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三合一
那老头的一只手还拢着自己的妻子, 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亲眼见着这队凶神恶煞的黑甲营士兵是怎么从自己家中退去。
不, 说凶神恶煞也不准确, 这些兵爷的语气并不蛮狠,尽管有人的铠甲上沾着血,但脸上竟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头的岁数大了, 就连脑袋也不怎么灵光。他咂了咂嘴巴, 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他身边的老婆子反应更快些。
她掂着脚到门口看了一眼,确定那队士卒已经走远, 去敲这条街巷上其他居民的大门, 这才匆匆地迈步进了里屋, 去检查自己家里的那些破桌子破凳子有没有被砸坏, 有没有丢。
要知道, 一个木碗两文钱, 一个陶碗六文钱。
他们两个老家伙的家底虽穷,但破家值万贯,能少丢点东西就少丢点东西吧。
那些军爷既然当真没要他们两人的棺材本, 那或许……那位向将军是要好好善待他们这些百姓的?
既然他们两把老骨头今天没挨打也没挨骂, 那日子就还是要照常过的。
老头子还在那里发痴呆, 她老婆子却得把家里经管起来啊。
过了一小会儿, 老太婆苍老的声音惊喜地从内屋响起。
“老头子, 咱家的东西……什么都没少, 真的什么都没少!”
…………
同样的事情, 在相邻的街巷间同样发生着。
那对老夫妇并不知道,黑甲营第一个敲开了他们的家门,见他们两个老人腿脚不甚灵便, 所以并未请他们“帮个小忙”。
然而此时, 就在和这条长街相背的街巷上,有个年轻人却得到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这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衫,看上去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
在“城门被攻破了,临海城的兵闯进来了”的消息,不知被谁一嗓子喊出来的时候,他正好是在场第一批听到的人之一。
年轻人的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在满街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中,独自一人穿过有些杂乱的人流,转身进了院子,又锁好了自己的院门。
这是一间最普通的一进小院,院落已经陈旧,四邻住着的,都是相处了十几二十几年的街坊。
卢家兄妹共同住在这条巷子里,和众人也算相处得来。
大家都知道,这年轻人祖上曾经显赫过,但如今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
父母过世,留下他们兄妹两个,除了许多不当吃不当喝的破书,连头猪都没给他留下。
无论是这年轻人还是他妹妹,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物。
当哥哥的平日里就靠着认字,给别人写信为生;当妹妹的女红做得好,时常拿针线去换几个钱。
这哥哥如今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还是没有姑娘肯嫁他,妹妹倒是有人提亲,但一听她竟然想找个识文断字的,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干脆不去碰这个霉头。
年轻人锁好大门,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院落当中,当即推着她往屋里去。
“他们说那些士兵进城了,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急促地催着自己的妹妹,同时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直接抹在了亲妹子的脸上。
妹妹今年才十五岁,才刚到可以出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一点羸弱的孩儿气。但此时此刻,她却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眼里的神色分外清明。
竹娘小声地问自己的兄长:“哥,那就是爹说过的……”
卢松没有言语可以回答,只得无声地咬了咬牙。
这年头破落的氏族太多,他们卢家只不过也是其中一个。
氏族家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连续几代都没能出现可以支撑门庭的人才;也可能是得罪了某个京师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家中顶梁柱的一场疾病……或者战争。
他们卢家原本是宋州的人。破败的缘由,则是因为最后一个。
乱世之中,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毕竟连国家都灭亡了,覆巢之下,鸡卵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兄妹二人无疑都记得,父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在酒后说着城破后的惨状——满城上下,找不到一个贞洁的少女,家家户户,没有一家的门口不张起白幡。
至于旧朝的小贵族们,也被从他们的金玉窝中拖进院子。
在姬妾的哭喊声中,他们看着家里的珍宝被揣进铠甲、老夫人捂着心口,僵直地滚到塌下、轻薄的绫罗帷幔被粗鲁地扯下,践踏在泥污之中……
而百姓之间,壮年男丁会被军士带走充丁,补充战争中的伤亡,女人们也有她们的用处。
竹娘显然也想起了父亲讲述过的往事。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地翻找起可以藏身的地方。
在街巷的尽头,整齐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十五岁的少女个头已经不低了,院子里能藏下人的地方实在不多。
竹娘咬一咬牙跳进了半满的水缸,哥哥卢松第一时间就把木头的缸盖直接合上。
阳光透过缸盖的缝隙丝丝泄露进水缸里,与此同时传来的,是兄长的低声叮嘱。
“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声,即使,”卢松咬了咬牙,还是狠心说出了那句话,“即使他们把我抓走了。”
竹娘捂住自己的嘴巴,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还有,”卢松定了定神,闭眼细语道:“就算被搜出来、搜出来……不管怎么样,小妹,你得活着。”
幽闭的水缸内荡开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声,是一滴眼泪溅在了水面上。
几乎就在卢松话音刚落之际,院门便忽然被人敲响。
卢松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极其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在他的心里,紧张之情如同在干草上引燃的火焰般一路攀升,即使外面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宣告着“乡亲们不要担心,我们黑甲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也无法打消他此刻的焦灼。
直到片刻以后,卢松忽然意识到了少许不对。
等等,门外的那些士兵,他们还在敲门。
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他们没有直接破门而入……
不等这个念头闪完,卢松便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请给我们开门,我们只会搜查藏兵。三个数之内,我们会把门撞开,一、二……”
卢松咬紧了牙关,拼着胸腔里一口支撑住自己站立的气,上前去将大门打开了。
他不像那些普通百姓,可以自然谄媚地递上银子,说两句“军爷笑纳”之类的讨好话。
光是从袖子里掏出铜板递上去这个动作,就已经羞得卢松双脸烧红。
下一秒钟,那队士兵看都不看,直接从卢松的身边擦肩而过,只留下一个队尾的士兵在一旁看守着他。
卢松攥着铜板,手掌递出去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还是那小兵看他可怜,悄声对他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们没人会拿的。”
卢松想了想,也低声问那小兵:“是、是嫌少吗?”
小兵惊愕地长大了眼睛:“我们有军纪,谁敢从你们草垛里薅一把柴火,那都是犯了军纪的事,向将军要摘我们脑袋的。”
不曾想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卢松的眼神微微一凝。
下一秒钟,他忽然注意到,那个为首的小队长正朝着檐下的水缸走去。
卢松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猛地一声大叫,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
小兵被他的表现吓了一跳,见自己队长回头望来,急忙汇报道:“队长,我没有打他,他好像发病了!”
这间院落面积不大,队长站在檐下,便能看清地上的卢松嘴歪眼斜,眼珠子还朝着他的方向一颤一颤。
稍作沉思,那队长提起钢刀,断然抽飞了水缸的木盖。
缸中传来一声少女的细细惊叫,地上的卢松顾不得诈病,一瞬间抽紧了四肢。
黑甲的军士探头往缸里看了一眼,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里面藏着的姑娘像是鸡仔一样提溜出来……
队长没有动手,只是发话问道:“你是地上那个的什么人?”
竹娘连声音都在发着抖:“妹、妹妹。”
小队长点了点头。
在卢松紧张的注视下,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从地上捡起被抽飞的缸盖,甚至还帮忙给那缸盖掸了掸灰。
在卢松有些呆滞的目光中,小队长严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提着缸盖跨进里屋,没发现能藏人的地方,倒是看到了针线篮里只做了一半的绣活,还有着满架子的书。
看来真是妹妹。
他问自己的下属:“屋前屋后都搜过了?”
“是,队长,没有人。”
“没有人。”
“好,撤队。”小队长沉声吩咐道。
他就那么一手拿刀,一手拿盖地跨过门槛,在路过屋檐下那口还装着人的大水缸时,还顺便把缸盖往竹娘脑袋上扣了回去。
卢竹娘:“……”
卢松:“……”
小队长把仍然躺在地上,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装病的卢松拉了起来,语气倒还平和:
“小哥,我看你家中有书,想来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卢松忙回了个礼:“不敢当。”
“既然如此,我们想请你帮个忙,还请你多多配合。”
那小队长公事公办地说道:“这一条街上,都是你的街坊吧。你跟我们一同搜查,若是有街坊误会了,便替我们解释一句——小哥你也看到了,大家很容易发生误会。”
刚刚就发生了误会的卢松:“……”
至今还藏在缸里,连脸都被哭花的卢竹娘:“……”
卢松还是有些警惕。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怕自己或妹妹会遭逢不测,而是他实在摸不清这一队兵马的来历。
那些百姓或许只会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但卢松却是有家传的人。
他自然知道,战后掳走民壮是为了补充兵力,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敌人夺回城池以后组织起反击。
而纵容士兵们杀烧抢掠奸,则是为了给这些刚刚经历过大战、刀头舔血的兵卒一个安抚。
倘若有哪只军队的将领强压着士兵,不让他们作恶,或许第二日军中就起了哗变。
然而眼下的这支士兵……
他们简直像是卢松完全无法理解,好像只在上古传说里出现过的那种天兵天将。
卢松喉结滑动,他强压着自己心头的不解和迷惑,答应了这个领头的请求。
然后他便见到,领头离开之前,甚至不忘跟缸里的妹妹嘱咐一句:“这会儿会有些乱,自己记得锁好门。”
卢松:“……”
等等,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该你来说吧?
话说这好像是我的家,我的妹子来着?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卢松和这些身披黑甲的士卒们走遍了这条街巷。
他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是我,没关系,放我们进去吧,军爷只是来查逃兵的”,让熟识的人家主动开门。
倘若有人不肯开门,小队长那句:“三个数,我们会把门撞开”的倒数,通常也会令人迫于心理压力,自己把大门开开。
一条街上的动静,四邻都能听见。大家都听见这些士兵是好好地敲的门,隔壁也没传来什么喊打喊杀的打砸声。
有些人家用耳朵贴着院墙,跟自己的家人对视,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些奇妙的神情。
等查到这条长街巷尾的时候,最后几户人家已经犹疑地主动打开了一个门缝。
卢松跟着这只队伍,越来越感觉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儿感,在看到士兵们熟稔地推开所有贿赂、见到被藏起来的妇女或者孩子时会格外问一句身份,还有这些人竟然还顺手押住了一个趁机来偷东西的无赖时,积少成多,几乎成了堆压在卢松心里的一座大山。
在陪着这些士兵搜完了三条街,为首的那一个小队长竟然还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谢谢”的时候,卢松的疑惑终于达到了最巅峰。
仗着自己也和这些士兵们相处了一阵,感觉他们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贼狗。卢松问道:“你们……一直都这样吗?”
这样的队伍,是怎么活下去的?
这样的队伍,士兵竟然还肯听命,而且还是心悦诚服地听命?
莫非在这世上,当真会有发足粮饷的主公,不盘剥的将军,以及不克扣的各级官员吗?
最让卢松震惊的是,他们竟然连抓贼都管。
甚至还有专人走街串巷敲锣宣告,让百姓碰上趁乱打劫的地痞或者采花,可以直接扭送给他们的士兵。
还有那个碰到妇女小孩特意问一句身份的方式……
要是每个士兵都按着这个小队长的劲头来查人,卢松毫不怀疑,在今天以后,城中的拐子必然会被消灭一大批。
小队长误解了他的意思,他非常严肃地回答道:“小哥,我们在营中做过预演。”
所以对于今天遇到的这些事,他们都是有方案的。
……秦军师的花活儿特别多,营中还会专门抽人上去,负责演练这部分内容给军中看呢。
大家对此事都特别积极,一边看着别人怎么演,听他们汇报的时候讲出自己注意了哪些要点。同时也会在自己的队伍里编排自己该怎么演。
所以这些耳熟能详的步骤,怎么可能记不住呢。
卢松下意识问道:“你们入城是来干什么的?”
当兵的打仗,不都是为了求财吗?
问出这个问题以后,卢松隐隐有些后悔,生怕这领头人忽然被他点醒过来,冲进街巷里把所有街坊都大抢一通。
但让卢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小队长竟然绷紧了自己的脸。
他用一种非常认真,毫无玩笑语气的声音说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
“……”
卢松呆呆地看向对方。
他发现,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这小队长的眼中竟然亮起了两簇坚定的光!
不,不止是这个小队长,还有这一队士兵,他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