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叹了口气:“所以,只要草原上能出现一个一统诸部,把几百万,上千万胡人统一起来的大首领,我们中原就很难抵挡了,就会出现西周灭亡,永嘉之乱这样的悲剧,是吗?”
王镇恶摇了摇头,正色道:“也不一定如此,在我看来,这种情况是少数,一方面是要中原不团结,内部不能形成合力,或者是国家承平日久,民不习战,而蛮夷又出现强力首领时,才有可能发生。再一个,就算是出现这种悲剧,但蛮夷也再不会出一个周公,无法发明出一套能超过中原的政治制度,让中原人愿意接受,只靠武力可以征服一时,但必不以持久,因为武力夺权这件事本身就是开了一个坏头,当你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时,别人一样可以靠着武力和诈术来夺权,以力为王这条,太不稳定了。”
刘裕笑了起来:“所以说,还得是在体制内,通过一套公平,人人有机会的模式,让大家可以通过奋发能力,尽量公平的竞争环境来上位,这才比较好,当然,这现在只是我的美好设想而已,以后是不是能实现,还很难说。不过,你祖父当年协助苻坚,也是想要努力创造出这样的天下,对吧。”
王镇恶点了点头,正色道:“是的,我祖父的理想就是天下首先不要分出汉胡,既然入了中原,想要长期定居下来,那就得尊从中原的规则,这个规则,就是周礼,就是儒家,这套规则,或者说价值观,是完全建立在中原农耕这个主要生产方式上的,胡人来了中原,不能再想着跟以前一样放牧牛羊,只打仗喝酒,抢掠攻战,而是要变成自食其力的农夫,这才是他们在中原生存下去的惟一办法。不然的话,庄稼不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呢。”
刘裕笑道:“可是胡虏贵族们会想着去奴役和控制汉人农夫,让他们去耕作,而自己只需要去练就杀人打仗的本事就行了。南燕不就是这样吗,似乎也做到了啊。”
王镇恶摇了摇头:“这套一两千年前周人入主时就试过了,事实证明是行不通的,他们开始是搞国人野人这套,让被征服的部落子民为野人,从事农耕,而本部落的百姓则成为职业的战士,只负责征战,可结果呢,过了百余年,几百年后,这些国人的子孙们越来越怕死,越来越不敢打仗,反而是野人的数量不断增多,到了战国时,各大国为了征服天下,纷纷打开野人不得为兵的限制,从魏国到秦国,各种新军的建立,就是解放了这些以前的农奴野人,而那些世代不易的国人,则转为士族,开始通过文化的方式来掌握权力。”
“又如我们大晋,开国时的那些世家大族,都是掌兵作战之人,至少也是靠控制流民帅来完成了军事目标,可结果呢,不到百年下来,世家子弟就没几个还想从军打仗,建功立业的了。这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而如果制度能确保权力继续传承子孙,那自然会无人愿意打仗了,一旦失去了作战的能力,就会渐渐地失权。这和胡人那套以力为王,是两个极端啊。”
刘裕点了点头,正色道:“是啊,我之所以要打破这种世家子弟代代传承的制度,要改为人人有机会搏命立功,掌握权力的这套,就在于此。只不过,令祖父在几十年前就有看到这点,太不容易了。”
王镇恶叹了口气:“不过,祖父大人的想法,必然会受到那些世代军功贵族的氐人将帅,甚至是苻家宗室们的抵制,他们甚至暗中想要发动叛乱,另立新君,因为在这些人眼里,苻坚已经背叛了他们的祖制,完全被一个汉人所控制,苻坚之所以不停地要发动战争,不完全是想要一统天下,也是为了缓和内部矛盾的一种做法罢了。只有打仗,只有让这些人立功,保爵,他们才能安分下来,起码安分一段时间。”
刘裕叹了口气:“只不过,苻坚的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了点,东晋不是他可以一举灭掉的国家,甚至他灭前燕,代国都是很有偶然性的,令祖父难道没看到这点吗?”
王猛为相救汉族
王镇恶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情,我祖父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又有哪个国君,能逃避这种因为一些偶然因素而得到的胜利,所带来的骄傲和自满呢?在苻坚初次找到祖父大人的时候,那时候的前秦,不过是经历了内乱之后,刚刚在关中站住脚跟,全无根基的一个新生政权,关中本地的汉人胡人并不认可前秦的统治,而外部的强敌如东晋的桓温,前燕的慕容垂随时可能统兵打过来,可谓危机四伏,谁也不会料到,前秦最后能一统北方,成就一时的霸业呢。”
“在这种情况下,苻坚说难听点,面临的是一旦不能立足关中,恐怕连陇右河湟的老家也难回去了,为了能留在中原,他不得不求贤若渴,在那些年,北方的各路胡族政权是各领风骚数年,十数年而已,很快就会因为内乱而衰落,这证明了,再走胡人的那种以力称雄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反倒是南边的东晋,还有关东的燕国,因为他们用了汉家的制度,而得以站稳脚跟,成就了一方的霸业,这些事情,苻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才想着要用汉家制度,来作为前秦的根本大法,要抛弃他们氐人政权以前的那套胡风旧俗。”
刘裕冷笑道:“可是他的改革也只是改了一半而已,就如同你说的那样,氐人本族的贵族和族人们,以军事为主,打仗为业,靠了战争和掠夺,来确保他们的爵位,奴仆,田地这些基本利益,换来的是他们对于政事,尤其是基层的治理,不再插手,本身氐族的族人数量就不足,前秦极盛时期全国的氐人也就四五十万,这个数量,是无法控制北方的所有基层乡村的,必然被迫要和汉人的豪强来合作,而汉人并不想多打仗,只想安定地生活,于是可以向前秦交出足够的税赋,出动丁壮从事非战斗的任务,但并不会抢夺氐人的战功,也不想从军打仗,靠了这样的汉胡分治,两边得到了某种平衡与和谐。”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就和寄奴哥你说的一样,其实是等于汉人百姓靠了交税抽丁这种方式,以税收的模式来提供了国家所需要的粮草,军械这些资源,也以布帛,米粮这些资源,让氐人们过上了好日子,相应的,氐人则承担起了战争的责任,以氐族部队为核心,辅以其他投降过来的各路其他胡族部队,以数十万常备军维持着战争的强度,这种汉人出钱粮,胡人出兵马的模式,在一段时间内无往而不利,尤其是代国和前燕先后出现内乱,导致大将或者是王子或死或出奔,本来可以成为前秦劲敌的两大胡人国家,先后一战而灭国,这一度让我祖父大人都忧心重重,以为是天意要助前秦夺取天下呢。”
刘裕哈哈一笑:“这不是令祖父一直想做的事吗?消灭了前燕和代国,前秦一统北方,连大漠草原的代国也彻底地屈伏和灭亡了,剩下的对手只有东晋这一个,只要灭了东晋,令祖父不就成就了自己的功业了吗?那就是成功的武王和周公,刘备和诸葛亮这样的角色了,甚至功业要超过他们呢。”
王镇恶摇了摇头:“寄奴哥啊,你对我祖父大人一直是有误会,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功名而投靠胡人,想要助苻坚消灭东晋,但实际上,这是他一直阻止和避免的,因为他的身份和接受到的教育一直提醒他,他是汉人,而不是氐人。”
刘裕的眉头一挑:“这有区别吗?多年来他一直为氐人苻坚和他的前秦帝国效力,这总是事实吧,也帮着苻坚把所有强大的对手都给消灭了,内部也是建立起了汉家的制度,可以说是移风易俗,现在全天下的对手基本上都没了,只剩下了一个东晋,只要灭了东晋,天下就会一统,他就能象当年助周灭商的姜子牙一样,成为千古贤相,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收手的理由,最多是身为汉人,心中有点小小的遗憾罢了,但已经到了这步了,哪可能再收手放弃呢?”
王镇恶正色道:“寄奴哥,我之前就说过,我祖父大人助苻坚成就霸业,是有条件的,也是基于当时北方的情况,为了保护北方汉人的利益,不得不做的选择,如果他跟着桓温回东晋,且不说他以后在东晋会如何,就说北方,没了苻坚这样的皇帝来保护汉人,没了祖父大人这样的汉臣来帮胡人政权改变制度,阻止胡人贵族们欺压,杀害,虐待汉人百姓,那今天的北方,还会有汉人存在吗?”
刘裕的眉头一皱:“也不能说完全就没汉人了,但肯定过的日子要辛苦得多,数量也会远远少于现在的。”
王镇恶叹了口气:“即使是慕容垂,慕容德,拓跋硅这些还算懂点事理,不是乱杀一气的胡人皇帝,仍然是要从本族本国的角度来制订政策,仍然是各种法规,政策要偏向本族,而不会偏向汉族,而东晋又长期没有北伐的能力或者说愿望,没有拯救北方汉人的想法,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北方汉人彻底胡化,甚至是非常仇视东晋,会成为胡人政权南下攻晋的先锋主力。”
“而胡人可以驱北方汉人攻晋,自己则休养生息,繁衍本族后代,如此一来,不用一两百年,北方汉人胡人的比例会完全地扭转,即使是汉人,也会彻底胡化,连生存方式也会变得跟胡人一样,逐水草而居,习惯骑马游牧,而不是农耕,整个北方,也有可能变成草原而不是农田。”
刘裕的眉头一皱:“有这么严重?汉人再怎么也不可能说不种地不务农,学着跟胡人一样游牧吧。”
王镇恶正色道:“寄奴哥,我没有开玩笑,因为胡人大规模地进入中原,仍然要以游牧养牛羊为主要生存方式的话,那就需要大片的草场,牧区,就会占有大量汉人农夫用于灌溉的水源,别的地方不说,起码关中,这百年来,已经再也不复古时的千里沃野,而是黄土高原。”
匈奴羯胡不合作
刘裕笑了起来:“上次我去那关中的时候,就见识到了,长安以外,虽然渭河平原还是土地淝沃,但西燕军围城的时候,几十万鲜卑人可是天天在城外放牧,那些马匹牛羊就是成天践踏农田,啃食麦苗,最后就让大片的良田荒芜了。”
“长安边上尚且如此,关中其他地方,还有岭表,陇右这些地方,更不用说了,战争让大量的汉人百姓逃亡或者是死亡,或者是被强征从军,土地无人耕作,又被胡人部落的牛羊所祸害,最后就成荒地,甚至是变成草原,这样反而会吸引更多的胡人部落前来。”
“苻坚死后,苻登从陇右甘凉起兵,与后秦在关中大战,连年下来,双方都极度缺粮,这不就是更加证明了关中的粮食生产,已经给破坏一空了吗?”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战乱会让无人去耕作,田地荒芜,灌溉系统也被破坏了,所以我祖父大人首要先做的,是让北方能恢复生产,重新农耕,要知道,所有的汉家的周礼,儒学这些理论,都是建立在农耕生产的基础上,只有农耕,能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能养活天下百姓,才能谈其他的事,若是农耕破坏,战乱不断,那反而是胡人这套没的吃就抢,见敌就杀就灭的方式更管用。”
刘裕笑了起来:“这倒是的,再怎么说,天下能安定太平,也比战乱不断要好,中原的战乱最疯狂的时候,就是冉闵灭赵的那几年,然后就是苻苌登基后,关中大乱了几年,把北方从八王之乱后好不容易恢复的生产,又给彻底地整崩溃了,当时真的是非常危急,如果不是出了个王猛,只怕北方的汉人,就得彻底绝种了,那真的会是北方中原打成无人区,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呢。”
王镇恶微微一笑,说道:“所以祖父大人想要做的,并不是想要帮着前秦的氐人政权,哪怕是苻坚为天王的这个异族政权,来消灭我们汉人自己的国家,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因为苻坚当时是惟一可以在北方结束战乱,稳定生产的人,也是最能保护和包容汉人百姓,恢复汉族元气的异族君主,在东晋的汉家政权,从皇帝到大将,一个个都只争权夺利,指望不上他们收复汉家江山的情况下,只有先通过苻坚来稳定北方,毕竟,就算其他各路胡族里,氐族也是最适合暂时扶持的一个。”
刘裕的眉头一皱:“都是胡虏,还要强行分个高下吗?”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当然要分,首先是羯胡,他们是杂胡,也是匈奴别部,以前是从河中地区,昭武九姓之国,或者说是曾经汉朝时西域的康居之国迁来的部落,这些人野蛮凶残,完全不守礼法,一旦得势,就是视人命如草芥,残暴异常,后赵的石氏政权,把他们的这种残忍的特性,表现得非常明显,也曾经有过多位汉人儒者想要教化石氏,但自石勒以后,往往都是对牛弹琴,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所以羯胡,需要斩尽杀绝或者是驱逐出中原,不可指望合作。”
刘裕笑了起来:“那匈奴族呢?他们可是汉化程度很高啊,刘渊当年是天下名士呢,后来的刘聪,刘曜这些人虽然也通些汉家文化,但并非不可合作的吧,就是那刘曜,还想要通过娶晋朝的羊皇后来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呢,令祖父大人为何不考虑与匈奴合作呢?”
王镇恶摇了摇头:“匈奴一族,可谓忘恩负义的典范,自汉高祖与冒顿单于白登之盟后,他们就屡次撕毁盟约,多次进犯大汉的边郡,杀人越货,与强盗无异,这才有了汉武挥鞭,大破匈奴,封狼居胥。汉匈战争,持续百年,最后匈奴五单于内战,汗国灭亡,是汉朝再次摒弃前嫌,以昭君出塞的联姻方式,再次与匈奴修好,多次出兵保护南匈奴,甚至是为他们打跑了北匈奴,并在南匈奴受鲜卑攻击后,屡次出兵保护,联手抗击鲜卑,长达百年。”
“在后汉灭亡后,继承北方政权的魏国和晋国,仍然是多次保护南匈奴,甚至曹操在北方战乱,汉族人口十不存一的情况下,也是迁南匈奴五部入塞,居于并州,后来的晋国,也一并继承了这样的政策,如此对待南匈奴,可谓天高地厚之恩,哪怕是禽兽也当知恩图报,在晋国有难的时候,出手相助,才是忠义之举。才对得起这几百年来受汉晋政权的恩情。”
“可那刘渊是怎么做的?晋朝有难,他不思报国,却是趁机利用晋政权要他回家组织部众勤王的名份,起兵反晋,更是为了取得中原汉人的支持,连匈奴的祖宗冒顿单于都不要了,居然无耻到认刘禅为先帝,改姓为刘氏,这样的做法,不仅背叛了晋国,连他们匈奴的祖先也背叛了,人可以无耻到这样的地步,除了司马懿父子外,无人能比了。”
刘裕笑了起来:“镇恶啊,说话要三思而行,要慎言哪!你这话也就在我这里说说,这天下毕竟是大晋的,司马宣王也是晋朝的开国皇帝,你说他无耻,就不怕给论罪灭族吗?”
王镇恶沉声道:“就算论罪灭族,我该说的还是要说,司马氏取天下是靠了阴谋诈术,是靠欺负妇人孺子罢了,后世的内乱,宗室给集体屠杀,也是恶有恶报而已。刘渊是个大恶人,不代表司马氏的晋国,就是什么善类。”
刘裕摆了摆手,说道:“此事就此打住,不必多言,你只需要让我明白,令祖父不想助匈奴成事,是因为已经失去敢对匈奴刘氏的信任,不想助纣为虐,对吧。”
王镇恶点了点头:“是的,匈奴一族本身也是在八王之乱后,挑起五胡乱华的始作俑者,而且,在我祖父大人避居关中之时,匈奴和羯胡两族,基本上已经元气大伤,再无力有所作为了,即使是从实力角度考虑,也不适合再去扶持他们。所以我祖父大人当时考虑的,就只有羌,氐,鲜卑这三族了。”
鲜卑南北分二支
刘裕点着头,说道:“是的,但这三族,先后都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和政权,在我看来,都是可以合作的对象,而羌族和鲜卑族的势力,似乎更大一些,为何你祖父最后选择了看起来最弱的氐族呢,只是因为苻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