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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沙发里,端着红酒杯,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光亮,然后发呆。

背后的流水声停止,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热气冲出浴室,却没有冲到我的脚边,灯光随着清脆的按动声暗了下去,脚步声靠近,张基在我身边坐下来,抽走了我手里的酒杯。

我一回头就对上他不满的目光,他皱眉,似乎准备指责我,但是在看到酒杯里的液体后保持了沉默。

“可乐。”我眨了眨眼,“你要喝吗?”

张基叹气着摇头,把酒杯还给我。

我拿回属于我的饮料,优雅地小啜一口,满意地晃了晃酒杯,继续欣赏窗外的夜景。

“你为什么要去喝酒?”张基沉声问。见我不回答,他继续说,“今晚和你们吃饭的另一个男生是谁?”

我低下头,盯着可乐里一个个裂开的气泡,发出破碎的声音。

“高于荣。高中同班的男生,你可能见过,但是没印象了。”

大概是见我这么配合,张基也不好发作指责我了,浅浅地嗯了一声。

该我问了,“你为什么没有回我消息?”

不仅没有回我的消息,更没有主动发消息过来说接我走,明明他昨天说过要接我回家。他就像失踪了似的,不,不是失踪,他只是终于找机会甩脱了我,所以不想找我也不想理我,我可以理解。

意料之中,张基也不回答,就和我一样,于是我也追问,“你今晚用的香水,是谁送的?我送你的那瓶你不是扔掉了吗?”

那瓶旷野是他不喜欢的甜香,他不会喷这么多,他习惯用很清冷的香,或者木香。我刚刚还专门去确认了一下,他的香水里已经没有那瓶了,那瓶香水他很早就表示过不太喜欢,因为我曾经要求他喷,他很为难,所以后来瓶子不见了,大概是偷偷扔掉了。

他不会用我买的甜香,但是别人买的就不一定了。

我用手指摩挲着酒杯,迟迟等不到答案,张基还是不说话,我回头朝他微笑,“我随便问问。”

我放下酒杯站起来,准备回房睡觉,张基从后面拉住我的手,把我拖回去紧紧抱住。

有一瞬间,我承认我的确是心跳加速了,紧跟着心口酸涩抽紧,有什么东西悄悄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缩起肩膀,靠在他胸口前。张基的怀抱太温暖,很有安全感,我很喜欢被他抱住,哪怕他心里并不在想我。

就着这段沉默的时间,我组织好了语言,“没关系的,我不介意,只是一瓶香水而已。”

的确只是一瓶香水而已,一千来块钱的小玩意儿,我转机时在免税店一时起兴买下的,扔了就扔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抚,希望他可以相信我的不在意和宽容大度。

“是你送的那瓶。”张基的声音有点小。

我有点惊讶了。

“我没扔,我放在公司用了。”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好像很难为情,“而且,我介意。”

我笑了起来:“又不是限量款,也不值钱。”

“是你买给我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侧贴着我的头发,我在他怀里,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腰,双手搭在我的小腹上,与我的手指触碰在一起,我像是被抱小孩儿似的抱着,陷在他的怀抱里,只有张基这么抱过我,白金阳和妈妈都没有。

我摸了摸他的指甲,他侧过头亲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说不出什么深情的话来。

“那今年再送你一瓶。”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漫不经心一些。

“好。”他的声音很温柔。

我坐在他腿上一动不动,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根上,搞得我心痒痒的,差点想把他按在沙发上再来一炮,但是事情还没结束。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一天都没给我发消息?”我懒洋洋地提起被他拒答的问题。

张基沉默了很久,我知道他在酝酿,他在思考怎么用温和的方式告诉我,不激发我的情绪——因为答案一定是我不喜欢的。

我大概心里有数了,“和女人吃饭?和女人出席活动?和女人约会?总不能是在和女人上床吧?”

张基气得声音都变了,把我从腿上扭转过来,“白振雪!”

我不想和他愤怒的眼睛对视,低头盯着被他拢住的双手和压在手臂下的大腿。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没有难过,也没有觉得夸张,所以我猜我随时都在准备这件事变成事实的那一天。

张基和别人女人牵手、接吻,陪她逛街,为她做饭,晚上他们脱掉衣服抱在一起做爱。那大概是个正常的女人,所以他的精液可以在另一个女人体内释放,她顺利地怀上他的孩子,然后生下来,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张基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很会做饭,也很会做家务,他很绅士很有钱,他的小孩会得到他和他妻子的宠爱和呵护,在环境和睦的家庭里幸福长大,有富裕的物质,还有富裕的爱。

我在脑子里一瞬间想完了这一切,我觉得并不是不能接受。

我并不奢望张基能一直拥抱我。

我很慢很慢地说:“所以你喷了香水,你需要掩盖掉你身上女人的香水味,因为你自己习惯用的香水,遮不掉那种味道。”

“你觉得我出轨了?”张基的声音都不像他的了。

“出轨?”我十分严谨地思考着,“如果你真的和其他女人上床,也不算出轨吧。”

张基的嘴唇颤抖着,他用受伤的、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背叛了什么忠贞的誓言,我被他的眼神狠狠刺痛了,但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他紧紧闭上嘴,不再说话。

然后他抽开抱着我的手臂,我顺势从他怀里站起来,端着酒杯离开。

我在被窝里玩了一个小时手机,都不见身边多一个人。我坐起来,揉了揉头发,卧室里的灯大亮,但外面好像漆黑一片,什么灯都没开。

我从床上爬起来,摸黑下楼。

我在楼下转了一圈,几个书房和休息室都看了一圈,没看到人,我又去入户花园看了一眼,确认张基没有出门。

他没有被我气跑,那大概还是在这座房子里。

我又吭哧吭哧爬回二楼,搜查一圈,依然无果。正当我准备爬上三楼的时候,张基迎面从上面走了下来。

他穿着黑色的居家服,披着外套,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他语气不善地问:“你在楼下乱跑什么?”

我说:“找你。”

张基眨了眨眼睛,自下往上看他也能看到他的眼睫毛很长,我扶着楼梯的把手,一脚踩一级台阶。

“找我做什么?”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大概是找他睡觉,因为这几天我们一直是一起睡的,我以为他会回主卧睡觉的。

“没什么,你不睡觉吗?”

“我睡楼上。”

我说:“二楼那个是你的房间,你回来睡吧,我睡客房。”

张基有点不耐烦了,他的表情变得烦躁,“不用了,你睡吧。”说完他转身就要往上走。

我在他背后说:“你回来吧,我走了。”

张基的脚步停下了,他回过头,又用那种无法忍受的目光看我,“大晚上你去哪?”

我原本就只站在第二级台阶上,不用转身下楼,直接原路返回。

我说:“美国。”

张基愣了一下,继而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愤怒,他几步追下来,声音很凶,“你发什么疯?”

我问他:“我回美国你觉得我发疯?”

张基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我往主卧拖,我不肯被他拽着走,太没面子了,直接坐地上拒绝配合。我的腿贴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张基不敢拖我了,他弯下身来抱住我的腰和腿,把我抱起来走。

我在他怀里问他:“你更恨白金阳,还是更恨我?”

张基不说话,他的表情很难看,把我扔在床上扭头就走,我准备站起来追,他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他下楼去厨房倒腾了一会儿,端了两杯东西上来,一杯热水,一杯牛奶,托盘上放着两盒药。

我说:“解酒药现在吃有用吗?酒劲儿都过了。”

张基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冷冷道:“我看你还没清醒。”

我配合他吃了药,又咕咚咕咚灌下牛奶。张基把杯子从我手里抽走,我摸了摸自己被蹭红的皮肤,张基低头看了看,判断道:“没破皮。”

他把我塞进被子里,然后坐在我身边,“我看着你睡。”

“你不睡吗?”

“你睡着了我再睡。”

“你在生气吗?”我歪过头看着他问,“生气我刚刚说那样的话。”

张基沉默了一瞬,“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我不想回答这么尖锐的问题。

他俯下身靠近过来,我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他的手臂撑在我身侧,我们脸对着脸,我像被审讯的犯人无路可退。

“你觉得我随时随地都会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所以给我离开你的选择权,想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一段友善的开放式关系,但实际上你是在羞辱我,轻贱我。你觉得我和你上床,只是迁就你张开腿给你操吗?你有没有想过我喜欢、我愿意?我没有在‘被你睡’,我在跟你做爱,我为什么要恨你?”

张基的指尖蹭过我的脸颊、嘴唇,他在抖。

张基的目光里的确翻滚着恨和痛苦,我并没有看错,但在那更深处蛰伏着令我真正害怕的东西。

“我们第一次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没有逼迫我,更没有强奸我,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向任何人妥协,但是你没有听懂……不,你只是不想懂。”

他起身远离我,炙热的呼吸也一并远去,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他说的一切都在理,但依然无法安放在我的逻辑。

“我知道,你想说你愿意跟我做爱,是因为你喜欢我,并不只是顺从于我。”我轻声说。有点不可思议,我居然说出他

喜欢我这句话了,张基的确很有本事,他终于逼我面对这个事实了,实际上我也愿意接受这个事情,张基给我的太多太多,多到可以让任何情侣羡慕,多到我几乎要相信这就是最标准的爱情了。

“但是你也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突然哽咽了,眼睛不受控制地变热,我痛恨这个感觉,我强行把它压了下去,让自己保持镇定和冷静。我在思考,在博弈,如果要说更多,我就会在张基面前变得更被动,更软弱,更容易被拿捏,更容易受伤害,就像我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于是我闭上嘴,我不想再说了。

“你怕我离开你吗?”他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低沉,充满诱惑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基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开,另一只手指在床面轻轻叩着,这是我思考的习惯,我需要敲打的律动来督促我的脑子转动。

“好像也不怎么害怕。”我得出结论,“当妈妈把我放在车座上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些都不再是可怕的东西了。”

我转过头,用我不擅长的方式盯着他。

“你爱我吗?”

“我爱你。”

张基抚摸着我的脸侧,他弯下腰来,吻压在我的嘴唇上,我感觉不到什么,吻对我来说没有携带任何誓言属性,哪怕他亲吻我一万遍,我都不相信他的感情不会动摇。

更不要说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喜欢我,不能被解读的感情更不可信,没有原因的爱无法得到我的理解。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张基有其他的目的,我更希望他是在忍辱负重,我更喜欢我们上床是我强迫、他妥协,而不是做爱这种圣洁得不存在于我认知中的行为。

他的嘴唇打湿了我的,我们分开一点距离,我对张基说:“相比起你不再爱我,我更害怕你爱我。”

不被爱的时候,我就不会再失去更多,但被爱的时候,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有可能离开我、摧毁我。

我看到了张基眼里的痛苦,脆弱,鲜血淋漓,几乎无法再回到正轨上的痛苦,和我第一次跟他上床时一模一样。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爱我,怎么会不懂我?

“我就是这样的,我不会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你的爱,对不起。”我平静地说,“所以,张基,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看在我已经很难喜欢一个人的份上,求求你,放弃我吧。”

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是坐车来的,司机平稳地驾驶着车辆,我们在跨江大桥上行驶,无数夜灯瞬间被甩在身后,连同被抛弃的往事。

汽车里十分安静,我手里端着手机,听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在电话的另一头安排我的未来,他说他是我爸爸,他叫白金阳。

我知道,因为我也姓白。

我没有见过我爸爸,他和我妈好像从来就没有生活在一起,我妈也没有提起过他。

小时候,单亲家庭在同学中很常见,我认识的女生大都是跟着妈妈生活。那些爸妈没有分开的同学看上去也没有很开心,反而经常膝盖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总是阴沉着脸,放学后坐在教室后面哭。家长会的时候,他们的父母也很少来,我听到班主任打电话给家长,却总是没有结果。

起码我妈出场率不低,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闪耀登场的机会。

再大一点后,我们开始明白单亲家庭的含义,明白父母一方的缺席终究是较少数。

同学会在背后议论单亲家庭的母亲,因为这是他们和我们不同的地方。男生们说我妈妈很骚,男朋友换得很勤,首饰衣服包包鞋子都是男人给她买的。

在我印象中,我妈总是不缺乏追求者。

她年轻、放肆、美艳,是男生口中的荡妇、小三、骚货。

我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们时常忘记关上卧室的门,在昏暗的房间里上床。女人细长绷紧的腿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她尖叫,扭动,不同的男人把自己性具插进她的下身,抽打她的乳房和屁股,啃咬她的胴体,用言语羞辱她。他们的液体喷洒出来,那种气味留在我的童年。

高潮后,他们像失去生命力的死肉瘫软在一起,接吻,拥抱,男的说宝贝我爱你,我妈说你真棒。他们依偎在一起,过不了多久我妈会突然发现我,从床上跳下来,匆匆裹上外袍出来,摸摸我的头,毫无歉意地向我道歉,说忘记做饭了。

这时候房间里的男人就会走出来,说别做饭了,想吃什么?出去吃吧。

虽然我妈总是被男人辱骂,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讨好过谁,也没有为谁失态过,她谁也不在意。反倒是那些男人不停地来敲门,在门后怒吼,骂她是个没有心的婊子,冷血无情。

我妈就在家里冷笑,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等烟抽完了,起身去厨房给我煮面。

我从来没有问过妈妈为什么我们的家庭和别人不太一样,她不讨厌我,也不苛待我,但从不允许我喊她妈妈。

她不愿意做我的母亲,不愿意做任何人的母亲,不愿意做世人眼中的好母亲,她只愿意做自己。

但她偶尔也会在我放学的时候

来接我回家,会辅导我写作业,帮我在考试卷上签字,她会送给我生日礼物,哪怕那是男人送给她的。

她会和男人接吻,和男人深情款款,成双入对。但等那个叔叔走后,她扭头飞快地漱口,擦拭嘴巴。她总是教我,别人口中的话听一听就算了,誓言是最不需要付出成本的,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爱你的,只有你自己。

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我五年级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长到我把作业写完拿给她签字。

她以往每次打电话都是酥软着喊对面某总某董,娇滴滴的,像小女孩一样,但是这一次她的声音很平淡,表情也很平淡。期间她一直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偶尔烦躁地啧几声,然后漫不经心地应答。

“就是你的,你动动脑子,她今年九岁啊……没有……不了,我不乐意……你别逼我了我不想回去……那就让她过去吧……”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阴郁,它横亘在她漂亮的眉眼间,沉重得无法消磨。

打完电话后她问我:“钱和我,你选一个吧。”

我说我选你。妈妈听后笑了一下,说那她就选不到钱了。

周五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停了一辆很贵的车,有的男生认识这种车,说几百万一辆特别贵,话音刚落,我妈妈就从车上风情万种地下来了,我冲出人群,冲到她面前。

我不能拥抱她,因为她的裙子一直都很贵,我乱碰很容易搞坏它们。

妈妈蹲下来,给我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拍了拍我的头。

“白振雪,你跟你爸爸过吧,你爸爸特有钱,你跟着他富贵一辈子。咱娘俩得分道扬镳了,凑一块儿都没钱,分开才有各自的活路。”

她把我抱起来,放在车后座上,她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站得那么稳,然后再次拍了拍我的头,把车门关上了。

那是她第一次抱我,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妈妈大概不相信我会在财富的诱惑面前选择她,所以她先扔下了我,带着绿卡和钱头也不回地飞往南半球去了。

后来哥哥说,白金阳能把我接回来也是机缘巧合,他在某次饭局上听闻了她的风流韵事,那些男人惋惜她年纪轻轻有了孩子,对她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又垂涎她的美貌和肉体。

当一个聪明的女人太漂亮、又没有男人的财富作为标签时,她就会在他们眼中失去衣服。

我见到白金阳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男人有点丑,起码比不上我妈身边那些男人风度翩翩,年轻英俊。

白金阳站在十几个人中间,是唯一一个没有穿西装的男人,他把我抱起来,朝周围的人展示我,就像展示一件商品。

“还好你长得随你的妈。”

白金阳的确很有钱,他和我妈各自教会我一个道理,只不过白金阳的道理更粗暴,那就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

我半路转学,拿钱给校长。

我升学的名额,用钱买。

我初中上学太远,买个房子。

我去补习班,买辆车再找个司机接送。

白金阳对我很好,他把我接回来就像养条狗一样,对我别无要求,只需要活着就行。

他回家的时候看到我在客厅吃饭,会非常高兴,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家里有个女儿就是好,你瞧你妹妹,多可爱。哥哥跟在后面,说雪雪漂亮,讨人喜欢,白金阳无不惆怅地叹息,仿佛又想起我那风流潇洒的娘,然后肯定了我哥的观点。

“是啊,真漂亮。希望和她妈妈一样聪明能干。”

我上初中后开始搬出去住,房子很大,所有偶尔会有我不认识的人来,他们有的是来找我哥的,似乎是有工作上的要事,听闻他不在又打着电话匆匆离开。有的是来给我送东西的,带着大包小包冲进来,有的是我哥的助理,有的是白金阳的助理,还有的是被白金阳派来照顾我的。

他们端着饭,进贡似的一一打开饭盒,但是做饭阿姨总是嫌那些菜太咸太油,我吃了会对身体不好,于是全部倒掉重新做。

我的初中毫无烦恼,我不得不承认我妈的大智慧,在绝对的财富面前,人是不会不开心的。

直到我在升高中前的那个暑假第一次遇到张基。

我上完补习班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厨房里做饭,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袖口挽到手肘处,正在娴熟地切开鱼肉。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没有冲我笑。

“白董的千金吗?我是张基。稍坐,饭马上做好了。”

我望向餐桌,那里已经摆放好了三盘菜和一锅汤,是我不熟悉的菜色,做饭阿姨不做这种菜。

他没笑,我也懒得朝他笑。我说:“张叔叔好。”

张基是个奇怪的男人。

首先,他不笑。我遇到过的所有人,在看到我的第一反应,都是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匆匆朝我走过来。但是张基不会对我笑,他在我挑食的时候甚至会皱眉,

用忧虑的目光盯着我的饭碗——而不是我的脸。他的服务态度不够亲和,总让我觉得十分生硬。

其次,他会违抗主人的命令——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一个男仆。比如说我要喝奶茶,他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比如我不吃枣,他非要往汤里粥里放枣,因为红枣补血。比如说我不吃山药,他也非要往汤里粥里放山药,因为山药补气。

最后,他管的特别多。月经前月经中不可以吃雪糕,不喜欢吃青菜也必须吃,再热也不能把衣服脱光吹空调。不可以偷偷给自己考砸的卷子签字,不可以不写我觉得太简单的作业,不可以翘课,不可以熬夜看,不可以放学后到处乱跑。

我上大学前,张基在我面前做的最频繁的事情就是叹气。

他好像很头疼我,并且是那种觉得我无可救药的头疼。

在白金阳眼里,我和我妈一样漂亮,和我妈一样聪明但是没她有悟性,和我妈一样有个性,甚至比我妈懂事听话,简直是完美的女儿。

但在张基眼里,我任性叛逆,不懂事没礼貌,不会照顾自己,蛮横粗鲁,不守规矩,一刻都不能让他省心。

有句话叫“我爸妈都没这么说过我,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这句话一般用来针对一些关系并不太亲近、但总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搬出爸妈和自己的关系来批评他们不知分寸。

但这句话我是用不了的。

白金阳和我妈不仅没说过我,更没打过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张基在管我,他会说我,也会打我,看到我期末排名进步会笑一下,接到我逃课的电话会生气。

他没有父亲的威严,也没有母亲的温柔,他是一个优秀的员工,认真完成照顾我的工作,为了绩效和年终奖尽心尽责,这样白董就会给他加薪。

我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男仆张其实不是男仆。

有天我补习下课后去白金阳的公司,等他和我哥接我回家,我坐在大厅里,全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里见到张基。他跟在白金阳和另一个男人身后,穿着黑西装——他很少在我面前穿西装。他喊白金阳老师,喊另一个男人张董。

我再无知也明白,男仆是不能跟着董事长穿梭在厅的。

偶尔我能想起那个场面的一些细节,比如说他打了领带,我第一次见他打领带;比如说他看到我后下意识想朝我走过来,在差点越过白金阳的时候又停下了脚步;比如说他看到我后朝我笑了,他一般不怎么笑。

我和张基吵架吵到四点半。

也不是吵架,吵架的话应该是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再其次撸袖子拳打脚踢,但我和张基吵架就吵不出那个劲儿,我今晚在同学面前就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女人,但是在张基面前就没这个气势,因为他比我占理,他比我认真,他说话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吵到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我缩在被子下,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头顶在床头垫上,张基说一句,我的眼泪就掉一颗。

我难过我功亏一篑,想起我回国后好不容易摆出来的气势全没了,我在外人面前趾高气扬,可以尽情释放我傲慢、成熟、理性的一面,可回到张基面前我总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变得情绪化,暴躁又不讲道理,还会做一些很幼稚的事情。当我意识到我做出这种举动是为了博取他的关心时,我才开始感到难过。

难过就是失败,妈妈说。女人就应该只想着自己,不要为了男人去做一些掉份儿的事。当你为了男人开始心痛、难过、哭泣时,你就是个失败的女人,活该被男人玩弄感情。

我又败了。

我面无表情地掉眼泪,脑子里循环播放我妈说过的至理箴言,渐渐平静下来。

张基把纸巾盒拿过来,抽出纸巾,帮我擦眼泪鼻涕,就像我当年因为他没去生日会、第一次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一样。他用纸巾压着我的一侧鼻腔,简短有力地命令:“擤。”然后补一句别那么用力。

我擤掉鼻涕擦掉眼泪,缩成一团躲回被子下,张基躺在一旁,轻轻拍我的背,哄我入睡。

“不哭了乖乖,睡吧。”

我依偎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团,他洗过澡后身上就没有迪奥香水的味道了,只有一种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从衣服上传来,和妈妈的气味一样。

闭上眼的时候我的鼻子又酸了起来,我想抱住张基的手臂,但我没动。我不想在张基面前显得太脆弱。所有的情绪只是一时的波动,我被男人的语言短暂地打动了,被男人的体温暖化了,所以才会流泪,才会渴望被张基拥抱,被他亲吻。

我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醒过来,这些不该存在的情绪就都会消失,我会重新变得坚强,变得冷静,变成妈妈那样的女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张基居然还在我身边,真是出乎意料。

更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的姿势,我整个人团成一团挤在张基身上,枕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手臂,恨不得挤进他的身体里似的。张基搂着我的腰,我一动他就醒了。

我们四目相对,张基困得好像有点失去大脑

了,他茫然看着我,似乎在分辨我是什么人,然后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盯着我。

张基年过三十,加班成性,天天熬夜,应酬喝酒,工作抽烟,我本以为这个男人会迅速失去他最美好的东西,奈何基因出众,眼角的细纹没有让他衰老,反而更加迷人,他比二十多岁的时候更清减,更成熟,更英俊了,我不可否认胶原蛋白的强大,但是我更偏好他逐渐衰老的容貌。

他盯着我,哪怕困得人畜不分了,我竟然还能在他的眼里看到我畏惧的东西。

我盯着他的脸,问出了我最关心的事情,“你今天不上班吗?”

张基眨了眨眼,又困倦地闭上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今天周六。”

哦,看我这日子过的。

“隔壁友商是996,你怎么不是?”

张基闭着眼睛,看上去好像不太想理我。

“你几点睡的?”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张基翻身平躺,那只被我枕麻了的手臂动弹不得。

“六点。”

我眯着眼瞄墙上的钟表,十一点半,于是更惊讶了,“你干嘛了六点钟才睡?”

“睡不着。”张基叹了口气。

“那你再睡会儿吧。”

我掀开被子下床,十分体贴地帮他盖好被子,下楼吃饭去了。热气腾腾的午饭已经做好了,做饭阿姨在收拾厨房,我穿着吊带坐在吧台旁,阿姨嘱托我穿件外套,天凉。我应了一声,一低头看到自己胸口前的吻痕和指印,掐得有点重,都是张基昨天在车里留下的。

我想起他昨天看我的眼神,他看上去想把我杀了,或者想让我杀了他。

吃完饭后我上楼去找张基,我原以为他会在被窝里睡得不省人事,没想到他居然坐在床头,戴着眼镜,对着平板电脑眉头紧锁。一夜过去,他的下巴长出一点青色的胡茬,头发睡得有些乱,手腕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绳子,没有手表。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发现我。

“乖乖。”他只瞥了我一眼,“吃完饭了?”

“公司有事?”我问。

“很快就能处理好。等我忙完,我带你出去玩吧。”

我靠在门框上嗤笑一声,“还当我小孩子呢?”

张基又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就皱起眉。

“你刚刚这样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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