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琰抿笑,“朝中大臣。阿那瑰派人进京向胡太后献计,要与魏军夹
攻六镇。”
婉凝则担忧道:“蠕蠕没少掳掠魏国边境,这么做会更激起六镇军民对朝廷不满。”六镇本来是平城抵御柔然的屏障,所在军民被曾经敌对的双方同时攻击,必然会更敌视魏国,自立为王的破六韩便是六镇民意的代表。
“你说得没错。可西陲、南方都战火再起,现在魏国别无选择。让一个分裂的魏国去应对盘根错节已久的势力,难呐。啊,最近御史中尉会来,应该是来督促改镇为州的。”
“御史中尉是魏国的御史中丞?”
“对。”
国家最高司法武官突然受命前来恒州,说明朝廷对他的信任建立在空中楼阁。但御史中尉是他的老熟人,就是在他被淮阳王屡次徇私诬告的时候还能顶住压力秉公处置的人称“酷吏”的御史台台主,所以暂时他还不会被胡太后挟制。
“他很难应付?”
“当然,对于大多数王公贵族而言,是非常讨人嫌的存在。不过我跟他很熟,不会刻意为难我的。”
“讨人嫌?是因为他严苛吗?”
“是啊,他最有名的就是处置不了诸王,就处置诸王的属官。当时可是把某王弄得下不来台,对他恨得牙痒痒。”元琰以前跟他打过交道,就知道他是城府很深的一个人,以后绝对会大有作为。
“魏国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应该是南北居然还有这样的人,这年头正直的人实在太少。
“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他还坏笑道:“中尉美若妇人,你见到他不要把我忘到脑后。”所有人初次见到御史中尉的印象都是肤白貌美的美人,然而见几面就会被他的“酷吏”形象吓得避之不及。
她刁蛮地掐他脸,说:“我有你就够烦了,你别想把我甩开。以后也不许你说这种话!我讨厌这种不信任的话。”再美若妇人不是她所爱,她也毫不在乎。
“好。”
尽管元琰悉心教她如何写公文,但到了杨宣那儿仍然被批评“不过是敷衍一篇套话”,被退回去重写。好在温子慕比杨宣脾气好太多了,耐心把有问题的地方全指出来,让她再改。
婉凝一面腹诽元琰的水平,一面战战兢兢按杨宣的要求改,可是还没改完临贞伯就因为朝廷之命前往蠕蠕与阿那瑰谈判,商议借兵平定六镇。她没了日常管她的上司被元琰天天缠着,倒是有点想他快点回来,治治每天玩物耽安的大都督。
恒州天降大雪后,终于迎来转暖,街市能见绿意。
元琰整顿北方军务遭遇重重阻力。军中将领倒卖辎重等不法行为屡见不鲜,数次奏报朝廷无果。御史中尉来到恒州只是死板地贯彻上层制定的改镇为州政策,对尚书令等人的贪酷不治并没有多少看法。
恒州的七月没有潮湿的水汽,也没有夏日柔风,有的只是那股寒凛的苍冷,在屋外要披厚实的貂裘,在屋里则离不开暖和的褥子。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府里,簇拥暖炉的炭火,无论做什么,只要他们在一起那都是甜蜜。冲不淡,心中爱。
元琰的生辰,她来不及准备,仓促之余想不到别的,就偷懒拿贴身的芙蓉玉髓敷衍他。都知道芙蓉玉易碎不值钱,他还爱不释手。她笑他好糊弄,元琰抢走她的笔别在耳边。他说古往今来的爱情诗实在浩如繁星,可情真挚的寥寥。写男女之情的诗歌大多以伤感、回忆为代表,所以最终他只写了些不能再俗套的白话:愿以此心,日月为鉴。
她双手托腮,镯钏交响,“我以为你会作诗。这八字虽平平,倒也新奇。”
“给你的情话说不出口,只好写出来了。”元琰解掉她的项链,在香肩一啃,留下颗红豆印。
呼的热气似薄纱,在她耳边蒙了层玫粉。
“讨厌,印子会被人看到的。”她总是嗔他,却丝毫没有责怪过他。
“婉婉咬我的那些伤口,可都是被人看见了。每次还不都是拿借口应付掉了。”他的嘴皮不知被咬伤多少次,十多回总是有的,好了又坏,别人问起来,一律以上火答复。
“真的吗?”她脸发红发烫。
元琰笑吟吟道:“当然是。还能有假?”
她羞得无地自容,岔开话题:“丑是丑了点,我要把你的字存起来。”她挑他的冠带,“我想到前人写的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婉凝引的是《定情诗》,讲的是女子的爱恋从美好到幻灭。
他立刻打断:“这诗不好。怅惋,悲哀,男人始乱终弃,女人只能回忆从前的美好,极尽伤感。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诗赋里写美女要么是思妇、要么怨妇、要么就是出妇、寡妇,不是自苦就是悲苦。这些大多是男人出于种种目的写的,或者把自己比作美人等着君主宠爱,或者就是谈自己该节制欲望,或者就是变相说教该谨守贞操。而我会毫不掩盖自己对你的情痴,如果要提笔写赋,我也会这么写,就算被批判为淫词也不会改。”
她忍不住笑出嗤声,“试试写,不过只许给我看。”
“哎呀,婉婉你真想看?
真看见,你怕是会被我的淫秽字眼吓得哆嗦。”他恢复老不正经的模样。
元琰笑着脱掉外披,他浅褐色的双眼里是琉璃的光彩,尽管如此,他还保持从容,平静地凝望着她,正是这段静寂使得她也望着他,清朗隽逸,眉目间潇洒闲情,无须华服珠玉装点,他的容色光华在她那乍有恋慕之情流动。
金炉香篆薄云起,轻笼着浸着春寒的青纱,情非起于玉臂的雪肤凝脂,也非月光下乱了的锦衾能燃动,而只需凝视的一瞬流光,便流水桃花。
吻如细雪落梅,他卸掉玉臂那些瑽瑢作响的镯子钏子,笑道:“最近身体渐丰……”
“胖了?”
“之前还像个丫头,现在成熟了。”
他们年龄差一旬,最开始她在他眼里算是未长成的女孩,几个月的相处,蜕变成白璧无瑕的美人。现在不再是什么楚王和神女的故事,有的只是婉婉和琰。
平城宫现在对皇室来讲是闲置,偌大而寂寥,绚烂且落寞。旧都和洛阳一般是香火繁盛之地,其中以灵岩石窟最为闻名。从文成帝以来皇家修筑的石窟佛洞,世俗男女供养人的佛龛,那些壁画、彩绘的经变图,展现出魏国数十年的变化。
元琰和御史中尉韩俨来礼佛,相当于约重游此地。
“王派遣杨宣去和阿那瑰交涉,应当再拉拢军镇宗主,分而治之。”韩俨欣赏那些塑像衣带上如水流波的线条。御史中尉虽然素来话少,但短短几句就正中要害。
他止不住叹气,“公严所言极是。谁都看得出来拉拢蠕蠕是下策。昔年元琏助阿那瑰复国,还养虎为患,对蠕蠕的做大视若无睹。还引狼入室,必会埋下祸根。魏国国力衰微才会给阿那瑰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说到底都是内乱引起的。”
“六镇数十万军民都是魏国人,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并州刺史元睦不日就会抵达恒州劳军,想来灭破六韩之辈,可计日而待。”韩俨叫属下把带来的珍宝供在佛前,以示虔诚。
“但愿如此。”
韩俨瞅远处的婉凝说:“大王的新长史叫宋凝?”
“是。”提到婉凝,元琰的心忽地松快许多,比那些抚慰都管用。
“他和我的清客长得蛮像。”他漫不经心地来一句。
“那我叫她来见见你。”
婉凝初次见到御史中尉,吃了一惊。一眼望去,可与日月比之曜。他的气质不冷不淡,不给人亲近感。表情几乎鲜少有变化,难怪会认为他严肃。跟他闲谈起来并没有那么尴尬,虽然他的语调稍冷,但该关切的地方一点没少。她听过他的事,对能居高位还治官严猛、不畏权贵的人有点崇拜。
“我曾拜读过宋凝先生的诗文,大才士推荐的人果然出挑。不知宋先生是哪里人?”
婉凝迟疑了下,回答:“先祖在建康,北上入洛阳。”
“我的清客也是南人入北。若有机会,会带他来拜访宋先生。天色不早,大王,宋先生,俨先告辞。”他拱手道别。
她怔了许久。元琰推了推她,笑道:“看呆了?”
“不是,我总觉得他好像在想什么,神思飘忽。”
“真是吗?婉婉你可是目不转睛盯着他。”她的脸唰一下红了,“哪有,就是他有卫玠之美,我才多看几眼。”
元琰轻捏她的鼻尖,小馋猫。
迁都已经三十年,平城的永宁寺塔巍然屹立,七层朱色木塔,不由得令人心生敬仰。这是迁都前魏国的象征,在迁都后,孝文帝设计出新塔的宏伟蓝图,胡太后执政时,孝文帝的愿望终于实现。几代时间,故都的高塔唯有金漆斑驳,独立在北国的风中。
寺内的松柏尚存片片青绿,盖在枝叶的雪已消融大半,露出深藏的冷翠。登到塔顶,能远眺到远处与天际一色,几乎不可见的白登山,昔年汉高祖被匈奴人围困之所。回眸百年光阴,惟一息间瞬变。崩塌远比建立要容易得多。这乱世信仰是依靠,哪怕在神像前只为求心安。未来怎样,他们不敢去想,只到满殿神佛面前祈求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恳求菩萨垂怜,生生世世的缘分。
中庭小院,遥望斜月攀上天空,疏星缺月,却格外恬静。他们想的是那洛阳千里光,没有比洛阳再繁盛的地方,那里代表安定,宏大,悠闲,无尽流连。那里更是他们定情之地,是结为连理后的居所,是打算共度百年的家。
元琰吟诗:“愿逐明月入君怀。”说罢将她揽在身侧,婉凝刚巧靠在他肩膀、
“这话不该是我说给你?”
“写诗的人可是男人,我说给你听不合理吗?”
她眼尾偷藏笑意,借着月影清辉,入君怀。
朱城九门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
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
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