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玉与蒯恩,王仲德对视一眼,同时行礼道:“我等遵命。”
刘裕正色道:“还有一点记好了,那些顽抗的寨子,攻破之后,贼兵和男丁可以尽数斩杀,但普通的百姓,尤其是给妖贼掳到寨中的百姓,不可以杀戮劫掠,我们是王师,是官军,是要保护和解救百姓的,后续留下少量守军防守,我这里会派上州郡民兵跟进替换,一旦换防后,留守部队需要迅速前行,赶上大部队,而那些被斩杀的妖贼中高级头目的首级,则要以快马传示周边百里之境,让所有的村落,山寨都看到他们的结局。”
孟怀玉沉声道:“我在守建康的时候,之所以妖贼怕我,是因为我每次守城守滩成功之后,会斩下所有遗尸海滩的妖贼首级,全部插在木桩之上,就立在滩头,如此让妖贼看清楚胆敢来送死的结果,至于妖贼的那些无头尸体,则是扔进江中喂鱼,虽然此等手法有些残忍,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回在皖南作战中,我也准备把妖贼头目和士卒的尸体,堆成京观立于寨前,首级则以马车运载,传示四方郡县,以雷霆手段来震慑敌胆,此举有违国法,还请王皇后,寄奴哥批准。”
王妙音淡然道:“杀一贼而救万民,这种手段是必须的,不仅是这战迅速取胜,也能让所有心怀不轨的人以后收起野心,孟将军,你的这个提议,本宫准了。”
诛灭豪强世家代
王妙音虽然是微笑着说出这话,但是所有听到这美妙音调的人,都在心底深处腾起了一股寒意,这位曾经遁入空门,一向慈悲为怀,在所有人眼中如同观音菩萨一样的皇后娘娘,居然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同意这种对妖贼军士斩尽杀绝的提议,同意这个连孟怀玉都觉得残忍而不敢提出的提议,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王妙音似乎也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与有些惊讶的神色之中,看出了这一点,她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样的命令,有干天和,大晋自立国以来,除非对于十恶不赦之人,很少有这种从上到下,军士男丁尽杀的法令,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越是对妖贼仁慈,那就越是对我们自己的将士们残酷,妖贼用了各种手段去吸引和迷惑很多人加入他们,现在我们追究自己以前的责任已经是来不及了,要的就是用最果断的手段,尽快地结束妖贼的作乱,让天下重归太平。”
“皖南之地,乃至豫州和江州,再到荆州,湘南,都是朝廷以前王化不够的地方,这里地方豪强横行,王命很难下达,朝廷的统治也是严重依赖于当地的豪族,我们的仁义,恩德,只会给这些豪强们视为朝廷软弱无能,这就是这回妖贼一旦起事,就会有这么多人响应的原因。这次妖贼的作乱,不仅是打了我们一个内部空虚,偷袭得手,更是检测出大晋内部各地的人心向背。既然我们的恩德与仁慈换不回有些人心,那就只有换个方式,让他们畏威胜于怀德了。”
说到这里,王妙音凤目含威,脸上凝了一层严霜,沉声道:“长年以来,对于这些地区,朝廷总是顾念这些地方民风强横,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而土地不算肥沃,出产不多,所以给了他们相当大的自治权,可换来的结果却是这些地方的豪强地主们,并没有感念朝廷的恩德,历次的大晋内乱,他们都是首鼠两端,看哪方得势就加入,而在税赋之上,也是能偷则偷,隐户匿丁,甚至是收养了很多犯人与大盗为庄丁门客,为他们从事不法之事。”
“这些附逆妖贼的各山寨的强人们,一多半都是不在国家的正式籍册上的,他们虽为流民,却不来投靠朝廷,而是在那些地主豪强的手下混饭吃,平日里欺压良善,压制百姓,遇战事时则成为豪强地主们的私兵部曲,随其主人待价而沽,妖贼起兵的势力有这么大,加入的人这么多,虽然有些是平民百姓,但更多也是在这些豪强地主的鹰犬打手下被迫的,现在多数山寨之中,是靠了少数老贼加上这些打手大盗们,在强迫普通的百姓民夫在守寨,如果不是这些人在看守,恐怕妖贼这些山寨里的守军,甚至是他们整个二十万大军,都早就大规模溃散,不会剩下多少人了。”
刘裕的眉头一皱:“既然如此,大多数的百姓其实是无辜的,坏的是这些豪强地主,还有这些地主们收集来的打手盗贼,把他们给干掉就行了,可以赦免普通的军士和百姓的。”
王妙音的眼中冷芒一闪:“刘车骑,你的慈悲之心,会让真正的贼人逃掉的,恰恰是那些匪首贼头,会在破寨之后装成无辜的平民百姓,混在人群之中,因为普通的百姓和军士平时慑于他们的淫威,他们又熟知这些百姓的家人和住址,所以往往不敢告发,反而会为这些人打掩护,一旦把他们放走,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作乱,成为我们无法剿灭的心腹大患,我虽一介女流,但靠了王家和谢家的谍者,对于这些地方的情况也略知一二,就是对他们太过了解,才只能采取这种方式,虽然会牺牲几个寨子的百姓和民夫,但可以更好地区别出贼人了。”
刘毅叹了口气:“王皇后还是手段利害啊,不得不佩服,这样一来,只要是抵抗,那破寨之后玉石俱焚,普通的军士战亦死,降亦死,主动杀贼则还有一线生机,那结果就会是主动地杀掉那些压制他们的地主豪强与贼兵们,或者是暗中联系大军来剿贼平叛。如此一来,他们内部会先打起来,不管谁胜谁负,最后对我们总是有利的。”
王妙音满意地点了点头:“是的,这回我们要平定的,不止是妖贼,也要是这种各地各路,不服王化的地头蛇们,要让忠于朝廷的官吏,带着效忠朝廷的力量,彻底地接管这些地方,不再是象以前那样只是在郡县的长官位置上当个主官,而是要到乡里,村里,彻底地掌握这些地方的家家户户的情况。一句话,把这些江右之地,彻底收归大晋所有,这才是我们此次平叛后,要做到的事。”
刘裕一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王妙音说到这里时,看向了刘裕,说道:“刘车骑,你觉得本宫所说的,如何呢?”
刘裕勾了勾嘴角,说道:“这次我只负责打仗平叛,至于战后治理之事,需要朝廷公议的,不过王皇后的这个说法是没错的,新光复之地,确实是需要朝廷自己的人来治理才是,而不是再次地委任托管,不仅是这些地方,就是荆州和雍州,也需要掌握在朝廷的手中,至于派谁去治理,这些是后话,暂时我们安排军中的各级佐吏去临时管理,以后再按朝廷法度,派有足够爵位和经过培训后的吏员,来管理这些地区吧。”
王妙音平静地说道:“这些地方,打下来后就要治理,如果是按我们刚才所设想的,是需要大量的吏员人才的,甚至还要带着兵继续扫荡这些地方的豪强地主们的残余势力,要镇压他们的家人和同党后续的作乱。可一天也不能闲置的,刘车骑,我看不如这样,既然谢尚书和郗尚书他们说了,愿意捐出家产,以作军资报国,而他们的族中子弟,包括其他不少家族的子侄也是在之前的征战和举荐中有爵在身,不如就给他们一个机会,看看他们在这些地方上治政的本事如何,这些可是穷地方,没啥油水可捞,挺能锻炼人的。”
奋斗多年回原点
刘裕的脸色微微一变,说道:“王皇后,你的意思,是从皖南到江州,这一片的地方,包括新收复的豫州之地,是重新让世家子弟们来管理了?”
王妙音的神色平静,说道:“这回的西征,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米粮,军械,只靠国库的收入,很难组建起足够我们平定从皖南到广州的半个大晋,这点,刘车骑你心知肚明。现在荆州已经打残,而南燕的青州之地又因为税赋的减免,不但不能在这两三年内支持国库收入,反而是需要大晋其他地方输血给青州,我们可用的,可掌握的资源,只有江北和吴地而已,而这些地方,都控制在世家高门的手中,就算我谢家王家这两家的本家愿意支持你,也是独木难支,不给这些世家高门足够的好处,他们岂肯出力?”
刘裕咬了咬牙:“所以,这一夜又回到了建义前,又是世家高门控制了一切,逼我们向他们低头和妥协,要把所有的地方官位,这些新收复地区的权力,都要给他们,是不是?”
王妙音叹了口气:“刘车骑,我请你不要冲动,意气用事,你也在建康回来了一年了,甚至之前北伐南燕,大军也是极度依赖于吴地世家家族的军需供应的,因为京八党的兄弟们和中下级的士族们没有表现出可以按你原来的想法的那种治理好基层,乡村,庄园的能力,所以吴地的这些土地,产出,人力早就又回到了世家大族的手中,按国法,他们是不需要为战事交纳你所需要的这些税赋的,想让他们出这些国法之外的东西,你得让人家满意才行。”
刘裕的面沉如水,说道:“王皇后,这些事情,恐怕我们需要先统一了认知,才能继续谈下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没有粮草和军械,还有足够的民夫与壮丁,这西征确实打不了,但如果换取粮草的代价是让大晋重回世家天下,那也是我不能接受的,这点可能我们要先达成共识才行。”
王妙音的眉头一皱,说道:“既然如此,请各位将军们先等候一会儿,本宫要和刘车骑单独交流一下,刘车骑,请随我来。”
王妙音长身而起,莲步轻移,这会儿却是以一种武艺高强的女谍者的脚步急行,在这些军将们面前,她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这种身份和能力,而刘裕则紧随其后,走进了大殿边上,一首夹壁墙开而复合,当两个人的身影没入其中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在场的将军们面面相觑,而司马德宗的呼噜声,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中,成为最响亮的主旋律。
一处灯火通明的石室之中,王妙音和刘裕相对而立,看着远处那不知通向何处的长长甬道,王妙音轻轻地叹了口气:“裕哥哥,记得当年在简静寺中,你我重归于好后,你带着我义无返顾地从密道走入皇宫,想要救司马曜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这里,当时我还问你,你有没有准备好,就这样推开眼前的石门,你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已经想清楚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现在你的感觉如何呢?”
刘裕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么多年下来,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们又绕了一个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这个世家天下,对不对?”
王妙音摇了摇头:“因为你一次次地放弃自己号令天下,登基为帝的想法,一次次地把权力让回给了世家高门,只为了守你的那份原则和忠义,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如果你早听我言,早点行兵谏之事,手握强兵,登基为帝,号令世家与你合作,回头再找机会替换掉他们,以你人间帝王的大权行杀伐果断之事,怎么会有今天的结果呢?现在这样的情况,,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错过了机会。”
“你想着人性的美好,以为如果是京八兄弟们回乡为吏,就能管好基层乡间,实现你理想的那个人间天国,但实际上,大多数的京八兄弟,要么没那本事,要么直接变得比世家高门还要贪婪,不要以为苦出身就一定会是高尚的人,实际上,离了你的约束和监控,他们大多数人和刁逵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就是你的理想一次次幻灭的原因,因为你把人想得太美好,想得跟你一样高尚。”
说到这里,王妙音的眼中冷芒一闪,素手一指门后:“看看你的这些手下兄弟们吧,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对你是感恩戴德,恨不得为你去死,但你真的要是剥夺了他们的前程,立功的机会,他们马上就会在心中抱怨,甚至慢慢地恨上你。他们对你的忠诚,也不过是建立在你给他们提供建功立业的机会上罢了,你以为他们真的有多认同你的那个人人平等的理想吗?要是人人平等了他们就和别人一样了,那谁还肯为你拼死拼活?!”
刘裕咬了咬牙:“我承认你说的大部分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起码这些兄弟,现在愿意为我,为大晋而战,起码他们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会听我的话,舍生忘死地去平定妖贼。就算没有你们世家高门的这些粮草军械,他们也会出征,也会战斗,然后你跟我说他们拼死拼活,流血牺牲打下来的地方,通通要归了世家高门的那些酒囊饭袋们,让这些地方继续成为世家高门的私留地?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些兄弟们吗?”
王妙音叹了口气:“他们能打仗却不能治理,能治理的那些中下层士族,还没从你的那个蓝翔吏校毕业呢,他们还撑不起这个大晋的天下,而且,他们也拿不出你这次想要消灭妖贼所要的军需粮草,现在国库已经见底了,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北伐和妖贼之乱,已经打光了大晋的家底,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按国法不能向世家大族征收额外的税赋,甚至是应该减免这两年战事所导致的税赋,如果你是我,你怎么跟世家高门谈?”
委屈最是枕边人
刘裕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看着王妙音因为这一通急促的说话而变得有些微红的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妙音,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很辛苦。”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要去拾王妙音的柔荑,却是被王妙音重重地甩开,只听到她的声音也是越来越高,而那飞快的语速,分明地表达出她此时心中的忿怒:“你从来不考虑这些事,你从来不管跟世家高门打交道有多难。你以为我也好,我娘也好,就跟你在军中下军令一样,言出如山,不从者直接就能杀了吗?我们为了让这家那家的听话,要动用多少关系?要让多少嫁入这些家族或者是娶了这些家族女子的族中子弟,强颜欢笑,受制于人,作出多少让步和受了多少委屈,来完成这些你吩咐的事呢?”
刘裕咬了咬牙:“让国家的资源,给这些世家高门,士族子弟们控制和垄断,本就是不合理的事,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委屈求全,为什么这些本应进入国库的东西,变成我们要跟他们求了?”
王妙音厉声道:“因为你那些只会打仗的兄弟们,连种地都不会,连同村有多少人口,每家有多少田地,到了秋收之时要收多少税,几月几号要在哪家征哪个丁壮去服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他们十个人有五个是整天只会醉酒打猎,还有三个是成天练武健身,准备着下一场的战斗,另两个人也许会管些民政,但一旦接触了权力就会想着如何为自己家族谋私利,他们吃相太难看,甚至不会象世家子弟那样讲些巧取豪夺的潜规矩,在地方上往往民愤极大,最典型的一个,就是你的好弟弟刘道怜!”
刘裕的脸上肌肉轻轻地跳了跳,他很想反驳这些话,但是无从开口,因为,这些是铁一样的事实,这让他只能长叹一声:“所以,除了跟世家高门继续合作,重走世家天下的旧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难道全天下的将士们,不是粗野武夫,就是心机深沉,都不想改变这个世道?”
说到愤怒之时,刘裕一拳打在周围的甬道壁上,墙上的火烛一阵摇曳,让两人投在墙上的身影剧烈地晃动,而刘裕的拳头上,那骨节拳茧之处,也因为这一拳的力量,磨破了皮,甚至开始渗出血来。
王妙音轻轻地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一方绣帕,包在刘裕的血拳之处,一边包扎,一边轻声道:“裕哥哥,咱们都到这把年纪了,不要再象少年时这样冲动,答应我,如果是在战场上,你千万不要如此意气用事,我,我不能想象失去你的样子。”
她说到这里,突然情绪不可控制地大哭起来,开始还只是低声的,轻轻地抽泣,可到后面,越来越难以自禁,干脆一头扎进了刘裕那宽阔的胸膛之中,泪珠成串,直接让刘裕的胸口官服,变得一片湿润。
刘裕的心中一片怜意,不停地吻着王妙音的头顶秀发,那淡淡的香气,沁入他的口鼻,若是在平时,绝对会让他沉醉不已,可是这会儿的刘裕,只剩下了无尽的爱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是多么地辜负了这个绝代佳人,她真的是为了自己付出了一切,甚至在这刚刚产子之时,也是强撑着身体赶了回来,主持今天的朝会。
刘裕念及于此,心中柔情万千,低声道:“妙音,苦了你了,你,你真的应该在老家多多休养,不应该这样急着回来的,那,那个小义符,现在还好吗?”
王妙音轻轻地叹了口气,仍然是脸贴着刘裕的心口:“亏你这负心汉,还记得我们的孩子,你的心里,只有小义真吧。那可是慕容兰和你最后的骨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