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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卢氏(1 / 2)

夜色浓郁,屋里只在祈光身侧点了一盏宫灯,她倚在软榻上,眼下隐有乌青,分明已困倦极了,却强撑着不肯歇息。菱玉煎了浓茶陪在一旁,又劝道:“郑大伴指不定只是那么一说,陛下兴许是被其他事绊住脚步……”

“天下太平,朝堂上留下的那些臣子都向着他,他有什么心可操。”祈光按捺住心底烦躁,喝口茶压了一压。郑奉贤那句呓语是说祈明有事来不了了,可祈光立马觉出不对。约她来盈泉山的是祈明,近日邀了她多次,出行前宫里也没说有什么大事,在郑奉贤之前来捎话的却是御前卫士。更令人生疑的是,此前数年,除了郑奉贤避嫌不愿在她眼前露面外,其中也有祈明的意思,不愿她与郑奉贤多交际,为何此番让郑奉贤亲自来传一次话。

有什么事必须把她支到京城之外?祈光暗自心惊,甚至开始猜疑唐寸辉也是故意上门,以此逼她来行宫。思来想去,只有外祖卢氏那边了。

卢氏……自那年一别,祈光就再未见过亲人们了。她在京城,外祖家远在肃州,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四天三夜,祈明总以她身体为由不让出京,外祖母也不愿她为难,次次来信都是报喜不报忧。当年的风雨已有很多人忘却了,可曾身在暴风中心的祈光身上还留存着挥散不去的彻骨寒意。

趁着暗卫还未回来,于这个幽暗的深夜,祈光得以喘息,去回望过去种种。祈明被封太子后,朝堂上参祈光和卢氏的声音越来越多,祈光彼时正心灰意冷,她看清了父皇的态度,也明白自己再挣扎都无用了。而卢氏虽为公主外祖家,未有支持祈光夺嫡之实,本不该有如此下场。但卢氏早已是横亘在父皇心中的一根尖刺,这个事实祈光认识得太晚太晚……这个自太宗皇帝时便存在的煊赫世族,百十年来人才辈出,几代皇帝身侧都有卢氏的影子。卢氏的声望在外祖父卢老将军掌家时达到鼎盛,卢氏子弟多为文臣,外祖父却是横空出世,十六岁便上战场杀敌寇。那时北境混乱,几个小部落连同境内流寇形成一股强大势力,隐有割据占地之势。皇爷爷钦点外祖父带兵出征,外祖父更是立下不平北境决不回京的重誓。结局放在今日看自然是好的,五年征战后北地安定,甚至周边数个小国都对我朝俯首称臣,皇爷爷御笔亲封外祖父为镇国大将军,受封时外祖父才堪堪二十又七。

多么辉煌的历史,祈光自嘲般笑笑。可外祖父在母后入宫后不久便不在了,究竟是旧伤难医,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连她都不得而知。外祖母养育了一儿一女,外祖父去后,舅舅卢镝也不辱卢氏门楣,接管镇北军,守住了北地国门。有战事时需将军,可太平年间,一个手握重兵的家族,在皇帝眼中只能算碍眼。父皇与母后之间或许曾有爱意,对祈光也是真心实意的娇宠,但他并不待见卢氏,在父皇患上恶疾后卢氏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所以才会有与祈明及一众臣子的那场密会吧,虽然那时她只能侍奉在病重的母后床前,行动处处受人监视,但祈光猜得到,父皇迫不及待地要铲除卢氏,祈明也怕有卢氏相助,她这个不甘心的姐姐会觊觎他的权力。

卢氏如一棵百年巨树,有生机勃勃的枝叶,自然也有缠绕树干、吸吮汁液的藤蔓。有心之人自是能轻易找到错处,关于宗族旁系桩桩件件零碎的罪证,令舅舅丢尽了颜面,镇北军中突发的暴乱事件才是一切的导火索。舅舅引咎请辞,上京请罪,朝堂上父皇大发雷霆,众人都以为卢氏此番要动了大筋骨,可后来圣旨降下,也不过是收了兵权,在京思过,不痛不痒地罚了旁系的几个人。

母后在病榻上与她说了许多,祈光这才知道父皇对卢氏的怨气有多重,自是做好了与卢氏共存亡的准备。可有一日祈明非来堵她,他们姐弟二人已有许久未说上一句话,祈明开口便是父皇要卢氏倒,难免会见血,至少卢镝的下场不会好。他在这时候来寻祈光,不单是来报个信,祈光已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却没想到祈明的要求竟是只要她留下,他便一定保卢氏性命。

对于祈光来说,这是个太划算的交易。她已无筹码可言,还能得到这样重诺,没有理由不答应。祈光仍记得祈明当时的样子,少年一朝得势,浑身尽是锋芒,可在她面前卑微祈求又暗暗发狠的姿态,实在令祈光发笑。可悲啊,若她身在祈明之位,必会斩草除根,但祈明舍不得,祈明要卢氏与她互相牵制,卢氏安然无事,她便永不能出京城。

而今肃州来人,究竟是外祖母,还是舅舅……祈光的一颗心悬在半空,终于,有人轻叩了两下门,进来的是惯来守在祈光身边的暗卫,他带着一身寒气,上前行礼。

“见过殿下。三日前肃州方向有人进京,于城外驿站被宫内人带走直接面见陛下,此人现被安置在迎瑞楼天字号房,由两个御前卫士看守。属下怕打草惊蛇,未敢擅闯。后属下重回驿站,发现了镇北军中的密语标识,找到了此物。”

暗卫呈上一封书信,菱玉接过,为祈光拆封。祈光细细看去,确是舅舅的字迹,待眼神落到最后一字时她已眸中含泪,心中更下了决心。是外祖母病了,她年事已高,又有一个不省心的外孙女远在京城,日夜思虑,如何能不伤神伤心呢

。肃州春夏阴冷,秋冬极寒,外祖母早在前两年便大病一场,因无良医,落下了肺上的毛病,却从未与她说上一声。可今冬自肃州初雪,外祖母就病得起不了身,只在偶尔清醒时念叨母后与祈光的名字,舅舅觉得不能再瞒下去,这才差人奔赴京城。

祈明想把人扣下,把消息堵死,好等外祖母真有什么一二再让她追悔莫及吗?如果不是祈明低估了公主府的暗卫,是不是她只有等肃州噩耗传来,才能为外祖母尽孝了。祈光将信纸凑近灯烛,一直待火焰明灭,才搓了搓仍留有炙热余温的指尖,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挥不去的是凝结在眼底的阴郁。

“蔺五。”祈光向暗卫招了招手,“可能得辛苦你带本宫走一趟了。”

除去祈光的在场两人都吃了一惊,菱玉瞪圆了眼,等理解殿下说得是个什么意思后登时红了眼眶。被叫做蔺五的暗卫眼皮一跳,显然也是觉得突然,但随即便跪拜在地:“一切听从殿下吩咐。”

“蔺五,你怎么也跟着……还不劝劝殿下!”菱玉急得握住祈光冰凉的手,声声恳切,“殿下,您身子才好不久,如今外头天寒地冻的,若是半道出个什么事,奴婢可该怎么活啊。”

祈光抚上菱玉的手背,温言道:“本宫已是大好了,再说有蔺五护着,能出什么事?舅舅也说了,只要到均州城便有人接应。”

“还是说,菱玉,你也觉得本宫只有好好待在京城,做一只讨人喜欢的金丝雀,讨他喜欢就够了吗?”

菱玉如何不懂祈光,不过是担忧害怕占了上风,一旦知晓了殿下的心意,她忍着眼泪,行了大礼,默默去收拾些轻便的行装了。

蔺五已站至祈光身侧,低眉敛眸的乖顺样子令人猜不到他杀人时的招数有多狠厉。蔺五自小跟着师父保护在公主身边,这一支暗卫队伍是卢老将军为了女儿、外孙女于暗中调教出来的。只是先皇后很少动用过他们,搞得先帝和祈明都以为这不过是几个卢家的残兵败将,权作个护卫罢了。

可以说祈光所想即蔺五所想,只要殿下要做,蔺五定然奉陪到底。这一会儿的功夫,蔺五已想出几条路径。他们如今身在盈泉山,算是出了京,可巡防营就驻扎在山下不远处,若是皇帝下令,立马就能将他们困在山上。

蔺五抬头,正对上祈光探寻的目光。不知怎么,蔺五总觉得殿下应是和自己想法相通,便道:“如果要走,宜早不宜迟。”

“有一条下山的路,出口距巡防营极近,但旁边就是官道,也好脱身。”祈光和蔺五说明线路,随即起身,“你我便装作一对回乡省亲的夫妻,行宫里应备有衣衫,你去寻菱玉拿一身吧。”

装作……夫妻?祈光已进了内室,蔺五愣了片刻,也转身出去了。

该是天亮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乌压压地笼在盈泉山上。巡防营外头熬了一宿的百夫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眯眼想着换班后要好好睡到中午去。呵欠声刚止,百夫长便听得遥遥有马蹄踢踏,神情一肃。他昨夜接了上头没头没尾的命令,不知为何要注意下山的人。此番在行宫内的不就只长公主殿下么,哦对,还有昨儿再晚些时候郑大伴也上去了。

百夫长领了两队人往上山的大路口奔去,恰撞见郑奉贤行至道口,百夫长笑呵呵地唤了一声,叫住了郑奉贤:“郑大伴且慢,小的领了令守在山下,敢问大伴可是回京?”

郑奉贤勒停马匹,他裹着件兜帽大袍,面上干干净净,倒让见过他平日面貌的百夫长一愣,心道莫不是出了急事。

“长公主殿下突发重疾,杂家要回宫请太医,耽误了殿下病情你可担得起?”郑奉贤嗓音嘶哑,神情极是不耐。百夫长一听那还了得,忙让出路来,躬身请郑奉贤快走。

骏马疾驰,片刻后就远了。百夫长眉头紧皱,长公主殿下不是才好些,冬日里出来乱跑什么。上头的命令怕是担心殿下有恙,咱们陛下也是为姐姐操碎了心哟,百夫长紧张了整个夜晚的心终于放下,正要叫上小的们打道回府,又听得大道上有了马车声响。

“哎呦。”是女子受惊吓的声音,百夫长立马率人沿路往上探去。果然,长公主的马车停在半山腰,驾车的马夫和一小娘子都一脸焦急,见有人过来,小娘子忙迎上前来:“可是巡防营的将士?马车后轮陷进泥浆了,还望各位能帮上一把。”

小娘子貌美又和善,巡防营的诸位深感义不容辞,干劲十足地推马车去了。百夫长问小娘子:“殿下可还要紧?方才郑大伴刚过去,说要请太医来。”

“一来一回不知要多久,殿下体弱,我们想了想还是先回府去吧。”靠近了看小娘子模样真的俊俏,未成婚的百夫长咳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眼神瞟过掀起的一角车帘,华丽的裙裾散开,百夫长忙眨了眨眼,也过去帮忙了。

菱玉站在马车旁,拢合的衣袖下她的手心冰凉,默默祈祷殿下与蔺五可要顺顺利利。

“殿下,等城门开后官道上人马多些,便可出发了。”不穿夜行衣的蔺五好似变了个人,往日里他深沉得像长公主殿下的一道影子,无人能察觉,如今换上京城里正时兴的

衣袍,显得周身气质倒比许多公子哥亮眼。

祈光点点头,大抵是此番离京绝对会打破平静局面,一夜未眠的她思虑过重,竟毫无睡意。他们趁巡防营值夜小队被引开时从小径离去,当然凭祈光的脚力便是一夜都走不出盈泉山,全程都是蔺五抱着她。于树林中飒飒而行,凛冽的寒风刺痛脸颊,祈光的心情却比在温室之中更来得畅快。二人并未直接上官道,而是来到了一处蔺五连夜安排好的农家小院,门口的马车已到位,只等时机到了再出行。

祈光静坐许久,这一晚她想了很多很多。双眼中久未燃起的火苗正缓缓复苏,祈光曾经以为在父皇的不满、朝臣的指责和天下人的议论中她接受了命运,作为一位公主的命运。接着与祈明的约定犹如一条锁链将她缚在京城之地,但造成她后来困境的,除了诸多外因,更有内心的懦弱和困惑。舅舅的来信像一记重锤敲碎了眼前的粉饰太平,祈光心底悲凉,暗笑自己卑劣,不孝孙竟还要靠着外祖母的病危来下定决心。这些年浑浑噩噩地过去,如梦初醒后恍然回望,一切都是模糊,只有最初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姑娘站在记忆的终端,生动又鲜活。

“殿下,走吧。”蔺五打开门,第一缕晨曦晃得人眼酸,祈光出神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此行终点,肃州。

刚刚出炉的烧饼香气扑鼻,摊主将一锅数十个都包好递给摊前站着的蔺五,蔺五道了声谢,转身回到马车前,脚步却一滞。这种简陋粗糙的餐食,如何能献给殿下,过往出行都有菱玉菱心在一旁操持,他只管保护公主安危。如今单是吃饭一件事,便让踏过血雨腥风的暗卫大人感到窘迫。

“怎么了,还不上来?”祈光觉得奇怪,掀帘去瞧,单一眼瞅到蔺五想要藏起手中烧饼的动作,她便晓得怎么回事,“赶路为主,我又不是出来游玩,能吃到烧饼便好得很。水可打了?”

“打了。”蔺五献宝似地从腰侧取下水壶,这才松快些。

马车哒哒向前,祈光闭眼歇息,神思未停。这已是走过的第二座城郭,蔺五伪造的进城出城文书皆可用,离京快多半日一切都很顺利,但祈光知道祈明的耐心也就这半日了。京里先有郑奉贤回宫叫太医,再有菱玉菱心回公主府闭门谢客,祈明定会被唬住,可至多到下午他便会回过神。等到祈明硬闯进公主府,看到她留下的信件,到时候他会作何反应?

是要给她扣上个罪名抓回去,还是直接格杀勿论呢?祈光有些期待,危机感攀附在她的脊背上,促使她要走得更远。

“蔺五,快些,再快些。”

不出祈光所料,祈明要醒悟得更早。待午膳时分郑奉贤进宫汇报长公主府仍不许太医进去时,祈明心上的担忧已消散无踪,他立刻换了常服出宫,郑奉贤带着人马紧跟其后。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祈明清楚地知道,从他成为储君那日起,他与祈光就开始背道而驰。祈明用皇权绑住了祈光,而他还大言不惭地说除了权力和自由,他可以给祈光所有。可祈光要的,不正是这两样吗?祈明冷笑,怕是有很多东西他们彼此都看得太清楚,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一路疾驰,祈明翻身下马,长公主府里留守的人们听到这动静知道是陛下来了,众人并无抵抗,乖乖开启了大门。面沉如水的祈明步入院中,院内整整齐齐跪着长公主府的所有奴仆,当先的是老管家与菱玉菱心姐妹二人。

“陛下,长公主殿下留下了一封书信。”郑奉贤从菱玉手中接过信件,向祈明奉上。便是再蠢笨,郑奉贤也知道自己成了长公主殿下离京计划中的一环,可他到此刻竟还在想那晚芙蓉帐下的温存……难道也是假的吗。

信上寥寥几句话,祈光的笔迹祈明再熟悉不过,他启蒙时就临摹祈光的字,没人在他这里作得了假。一行行读去,祈明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纵是如此,他的面孔还是慢慢狰狞起来。哈,倒是极诚实,祈光在信中直说是去肃州探望长辈,事急从权,还望陛下担待。

“长公主府里都是旧人,皇姐纵是出门去了也难免挂念,若是陛下能看顾一二,手下留情,皇姐或能回来早些。”

信纸被祈明攥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见皇帝暴怒,祈明从宫里带出来的人也齐刷刷跪倒,郑奉贤在此时才想起来说一句陛下息怒。

愤怒、焦躁和没来由的恐慌交织在一处,将祈明的胸口压得极痛,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嘱咐了郑奉贤几句话。郑大伴得令后步履匆匆地离开,带走了一小队人。郑奉贤走后无人敢再与皇帝搭话,祈明沉默了片刻,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此方庭院,处处都好像有祈光的身影。

她还回来吗?这个问题祈明不敢想更不敢问,他不知道他们姐弟二人会走向怎样的结局。祈明第一次是那么想回到幼时被祈光庇护的日子,但笼罩在长公主府邸之中挥不去的悲哀提醒他,再也回不去了。

蔺五本打算今晚找个安稳地儿让殿下休息片刻,但他自进这座小城便察觉到隐秘处的目光,知道要么是城里的官府接到了消息,要么是追兵已至。无论怎样都已是极危险的境地,祈光敏锐地感受到蔺五的异常,

两人快速交换思路,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马车在城内停停走走,光顾了许多商家,旁人看来仿佛是车上的娘子耍性子,什么都想买,牵马的男人也由着她,几乎将这城的商铺绕了个遍。待马车行至城门前时天色已暗,守城的护卫往马车里瞥了一眼,笑问:“夜路难行,小哥怎么不在城里歇一晚?”

“赶路哪管白天黑夜。”蔺五笑容发冷,纵是护卫将出城的文书查了又查也没找出破绽,后面还有人急着出城,眼见着要引起民愤,护卫还是将人放走了。

应是消息已传过来了,但没说真切,所以城里的人不敢妄动。祈光绑紧身上的护具,如今她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祈明,自要做好万全准备。

“蔺五,此处离均州城还有多远?”

“顺利的话天明时便能到了。”蔺五的声音顿了顿,“若是途中遇险,殿下请一定以保全自身为重。”

祈光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也多加小心。我们不用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只要能快些到外祖母身边去,我这颗心也就定了。”

蔺五扬起马鞭,嘱咐祈光坐稳,马车又快了一程。

自京城而来的追兵于午夜赶至,夜色浓郁,只听得马蹄踏踏,约莫有十几人。拉车的马匹并非神驹,又已奔波不停近半日,迟早会被追上。蔺五不是没想过换匹马,但经过的小城皆无马市,劫上一匹又太过惹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蔺五当机立断,回身将祈光带出马车,轻踩车辕上了马背,再一刀将绳索砍断,直让车身滚了数圈,碎烂在道路中央。

祈光被蔺五护在胸前,她抓紧马鞍,强忍着颠簸的不适。忽的,箭矢破空从后方袭来,所幸失了准头,只是擦伤了蔺五的脸颊。大抵有人不赞同这时就用武器,严厉斥责了射箭的人。责骂声顺风也飘到了前方,祈光急声问蔺五是否受伤,蔺五并未回答。他尝到流到嘴边的血滴,脸色凝重,双腿紧夹马腹,沉沉的呼吸声隔着几层衣物,但也给了祈光足够的安全感。

在这样混乱的境地下,祈光第一次怀疑这次出逃是否冲动,但她很快坚定了信念。如果这次不走,一旦祈明发觉她已知道了他隐瞒肃州的真相,他们二人之间单薄的信任也会破裂,那时再寻机会可是难上加难。祈光觉得自己不能瞻前顾后了,既已踏出京城一步,那在她得到所有她应得的之前,她不会再回去。

“蔺五!”迎着呼呼的风,祈光的眼亮了起来,“我们都要活着!”

听了殿下孩子气的话,蔺五笑了。余光里是祈光毛茸茸的发顶,以至于让蔺五在这时的心情都愉快,他本就是为保护殿下而活着的。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箭,追兵并未再主动攻击,但明显加快了速度。蔺五感受到马儿的步子已不似最初那样轻快,如果在官道上这般僵持下去,他们只有束手就擒。前方出现两条岔路,蔺五抱紧祈光,待拐进一条岔路后他拉紧缰绳,拐进了路旁密林之中。

林中都是些四季常青树,便是冬日也枝繁叶茂,夜里遮挡月光,更显道路幽暗。且林中小径狭窄,追兵应不会尽数进来,蔺五打算抢一匹马来再做脱身的打算。

祈光觉着蔺五行事带着自己实在碍事,提议她先躲藏在某处,待蔺五回来。蔺五本不同意,可这马儿倒像听懂了他们言语,下一刻便脚底打滑,若不是蔺五身手利落抱祈光下马,两人都得跟着马儿翻到沟里去。

虽不合时宜,但祈光还是很想发笑。蔺五无奈接受了老天的安排,抱着祈光运起轻功往林子深处行去。直至密林边沿,蔺五才对一处枯枝搭成的洞窟差不多满意,这大概是入冬前什么水兽搭建的。洞窟两头都可出入,如遇险境还可从另一头钻出,直往堤下河流。蔺五在洞里钻了一遭,仍是一脸不放心,祈光受够了蔺五在自己身上的磨叽劲儿,将纠结的蔺五一推,自个儿往里面钻去。

“速战速决,我等你回来。”祈光乖乖蹲在洞里,她从腰间抽出护身的匕首,示意蔺五不要担心。蔺五也知道自己优柔寡断过头了,可自学成出师后来到祈光身边,他就没有这样将祈光一人丢下过。但形势逼人,蔺五抱来一堆枯枝烂叶,将洞口掩盖,匆匆转身,在林中隐去了身形。

祈光攥紧了武器,幸好是冬天,不然林子里肯定到处都是虫子。现如今已好得很了,祈光苦中作乐,适应了黑暗之后恐惧就消减了不少。河堤下水声湍急,水面竟还未冰冻,要是再往北行,舅舅说肃州那边每年河水早早会形成厚厚的冰层,冬日里多得是孩子在上面玩耍。只要能到肃州,那一封封书信里描绘的景象就都能看见了。

夜色沉沉,令人很难感知时间的流逝,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一瞬。有人靠近了,马儿踩碎地上厚厚的落叶,祈光屏住呼吸,但那人仿佛知道她藏在此处,火光停下,照亮了一方天地。

“殿下,出来吧。”

陈渊!祈光惊讶了片刻,随即皱起眉头,她怕是陈渊诈她,仍一动不动。怎么,祈明是打着算盘想要陈渊来劝她回去吗?

“殿下的那对异色耳坠可是掉了一只?掉的应是左耳的罢。”想

来一路追赶,陈渊也是累了,他嗓音喑哑,这处只来了他一人。

祈光摸了摸左耳垂,果然光秃秃的。她一时有些唏嘘,原以为陈渊从不在意她,可连她这对耳坠左右贯爱戴什么颜色都清楚……这算什么。既已被发现,祈光便不假装了,问:“其他的人呢?”

“郑大伴带着人往另一边去了,臣看到殿下的耳坠后寻至此处。”陈渊真是有问必答,确认了祈光的位置,他打心底松一口气,面对祈光时态度更多了一分耐心和小心翼翼,“殿下何苦这样与陛下置气。”

“陈渊,你当真不懂我。”祈光叹了口气,继续说话来掩饰自己往后移动的声响,“若只是置气,我跑什么。”

“你该是最知道我当年是个什么模样的,你看看如今的我和那时还有半分相像吗?你口中的陛下,我的好弟弟,他得到了一切。而我浑浑噩噩,想要耽溺于情爱,却被冷酷无情的陈大人伤透了心。”

手已触到了洞窟边缘,祈光听到了其余人马过来的声音,要是都来了,她可真是逃不掉了。

“陈渊,我意已决,宁死也不会和你回去。”

话音刚落,祈光便从那头钻出,但她未想到自己腿麻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踩空了几步后便摔倒在地,沿着山坡往下滚去。祈光欲哭无泪,她只是想向陈渊说句狠话,可不是真心求死。祈光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固定身体,但未料到河面如此之近,几个呼吸之间已坠入了水中。

祈光求生的意愿从未如此强烈,她立马屏住了呼吸,未呛入多少水。只是没有料到水下暗潮汹涌,她被水流卷裹,毫无挣扎的力气,直往下流漂去。

陈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落水声和祈光的痛呼声时,他才发出一声哀鸣。他尚存理智,放出了一枚信号烟花,随即竟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

情急之下脱掉被水浸湿的外袍,祈光浑身轻快许多,但相应的,减去重量后,她在水中更如一叶浮萍。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祈光重重撞上河堤边的一块礁石,她痛得眼前一黑,但趁机扔出蔺五给的钉爪,将自己固定在了此处。

那是陈渊吗?

追随那件外袍而去的人从祈光身侧经过,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祈光咽下喉间血腥,死死抓着钉爪的锁链。

看样子陈渊会水,大抵死不了。祈光觉得此夜真是荒诞,她头一回见陈渊对她这样上心,难道怕她死了吗?

算了,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祈光听岸上传来声响,该有好几人的样子,不是蔺五,应是陈渊叫来的救兵。

那些人发现陈渊留下的烟花残骸,又看到堤下水流湍急,猜出个大概后已急得人仰马翻。有人赶忙往下流追去,也有人在堤边持火把细细搜寻。

祈光摘掉了头上饰品,再贴向礁石边,她深呼一口气,将下半张脸没入水中,仅余双眼在外。

适应这寒水刺骨后,祈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她观察头上火光来了又去,不曾妄动。即使岸上再无声音,人可能都赶往下游去了,她也谨慎极了,将自己当作这水中死物。

到底是冬日,在水中泡久后祈光竟感到一丝热意。她警觉地想到之前听人讲,人冻死之前会觉得热。

她会死在这里吗?那岂不是死得最憋屈的一位公主了。祈明为了面子应会隐瞒真相,然后将她葬在皇陵……

不!就算是死,她也不要死在京城。祈光迷蒙的神智再度清醒,她方才耳边已是混沌一片,此刻捕捉到喊她的轻呼声。

“殿下——殿下——”

是蔺五的声音!祈光回应了,又怕这一声被淹没在水声中,忙将铁制的锁链在礁石上扣响。

蔺五很快锁定了这里,他迅速入水,收起钉爪,再带着祈光上岸。

“马在林子边……”蔺五的声音在抖,他抱着祈光,却不敢看她一眼。

是他让殿下落入此等境地,他罪该万死。蔺五的右手感受到祈光背后不断涌出的温热,她受伤了,觉察到这个真相的蔺五呼吸一滞,更加快了步伐。

土炕下柴火噼啪燃烧,屋内升腾起暖意。

这是一间猎户小屋,冬季寒冷,看使用痕迹,猎人已很久没有来过,倒便宜了祈光。

她身上裹着一层被褥,虽久不见光有些霉味,但也比湿透的衣服来得好。蔺五将整个屋子翻了个遍,找到几件干净的麻布衣裳,此刻在不知翻了多少遍的柜子前继续翻找。

从方才为祈光包扎伤口后,蔺五便是这个样子了。

“蔺五,你过来。”

蔺五方才下水,衣服也已经湿透,外袍在土坑另一侧烘着,他身上只剩单衣。

祈光往炕边挪了挪,蔺五半蹲下来,尚未出口询问有何事,祈光就伸出手抚上蔺五的脸侧。

为防追兵,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炕下火光,照亮了蔺五,却照不到祈光。蔺五看不清祈光的神色。

“殿下……”

“蔺五,谢谢你。”祈光没有收回手,她死里逃生一回,心中对蔺五满是感激。

她许是发了高热,裹得这样严实也冷。蔺五的脸虽然刚摸上时冰冰的,但很快便暖和起来,这令祈光觉得舒服。

“你和我一起。”高热驱使下祈光说话很是直白。

蔺五从未违抗过祈光,他刚想应声,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穿得这样单薄,若是你也病了,这里距均州城尚有半日距离,我该如何?”祈光好言相劝,但蔺五仍一动不动。

祈光的耐心到此为止,她上手解开蔺五衣上暗扣,道:“快脱掉湿衣。”

“蔺五,我好冷。”祈光差些将你快点给我暖被窝这种话宣之于口,蔺五终于动作起来。

他起身脱掉里衣,将其放在外袍边一同烘干,接着在炕边迟疑了一瞬,祈光立马敞开被褥一角,十分顺滑地将蔺五拽了进来。

蔺五身量很高,可以从身后将祈光拥住。他们二人此刻坦诚相待,肌肤相亲时祈光舒服得喟叹。

可惜蔺五紧张得像个木偶,身上肌肉都硬邦邦的,祈光懒懒地窝在他怀里,叫他放松些。

说点别的什么吧,不然这和一根发热的木棍杵在被窝里有什么区别。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蔺五连说话都放轻了,像是怕惊到怀中这块软玉,他道:“殿下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祈光嗤地笑出声,她晃了晃脑袋,往后仰了仰,抬头与蔺五说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的鼻息喷到蔺五下颚,蔺五喉结滚动,不发一语。

如不是还有层半干的头发在中间,蔺五不敢想象……尽管如此,殿下还是竭尽所能地紧贴着他。

祈光把玩着蔺五的手指,低声讲:“但从今往后,我都要按自己的意愿而活。”

她不会再回那牢笼一般的京城,除非……那是属于她的京城。

当然,如今天下尚算太平,只要祈明不逼她,让她在封地当一个闲散公主,她也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但凭祈光对祈明的了解,这种可能实在太小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在后面呢,祈光提起精神,问道:“到均州城后,你如何与镇北军联系?”

说起正事,蔺五终于松快了许多,回:“我会在城中寻有密语标识的地方,镇北军的暗卫在属城内都会有据点。”

祈光点点头,均州城过去再有两日车程便到肃州了。一思及能见到外祖母与舅舅,祈光便心情大好。

“不知道胜子姐姐是否在肃州。”卢胜子是舅舅的独女,大祈光一岁。因舅母在胜子很小时便因病亡故,卢胜子常年随父亲在军队,是个英姿飒爽的好姑娘。

蔺五想了想,说:“小卢将军前阵子去了北疆,还未回来。”

卢镝离开镇北军后,镇北军由祈明钦点的人接管。那人虽与卢镝不太对付,但也是个忠肝义胆的武将,未对原镇北军赶尽杀绝,留有一支精干小队负责重要军务。卢胜子在三年前接管了这支队伍,因此常年都在北疆待着。

祈光想知道更多关于镇北军的事,蔺五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待将一切说罢,天边已泛起曙光。

天亮了便不宜再烧柴火,这里虽离那林子很远,但烟气惹眼,还是谨慎些。蔺五起身熄灭炕底火焰,里衣几乎已干了,他换上后又将祈光的里衣奉上。

祈光后背伤了个大口子,一夜过后伤口肿胀起来,不太方便穿衣。在她的眼神暗示下,蔺五低眉顺眼地为她换上里衣,又将那对于祈光来说颇大的猎户衣衫为她穿好,挽起了过长的袖子、裤腿。

但这头发……蔺五犯了难,祈光指挥他半天都梳不出个像样发髻。祈光放弃折磨蔺五和自己,让蔺五随便将她头发卷起,然后披了张干净麻布在头上。

“是不是很丑?”祈光站在蔺五身前,将头发掖了掖。

蔺五摇摇头,祈光打量他一眼,蔺五穿上猎户衣裳却挺合适。

“算了算了,我现在就是猎户的妻子。”祈光推开房门,外面天寒地冻,蔺五将烘干的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祈光回头看他,笑道:“五郎,我们出发吧。”

均州城地处苍峻山南,待跨过苍峻山才是真正到达北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此地要比路过的所有城镇都要热闹繁华。

城内不得随意纵马,祈光身子难受,伏在马背上,蔺五在前牵着缰绳,细细搜寻城中痕迹。祈光烧得快失去神智时,他们终于在一处客栈前停下。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掌柜的手下算盘不停,面上笑得乐呵。

蔺五拿出一枚银锭,道:“住店。”

祈光低着头,时不时轻咳两声,她已站不稳当,半倚在蔺五怀中。

“我娘子身体不适,请帮我找最好的大夫来,要快。”

蔺五的手指轻敲木质桌面,旁人看来是他急躁不堪。但这位掌柜眼睛微眯,算盘珠子敲得叮咣响,伸手拿过银锭。

“您请放心。”

在一旁等候的小二引他们上楼,蔺五得到回应后暗暗吐出一口气,

他果然找对了地方。

祈光在夜半时分醒来。她太久未合眼休息,本该再多睡一会儿,无奈噩梦连连,背后伤口痛楚难忍,浑身更是如被碾碎般苦痛。

还不如昏死过去,祈光清醒的第一刻就如此想。但未到肃州,未见到外祖母和舅舅,她断不能倒下。祈光欲翻身下床,生怕自己耽误行程,只是她近乎虚脱,胳膊方一撑起,就重重坠下。

祈光陷入一团药香中,她差一些便会磕在床沿。

拥着他的男人并非蔺五,而是个生面孔。他道了句失礼,身后的女子随即上前,扶祈光坐好。

男人退后一步,那药香也忽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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