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微微一笑,指着卢嘏面向的密室大门方向:“卢嘏,你可以走了,送你出城的棺材,就在门外,你可以让你的手下,混在我出城做法事的弟子里一起出去,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就不陪你了,希望我们此生不要再见。”
卢嘏哈哈一笑:“再见就是你死我活了。这个还你。”他从怀中摸出了那卷推荐信,扔下了地上,也不再看慧远一眼,就大步走向了外面。
暗门开放后又闭合,卢嘏的脚步声和他拐杖的声音,消失在了远方,慧远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身后,香炉中的轻烟已经聚合成了鸠摩罗什的模样,对他微微一笑道:“慧远大师,看来你的这位老同学,这回给你伤得不轻啊。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先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你已经救了全城的军民一次了,接下来天师道的反扑,会非常的凶猛,城中的晋军大部分刚刚解毒,包括守将孙处在内,是无法作战的,你不如劝吴隐之和孙处先带兵上船,撤向吴地。”
慧远摇了摇头:“他们连路都难走动了,更不用说操船出海啦。至于之前的高句丽船队,现在已经离开数日了,也联系不上。这种情况下,晋军恐怕也是走不了的,再说了,他们若是走了,这城中百姓怎么办?留下来给天师道的人马屠戮吗?卢嘏刚才可是明说的要屠城泄愤啊。”
鸠摩罗什叹了口气:“你再想要普渡众生,拯救世人,也得先把你自己给救了才行。你留在城中,于事无补,想要跟城中的军民共存亡,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是刘裕,你这二百多弟子是北府军战士,那确实可以扭转战局,可是你自己是个八旬老僧,上了城头一块小石头都能要了你的命,寺中僧人又不会战斗,那不如你带他们先离开的好。就算晋军不肯撤,你也可以带走一些城中的百姓和自己的弟子,保他们一命呢。”
慧远微微一笑:“罗什大师,我相信是会有奇迹出现的,就象沈田子将军前几天带去追击天师道溃军的三千人马,他们若是能回来,就可以守住广州城。”
鸠摩罗什苦笑道:“可是他们不会我们这千里传烟之法,你现在根本通知不了沈田子,连他们到了何处,你也不知道,广州城这种情况,可战之兵不足千人,城中百姓一看势头不对,又会在城中骚动,甚至是主动投降城外的天师道兵马,你还是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早早离开吧,这样起码能救一些人。”
慧远平静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城中的百姓非常信任我,视我为菩萨的化身,我驱逐了城中的天师道余党,也解了他们的蛊,我的话比吴刺史都要管用,如果我扔下这些百姓,自己带着僧人弟子们坐船跑了,那城中军民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佛呢?”
斗蓬现身古刹间
鸠摩罗什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道:“慧远大师,你这是要准备在城中诵经祈福,救死扶伤,以这种方式来坚定守城军民的意志,让他们安心,让他们鼓起战斗的勇气,靠这样来守住广州城吗?”
慧远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但是,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现在城中百姓相信我佛,相信我能带着他们活下来,而晋军从刺史到守将,再到现在能战斗的军士们,也是足以防守城池的,如果把城中的粮食,物资收集起来,统一集中分配,以广州城的坚固,我觉得是可以挡住十天半个月的攻击。”
说到这里,慧远勾了勾嘴角:“我不会拉上全城百姓一起殉葬,我会建议吴刺史,大开四门,想要逃命的,想要投奔天师道的,现在就可以走。没有什么问题,一天之后,那是敌是友,就正面见个真章,这个办法,以前荆州刺史刘道规用过,也能看出人心向背来。我觉得,这回可以再用一次。”
鸠摩罗什叹了口气:“其实,这个办法,在我们大秦抵抗胡夏入侵时,在岭北的阴平,安定,杏城这些地方也用过,是个稳定人心的好办法。慧远大师,你说得对,其实人心的安定,众志成城,才是守城的最大法宝,既然你心意已决,慧远大师,我只有祝你一切平安了。我佛慈悲,一定会助你渡过此劫的。”
慧远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佛祖一定会保佑我和广州全城的军民,共渡此劫,罗什大师,相信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鸠摩罗什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慧远大师,珍重。”他的影象渐渐地消失在了轻烟之中,慧远长身而起,拿着自己的禅杖,走向了密室之外。
千里之外,江陵城,牛牧寺。
这座江陵北郊的小小寺院,香火不旺,寺中僧人也是稀少,多年前,刘毅领兵灭桓玄时,曾有桓氏宗族桓蔚逃到此寺中求庇护,却被刘毅率兵追击后搜出,并就在寺门前,将桓蔚连同本寺方丈一起斩首,从此,这座原本还算热闹的寺庙,就成了不祥之地,极少还有人前来上香礼佛了,因为,当人们明白了佛祖的慈悲也敌不过将军的刀剑时,那点信仰就幻灭了,以至于寺中除了十几个老弱僧人,无处可去外,就几乎没有别的香客了。
后院之中,门庭深锁,一处破败的佛堂之内,鸠摩罗什长身而起,对着面前的佛像,合什行礼,而在他的身边,佛堂内的一角处,一个浑身包裹在斗蓬之中的身影,两点寒芒也似的精光,投射在鸠摩罗什的身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真没有找错人,慧远还真的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鸠摩罗什转过了头,看着来人:“斗蓬,我不明白,你为何不直接跟黑袍联系,助他把天师道的残军维持下去,转移出去。而是要找我,去联系慧远这样的高僧呢,我早就说过,他是不太可能跟我们走到一起的。”
斗蓬摇了摇头:“那你又是怎么会和我走到一起,成为我们的呢?”
鸠摩罗什的眉头一皱:“怎么,约定了共修长生,万年太平的事,现在你是想变卦反悔了?我可不是天道盟的人,对于你们的那些东西也不感兴趣,但是,我想成为有无上法力,无尽寿数的佛,让人间信众们相信我,这点是我们早就说好的,反正你们想要的是自己的目标,不问他人的。”
斗蓬微微一笑:“罗什大师,不要慌,我可没有说这些话不算数了,你比慧远更清醒,更现实,我们的共同大敌是刘裕,因为他不会允许我们天道盟的存在,也不可能让你们佛教与他争夺天下的百姓,你是需要人间信徒的支持的,而我们不需要,象这些仙法秘术,包括你刚才和慧远大师可以千里相见的千里传烟法,可是我提供给你的哦。”
鸠摩罗什冷冷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与我直接传烟相见呢,非要我跑来这江陵,而你也在此等候?你就不怕刘穆之察觉到我们?”
斗蓬平静地说道:“他到了长沙那里去督办前线的军粮,统筹各军的行动了,毕竟,左里之战后,刘裕就回建康去了,一来,是怕后方不稳,有人在后面生事,尤其是刘毅,这第二嘛,也是要把这攻灭天师道的功劳,由诸少帅大将们取得,以后也好晋升他们。这才给了你我这个见面的机会。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广州那边的事,安排得非常好。”
鸠摩罗什叹了口气:“你让谢玄假扮你的身份,在刘裕面前灰飞烟灭,作出个斗蓬已死的局,也就罢了,可为何你要连黑袍也瞒着呢?你们两大神尊,不应该是坦诚联手吗?”
斗蓬冷冷地说道:“陶渊明不太有资格成为神尊,他太浮躁,太激进,不懂得保护自己,而且,慕容垂收他为黑袍继任者,我可没同意,按天道盟的规矩,他还不算是真正的黑袍呢。不过这样也好,让他顶在前面,对我也是一种保护。现在刘裕知道了他的存在,他只有靠着庾悦,在前面顶一顶了。”
鸠摩罗什咬了咬牙:“可是刘裕即将要消灭天师道了,这是唯一可以在军事上牵制刘裕的力量,你真的就不保了?就这么看着他们给消灭了?”
斗蓬摇了摇头:“他们的起兵,是我一手扶持,帮助的,若不是黑袍陶渊明突然跑出来分散他们的兵力,要回攻江陵,那船队直扑建康,早就成事了,黑袍不听我言,徐道覆不从我命,只想着跟卢循争斗,错失良机。最后在建康,为了助他们成事,我连谢玄这个准备继承我的下任使徒,和多年的秘道都赔上了,也仍然没让这帮废物攻下城来,这样的人,我还有必要继续扶持吗?”
鸠摩罗什的眉头一皱:“话虽如此,可是慧远根本不可能成为你的使徒,他能帮你做什么?”
抵抗暴政代言人
斗蓬微微一笑:“你为何就觉得慧远不能帮我们呢?成为天道盟的使徒又如何,实际证明,当过神盟使徒的慕容兰,贺兰敏,刘婷云都背叛了我们,而徐道覆和卢循虽然不是使徒,但他们连当个附庸都会生出不满,想着自立,那种以前的神尊和使徒的晋级,考核的模式,已经不太适合这个时代了。”
鸠摩罗什的眉头一挑:“你是想彻底改变天道盟的规则吗?这可是你们实行了几千年的规矩呢,说变就变?”
斗蓬冷冷地说道:“以前的天道盟,处于治世,天下太平,只需要秘密地隐藏起来,利用一些附属组织掌握的明面上的权力,来给我们提供所需要的资源和好处,可是天下大乱之后,这种明面上的安稳权力就给打破了,我们不可能象治世时那样,通过提供给那些掌权的世家,贵族子弟们各种他们想要的东西,来继续控制他们了,就象刘裕现在搞的这些北府军集团,我现在没有太好的办法来控制这些军头,主要是因为刘裕在上面镇着呢。”
鸠摩罗什笑道:“人就没有不爱权势富贵的,刘裕是个异类,但其他人就未必了,你可以从刘毅,诸葛长民这些人身上入手,后面刘裕渐渐地老了,他早晚要把权力转交给他一手提拔的这些少帅大将身上的,那就是你的机会来了。”
斗蓬叹了口气:“刘裕不是刘牢之,他的手下或者战友们,没这么好拉拢,现在他灭了南燕,救了东晋,破了天师道,这威望如日中天,就是刘毅,诸葛长民这些昔日跟他还能平起平坐的老友们,也跟他拉开差距了。我去拉拢这些人,意义不大,要想打败刘裕,从军事上看,很难,只有从另一条路走才行了。”
鸠摩罗什马上追问道:“哪条路?说来听听。”
斗蓬深吸了一口气:“刘裕的功业和打仗的能力,现在是没办法针对了,南燕和天师道都算得上是世间顶尖的武装力量,都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刘裕在军中的威望,接近于神佛,将士们是不敢,甚至也不想去反对他的,他的胜利,能给所有通过战争来得到晋升,改变命运的人好处,这就是他深得将士之心的原因,指望在军中找跟他对立的人,跟指望找战场上能打败他的人一样,基本上不考虑。”
鸠摩罗什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你还是想走用世家贵族,士族来反对他的老路?可是现在世家失权,而只要保证世家的经济利益,刘穆之,王妙音这些世家代表,是愿意和刘裕合作的,打仗的事交给京八党,他们可以坐享其成,甚至可以让子侄随军去混一些军功,这种事情,你如何解决呢?”
斗蓬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世家高门明白,刘裕打仗可以,但他和他的兄弟们,是无治国之才的,因为很多人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又怎么能完成治村理乡,抽税征丁的事呢?更何况不少军士们去了新的地方,自己不仅不会治理,而且人性中的贪婪在缺乏约束之后来个暴发,在地方上以权谋私,欺男霸女,不仅是本地的豪强地主会跟他对抗,就连普通百姓也受不了他们,刘裕指望着靠退役军人来管理地方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
鸠摩罗什点了点头:“现在的东晋,还是要世家子弟和豪强地主们来管理,不过,刘裕在搞那个吏士学校,是有意让中下层的士人来取代世家的庄头,吏员这些实际管理基层的人士,你有办法来解决此事吗?”
斗蓬冷笑道:“人性如此,不是刘裕就能改变的,将士们到了地方上会贪腐堕落,难道士人们就能高尚到哪里了?他们不过是因为以前给世家贵族压在头上,没有通过推荐而出仕的机会罢了,一旦有机会让他们掌握了基层的权力,他们同样会以权谋私的。刘裕越是严格,越是不让他们捞好处,他们就会越恨刘裕,毕竟,这世上象刘裕这样只想着为不认识的百姓们谋福利的,可以说是圣人,也可以说是个虚伪的大奸,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而故作姿态,收买人心罢了。”
鸠摩罗什长舒了一口气:“我有点明白你想做什么了,你是想把刘裕比成王莽这样的伪圣贤,找一些有影响力的名士,高僧来对冲刘裕的那套理论,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来跟刘裕对抗,是不是?”
斗蓬满意地点头道:“是的,刘裕确实是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灭了一个个的强敌,让东晋的疆域扩大了,但结果除了让东晋百姓们在精神上振奋了一下外,实际上又有什么好处了?百姓们过的比以前好了吗?为了支持刘裕的战事,他们的税要多交,也要给征发入伍上阵打仗,很多人战死了,田地荒芜,户口减少,也许世家高门可以拿到北方新征服的土地,可普通百姓能得到什么?这就叫军兴,百姓苦!甚至超过了亡国时的苦。”
鸠摩罗什笑道:“谁都想过安稳日子,但刘裕却以北伐的大义名份,让大家过不上安稳日子,这是一个打击他的很好的点,以前陶渊明在当黑袍之前,就经常会这样跟刘裕对着干,这么说来,你是准备让慧远以后也干这样的事?”
斗蓬平静地说道:“陶渊明毕竟成为黑袍了,现在可能是在走另一条路,他出仕为庾悦的军府,包括江州的长史,有了官员的身份,再想为民请命,说话就没这么高的信服力了,而且,在我看来,陶渊明是想先拥有权力,在世家,士族中有了高的影响力,再去拉拢一批士族站在自己这边,与刘裕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