“看把你宝贝的,我也没有很想喝。”后又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小裴子你小心伺候着吧,当心哪天皇上一个不高兴就把你扫地出门喽~”
裴悯对他的酸话置若罔闻:“你这次来是……”
亢越将一张请柬抛给他:“我爸又结婚了。”
“又结?”裴悯眉峰一挑,擦干手打开请柬,“这是第几个了?”
“七……还是八了吧……”亢越掩面长叹一口气,“唉,我也忘了,反正一只手肯定是数不清了。”
要说这亢越他爸也是个奇人,年轻的时候一路从x省沿海的一个小渔村打拼到京城,赤手空拳创下一份家业。这些年也许是年纪上来的缘故,脑子也糊涂起来,色令智昏,在外面眠花卧柳气死了糟糠妻,站错队被撸了实权后更加肆无忌惮,结婚证离婚证摞起来能有半个小腿高,给亢越造了不少亲生的野生的兄弟姐妹,全扒着亢家吸血。好在亢越争气,整个亢家基本是他一个人顶着。
亢越的神情罕见地有些失落,长叹一口气:“虽说是个男人都好色吧,但我就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好色成那样?简直是鸡巴上长了个人,有时候我真想拿刀把他那玩意儿给剁了!”
裴悯嘴角抽了抽,感觉裆下一阵幻痛。
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一时间,家里只有珍珠舔罐头的声音和高
压锅的咕噜咕噜声。
锅盖揭开,满室飘香。
亢越饿虎扑食:“给我尝口!”
裴悯侧身闪避:“滚一边去,你不是不稀罕吗。”
“这么一大锅他喝得完吗,给我尝口怎么了?”
裴悯眼睛一眯,彬彬有礼地扯出一个完美假笑:“珍珠也要喝的。”
“……”
亢越无言以对:“行,这就当上贤妻良母了是吧。”
裴悯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听见门咔哒一声开了,傅惟敏臂上搭着警服外套,大步流星走进来,衬衣西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精悍身材,愈发显得他肩宽腿长,身姿挺拔。
一开门珍珠就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迎上去,傅惟敏抱着珍珠转了好几圈才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个大活人,他颇为惊讶地一挑眉:“你也在,留下吃个饭?”
夫唱妇随,裴悯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劝:“是啊,一起吃个饭吧。”
傅惟敏病情稍有稳定后,裴悯为了哄他开心时常攒局,一来二去傅惟敏也把裴悯的朋友们认了个眼熟,亢越也在其列。
不过亢越一向有点怕傅惟敏,每次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原因有二:一是亢越觉得傅惟敏长得凶神恶煞,总担心他会家暴裴悯;二是傅惟敏成天一副随时随地干翻全世界的表情,无形之中加深了亢越的刻板印象。
虽然亢越非常不愿意和傅惟敏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裴悯的态度实在太欠揍,刚才还拽得二五八万,喝口汤跟要你命似的,怎么傅惟敏一回来瞬间换了张面孔,装什么假客气!
甚至,亢越觉得,傅惟敏回来后裴悯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柔情似水?听着怪渗人的,但看傅惟敏又接受良好……亢越心中一阵恶寒,四十多度的天气,他硬生生打了个寒颤:难道老裴对着傅惟敏一直这么说话?
最终,钢铁意志被罪恶的莲藕排骨汤所侵蚀,三人一狗共进晚餐。
席间傅惟敏听亢越说到亢父要和一个最近风头正盛的女星结婚,还颇为可惜地咂咂嘴。
好酸啊,我也没倒醋,哪里来的酸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