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光求生的意愿从未如此强烈,她立马屏住了呼吸,未呛入多少水。只是没有料到水下暗潮汹涌,她被水流卷裹,毫无挣扎的力气,直往下流漂去。
陈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落水声和祈光的痛呼声时,他才发出一声哀鸣。他尚存理智,放出了一枚信号烟花,随即竟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
情急之下脱掉被水浸湿的外袍,祈光浑身轻快许多,但相应的,减去重量后,她在水中更如一叶浮萍。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祈光重重撞上河堤边的一块礁石,她痛得眼前一黑,但趁机扔出蔺五给的钉爪,将自己固定在了此处。
那是陈渊吗?
追随那件外袍而去的人从祈光身侧经过,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祈光咽下喉间血腥,死死抓着钉爪的锁链。
看样子陈渊会水,大抵死不了。祈光觉得此夜真是荒诞,她头一回见陈渊对她这样上心,难道怕她死了吗?
算了,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祈光听岸上传来声响,该有好几人的样子,不是蔺五,应是陈渊叫来的救兵。
那些人发现陈渊留下的烟花残骸,又看到堤下水流湍急,猜出个大概后已急得人仰马翻。有人赶忙往下流追去,也有人在堤边持火把细细搜寻。
祈光摘掉了头上饰品,再贴向礁石边,她深呼一口气,将下半张脸没入水中,仅余双眼在外。
适应这寒水刺骨后,祈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她观察头上火光来了又去,不曾妄动。即使岸上再无声音,人可能都赶往下游去了,她也谨慎极了,将自己当作这水中死物。
到底是冬日,在水中泡久后祈光竟感到一丝热意。她警觉地想到之前听人讲,人冻死之前会觉得热。
她会死在这里吗?那岂不是死得最憋屈的一位公主了。祈明为了面子应会隐瞒真相,然后将她葬在皇陵……
不!就算是死,她也不要死在京城。祈光迷蒙的神智再度清醒,她方才耳边已是混沌一片,此刻捕捉到喊她的轻呼声。
“殿下——殿下——”
是蔺五的声音!祈光回应了,又怕这一声被淹没在水声中,忙将铁制的锁链在礁石上扣响。
蔺五很快锁定了这里,他迅速入水,收起钉爪,再带着祈光上岸。
“马在林子边……”蔺五的声音在抖,他抱着祈光,却不敢看她一眼。
是他让殿下落入此等境地,他罪该万死。蔺五的右手感受到祈光背后不断涌出的温热,她受伤了,觉察到这个真相的蔺五呼吸一滞,更加快了步伐。
土炕下柴火噼啪燃烧,屋内升腾起暖意。
这是一间猎户小屋,冬季寒冷,看使用痕迹,猎人已很久没有来过,倒便宜了祈光。
她身上裹着一层被褥,虽久不见光有些霉味,但也比湿透的衣服来得好。蔺五将整个屋子翻了个遍,找到几件干净的麻布衣裳,此刻在不知翻了多少遍的柜子前继续翻找。
从方才为祈光包扎伤口后,蔺五便是这个样子了。
“蔺五,你过来。”
蔺五方才下水,衣服也已经湿透,外袍在土坑另一侧烘着,他身上只剩单衣。
祈光往炕边挪了挪,蔺五半蹲下来,尚未出口询问有何事,祈光就伸出手抚上蔺五的脸侧。
为防追兵,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炕下火光,照亮了蔺五,却照不到祈光。蔺五看不清祈光的神色。
“殿下……”
“蔺五,谢谢你。”祈光没有收回手,她死里逃生一回,心中对蔺五满是感激。
她许是发了高热,裹得这样严实也冷。蔺五的脸虽然刚摸上时冰冰的,但很快便暖和起来,这令祈光觉得舒服。
“你和我一起。”高热驱使下祈光说话很是直白。
蔺五从未违抗过祈光,他刚想应声,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穿得这样单薄,若是你也病了,这里距均州城尚有半日距离,我该如何?”祈光好言相劝,但蔺五仍一动不动。
祈光的耐心到此为止,她上手解开蔺五衣上暗扣,道:“快脱掉湿衣。”
“蔺五,我好冷。”祈光差些将你快点给我暖被窝这种话宣之于口,蔺五终于动作起来。
他起身脱掉里衣,将其放在外袍边一同烘干,接着在炕边迟疑了一瞬,祈光立马敞开被褥一角,十分顺滑地将蔺五拽了进来。
蔺五身量很高,可以从身后将祈光拥住。他们二人此刻坦诚相待,肌肤相亲时祈光舒服得喟叹。
可惜蔺五紧张得像个木偶,身上肌肉都硬邦邦的,祈光懒懒地窝在他怀里,叫他放松些。
说点别的什么吧,不然这和一根发热的木棍杵在被窝里有什么区别。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蔺五连说话都放轻了,像是怕惊到怀中这块软玉,他道:“殿下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祈光嗤地笑出声,她晃了晃脑袋,往后仰了仰,抬头与蔺五说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
她的鼻息喷到蔺五下颚,蔺五喉结滚动,不发一语。
如不是还有层半干的头发在中间,蔺五不敢想象……尽管如此,殿下还是竭尽所能地紧贴着他。
祈光把玩着蔺五的手指,低声讲:“但从今往后,我都要按自己的意愿而活。”
她不会再回那牢笼一般的京城,除非……那是属于她的京城。
当然,如今天下尚算太平,只要祈明不逼她,让她在封地当一个闲散公主,她也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但凭祈光对祈明的了解,这种可能实在太小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在后面呢,祈光提起精神,问道:“到均州城后,你如何与镇北军联系?”
说起正事,蔺五终于松快了许多,回:“我会在城中寻有密语标识的地方,镇北军的暗卫在属城内都会有据点。”
祈光点点头,均州城过去再有两日车程便到肃州了。一思及能见到外祖母与舅舅,祈光便心情大好。
“不知道胜子姐姐是否在肃州。”卢胜子是舅舅的独女,大祈光一岁。因舅母在胜子很小时便因病亡故,卢胜子常年随父亲在军队,是个英姿飒爽的好姑娘。
蔺五想了想,说:“小卢将军前阵子去了北疆,还未回来。”
卢镝离开镇北军后,镇北军由祈明钦点的人接管。那人虽与卢镝不太对付,但也是个忠肝义胆的武将,未对原镇北军赶尽杀绝,留有一支精干小队负责重要军务。卢胜子在三年前接管了这支队伍,因此常年都在北疆待着。
祈光想知道更多关于镇北军的事,蔺五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待将一切说罢,天边已泛起曙光。
天亮了便不宜再烧柴火,这里虽离那林子很远,但烟气惹眼,还是谨慎些。蔺五起身熄灭炕底火焰,里衣几乎已干了,他换上后又将祈光的里衣奉上。
祈光后背伤了个大口子,一夜过后伤口肿胀起来,不太方便穿衣。在她的眼神暗示下,蔺五低眉顺眼地为她换上里衣,又将那对于祈光来说颇大的猎户衣衫为她穿好,挽起了过长的袖子、裤腿。
但这头发……蔺五犯了难,祈光指挥他半天都梳不出个像样发髻。祈光放弃折磨蔺五和自己,让蔺五随便将她头发卷起,然后披了张干净麻布在头上。
“是不是很丑?”祈光站在蔺五身前,将头发掖了掖。
蔺五摇摇头,祈光打量他一眼,蔺五穿上猎户衣裳却挺合适。
“算了算了,我现在就是猎户的妻子。”祈光推开房门,外面天寒地冻,蔺五将烘干的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祈光回头看他,笑道:“五郎,我们出发吧。”
均州城地处苍峻山南,待跨过苍峻山才是真正到达北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此地要比路过的所有城镇都要热闹繁华。
城内不得随意纵马,祈光身子难受,伏在马背上,蔺五在前牵着缰绳,细细搜寻城中痕迹。祈光烧得快失去神智时,他们终于在一处客栈前停下。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掌柜的手下算盘不停,面上笑得乐呵。
蔺五拿出一枚银锭,道:“住店。”
祈光低着头,时不时轻咳两声,她已站不稳当,半倚在蔺五怀中。
“我娘子身体不适,请帮我找最好的大夫来,要快。”
蔺五的手指轻敲木质桌面,旁人看来是他急躁不堪。但这位掌柜眼睛微眯,算盘珠子敲得叮咣响,伸手拿过银锭。
“您请放心。”
在一旁等候的小二引他们上楼,蔺五得到回应后暗暗吐出一口气,他果然找对了地方。
祈光在夜半时分醒来。她太久未合眼休息,本该再多睡一会儿,无奈噩梦连连,背后伤口痛楚难忍,浑身更是如被碾碎般苦痛。
还不如昏死过去,祈光清醒的第一刻就如此想。但未到肃州,未见到外祖母和舅舅,她断不能倒下。祈光欲翻身下床,生怕自己耽误行程,只是她近乎虚脱,胳膊方一撑起,就重重坠下。
祈光陷入一团药香中,她差一些便会磕在床沿。
拥着他的男人并非蔺五,而是个生面孔。他道了句失礼,身后的女子随即上前,扶祈光坐好。
男人退后一步,那药香也忽而远了。
祈光被喂了几口温水,她这才察觉蔺五站在床尾。
蔺五在,她便安心了。祈光神智回笼,目光转向在场的其余两位。服侍她的女子模样虽稚嫩,行事却沉稳细致,见祈光看着自己,她露齿一笑,透出点儿小姑娘的顽皮劲。
“殿下,我是浮先生的徒弟徐令。”
浮先生?应是另一位了。祈光看向男人,他行了一礼,道:“臣宗浮,受卢帅之托特来迎接殿下。”
宗浮,宗浮……祈光听着耳熟,她似是听母后身边人曾提起过。不过母后故去多年,她早忘了那时言语。
这人不像个武将,但举手投足能看得出是行伍出身。他作医者打扮,身形高挑清瘦,五官称得上寡淡如水,但因着左眼下一颗泪痣而显出点特别。
“殿下,我们最晚今晨启程,不日将降暴雪,届时苍峻山封,通往北境之路便会切断。”
“殿下伤势严重,路途颠簸,可还能再歇上半日?”蔺五发问,他身形藏于暗处,突然出声,引得宗浮看了过去。
宗浮摇摇头,他说话语速不快:“均州已落雨,苍峻山一定已开始下雪了。”
“不能再拖。”他斩钉截铁道。
窗外雨声密麻,响得人心烦。
“蔺五,你身为暗卫,且不说此行未保护好主人,如今甚至不顾大局,自作主张。”
蔺五当即跪了下去,他不做多解释,只言属下知罪。
看来宗浮在镇北军中分量不轻。上下级间的管教祈光不愿插手,她懂宗浮讲的道理,务必尽快上路。
路程虽赶,但宗浮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他们一行人混在一支镖局队伍中,对外称是小姐回乡省亲,担心山路难行,便与镖头谈了价钱,同走这段险路。
祈光嘴上逞强说无妨,实际上病来如山倒。她身子骨本就不好,是花了多少药材和名医才养出来的表面功夫,此番不休不眠又落水受惊,她能撑着入了山已算是奇迹。
苍峻山雪花纷扬,祈光未曾见得。她持续发着高热,在马车上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日。
“母后……母后……”
祈光乍醒,心跳隆隆如擂鼓,震得她发抖。她竟梦到了母后,梦到了母后崩逝那时的情景。
母后从未入过祈光之梦,如今却在将近肃州时来了。母后定是怨她未看顾好外祖母,恨她怎么今日才幡然醒悟。
尽管已从梦中脱身,祈光仍止不住落泪。
“殿下。”
“殿下。”
祈光惶惶然抬头,是宗浮。梦中那若有似无的药香来源于他。
宗浮递上一方棉帕,解释道同车照顾她的徐令发现她高热至昏厥,忙下车唤他过来。
“臣已为殿下施针,殿下可有不适?”
原来头发披散是这个缘故,祈光感到头皮几处微微酸痛,精神确实比之前好上许多。
“多谢先生。”祈光拭过泪痕,兀自盯着虚空发愣。
“先生既为镇北军人,可曾认识我母后?”
“臣与庆贤皇后算是幼时玩伴,自然认得。”宗浮似是忆起往事,声音不自觉轻了些。
祈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眼前这个男人单瞧长相顶多三十岁的模样,怎么这么一说同她长辈一般。
宗浮闻言愣了愣,继而一笑:“殿下满月宴时,臣随卢帅在场。”
既是母后的友人,可祈光没听母后提起过,卢氏仍在京城的那些年月里,她也未在宴会上见过宗浮。应当不是祈光忘了,毕竟宗浮此人,若是她见过,必不能忘。
路途漫长,祈光不愿耽溺在噩梦之中,抓住话头便直言相问:“我怎么没在京中见过先生。”
“殿下见过的,只是忘了。”宗浮浑不在意,望向祈光双眼,“您六岁时北疆大乱,臣离京后再未回去。”
“那一战我记得打了足有五年?”五年之后呢?祈光未问出口,但她眼神灼灼,似在追问。越与宗浮接触,祈光就越对他感兴趣,甚至生出要是能早些遇见的想法。
宗浮不是蠢笨之人,他自是能懂祈光言外之意,道:“是啊,打到最后时战场犹如人间炼狱,人人皆是恶鬼。”
“臣受了伤,成了废人,哪有脸面回京。”
他如此淡然地说出这话,祈光一时呐呐,不知作何安慰。
“臣还活着,这便已比很多人好了,殿下莫要为臣挂怀。”宗浮看着裹在绒毯里的小公主,心下一软,轻轻抚了抚祈光的头顶。
母后去后,无人敢这么对祈光。祈光应该感到僭越,但奇怪的是她意外地受用宗浮的举动,甚至更渴望亲近。
是她脑袋烧昏了罢。祈光行使了病人该有的任性权力,便是后面徐令煎好了药上车,祈光直言要宗浮留下,徐姑娘为难地看向宗浮,却见他吁出口气,默然听从了祈光的命令。
再度醒来时是在某人的怀里,祈光贪婪地深吸药香,不愿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