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点了点头:“不过,大多数的战斗中,还是要以斩获来评定军功的,这就是鼓励和刺激勇敢的人,不怕死的人,冲在最前面的人能得到最多的回报。打仗,拼的就是命,如果人人都畏缩不前,那肯定只会打败仗。北府军之所以自建军以来骁勇无敌,攻战一往无前,就在于这种斩首论功的制度和高额的战后评定以及回报,即使不得爵位,也可以有大量的赏赐,足以让将士们回乡后购置产业,当个小地主呢。当然,这些赏赐大部分不是来自于缴获的敌军战利品,而是来自于各大世家贵族捐助的军资,钱粮。”
玄武笑道:“相当于是我们世家高门给了赞助,让刘裕有钱去赏赐将士们,激励他们三军用命,奋勇杀敌。所以,我们的子侄也必须得到相应的回报才对。他们未必是在一线战斗,但随军出征,从书写军令,到管理营地,再到统筹分配后勤辎重,最后到维持军纪,评定战功之类,皆是出了力的,并不是象以前的一些世家子弟一样,完全不做事,甚至留在数百里外的后方就是坐吃军功。不过,白虎大人,我还是觉得青龙大人的提法是有道理的,军人要的是血性和骨气,并不是要他们多有文化,人的知识一多,患得患失,只想着自己,那拼劲确实会下降,若是大多数人贪生怕死,那我们靠谁来冲锋陷阵呢?”
白虎的眉头微微一挑:“那玄武大人是认为,读了书,识了字,明了理,最后的结果就是怕死了,不敢冲杀了?”
玄武平静地说道:“大多数人就是如此,这就是最起码的人性,无知者才可以做到无畏,这是几千年,上万年来一直证实过的事了。这点白虎大人不必跟我争论,别说是以后的军士,就是以前的北府军老兄弟,那些升了官,发了财,有了富贵之后的军官们,还能象之前当小兵时一样勇敢吗?”
白虎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人位高权重,有了家业后怕死的事,与文化,知识无关。只与其身家地位有关,靠着不怕死而搏出来的地位,就会害怕因为自己的死而失去,到时候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家业给别的世家士族所吞并,儿子给赶出家门流落市井,女儿给卖入妓寮成为娼妓,这才是他们最害怕的,因为他们是属于从军中崛起的暴发户,全无根基,又是侵犯了世家和士族的利益,一旦身亡,没了保护的家庭,会下场凄惨。”
玄武微微一笑:“是啊,全无根基,家主一死这个家就散了,顶梁柱就没了,所以他们想的就是安安稳稳地回家当官为吏,保全家人,尽量能把权势延续下去,等到儿子们长大,再让他们重新从军,看看有没有继续立功得爵的机会,如果没老爹的本事,那起码活着回来后继承家业,也好过自己重上战场后战死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北府老兵,在有了田产,爵位之后,反而怕死了。”
白虎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么,玄武大人是不是认为,有了文化的军人,会变得怕死,贪生,不再适合作为一线战斗军士了呢?”
玄武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认为,这和文化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是在于富贵,权力,以前参军当兵的是穷人,一无所有,不当兵连饭都没的吃,会在家乡给活活欺负死,当然,这不包括京口,不过,就算是在京口,参军吃粮,也是让很多穷苦家庭能活下去的原因,既然当了兵,那就得战斗,就得立功,只有立了功,得了爵,有了权力,才能过上好日子,不然,一旦年龄增长,国家裁军,那没有战斗能力,也没有爵位的人,会被第一批淘汰掉。”
“但是,北府军自建军以来,打仗无数,出生入死,也让活下来的不少老兵立了功,回家后得了富贵,就算当不了吏,也有钱去购置产业。甚至不少京口人,得以举家迁入建康当上了城里人,这固然会刺激不少乡邻们踊跃从军,但也会让这些已经有了产业的人,开始怕死起来。刘裕这样想继续战斗的,其实是少数,甚至是极少数,多数人,已经不再想冒着性命危险,冒着失去现有的家业的危险,再去进行下一场战斗了。”
以心换心得军心
青龙点了点头,正色道:“确实如玄武大人所说的这样,打仗,是高风险的事,兵凶战危,不是闹着玩的,有了富贵之后,再想让人拼命,那就更难了,其实,刘裕最早的那批老兄弟,绝大多数是在五桥泽的时候战死了,他从草原回京口后,能拉起一支新的军队,里面大多数的人,已经不是跟他从淝水时就投军的初代北府军了,而是这些人的子侄,后辈。”
朱雀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檀道济,王镇恶这些人,包括刘钟,朱龄石,朱超石,孟怀玉他们,可都没参加过淝水之战呢,刘裕从草原回来后,带着这些人去打了洛阳之战,跟慕容永的西燕兵马交过手,也是从这战开始,他才得到了这些二代北府的信任和拥护,后面就是孙恩起兵,刘裕在平叛的过程中,又收得了很多忠心的部下,从刘牢之的部队中脱离单干,从此成为一个将军。也有了可以自己决定上报部下的功劳,并为他们向朝廷邀功请赏的资格。”
青龙冷冷地说道:“是的,当时靠了王妙音的帮忙和谢夫人的面子,刘裕上报的功劳,往往会给超格的赏赐,就连沈家五虎这样的投贼的叛军,也就轻易地将功赎罪,得到赦免了,要换了别的部队,早就斩首示众,不过,这也跟刘裕在平定孙恩的战争中,屡建奇功,尤其是蒜山之战,急行千里驰援京城,打出了赫赫战功有关。平定孙恩前的刘裕,是个勇武之名天下皆知,但没有什么实际军权的小将而已,而平定孙恩之后,刘裕已经是可以跟刘牢之并驾齐驱,手握重兵的天下名将了。这些,会导致有数以万计的北府老兵愿意为他效死呢。”
朱雀叹了口气:“其实,平定了孙恩之乱后,当年平叛的几万老兵将士,很多也是得了赏赐后回乡置业,退出军队了,那时候刘裕虽然名气起来了,但毕竟还不是国之柱石,决定不了国家的政策,军功爵制度,也没有推行起来,所以大多数的将士,只是拿了一笔赏赐以后退伍,刘裕也无法阻止他们离去,只有出身京口的那些将士们,把同为京口人的刘裕看成了大救星,就算退伍还乡,也向刘裕立下了承诺,若有战,召必回,而且只愿意为刘裕效力,这大概就是刘裕后来能建义成功,所需要的这种超越了职权,兵符的军心吧。”
白虎微微一笑:“你们还是在军中呆得太少了,没真正地理解这种军心士气,刘裕以前得军心,不是光靠能带大家打胜仗,捞好处,能给大家多争赏赐的,这些事刘牢之可能会做得更好,他对手下也非常慷慨,甚至还会允许部下去放抢,劫掠,还会为他们顶罪或者找借口说是清剿妖贼的胁从,可为什么刘牢之部下的将士们,甚至连刘敬宣这个亲生儿子,也都宁可想去投奔刘裕呢?”
青龙的眉头一挑:“因为刘裕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生共死,冲在第一个,退在最后一个,这种肯用性命去掩护兄弟们的做法,才是深得军心的一点,就象在五桥泽,刘裕为了掩护已经战败的大家能活下来,自己留在了最后断后,甚至背上了一个叛国的罪名,有这样的例子,哪个他手下的将士们,不会愿意为他效死呢?”
白虎点了点头:“这点很重要,但有一点更重要,青龙大人可能一直忽视了,那就是刘裕在军中的时候,已经开始向所有的部下描述一个他理想中的美好未来了,一个有着无限希望和光明的未来。”
朱雀奇道:“什么无限希望和光明?打赢了仗,然后拿了钱回家,购地置业,娶妻生子,这不就是这些穷苦百姓能想到,也能看到的希望和光明吗?那时候可没什么军功爵,刘裕自己都不能保证一直留在军中建功立业,他拿什么去说服这些底层的将士呢?”
白虎沉声道:“他那时候就能让手下们相信,今天的这一切,是因为世家高门占了国家大部分的资源,权力,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们的子弟,不用打仗,只是在军中挂个名,就可以拿到将士们拼死拼活也拿不到的那些军功,爵位,这公平吗?”
青龙冷冷地说道:“那也是世家子弟的前辈们吃了他们家前辈没有吃过的苦,立了没有立过的功,荫及后人而已,就算是后面刘裕的那套军功爵制的规矩,也是世家高门提供了足够打仗的粮草,军械,他们吃的穿的,手上的家伙,也是世家高门给的,有什么委屈?”
白虎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你这话说出来只会让刘裕他们更忿怒,他会说,这些本就是国家应该有的资源,却是给世家高门公器私用,据为已有了,如果是收归国家所有,那自然就会成为将士们应得的,这不是世家高门的恩赐,而是他们本就应该尽的义务!”
青龙冷笑道:“公器私用?哼,管理这些土地,庄园的庄头,管事们都是我们世家大族的,可不是国家的,他国家要是管得好,那让这些退伍丘八们去管理啊,我看他们能管出什么太平盛世出来。现在的情况是,离了我们世家,士族的人才,离了有文化的人,刘裕连军粮都供应不起。”
朱雀突然眉头一皱:“啊呀,这就是了,刘裕之前没注意到这点,等吃了那些没文化的军中兄弟们,无法回乡后治理乡村的苦头后,就开始要变着法儿地培训起这些京八党了,在军中,以教育文化,识得军令,能看兵书的名义,让这些人有了文化,再上在军中管理队伍的经验,那回乡之后,不就真正地可以管事了吗,不就可以治村理乡了吗?那我们世家子弟的治理优势,可就没了啊。”
青龙的额角开始冒汗,仍然故作镇定地说道:“这,这回乡治政,可不止是一个抽丁交税啊,还要劝课农桑,还要能完成种子,农具,灌溉,收成的一系列管理,这些只会打仗杀人的军汉,他们真的行吗?”
禁止丘八学文化
白虎冷笑道:“青龙大人,我提醒你注意一点,那就是除了京口百姓不太从事耕作之事外,整个大晋的普通百姓,乡间农夫,都是要忙农活的,他们投军之初未必知道北府军,只是因为从军可以免税免役,进了军队也管饭吃粮这些好处,就足以让他们从军了,然后,在各自的部队里表现出优良的战斗天赋后,被选入北府军,因为在北府军的待遇更高,而当时的北府军的政策,对于输送合适人选来北府军的部队,在通过考核之后,会给他们相当高的回报。甚至是只让这些部队从事后勤,护卫等辅助工作,就可以分他们部份军功。”
青龙若有所思地说道:“是这样的,象向弥这样的壮士,开始并不是直接进北府的,而是由各地的州郡部队推选上来,谢家当年资助北府军,不仅要负责本军的组建,也要给其他各部队足够的好处,让他们肯放精兵良将加入北府军呢,可以说是抽干了整个大晋军队的血液,来滋养一支北府军而已。”
白虎点了点头:“所以,来北府军的京口籍战士,不过数千,还不到一万,淮北那里的山寨强人也差不多这个数量,其他的五六万打着北府军旗号的,多是来自大晋各地的农夫们,这些人并不是不会农事,只是没有文化罢了,要是他们给放回各自的乡村,当个吏员,只要没有人使坏捣乱,那从事农业,是没有问题的。不存在只会杀人,不会种地的情况。”
玄武缓缓地开口道:“白虎大人,我觉得你需要注意一点,自己会种地,跟能组织一村人,一乡人种地,是两回事,这些农夫们就算打仗厉害,自己身体强健,但也几乎没有是出身于管事,庄头的这些人,他们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行,但要是大面积地负责一个村,一个庄的集体耕作,非其所长。这些事,还是要有专业的人来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治理好乡间,管理好大片的土地,获得稳定而高效的产出,不是靠士人,也不是靠老兵将士,而是要靠庄头,管事。”
白虎微微一笑:“这些庄头和管事,其实才是我们世家高门最大的财富,他们几代人效力于我们吴地的世家,早已经形成了依附的关系,我们给他们这些家族以数倍于普通佃户的土地耕作,但也并非是世袭管事,一旦他们的子孙能力下降,不及庄中其他的佃户,那这个管事,庄头之职,也会进行更换,有这样的压力在,他们不敢不尽心竭力。而且,他们精通农事,知道灌溉,种子,肥料这些的使用,也知道如何分工包干,让一村之人各尽其力。就象军队中,有步兵,有骑兵,有弩手,分工不同呢。”
玄武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如此,老兵们或许可以自食其力,但绝不可能组织好一庄一乡的农事,因为这涉及不同利益的划分,若非极为信服之人,很难做到。庄头,管事们管理一地多年,这感情并非新来的,或者说新回乡的老兵所能比,除非是到新的地区,以占领者和统治者的身份发号施令,若是在吴地这样的熟地庄园中,万难如此。”
朱雀勾了勾嘴角:“我们好像绕得有点远了,现在先说这个刘裕在军中想要普及文化教育,让老兵或者军官们,能读书识字,一旦有了这个,那北府军军士们,可以回乡之后,至少是管理好本村本乡的人口,户籍,以作纪录了,至于是不是能组织起来庄园化耕作,那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能实际控制和管理基层乡村,哪怕不是从吴地做起,而是从别的州郡先试点,早晚也会成功的,若是大晋各地,除了扬州吴地,皆能推行此法,那我们这里早晚也要给刘裕派吏员来接管,这才是事关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玄武点了点头,看着白虎,沉声道:“白虎大人,你觉得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或者说对付这个命令呢?”
白虎平静地说道:“老实说,从义理上来讲,我看不出有任何可以阻止这个命令实施的可能,刘裕占的是公理正义,如果说他的那套人人平等,是有些过于惊世骇俗,我们还可以用儒家,玄学的这种天生万物,后有君长,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来反驳,按能力大小,出生不同来应对,但刘裕以教会军官,也就是有能力,立过功的老兵们识字这个理由,让这些人能看懂军令,学习兵法,让他们在军中学习文化,我们怎么阻止?说当兵的天生低人一等,不配识字?”
玄武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知道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于是看向了青龙,说道:“青龙大人有什么好的说法吗,这个知识越多越怕死,似乎不太有力啊。”
青龙冷冷地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不可以,就说为了防有人妖言惑众,在传授知识的过程中,煽动人心,鼓动兵变,所以对于军官们的学习和教育,必须要在国家官办的学校里,不可以军营之中,这样,我们可以限定入学的人数,级别,只有当军主,嗯,放宽一点,至少是校尉以上的中级军官,才有资格入学。”
“而且,为了不影响他们的战备训练,从军期间,不得入学,只有退伍还乡之后,才可以到指定的官学之中,去学这些知识。这些人,我们可以拉拢他们成为新的士族,而不再是刘裕想要的那种回乡的老兵,去治理基层。”
“而在对他们的教育中,也要让他们明白,成为士人,就比庶人高了一等,就应该是住在城里,而不是回到乡村,大不了,后面给一些产业分给这些人,不让他们回乡,只要他们不回老家,不去当乡吏,那我们就不怕了。”
朱雀哈哈一笑:“这倒是个好的办法,人总是贪图富贵和享受的,除了刘裕,有谁能真正地无私呢。”
知识越多越自私
白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种做法,是骗不过刘裕的,他只要说是安排名士大儒,去严格审核这些教学的内容,再说四书五经这些,有哪些是违禁的,妖言煽动的?再不济,如果是用我们国子学学堂里的那些蒙学,计数之法来教育,我们还能阻止什么呢?”
青龙的脸色一变,咬牙道:“那实在不行,就干脆说这个教育之事,是要有资格认证的,只有士籍之人,或者是在军中立了大功,有一定官职之人,才可以学习,刘裕要求人人识文断字,我们的官学做不到,就给他这样硬顶回去。”
白虎冷笑道:“让天下人人识文断字,确实做不到,但如果只让几万北府军中,一两千军官开始识文断字,总可以吧,这学堂开在军中,用出操和训练之余的时间,派本就在军中为军吏的士人子弟去教授文化,也是有现成的学堂和教书先生吧,怎么就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