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一栋楼房前,谈青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句这只在电影里看过的场景,就被男人领着带进房子。
站在玄关的地毯上,谈青有些局促。
女佣从鞋柜里翻出两双拖鞋,又要来替他脱鞋。
他背着书包,被这一下吓得退了一步,胡乱地踢了脚上的运动鞋,先一步穿进拖鞋里。
女佣反倒被他弄得有些无措,规矩忘得一干二净,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谈青看着这张脸,年轻、泛黄,黑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双眼澄澈,身上裹挟着摆脱不去的疲惫和谨慎。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阿香,她们身上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具象化的苦涩。
女佣埋下头,替一旁的男人换鞋。
她的脊梁像亏缺的月亮一般弯了下去,谈青看着她俯首的模样,突然感到很不自在。
换好拖鞋,男人带他往客厅走。
欧式回廊,巨幅挂画,菱花白的长墙,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手工缝制的波斯绒毯。谈青走在其间像走在一场纸醉金迷的痴梦中,鼻息间萦绕着一阵浅淡的熏香味。他难以形容出这是什么味道,只知道闻上去没有谈小英地摊上买的劣质茉莉香水那么刺鼻。
回字形的大红酸枝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鼻,圆眼薄唇,衬衣下裹着半凸的肚腩,鼻翼侧刻下两道深邃的法令纹。
谈青并不意外,他具有偏见地认为所有有钱男人都应该长这副模样,像被酒精泡发的面团一般。
秘书站定原地,毕恭毕敬:“周总。”
周明扬正摆弄着一套茶具,太平猴魁泡出的茶汤冲洗着壶盏,底槽青泥塑出的壶身透着一层模糊的光亮。
他嗯了一声,对谈青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似乎不太在乎,慢悠悠放下茶壶:“坐吧。”
谈青捏着书包带子,挑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了。
一套养壶的步骤慢慢结束,周明扬终于腾出眼来好好看看他这个流落在外十八年的儿子。
脸太漂亮了,比起他妈妈有过之而无不及,浓艳得像红粉堆里养出来的——不,不,他这个小儿子确是在销魂窟里养大的。
像个女孩……又不像。明明才十八,却像长了一副二十来岁的骨相,或许真应了那句话,美人胚子自小就带着点模糊年龄的天分。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周明扬最终点评了一句。
这句开场白拿来拉近关系最好用。谈青想。
谈小英长了一张我见犹怜的娇俏愁容,老了也风情不死,想来年轻时正是嫖客们最爱的那款“清纯失足女”,一个个在抽事后烟时都会幻想自己是拯救失足女的多情英雄。
他不一样。他眼角眉梢都往尖锐锋利的长,漂亮也要漂亮得像一枝裹满长刺的红玫瑰,或是开过刃的波斯匕。
不像,一点不像。最像的或许只有卑劣、虚荣,和身上的穷酸气。
谈青这样想,嘴上却那样说:“是像,眼睛最像。”
周明扬抿了口茶盏里的绿汤:“你遗传了你妈妈的好相貌,不像我。”
谈青看着他的脸,确乎是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
他没说话,拎起小几上的紫砂壶,替周明扬斟满了茶盏。
“我觉得还是有些像的,鼻子跟您一模一样——”
“是吧,爸?”
紫砂壶落回小几上时磕出一声脆响。
周明扬没说话,看着这个阿谀逢迎的儿子,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哪有儿子不像爹的呢——”
这场父与子的对话持续了两个小时。
谈青戴一层面具,斟茶递火机,左手护着那摇曳的火焰一送,替亲爹点燃了嘴上叼的利群。
他递火机的谄媚样太熟练,周明扬吞云吐雾着合计,小儿子是不是在胭脂洞里跟他妈学了一手,是不是也随时揣着个荧光绿的塑料打火机,等着伺候吸事后烟的男人。
这一举一动,上不了台面。
两人像是一见如故,一个起话头一个接,周明扬负责假惺惺追忆昔年往事,细细询问谈青的前十八年,对于谈小英倒是一笔带过,似乎这段风流寻春连说出口都算污点。谈青则负责红着眼圈卖卖惨,说学校说成绩,唯独有眼色地不提谈小英和洗头房。
说起好笑,谈小英是他和周明扬之间唯一的牵连,却被两人默契地藏了起来。
聊到最后已经说无可说,周明扬转口谈起公务繁忙,叫女佣送谈青上楼休息。
谈青依旧背着他那呲出线头的旧书包,顺着说爸别太辛苦。
周明扬看他的眼神似有深意,拍拍他肩:“爸过几天给你弄个接风洗尘宴。”
两个人一来一往,飙戏飙到拿个小奖也不为过。谈青知道周明扬虚伪假善,周明扬也清楚他油嘴滑舌。或许真有一串基因在里面发挥作用,面貌丝毫不相似的父子在虚伪程度上前所未有的达到统一。
女佣带着谈青进了二楼的卧房。
“少爷,有事就按床头柜上的铃。”
谈青被这一声“少爷”叫得发愣,过了会儿才点点头,让人下去了。
房间显然是刚打理出来的,或许还是客房。空气里还飘绕着消毒水和香水的味道。一水的欧式装修,床是缅甸花梨老料雕的,配一套花样繁复的埃及棉床品,酒红色混铜黄,床和房子一样透着一股衰败的老气。
小阳台的玻璃门开着,窗帘外罩着的防尘白纱被吹起圆滑的弧度。谈青直直走去,站定在一盆富贵竹旁。
他朝下看,假山、鲤池、绿林,蜿蜒其间的红木花廊。有一处开着艳粉色的浓花,饱和度高得艳俗,谈青猜测这是芍药还是牡丹,但最后也没得出结论,毕竟这是第一次见。
周宅的装潢处处透露着一股暴发户的味道。谈青想。
床品花得像小孩乱笔涂鸦的画,后园里的花浓艳得像塑料假花,就连小阳台也不忘摆上一盆招财的富贵竹。
这些倒是很配周明扬那副被油水喂养起来的身躯。
“你叫什么名字?”
谈青猛地转身,一个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门口,浓眉,一种年轻稚气的英俊,黑色卫衣下包裹着一具修长有力的躯体,浑身上下写满了由金钱和地位养出的傲气。
这是周明扬的哪个儿子吗?看上去跟他一般大,想来周明扬睡了野花也不忘家花,那点劣质精子等量均分,分给了两个互不相识的女人。
假少爷哪里抵得过真少爷,谈青看清形势,回答道:“谈青,谈事情的谈,小青的青。”
少年哼笑一声,轻蔑快从眼里溢出:“小青,谈青,听着像个女孩。”
谈青心说何止名字像,他连脸都往女孩模样长,男生女相,命里大阴,要把他惹急了他就把周家人克死。
“你什么时候滚?”少爷继续问。直白,真直白,不带任何委婉的隐晦,也不带任何成年人的社交技巧,只是把肚子里的字眼吐出来。
谈青笑了:“滚到哪里去,这里不就是我家吗?”
少年被他恶心到了。他偷听到大哥和老头谈事情,说要把私生子接回来。
老头近年多犯太岁,大病小病轮番上,被折腾得脸色青紫,找业内高人一问,说是业障太多,须多做点善事除上一除——这才把小野种接回来。
少爷偏执地认为野种的妈知三当三,又自顾自地把这件事当作父母离婚的诱因,因此连带着对小野种看不顺眼。正统的仇视私生的,这好像成了什么豪门惯例。
“这话留到你滚蛋的时候说给老头听吧。”少年丢下句狠话,一转身走了。
谈青掐着右手大拇指上的倒刺,收起了笑。
当然要滚蛋。
等他真正有钱了,他就滚蛋。
谈青的礼服是提前三天置办的。
量尺寸的人用软尺环住他的腰,在心里憋了句好细,从头量到脚,私生子身材偏瘦,颀长,腕线险些过裆,当模特的好料子。
女裁缝让谈青选料子。七八匹布横着罗列开,苏杭的川蜀的意大利的,她滔滔不绝地介绍,在谈青眼里也就是黑的白的蓝的更蓝的。
谈青发着晕听了半小时,最后乱指了一块藏蓝的布,借口身体不舒服跳过了选款式的环节,缩进房间睡大觉去了。
接风宴比谈青想象得夸张太多。
周宅接个私生子回家居然也风风光光,大办,花园里张灯结彩,门外守着人检查邀请函——烫金花笺,墨黑信封,流光溢彩的熔金火漆。里面有一行写着“爱子谈青”,谈青初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额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子看时颇有些陌生。幸好谈小英赐了他一张压得住场面的脸,稍稍一打扮就像个正经少爷,漏不出一丝穷气。
周明扬站在他身旁,端着红酒杯,和客人们谈笑风生。
客人们说什么总要提到他一句,大都是“骨肉团聚,家庭美满”的客套话。谈青只得全程陪笑,嘴角都笑得发僵。
“临山呢,不会还在公司忙吧?”慈眉善目的妇人端着酒杯,笑眯了眼,问道,“老周,公司再忙,也该让临山回来见见小弟弟啊!”
周明扬摆摆手:“出着差呢,早叫他今天回来,买的最晚一趟飞机,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
妇人哎哟一声:“那澜生、森和呢,也不回来?”
“有事耽搁了,反正他们兄弟以后总要见面的,不急这一时。”
周临山、周澜生、周森和。三个人,都是周明扬播的种。
管家跟他介绍过,他心不在焉地听,只记住了这是大哥二哥三哥。周森和只比他大几天,但也没办法,还是得叫哥。
谈青抿了一口红酒,他不懂酒,喝不出不同酒庄不同年份的风味,只知道这一小口就能抵谈小英无名指上的黄铜戒指。
他浑浑噩噩地混过了接风宴,空着肚子,主食一口没碰,酒倒没少喝,浑身发热。跟着周明扬送走最后一车
客人时,目光已经有些呆滞。
周明扬对小儿子今晚提线木偶一般的表现并不满意,跟他周旋时嘴巴像抹了蜜,一上正场却只会笑。倒也还行,至少不怯场,难道还指望培养出个接班人?
他想到这就笑了,拍拍谈青的肩:“回去早点睡,这几天我看着把你上学的事办了。”
谈青还笑,脸都僵了。他住蓝月巷时上的是最一般的公办高中,这回不知道亲爸要把他塞进哪所顶尖学校。
“知道了,谢谢爸。”
周明扬应付了一天的人情也有些疲惫,耷拉着眼和他在楼梯拐角处分别。
谈青凌晨的时候被饿醒了。
他一整天几乎什么都没吃,光喝酒,胃里火辣辣的,像点了一把火。
夜里的卧房昏暗,白窗纱笼着一帘月光,壁钟指针转动的声音盖住了外头的淅沥声,谈青细细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下雨了。
他踩着绒毛拖鞋,摸黑走下楼梯。佣人和管家们都已经睡了,谈青决定自己弄点吃的。
冰箱里居然没什么东西,谈青原以为至少会有些今天晚宴留下的剩菜,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狭隘了,以为周明扬跟谈小英一样,会一顿没吃完接着下一顿吃。
他饿得狠了,肚子叽里咕噜叫,只好从冰箱里拿了个青苹果,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汁水爆在口腔里,比醒酒汤还好使。
啃着啃着晃悠到了客厅,深夜里昏黑的周宅仿佛空无一人,谈青难得放松下来,干脆赤足踩在羊毛地毯上,绕着茶几一圈圈转。
门锁突然咔嚓一声被扭动,他被吓得浑身僵直,拿苹果的手贴在唇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口。
大门被推开,一个拎着伞的男人站在玄关口,身姿颀长,黑西装搭一件薄大衣,脸孔被夜色模糊,只有身形轮廓被月色泅开一层光晕。
谈青看着他,他也看着谈青。
几秒后男人按下身侧墙上的按钮,玄关口的吊顶灯亮起,暖色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团模糊的黑暗。
突然亮起的灯光让谈青视线一晃,他眨了几下眼才看清男人的脸。三十几岁,很经典的英俊,快要溢出来的成熟,戴着一副眼镜,周家共有的两弯浓眉。
“谈青?”
男人说话了。
谈青停顿的大脑再次转动,他惊觉来人大概就是今天周明扬提起过的“临山”。
他嘴比脑子快,连拿着青苹果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喊:“大哥。”
男人把伞挂在伞架里,自然地换了鞋,朝他走来:“回来得晚了,没赶上接风宴,大哥给你赔不是。”
谈青这才看清男人左手拿着一支黑色的礼物盒,盒顶系着银白缎带,很精巧。
“公司的事更重要……谢谢大哥。”谈青双手去接,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青苹果,左顾右盼发现没有地方放之后,干脆叼在嘴里,随即伸手接过礼物。
他下意识掂了掂,还有点分量,不知道送的是什么。
礼物盒被他用左手肘夹住,右手则拿着青苹果。他抬眼去看周临山,发现对方看着他有些出神。
“大哥,你要喝水吗,我帮你倒。”谈青问。
周临山这才回神,摇摇头:“不用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谈青求之不得,说了个好就上了楼,走到拐角处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拐回来趴在栏杆上,朝下轻声喊:“大哥,早点睡,晚安。”
周临山还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晚安。”
回到卧房,谈青靠着门发呆。
他咬了口青苹果,舌尖上充溢着清新酸甜的果香,汁水多得像鲜榨果汁,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
外面还在下雨。哗啦哗啦。
他回想周临山的样子,两个被血缘关系捆绑的陌生人初次聊天还带着点有边界的客气。周临山毕竟要成熟些,许多东西不会像周森和一样摆在脸上,就算对他这个从天而降的私生子百般不满,也会装得毫不在意。
一阵寒意涌上,谈青打了个喷嚏。
他低头一看,好家伙,被周临山吓得脑子空空,光着脚就逃回了房间。
他祈祷周临山不要发现他脱在沙发旁的毛绒拖鞋,三两下啃干净青苹果,洗手爬上床睡觉了。
次日。
谈青起床,洗漱,换好便服,准备叫佣人帮忙再拿一双拖鞋。
他开门。
昨晚遗落在沙发旁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门前。
踩着毛绒拖鞋下楼,餐厅的长桌上已经坐着两人。
周明扬喝粥,周临山喝咖啡。
父子俩不知在聊什么,大抵绕不开公司的大小事。谈青一出现,周明扬立刻招呼着过来坐。
谈青面对着周临山坐下,想做出一副松弛随和的模样,却反而显得有些刻意。他浅浅笑了一下:“爸,大哥。”
周临山点头:“小青醒了。”
周明扬摆摆手,算是应了,
又让人给谈青添上一碗粥。
热气腾腾的粥摆在面前,虾仁、鸡丝、青菜,熬得软烂鲜香,谈青拿起勺子从面上一搅,似乎还有碾碎的蛋黄。
他吃得慢条斯理,不想让自己的吃相显得太突兀。突然想起谈小英给他煮的早餐——不,谈小英不做早餐。洗头房冷锅冷灶,唯一那点油烟味还是其他姐姐们无聊的时候捣鼓出来的。谈小英只会塞几张毛票给他,叫他去巷口买一袋茶叶蛋,就像客人来时塞钱叫他去买避孕套那样。
桌上的另外两人继续聊着,什么股票什么抽成,周临山说了什么,周明扬颇为赞赏地点头。
谈青听不懂,也不在意。他思绪早飘到蓝月巷里那一段段走马灯式的回忆,喝粥时差点一勺怼到人中。
他斜眼偷偷观察着周明扬,待男人吃干净碗里最后一口咸粥,抓着机会开口道:“爸,我想出去逛逛。”
周明扬搁置下勺子,看向小儿子。
小儿子一头黑发柔顺地垂在眼上,白得发光,样子乖巧,恍惚看还真像个女儿。
“家里太闷了,你们小孩是该多出去转转——顺便把头发剪剪,太长了,过几天该上学了。”
周明扬说完,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个鳄鱼皮钱包,一翻开,挑了张卡递给谈青。
“零花钱,收着啊,”他递完卡把钱包收起来,“要不让你大哥带你转转?”
谈青原想装着推辞一下,可看到那张卡就有点装不下去了,双手接过,拼命压着嘴角。
他听到周明扬的话,身体僵了一瞬,随后挤出个惶恐的表情:“不用不用,大哥忙,我随便逛逛就好。”
周临山推了下眼镜,语气淡淡的:“没事,我今天有空。”
在家里装这几天都够呛,难不成出门了还要我装?
谈青边腹诽边摆手:“不麻烦你了大哥,我就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周临山通情达理,大概也看出了他的不情愿,点点头:“那下次再陪你出去,想去哪跟大哥说。”
“好,谢谢大哥。”
吃完早饭已是十点过。
周明扬安排了个司机送谈青去街上,保时捷开进商业大街后就降了车速,慢悠悠地从商铺前晃过,似乎随时等待着谈青的号令。
不知道周家的车是不是都套了皮椅套子,谈青一闻高端皮子味就犯恶心,按下车窗,整个人像条中暑的狗一样趴在门沿上。
车子驶过好几家奢侈品店,最后谈青手指一指,司机奉命把车停在了麦当劳门前。
谈青拿着卡,走到卖麦旋风的小窗口,要了一杯原味的。
付款的时候他没扫码,挠挠头把银行卡掏出来,递了过去。
“刷卡可以吗?”
一年都遇不上一个买麦旋风刷银行卡的。店员懵了一下,拿卡划进pos机里。
支付成功时pos机滴了一声,谈青没由来地觉得这声音很好听。
吃到麦旋风的第一口,他悟了。
这是金钱的声音,靡靡之音!
麦旋风吃了两杯,一个麦辣鸡腿堡进肚,顺着那条街溜溜,碰着一家金店,谈青突发奇想走了进去。
店员没太把他当回事,也不推荐,只有在他问价钱的时候回个数字。
谈青逛了一圈,最后指了个金戒指,素的,就边上刻了个品牌logo。
他在店员半信半疑的眼神里掏出卡,刷钱带走了那枚戒指。
没什么别的理由,单纯因为它和谈小英那枚黄铜的假金戒指长得有点像。
他一时脑热买了下来,出了金店,风一吹,这才清醒过来。谈小英都死了,买来给谁戴。
不管,先揣着,大不了丢谈小英骨灰罐子里。
瞎逛了一天,时至夜晚,街边开了路灯,谈青这才想起今天最重要的事。
周明扬让他理头。
商业街的理发店不好找,谈青让司机沿着路开,开了二十来分钟,才看到一家理发店。
谈青不挑,能剪头就行。他点了个洗剪吹套餐,托尼老师给他洗头的时候问东问西,问他几岁在哪上学,谈青胡谄,说自己二十五,无业游民。
托尼夸他显小,又问他要不要来店里上班。
“你在我这上班,我给你一月这个数。”
谈青抬头一看,不到周明扬给他这张卡里余额的零头。
“不用了,我爸遗产还够用。”
托尼被镇住了,吹风机一开,半晌才想起来说话:“你要剪啥样的?”
谈青不在意,看着玻璃门外的街景发呆:“剪短点,我要上学。”
托尼诶了一声,剪了两剪刀迷茫了:“你不是二十五吗?”
谈青乱编:“读研究生。”
读个屁,二十六个字母刚认全的水平,二次函数怎么解还得捏着笔杆子想想。
托尼有点羡慕:“继承遗产,还读了研,我去,哥们前途无量啊。”
谈青淡
定摆手:“一般一般。”
剪头剪得有点慢。
谈青的头发确实有点太长了,托尼拿夹子给他夹住,一层层分层剪。
他看着玻璃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各色的夜灯连接成一片霓虹海,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谈青看着看着,愣住了。
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看着像家什么高级会所,大灯牌打的一串英文,配色都比其他店铺要高级一点。
会所门前站着五六个人,大部分都穿西装,有几个穿的花里胡哨,一看就身份分明。
无非是寻欢作乐的有钱人和会所里的小姐少爷。这种场景谈青也不是没见过,他妈洗头房里以前有个姑娘,最后就是自己偷偷混到隔壁街的高级会所去了。
让谈青发愣的另有其人。
西装笔挺,背影高挑,光看气质就拉别人一截,鹤立鸡群的存在。
——周临山。
看不出来啊。
谈青咬着指甲琢磨。
周临山看起来这么沉稳严肃的人也会来会所找乐子?
反差,太反差。
他再眯着眼睛去细看,惊得差点直接站起来。
周临山身边站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头发乌黑,穿得是几个小姐少爷里最得体的——白衬衫加牛仔裤,应该是会所里负责跟客人玩清纯的那一款。
少年的肩膀轻轻靠着周临山的手臂,看样子还想把头也靠上去。
谈青差点鼓掌。
可以啊。
性取向也这么有反差。
“哥,对面是个酒吧?”
谈青看着窗外,问道。
托尼正专心给他修发尾,耳朵上别着把长梳子:“是个会所,还是会员制的,没看见门口都是豪车呢。”
有钱人是挺夸张,吃喝嫖赌都要用资本搭堵高墙隔个圈子出来。你邀请我我邀请你,搞得像灯红酒绿届的诺亚方舟。
谈青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机也是周明扬给他换的,最新款,外国货。他两只手伸到围布外,对准窗外,两指一放大,框住周临山和那小鸭子就是咔嚓一张。
托尼开玩笑:“你狗仔呢?”
谈青端详了一下那张照片,周临山露了个侧脸,轮廓分明,模糊也掩不住的英俊。
他收起手机:“私家侦探,我帮富婆抓奸呢。”
一会无业游民,一会富二代,现在摇身一变又是私家侦探。托尼这下明白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客人嘴里没一句真话,跟着哼笑一声。
“剪完了。”
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象牙白璧,墨发点漆,清隽的骨相,美人的皮。额发被修短后露出了五官的全貌,那种介于两性间秾艳利落的漂亮更清晰了。
托尼跃跃欲试,要拿手机给他拍照用来宣传。
谈青不介意,但他好歹算半个周家少爷,哪能被人拍视频传到网上——到底不合适。
“不好意思啊,我不拍,多少钱,我刷卡。”
从理发店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过,周临山那一帮人早已不知散到哪处去了。
谈青寻思着回周宅睡觉,谁知刚开车门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周临山。
他吓得人也忘记喊了,僵硬地坐上后座,车子发动才想起来说话:“大哥。”
酒精味加范思哲爱神,周临山混了一身寻欢作乐后的气味,鼻梁上还架着那副用来装点斯文人皮的眼镜。
“嗯,剪头发了?”
“剪短了一点。”
“剪了清爽些。”
车子行过街角,一抹浓紫的灯光打在车窗上,隔着玻璃折射在周临山脸上。
紫青色的水波纹晃动,周临山摘了眼镜。
他衣领有些松了,像一尊禁欲守礼塑成的红泥胎佛被敲出条缝,晃着晃着漏出些恣意来。
“礼物还喜欢吗?”他问。
谈青脊背僵住,昨夜他回了房倒头就睡,周临山送的那个礼物盒被他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忘了开。
他脑子一抽,就这样说了实话:“大哥,昨天太困,我忘记开了。”
周临山居然笑了,周身萦绕的酒气好像也跟着抖动:“你倒诚实……回去记得开了看看。”
谈青连声应着,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自己——说句“喜欢”就能应付过去的事,他张着嘴就说实话。
莫名觉得脸热,谈青按下按钮,车窗降下巴掌大的缝,夜风一股股灌入,吹得他脑袋清醒许多。
兜里有东西硌人,谈青隔着口袋一摸——是给谈小英买的金戒指。
他捏着戒指盒,靠在车窗边,五光十色的灯牌融成一片迷蒙的光斑。
随风而过的夜景是最好的安眠药,谈青头一点,磕在车窗上,睡着了。
车子开出市中心,身旁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临山偏头去看,看见扭着脖子睡得安详的私生子。
新弟弟长了副女孩样,剪了头
发变得更漂亮了。
他穿素白短袖和深色长裤,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周临山看了会,暗叹命运弄人,他转头吩咐司机:“把小孩窗户关上吧。”
车窗慢慢合上,夜风被阻隔在外。
熟睡中的谈青砸吧了下嘴,换了个姿势接着睡了。
周临山送的礼物是块表。
电子表,墨黑表带嵌米白色表盘,银色齿轮里安的是镂空指针。
款式很年轻,又不会太花哨,送男孩正好。
——周临山挑了个怎么都不会出错的礼物。
谈青拿出手机一搜,对着后面一串零咋舌。
这玩意戴在手腕上,哪天被劫匪绑走了都不奇怪。
他对着小台灯把手表看了又看,拇指轻轻拨弄着装饰用的金属指针。
戴?戴了提心吊胆,整天怕弄丢。
不戴?隔天才拆礼物已经够失礼了,不戴岂不是把不礼貌摆在明面上了。
谈青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把这块价格昂贵的电子表戴在了手腕上。
上学的日子很快到来。
周明扬钱权两施,人情一通,把他插进了所需要面试的私立高中。
报道当天餐桌上用早餐的仍是三人,周明扬给他说了些注意事项,又叫他好好学习。
“你跟老三一个班,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谈青面上乖乖道好,心里却想着这下得闹个鸡飞狗跳。
就周森和第一天来挑衅他时那副高傲自大的模样,别说帮他了,可能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得恶心。
私生子大战亲生儿子,他第一个回合就得被ko。
周明扬一说起来就没完,最后把那碗党参姜丝乌鸡汤一喝,又吩咐道:“临山,待会去公司前一道把弟弟送了。”
“好。”周临山点点头。
答得太快了。
谈青想。
我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推辞一下。
谈青一屁股坐上副驾驶,抱着藏蓝色的新书包,白色短袖搭灰色运动裤,青春气息几乎要溢出来。
周临山发动车子,边打方向盘边道:“安全带。”
谈青从出生以来坐车就没系过安全带,谈小英不是那种会手把手教他拉安全带的妈妈,顶多在带他坐车时叫他别乱动。
更何况谈小英自己也不系安全带。
他系上安全带,还好应了那句“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他自己虽然没系过,但好歹见过。
“手表很适合你。”
周临山看着前路,头也没回道。
“真的吗,”谈青下意识摩挲着腕上的表带,指腹抹开一阵冰凉的触感,“大哥挑的,那我要天天戴。”
他知道怎么说话能惹人开心,就这点皮毛还是跟谈小英学上的,算是从小耳濡目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不过这点功力终究不抵谈小英十分之一,谈小英的嘴皮子是几十年红粉风尘里练出来的,成了精的。对付流水似的恩客时甜得像罐蜜糖,情啊爱的说成一本绝代爱情史了。狠的时候又像明枪暗箭,能把巷口的长舌妇骂到举家搬走。
果不其然,周临山闻言便笑了:“等你过生日,大哥给你买别的。”
便宜弟弟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说话也出乎意料的诚实乖巧,让助理挑的腕表戴在他手上像给只漂亮的金吉拉戴上了项圈。
周临山不讨厌,也说不上多喜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像养了只宠物猫,递点小礼物逗一逗罢了。
至于家人,还是算不上。
谈青哪知打着方向盘的男人权当他是只抱养回家的流浪猫,他见周临山笑了便知道说对了,谁家哥哥不爱看小弟弟撒点娇,于是抱着书包顺着说,一副贴心懂事的样子:“礼物什么的倒不重要……大哥能陪我过生日更好。”
周临山点点头:“礼物是要的,一年一次,该送。”
却没说陪不陪他过生日。
谈青心下明了,私生子当然没有公司重要,仅此一次的接风宴他都是次日凌晨才到,又谈什么生日宴。
但他也不在意,这仅靠一段血缘连接着的兄弟关系比朋友还不如,说几句维系场面的客套话难道还会当真。
于是笑了下,说句谢谢大哥,便再无后文了。
入学报道比谈青想象中难熬。
校长象征性地问了他几个七七八八的问题,涉及学识方面的谈青一窍不通,于是校长善解人意地把英语口语问答环节去掉了。
老师领着他走到高三八班门口,里面在上语文课。
他被带进教室,女老师笑着介绍他,他站在讲台上,一眼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周森和。
穿着夏季校服,右手转着笔,帅得很出挑。他居然也戴着副眼镜,晃眼一看像年轻版的周临山。
放眼全班只有周森和旁边空着个位置,谈青暗叫不好,要跟狂躁症哥哥当同桌。
“大家好,我是谈青。”
他说完后鞠了个躬,姿态自然大方,装得倒是很有一副少爷模样。
底下同学纷纷鼓掌,周森和转着手里的笔没停。
“那谈青你就坐在那吧。”女老师替谈青指了个方向——果不其然,是周森和旁边的位置。
谈青还没来得及动,周森和已经“砰”一声把手里的笔砸在桌子上。
他在全班惊诧的目光里站起身,敲了敲前桌的桌子。
“换个位置。”
周森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冰冷。谈青认为这正是一个十八岁叛逆少年最喜欢用来撒气的方式,声势足够洪大,行为也很戏剧性,可以让整个世界知道他的不满。
很幼稚。谈青六岁之后就不屑再玩这样的把戏了。
前桌是个男生。看了眼周森和,又看了眼讲台上抿唇的谈青,最后面无表情把自己的书一收,就这样和他换了位置。
女老师的嘴打开又闭上,她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高学历,但也只算得上普通人,犯不着为了个新学生和班里这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们对上。
最后她咳了两声:“谈青,快去坐下吧。”一句带过,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课。
谈青坐在最后一排,斜前方坐着周森和,一个背影,但能感受到身上的怨气快冒出来了。
他边看边胡思乱想,莫名有些委屈。
是你爹半生风流乱撒种,我们俩都是他乱射的一枚精子,不过一个先来一个后来,凭什么把气撒在我身上。
“在讲这个。”
耳边忽响起一道压低的男声,谈青低头一看,新同桌把语文书摊开推到桌子中间,书上是图文并茂的《滕王阁序》。
谈青回了句谢谢,盯着课本,不到十分钟已经魂飞天外。
没办法,合该天生不是学习的料。
下课铃响的时候谈青终于支棱起耷拉的眼皮,女老师抱着语文书离开前不忘提醒他:“谈青,先去书库领书吧——梁祯,你带谈青去吧。”
梁祯——也就是同桌,点点头,领着谈青往书库走。
谈青故意走得稍稍落后一些,借机看清了同桌的全貌。
一米八几,校服短袖下露出覆着肌肉的两臂,深色皮肤,五官立体,有一种野性的英俊,整个人从上到下写着“运动细胞发达”几个字。
两人一路沉默着去书库领了书,谈青坚持自己抱,但最后还是被梁祯抢先拿了几本过去。
回程时依然沉默。已经上课了,楼道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谈青抱着堆到下巴尖的书,道:“谢谢你啊,不仅是帮我抱书,还有刚才换位置的事。”
梁祯没看他:“换位置不是什么大事。”
谈青拢了拢手里的一大摞书:“嗯,但是如果你不换的话,刚才我就更难堪了。”
梁祯没说话。
他的确是因为看到谈青那副样子才同意换位置的。
他不知道周森和与新同桌之间有什么恩怨。
坐在哪对他来说无所谓,但新同桌那时候看上去,确乎是有那么些无措。
……就当他日行一善了。
在北观中学的第一天并不好过。
第二节是英语课,老师为了认识新同学,让谈青站起来回答问题。
大屏上尽是一句句由生词组装而成的话语,谈青暗暗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不会。
有人带头窃笑,好像是周森和的朋友。
谈青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对于从小学着英语长大的他们来说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老师开了个玩笑打圆场,让他坐下。
课间时有人在班里玩篮球。
谈青彼时正在喝水,篮球猛地冲过来,砸在他的右肩上,在白色短袖上留下一片灰迹。
手中的水杯没拿稳砸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新书被打湿了大半。
他回头看,是英语课上带头笑他的那帮人。
“同学,丢给我们一下呗。”一个男生嘻嘻哈哈朝他招手。
没有道歉。
谈青把篮球丢了回去。
上课铃响,梁祯回来了。
他看着谈青桌上一片狼藉:“怎么了?”
谈青自己的课桌惨不忍睹,却拿着纸在擦他桌上那一小片水:“不好意思,弄到你桌子了。”
背后有嘻嘻哈哈的声音,梁祯回头看——是周森和的那群狐朋狗友。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从桌肚里拿出一包纸:“先把你的桌子擦擦吧。”
新同桌是周家私生子。他知道。
几天前周森和就在跟他的那群朋友说这件事,朋友们围着他,叽里呱啦出主意。
这是别人的家事。梁祯想。
不该管的。
浑浑噩噩过了一早上,终于放学。
班级里的人都往食堂涌去,有人来叫周森和去吃饭,走过谈青面前
时还不忘撞一下他的课桌。
大家都有朋友,梁祯也不例外。
有人来叫他,他收了笔,被朋友一揽肩膀推拉着走到门口。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
新同桌坐在位置上发呆,双手揣着兜,因为没穿校服看起来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皮肤太白,新同桌耷拉着头,看起来格外可怜。
“怎么了祯哥,不走?”朋友催促道。
不该管的。
……
算了。
“你们先去。”梁祯反手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回座位上。
谈青正对着桌子上的笔发呆,眼前忽覆下一片阴影,他抬头,对上梁祯的眼。
“吃饭吗?”
梁祯问道。他没揭穿新同桌不知道食堂在哪的真相,而是自然地做出邀请,像跟普通朋友那样。
谈青的确不知道食堂在哪,但其实他也没什么胃口。
他不想去食堂。
这身便服在一众藏蓝色校服里显得无比突兀,去到食堂无疑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焦点,像一滴墨落入清水里那样。
他今天已经够格格不入了。
但梁祯是今天唯一一个主动帮助他的人,他不想拒绝这份心意,也不想失去这份可能会在未来萌芽的友情。
他深知融入一个新地方需要一个突破点,而现在,梁祯显然就是那个触手可及的突破点。
“好。”
于是他点点头,站起身,跟着梁祯走向食堂。
谈青这辈子没被那么多人同时盯着看过。
他的白短袖在藏蓝色海洋里像一片鸥鸟落下的羽毛,无比显眼。
“你想吃什么?”梁祯问他。
“跟你一样吧。”他答。
午饭是吃中式还是西式已经不重要了。
谈青跟在梁祯身边,借着少年高挑健壮的身体挡去许多视线。
他现在只想赶紧吃了离开这里。
午饭吃的是炒菜。
两人默默地吃,一句话都没说。
梁祯吃得比他快,但也放下筷子,沉默着等他。
谈青匆匆塞了两口糖醋包菜:“吃完了,走吧。”
学校规定学生中午必须回寝室午休,梁祯领着他又走到男寝一栋楼下。
周明扬选的私立高中硬件条件果然优越,宿舍楼都是欧式小别栋,被一块块丰茂的绿化簇拥着。
谈青以前在蓝月巷那块上学时住的宿舍算得上半个危楼,水泥地红栏杆,噌噌掉灰的白墙,一刮大风学校就让回家睡。
“你知道自己是哪个寝室的吧?”梁祯问。
“嗯,317。”早上老师跟他说过,给了他门禁卡,周临山还让助理帮他把行李收拾了。
两人并着肩往楼上走,梁祯在313时停了下来。
“我先走了。”他说。
谈青点点头,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五颜六色的镭射塑料糖纸包着颗柠檬硬糖,摊在白皙掌心上时显得饱和度格外高。
这是他出门前就准备好放兜里的。
而且目的不纯,是特意拿来和同桌打好印象分的。
本来以为要和狂躁症哥哥坐一起,这糖差点送不出去了。
不过还好,阴差阳错,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
谈青把掌心一伸,递到梁祯面前,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眼总给梁祯一种如果不收下会内疚一晚上的感觉。
这股感觉其实是阿香曾经评价过的勾人,低俗点来说叫狐媚子,还是扮纯的狐媚子。
但梁祯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高三生,分不清真的楚楚可怜和假的楚楚可怜,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收下了那颗糖。
谈青笑了,跟他挥手:“拜拜,同桌。”
谈青没想到今天最大的惊喜其实在317门后。
或者说是惊吓。
他用宿舍卡刷开电子锁,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周森和坐在桌前戴着耳机玩手机。
电子锁的提示音很响,周森和闻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北观的学生宿舍都是双人间,或许是周明扬疼爱小儿子,特意花钱交代学校给他安排成了单人间。
谁曾想谈青这个私生子半路乱入,周明扬又执着让儿子们培养感情,大手一挥,把这宿舍里的另一张床分给了谈青。
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谈青没打招呼,沉默着走进宿舍。
铺好床单的单人床上放着一叠衣服,藏蓝色的短袖和长裤——是校服。
谈青偷偷用余光瞟了眼周森和。
定时炸弹正背对着他打游戏。
他松了口气,三两下扒了身上的白色短袖,换上了校服。
“你还有纹身?”
谈青猛地回头,周森和懒洋洋地撑着头,正看着他。
他背上确实有个纹
身。
那时他和阿香窝在小房间里看《古惑仔》,对着陈浩南胸前纹的“过肩龙”盲目崇拜。三瓶啤酒下肚,阿香终于宣布,要请客带他去纹身。
两人偷摸约定好时间,谈青翘掉晚自习,阿香借口看病去学校门口接他。
纹身店找的是家便宜的。老板以前找过阿香,叼着支烟拍拍她的屁股,价钱又降了一番。
他和阿香坐在小板凳上等,老板让他俩选图案。
阿香要纹满背大凤凰和牡丹花,被谈青批评“俗到骨子里”。
谈青要纹陈浩南同款“过肩龙”,阿香说他小身板大梦想。
结果房间里的客人突然一嗓子叫了起来,哀嚎连绵不绝,叫得活像被五马分尸。
他和阿香听了半晌,额头冒冷汗。
最后变成一个人纹朵食指长的玫瑰,一个人纹个巴掌大的半翼恶魔翅膀。
纹的时候谈青趴在躺椅上,胡思乱想。
其实没那么痛,像被针扎。
谈小英看见了会说什么?
可能会笑我没出息,纹个那么小的图案。
毕竟谈小英自己都纹了半个大腿的蟒蛇。
阿香的玫瑰花很快就纹好了,她纹在手腕内侧,细长的一条,很艳很俗也很漂亮。
她趁纹身师喝水时悄悄过去说了两句,于是谈青的恶魔翅膀上就开了朵小玫瑰花。
谈青扶着右肩,对着镜子比中指:“陈纭香,你干坏事,你不是人。”
阿香笑得合不拢嘴,扒在他肩上,露一口大白牙:“干嘛,我分我的玫瑰花给你咯。”
谈青还骂:“娘们唧唧。”
阿香翻了个白眼:“你长得就娘们唧唧。”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默契地碰了碰拳。
他的第一个纹身,是阿香带他去纹的。
就像第一次抽的烟是阿香递给他的。
谈青沉默着,喉结滚动了一下,不作应答。
周森和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哼笑一声,转回去玩手机了。
午休时间就这样在一室沉默中流过。
北观居然有游泳课。
谈青毫无准备,在游泳馆里的小卖部买了条平角泳裤,跟着指示牌进了男更衣室。
他跑去买泳裤花费了些时间,回到更衣室时里面已只剩寥寥几人。
他找了个角落换上泳裤,正欲脱掉上衣时,抓着衣摆的手却迟迟不动。
纹身。
背上有纹身。
眼前突然晃过中午周森和的笑,谈青恍然大悟,狂躁症哥哥早等着他下午出糗。
……怎么办?
撒谎说肚子疼?
他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
“梁祯,点一下人。”
“好。”
梁祯站到队伍前,默数着。
一、二、三……三十二、三十三。
齐了。
……不对。
新同桌不在。
“齐了吗?”老师问。
梁祯抿唇:“差一个,我去更衣室看看。”
新同桌麻烦很多。
他摇摇头,快步走向更衣室。
更衣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梁祯转了一圈,终于在角落的长凳上找到了新同桌。
新同桌换好了泳裤,裤管里穿出两条笔直清瘦的腿,白花花的,上身却还穿着校服短袖。
“谈青。”他喊。
谈青猛地回头,站了起来。
“上课了。”
新同桌咬着下唇,做贼似的左看右看,随即招手叫他:“梁祯,你过来一下。”
梁祯走向他,刚靠近就被他拉着手腕,一路牵到更衣室最角落的地方。
“你……”梁祯的声音戛然而止。
新同桌背对着他,抓着衣服下摆,往上拉,衣摆一路带过漂亮的腰线、内凹的背脊,最后卡在肩上,露出了个让梁祯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个纹身。
坐落在右侧的肩胛骨上,半边写意式的墨色恶魔骨翅,骨缝间开出一朵尾指大小的深红色玫瑰。
不知道是不是纹身的主人太白,这片巴掌大的图案看起来格外香艳。
梁祯发着愣。
谈青偏过半个脑袋,耷拉着眼尾看他:“怎么办?”
是灯光太亮了吗,这双眼睛怎么湿漉漉的?
梁祯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偏过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道:“……我帮你请假。”
“还有个同学肚子痛,去医务室了。”
老师点点头:“好,你去练吧,这节课随便游游。”
梁祯下了游泳池,心不在焉地游了两圈。
换位置、吃午饭、收到糖、帮忙请假。
今天跟新同桌已经牵扯了太多。
好像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
梁祯想。
……新同桌的纹身有点好看。
梁祯又想。
在北观待了四天,谈青开始习惯了。
周森和并不上赶着找他麻烦,只拿他当空气,两人在宿舍里一句话没说过。
周森和的朋友们为了兄弟义气,或者拍马屁,有时会来招惹他,但也只是干些诸如偷偷藏他作业本之类的事。
梁祯自游泳课之后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谈青猜测是自己的纹身吓唬到他了。
毕竟北观的好学生们应该都不会纹这个东西。
梁祯可能是把他当作混社会的那种人了。
谈青认为和同桌打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尤其在对方还是班长的情况下。
于是他连着三天早上都给梁祯带去一盒热牛奶,如果对方拒收,他就放学后悄悄放在313的门口。
这是谈小英教会他的,处理好人际关系,找好保护伞。
星期五要交数学小练。
满满一张纸,五个大题。
还全都是老师自己出的,拍题软件拍不到。
北观没有晚自习,他刚吃完晚饭就赶回宿舍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四十分钟过去了还没落笔。
他唉声叹气,头发被薅得乱七八糟,草稿纸上只有几行简单的算式和占了大半张纸的一堆火柴人。
怎么办?
他悄悄透过镜子偷看,周森和今天回来得也很早,拿着笔刷刷刷地写,似乎很顺畅。
……不行。坚决不问周森和,这是底线。
问了肯定会被一通羞辱。
谈青转着笔,最后一咬牙,拿着小练往外走。
求助一下同桌!
“……有事吗?”
梁祯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顶着一头乱发的新同桌。
“梁祯,你写数学小练了吗?”
谈青捏着数学小练,摸了摸鼻子。
他刚说完这句话,梁祯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写了,放在教室里了。”
谈青眨了眨眼,有点失望,总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跑一趟教室。
“哦哦,好吧,我想问你个题来着……没事了,打扰你了。”谈青说完,耷拉着个鸡窝脑袋就走。
梁祯嘴比脑子快,下意识道:“你问吧,我还记得。”
这下轮到谈青愣住了。
他本来是想借同桌的抄一抄,没想到要问题。毕竟他五个大题一道都不会,总不能让人家全都讲一遍。
可是不问就完蛋了。他只认识梁祯和周森和,不问梁祯,难不成去问定时炸弹?
于是他抿抿嘴:“不会的有点多……行吗?”
梁祯点头。
梁祯没想到新同桌五个大题都不会。
他看着谈青那张白得发惨的小练,一时不知从哪讲起。
五个大题全讲一遍少说也要一小时,他回头看了看宿舍里正在叽拉鬼叫着打游戏的室友,叹口气:“去你宿舍里讲。”
便宜弟弟拿着小练纸出去,领了个班长回来。
周森和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算题。
这就交上朋友了?
两个人坐在桌前,梁祯顺着题干给谈青理了一遍。
谈青其实没听懂,但还是点头。
这番伪装一直到梁祯让他写算式时终于被扒下。
“你把公式写出来。”
谈青捏着笔,在纸上戳了个小黑点:“哪个公式?”
“数列的前n项积。”
“……”
“……可以翻书吗?”
梁祯终于发现新同桌是个笨蛋。
谈青的基础很差,连公式都记不下来,听他讲题时愁得拔眉毛。
他花了一个小时,最后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
“所以,n=3时,等式成立。”
梁祯慢悠悠地念,谈青奋笔疾书。
那些草稿纸最后都让梁祯用去了,他把五个题重新算了一遍,然后念出来,让谈青抄。
一场教学最后变成了酣畅淋漓的听写。
最后一题写完,谈青甩了甩发酸的手。
梁祯看了看手机:“九点半了,我先走了。”
“好,不好意思耽误了你那么久,”谈青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糖,“请你吃糖,今天谢谢你。”
梁祯正想拒绝,却发现谈青掌心里摊着的正是那天送给他的镭射纸水果糖。
五颜六色的一把,在灯下折射出鲜艳的光。
他犹豫了一下,挑了颗黄色的——和那天一样。
谈青把他送到门外,脑袋探在门缝间:“同桌晚安。”
梁祯攥紧掌心的糖:“嗯。”
“咚——”
门关上了。
同桌很像什么。梁祯想。
他捏着糖,转身回了宿舍
。
“你妈以前没让你上学?”
谈青刚合上门就听见周森和的冷嘲热讽。
“我困了,不想和你说话。”他冷着脸,转身进了卫生间,不忘把门带上,反锁。
便宜弟弟像是不会反击,周森和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卫生间里传来刷牙的声音,周森和挑挑眉,低头继续玩手里的psp。
半夜两点。
梁祯难得失眠了。
他从床上坐起,拿过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楼下有细微的猫叫声,大概是趁保安不注意偷跑进来的。
喵、喵、喵。
梁祯喝水的动作一顿。
原来新同桌像猫。
他想。谈青最后是被周明扬叫人送回去的。
他吐了姓岳的一身,男人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身往后退。
吐完之后他头昏眼花,只听见周明扬好像在替他赔罪。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出声劝着,谈青还没来得及看清姓岳的脸色如何,就被人扶着带走了。
黑色保时捷一路驶回周宅,谈青坐在后座,头靠在窗沿上。
他让司机关了空调,夜风顺着窗缝流进,吹得他眼睛发涩,揉两下竟然揉出了泪水。
有流浪歌手在天桥上弹吉他唱歌,声音透过劣质音响变得雾蒙蒙,一首梅艳芳的《似水流年》飘散在霓虹夜幕下。
那歌声与谈小英七八分相似,谈青不由得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看,被司机连忙制止了。
他恍惚间想起一件事。那时在洗头房,他盘着腿在小房间里看电视。有个喝醉的嫖客闯了进来,裸着干瘦的上身,靠在门边对他嘿嘿地笑。
谈青吓了一跳,往沙发里缩。
男人晃悠悠地靠近他。
谈小英踩着亮皮高跟鞋急匆匆地走过来,吊带外面只披了件水蓝色的纱巾,她勾着男人的手臂,强行把人带走了。
那天谈小英没有说,但是谈青看到了。
她当时手里紧紧攥着把小水果刀,像是保护幼崽的母狼。
车开远了,歌声渐渐消散了。
谈青把头埋在手臂里。
谈小英,我想你了。
到了周宅,司机停下车,拿着手机叫谈青接电话。
谈青接过,手机屏幕上标着两个字“老板”。
他垂下眼:“喂?”
周明扬的声音传来,他那边很安静,或许酒局刚刚结束。
“明天晚上七点在家等着,司机带你去饭店,我们跟岳叔叔吃个饭。”
他声音强硬,语气近乎命令。
谈青拿手机的手收紧:“……爸,我明天学校有事,可能去不了。”
周明扬嗤了一声:“跟你老师说,他会批准的——明天记得把岳叔叔送你的表戴上,就这样,你早点休息吧。”
“嘟——”电话挂了。
壁钟滴答滴答地响,谈青赤足立在卧房的地毯上,来回地走。
明天一定不能去,周明扬是个没底线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盯着壁钟里手工打磨的梨花木雕指针,瞳仁跟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表。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坐落着一块黑白相间的电子表。
……周临山今天,好像在家。
“咚咚、咚咚。”
周临山坐在书桌后,正在审视电脑屏幕上的报表。
敲门声响起,他头也没抬道:“进。”
门后的人让他颇感意外。
新弟弟端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还没走近周临山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酒味。
喝酒了?
——还是白酒。
他没问,继续检查着报表里的数字。
“大哥,阿姨切了水果,我帮你端了一盘。”谈青端着水果走到书桌旁,放下盘子时一个不稳,一颗车厘子滚落到桌子上。
车厘子直直滚到周临山手边。
谈青连忙去捡,又扯了张纸巾擦桌子。
他手几乎伸到周临山面前,周临山无意捕捉到那只素白手腕上的表。
钴蓝色,很亮眼,做工精致。
——但不是他送的那只表。
周临山下意识问出口:“换表了?”
谈青攥着揉成一团的纸巾,垂着眼:“嗯,爸让我换的。”
这理由倒是意外,周临山挑挑眉:“爸让你换表?”
“……爸让我明天去跟一个姓岳的叔叔吃饭,表是岳叔叔送的,爸让我戴着去。”谈青低着脑袋,睫毛垂下一片淡灰的阴影,轻轻颤动着。
姓岳的——岳道成?
岳道成在圈子里臭名远扬,酗酒,好色——尤其喜欢男孩。
周临山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嗯。”
新弟
弟是很乖,而且很诚实,什么都告诉他。
但周临山并不觉得这样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的人值得让他逆反周明扬的意思,出手相助。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在工作上面,却听见私生子像只小猫一样怯怯地喊他。
“……大哥。”
周临山转头去看,私生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快把衣服下摆绞烂。
“我不想戴这块表……我更喜欢你送的。”
谈青抿着下唇,抿出一团淡红的血色。
“我只想戴你送的表,大哥。”
周临山看着他,心里蔓延开一阵异样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把那感觉扼制住了,转过头去看屏幕,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回去吧,早点休息。”
“咚。”
房门被合上,谈青走了。
周临山滑动鼠标,心不在焉地阅览着,看了几行字发现看不进去后,干脆摘掉了眼镜。
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那盘私生子端来的水果。
青苹果被切成块,有的太大有的太小,切得很丑。
葡萄没有一颗颗拔下来,而是一整串卧在盘里。
这副粗糙的样子,怎么会是阿姨准备的?
周临山叹了口气,摇摇头。
窗外适逢下起雨,周临山活动了下颈椎,从烟盒里摸出杆烟叼在唇边。
尼古丁的味道涌进口腔,他眯着眼去看窗外模糊的夜景。
恍惚间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在蓝月巷巷口的小铺子里买烟,妓女的儿子被雨打湿成一片薄薄的白纸,最后连背影都没有留给他。
那时他没想到,一年后那少年会以私生子的身份再次出现。
雨停了,烟也燃尽了。
周临山还是没有把报表看完。
他沉默着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谈青失眠了一整晚。
他原本也没对周临山会帮他这件事抱有多大希望,可真正被拒绝后,他还是发着愁一整夜没闭上眼。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谈青耷拉着眼走到门边:“谁?”
“少爷,大少爷让您下去吃早饭,吃完之后他要带您出门。”
“……嗯?”
早餐是鸡汤馄饨。
阿姨给谈青盛了一大碗,泛油的汤面上飘着紫菜虾皮和葱花,香味扑鼻。
谈青喝了口汤,悄悄抬眼看。
周临山坐在对面,在打电话,没看他。
他吃着吃着就走神,一夜未眠的副作用开始奏效,他垂着头,眼皮一闭险些睡过去。
周临山一手拿电话,一手伸过来抵住他脑袋,免得落入汤碗。
这一抵让谈青立马浑身清醒,猛地直起背脊,窘迫地捏着勺子,没几下就吃完了。
周临山的电话适时打完,他看向正擦嘴的谈青,语气平静:“走吧,带你去公司。”
谈青点点头。小周总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哥,我帮你拿包。”他讨好着要去替周临山提架子上挂着的公文包。
周临山制止道:“学校没布置作业?”
谈青一愣。是了,四张主科卷子加一篇英语周记,都压在书包底,早被他忘到脑后了。
“布置了,在书包里,我带回来了。”他老实回答。
周临山指了指楼上:“去把书包背着,待会拿出来写。”
好奇怪,周临山甚至比谈小英更关心他写不写作业。
谈青乖乖点头,一溜烟跑上楼。
他回到房间,提起书包就要走,临出门前突然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黑白色电子表。
昨晚他为了让周临山帮他,特意把男人送的表取了下来,换上了姓岳的送的蓝表。
现在嘛……
谈青丝毫没有犹豫,摘表,换表,动作一气呵成。
他很清楚他现在在讨好谁。
周临山站在玄关处,已经换好了鞋,拎着公文包,一身剪裁漂亮的手工西装。
私生子从楼梯上冲下来,背着书包,很有学生气。
他今天没戴眼镜,但足以看清小孩手上换了支表。
懂得讨好人。这点对十八岁的青春期小孩来说倒是难能可贵。
谈青跑到玄关,换上鞋,蹲下系鞋带。
或许是因为周临山在等他,他有些紧张,越想快点系好就系得越乱七八糟。
他顶着丑丑的鞋带,跟着周临山坐上了车。
周家的公司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
一栋立于中心区域的写字楼,气派的弧形感应门顶上嵌着三米长的名牌,衣着干练得体的男男女女不停进出着。
谈青背着书包跟在周临山身后,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声“小周总”。
周临山带他刷卡坐了总裁专梯,电梯升至三十二楼时终于停下。
出电梯左转是条长廊,走至尽头便是间外露的小办公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单眼皮女人坐在台后,头发挽到脑后,台上摆着“总裁特助”的台签。
她看到周临山便站了起来:“小周总。”
周临山点点头:“找间空会议室,带他去里面。”
谈青和单眼皮女人对视上,这才反应过来周临山说的“他”是自己。
女人道好,带着谈青就要往另一边去。
周临山突然叫住她:“等等,周总等会是不是在这有个会?”
女人凝神思索了一下:“是,一点半。”
周临山看向谈青。
私生子局促地站着,藏在身侧的右手下意识拽着书包带子。他出门前忘了梳头发,头顶翘着一个小角。衣摆下侧有些皱巴巴,不知道是不是手捏皱的。
流浪猫,金吉拉。
“不用了,”周临山叹出口气,“找个椅子,放我办公桌旁边。”
“天气预报上没说今天会下雨啊。”
谈青支在窗前,鼻尖顶着泛起水纹的吸热玻璃,面中被罩上一层水绿的光。
“昨天天气预报还说出太阳呢。”阿香打了个哈欠,穿着人字拖的脚不轻不重踢了下谈青的屁股。
谈青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谈姨呢?”阿香披着条碎花图案的大毛巾,刚洗过的头发吹了半干,发梢还挂着水珠。她一屁股坐在起毛的沙发上,在茶几上堆积的众多啤酒罐里找烟和打火机。
“懒虫,谈小英早就出去买东西了。”
阿香兀自点点头:“我昨天上班上到凌晨三点,睡个自然醒怎么了?”
“这么大的雨,肯定没客人,你睡死了都没人管你。”谈青一边盯着窗外看,一边伸手拨弄窗台上快被养死的海棠花。
“小米买的这盆海棠花都快被你和谈姨玩死了,”阿香没找到烟,遂罢,干脆抠起指甲上坑洼的紫色甲油,“谈姨什么都拿来浇花,你呢,干脆把剩下那几朵花一起抠下来算了。”
谈青转过去朝她做鬼脸:“小米姐最温柔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阿香“切”了一声,兀自抖腿。
门边突然探出张画得浓艳的人脸,是迪迪。
“阿香,小青,我们要去吃麻辣烫,你们去不去?”
迪迪眼睛很亮,戴着一对夸张的圈形耳环。
阿香指了指自己的一头湿发:“不去啦宝贝。”
谈青摆摆手:“迪迪姐,你们记得多拿把伞,小米姐总是忘记拿伞。”
迪迪笑得眼睛眯起来,她挥手作拜拜,腕上的水钻手镯闪得显眼:“好嘞,弟弟最乖啦——”
人走了。
谈青看着窗外,雨势渐大:“下这么大雨也要去吃麻辣烫呀。”
阿香双腿交叠,两只脚架在桌上,踢倒了一堆啤酒罐,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房间里。
“哎——”她长舒一口气,“你不懂,雨天和月经是我们妓女唯二的假期,都是下得越大越好。”
谈青拍拍手:“文豪,金句。”
然后继续扒着窗户往外看。
阿香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他后脑勺。
小鬼,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谈青觉得阿香是乌鸦嘴。
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隔着吸热玻璃去看这么一场暴雨,感觉像是被一张流动着的巨幅石青色丝绸包裹住了。
很难看清外界的样子。
谈青看了下时间,三点二十。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了。
他正准备叹气,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睁大了眼。
他慌乱地跳下沙发,又因为动作太大而撞上了茶几,裸露在外的膝盖撞得发青。
阿香摇摇头:“傻子。”
谈青没有理会她,这一会痛得面容扭曲。
“去哪里啊,等会谈姨回来要问我的。”阿香问道。
谈青吐了口气:“去找朋友。”
阿香努努嘴,声音很小:“男朋友。”
谈青却听到了,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僵住了:“你你……”
“你什么你,”阿香翻个白眼,“我吃过的盐比你……那个怎么说?”
“是‘我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还多’,笨蛋。”谈青接道。
“对对,就是这个,”阿香满意地点点头,“快滚吧,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谈青听完拔腿就走。
走出去了又探回来个头。
“你才比我大三岁,别老装大人啦。”
阿香正准备骂,谈青已经缩了回去,溜走了。
她看着窗外谈青跑过的身影。
喝酒,抽烟,纹身。
她和谈青的秘密已经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
男朋友。
谈青根本写不进去作业。
他一夜未
睡,太阳穴发胀,看纸上文字像是看一行佝偻的爬虫,迟迟下不去笔。
周临山就坐在他旁边,身上飘着一股木质冷香,大抵是阿姨在衣帽间里放的香丸起了作用。
这香味很是助眠,谈青耷拉着眼皮有百分之三十是因为它。
他不会写数学和英语,只好捏着笔写语文试卷,理解一栏可以套公式,他胡乱写着:“从角色情感上来看”,随即按着自己的想法乱写一气,文采贫瘠,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很真诚。
他编到第三点时已是江郎才尽,想着想着居然闭上了眼,手里的笔象征性动了动,留下一串呓语似的鬼画符。
周临山工作的时候很专注,十分钟后才发现一直沉默着的私生子已经合上了眼,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摇摇欲坠。
他端详了一下,回过头不紧不慢地敲下最后一行,随即假装不知道一般,拿起咖啡杯,又重重地放下。
谈青被这动静弄醒了,他猛地坐直,发现语文试卷已经被他睡着时画得乱七八糟。
他越看越泄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抬头问周临山:“哥,我可不可以趴着睡一下……我昨晚没睡着。”
周临山本不想管的,可是一看到私生子像耷拉耳朵的小猫一样请求他,就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
就像人看见小猫总忍不住逗弄一下。
“刚刚都写了些什么?”他问。
谈青视线飘忽:“语文。”
周临山转头去看,谈青连忙把压在试卷上的手掌张大,试图盖住那一串鬼画符。
已经来不及。
周临山看到私生子的“长篇大论”,像医院医生开药写的单子,不知所云。
“还有什么作业?”他又问。
“数学、英语、文综。”
“把英语写完,去里面休息室的沙发上睡。”
“好。”谈青摸摸鼻子,反正周临山也不看,他胡乱写一段,管他什么语法拼写,赶紧编完去睡觉才是大事。
“写完给我看。”
“……”
周临山看向他。
……完蛋了。
谈青抠了抠试卷,闷声答应了。
周记。
英语周记。
谈青开篇编了几句,已经用了四五个“good”和“happy”。
他不敢想象周临山看到他的“大作”会作何感想,那场面太恐怖。他挠挠头,睡意已经被焦虑驱散得一干二净。
谈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怕周临山。
他怕周临山甚至大过周明扬,大过谈小英。
周临山身上总是带着种高产阶级家庭大家长的感觉,行事有魄力,擅长控制与人的距离,从头到脚都透着淡淡的疏离感。
谈青用笔划掉方才写的几行,涂得乌黑,生怕被看到一般。
然后又把周记藏在一堆试卷下面,伸手去拿周临山的咖啡杯。
“哥,我帮你接咖啡。”他站起来就想走,迫不及待地想逃出这间办公室。
周临山不拦他:“爸现在应该在隔壁开会。”
谈青一顿,又垂头丧气地坐回去了。
比起被周明扬发现,他还是宁愿待在周临山身边写作业。
他抠抠手,如坐针毡,犹豫半晌还是老实说了:“哥……你能不能别看我作业,我现在不困了。”
周临山看他:“为什么?”
他眼睛乱瞟,就是不敢看男人:“我怕你笑我。”
周临山几乎要被逗笑了,但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英语不好?”
谈青摸摸鼻子:“都不太好。”
“不会写就放着吧,”周临山决定放过可怜的私生子,“自己玩会,别出办公室。”
谈青如蒙大赦:“好!”
搁置在手旁的手机突然响起,周临山拿起,接通电话:“爸。”
是周明扬打电话来了!
谈青抿着唇,浑身紧绷。
“嗯,刚看完,准备签字。”
“计划书不完整,让他们重新改了。”
谈青面上不动声色,却竖着耳朵仔细听。
周明扬的声音透过电话变得模糊陌生,唯一不变的是那口未被纠正完全的乡音。
“好。”
“马上要开语音会议了,我先挂了,爸。”
谈青根本听不清周明扬在说什么,他悄悄凑过去了一些,试图听到几个字眼。
他这一动恰巧碰响了手边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旋着杯壁转了半圈,险些泼出。
周临山一手打着电话,一手伸过来,把咖啡杯拿到了个安全的地方。
“对了,小青在我这里,岳道成那里您换个人吧。”
他说完就直接挂断了电话,很利落。
谈青听到这才算松一口气,他听周临山的话,一个人坐在旁边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