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对刘穆之的这话有点意外,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很快,他就冷笑了起来:“穆之,你这样自我贬低,没有意义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原这是刘裕和你毕生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也为了结束天下的战乱,有所牺牲是没有问题的。但要是为了自己修仙得道,长生不老,甚至成为神明,而去伤害无辜的百姓,这是你们能做得出来的事?”
刘穆之平静地说道:“那要看我们的目的是不是崇高,如果是为了高尚的目的,而用些阴暗的手段,牺牲一些无辜的百姓,这种事我们并不会觉得是大逆不道的。就象如果为了让天下人接受我们的意志,那就要从肉体到精神上消灭所有反对我们意志的人,包括陶公你。”
陶渊明咬了咬牙:“那你要是这么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可以随便地牺牲他人,或者是做出邪恶的交易,你们也谈不上什么光明磊落,甚至,这些所谓的崇高的理想,也不过是你们为了满足私欲的借口罢了。”
刘穆之微微一笑:“圣人论迹不论心,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下人,时间上早晚会作出最公正的判断的,刘裕是需要保持他的光辉和伟大,而这些阴暗中见不得人的事,那些骂名,就由我来承担吧。”
陶渊明冷冷地说道:“你都认定了我是天道盟的人了,还要跟我合作?还是说你自己想加入天道盟,修仙问道?”
刘穆之淡然道:“我对这些没啥兴趣,但是我觉得这对刘裕很有必要,他的理想太宏大,所以他需要多活些时间,来达到这个目的,这就是我愿意和天道盟合作的原因。”
陶渊明哈哈一笑:“我不是天道盟的人,但我听了你的这个说法,觉得是异想天开,天道盟之所以要跟刘裕,或者说要跟这个世上掌权之人为敌,动不动地要开启乱世,就是因为这些掌权之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开始妨碍他们的那些修仙大计,所以他们需要弄乱世道来作为反击,让这些当权之人也长生不老,也能修仙问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刘穆之微微一笑:“那斗蓬谢玄,黑袍慕容垂死的快不快呢?如果碰到一个自己没有把握,也证明无法战胜的对手,是不是就要换一个思路,去想办法妥协,或者是追求合作了呢?”
陶渊明的眉头微微一皱:“可你跟我说这个有啥用,就算我再认同你,我也不是天道盟中人啊,你看我这样子象是长生不老,修仙得道之人吗?我要是修仙得道,还要跑出来跟你们做对吗?”
刘穆之淡然道:“我没认定你是天道盟中的人,但我认定你是一个站在世家士族的立场之上,不停地跟我们作对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帮着这些世家门阀,拖扯我们的后腿,让我们很多事难以为继,这总是事实吧。”
陶渊明冷冷地说道:“这当然是事实,我是士人,我忠于自己的立场和品阶,对于百姓,草根,我很同情,就象我同情牛羊猪狗一样,但我绝不会把这些人看成和我平起平坐的同类,更不会让他们骑在我的头上。”
刘穆之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可以为了活得更久些,更能实现自己的大业而跟天道盟谈判妥协,也同样可以为了现实的国内和谐,跟世家高门作出让步。现在是你在推动这些世家高门跟我们作对,所以,我想看看是不是我们有妥协共存,起码是一段时间内共存的可能。”
陶渊明勾了勾嘴角:“我为什么要跟你妥协呢?你们的目的是为了根本上消灭士族,消灭世家,这是与我的理念相违背的。跟你们合作,削弱了世家的力量,让他们一步步走向灭亡,那与让我自杀有何区别?”
刘穆之微微一笑:“因为跟我们合作,暂时让步,可以让世家高门也有掌握军队,管理大州的机会啊,万一我们这里失控了,世家不就有翻身上位的可能了吗?而且,你要是不跟我们合作,我可以不顾天下骂名,先强行要了你的命,就算天下人都以为你委屈,也是以后的事了,起码对于你来说,死了就没活过来的机会了。”
陶渊明咬了咬牙:“你没有足够的罪名来杀我,就算在建康时,你也没杀了我,我不信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随便地杀害我这个天下名士!”
刘穆之笑着摆了摆手:“陶公啊,你有时候是聪明绝顶,有时候却是胡涂地令人发指啊,我们现在可是密谈,甚至没人知道你来了我这里,我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你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上消失,就算是妖贼那里也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陶公消失于乱军之中,从此下落不明,这很难理解吗?”
陶渊明冷笑道:“庾悦可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你可以暗中处决我,但他会把我的死告之天下,你可没本事悄悄地宰了他!”
刘穆之微微一笑:“可我有足够的本事让庾悦否认你存在过啊。庾悦这种人你最清楚不过,逐利贪权而已,只要我给了他足够的好处,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主动杀你。我想要庾悦听话,有一万零一种办法可以做到呢,你要不要试试?”
陶渊明咬了咬牙:“我来见你之前,早就把我的存在和见你的消息通知给我的门生,故交了,就算庾悦帮你隐瞒,他们也会公之天下的!”
刘穆之笑着摆了摆手:“这些人可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来见我了啊,他们最多能证明你去见了庾悦,到时候庾悦说你为后秦当说客想诱他通敌叛国,一怒之下直接斩了你,你觉得世人会信庾悦还是会信你的这些朋友,为你叫屈吗?”
陶渊明的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刘穆之,你好歹也是士人,就为了一个粗鲁的军汉刘裕,这样打击你的同类,你究竟图什么?”
天上人间潜规则
刘穆之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道:“因为刘裕的理想,是能实现我们内心深处,曾经在知书学礼时有过的梦想,那就是天下大同的王道乐土,这个乐土,不是少数人压迫和奴役大多数人的那种现实的天下,而是人人如龙,就如同你那桃花源这篇文章中的天下。渊明,你自己写出如此的篇章,除了想要暗讽我们征兵收税的这些所谓暴政以外,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己真正的理想吗?”
陶渊明的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眼睛也眯了起来,喃喃道:“怎么会没有,但是只要天下的皇帝,有贵族在,就注定了是要人统治人,人管理人,那种没有管理的村庄,乐土,只能出现在我的幻想与诗歌之中。穆之,我们读书是要有理想,要有心中的天国,但做事,还是得务实。”
刘穆之摇了摇头:“君子每日三省自身,是为了反思自己的不足,先管理好自己,再管理好别人,所谓治国,修身,齐家,平天下,这是我辈士人应该做的事,但齐家和平天下不是要奴役和统治别人,不是要让别人没有文化和能力,只能受自己的控制,那这样的天下人,和野兽有何区别呢?”
陶渊明冷冷地说道:“连野兽我们都可以驯化,其实对于人也是一样,这个世道,如果没有人力可以驱使,让他们做事干活,那我们这些不事耕作的士人,贵族们,又如何生存呢?如果我们每天要跟农夫们一样做繁重的体力活,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把尘土一把汗,我们还如何做得了学问?如果生存是如同牛羊一样吃尽苦头,只为了能活下去,那我们作为人,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又何在?”
刘穆之叹了一口气:“因为自己要活得轻松愉快,要当人上人,所以就得更多的人变成牲口一样地来吃苦受累,供应自己,慢慢地,人上人的日子也不满足了,想要长久的寿命,与天地同寿,修仙问道,这就是天道盟的来源吧。”
陶渊明微微一笑:“这是潜藏在每个人的人性深层的东西,即使没有天道盟,这种想法也会有,还有,我接触了太多底的百姓,也清楚他们在内心的深处,仍然是有欲望,有企图的,他们也不想当牛做马,也不想受苦受累,他们也想过那种不劳而获,驱使他人的日子,一旦让他们坐到了你我的位置之上,他们可不会象你和刘裕这样大发慈悲,去拯救别人过上好日子呢。”
“就象京八兄弟们,大多数以前不也是贫苦的百姓,甚至是庄客佃户吗?刘裕费尽心思地想要拯救他们,想要让他们脱离贫苦的生活,过上好日子,然后和自己一样,去帮助其他的穷苦兄弟们,打出一个清平世界来。”
“可结果如何呢?别的人我不举例,就说两个,一个刘裕自己的亲弟弟刘道怜,一个是魏顺之,这两个都是刘裕从小看到大的兄弟,也是贫苦出身,本事一般,但跟着刘裕也混了些功劳,最后官至州刺史,郡内史,可以说是翻身上位,成为人上人了。”
“但他们当了大官后,难道造福百姓,去拯救穷人了吗?穆之,你比我更清楚,这两个家伙上位之后,贪婪无度,比以前世家子弟们当官更加贪婪,对百姓,对地方的豪强是极尽搜刮之能事,他们当了官后,当地人不但没过上好日子,反而比以前都不如,你可别说我是编故事捏造事实,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实事。所以,不要以为穷人翻身后会对别的穷人好,实际上,大部分穷人是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以前和自己一样的穷人的。”
刘穆之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京八兄弟里忘本的人很多,这就是我们需要进一步地教育他们,让他们知书明礼的原因,但这不是他们的错,那是因为他们世代被欺压,被奴役,如同牛马一样,所以一朝得势,当官为吏后,不知道如何用手中的权力来与他人相处,更是害怕失掉手中的这些富贵,搜刮是为了子孙后代积累财富,让他们不至于以后当不了官时,象自己以前那样重新过上苦日子,这一点,只有通过教育来解决,只有天下太平,我们的物产能更加丰富时,才能让所有人不再贫困,不再受苦受累。”
陶渊明不屑地摇了摇头:“你怎么比写桃花源记的我还要天真?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的,自秦到今,没有太大的变化过,就算没有战乱,没有纷争,那一亩地产三石粮,也是无法改变的事,不靠了大量的人力来耕作,哪可能让天下人吃得上饭?一旦天下人多,地少,到时候总会有饥荒的,人没的吃,就会跟野兽一样,聚众作乱,攻击他人,抢夺粮食,这是我们作为人的本能。”
说到这里,陶渊明长舒了一口气:“就算是成了神仙,也要享用人间的香火才行,不然神仙的法力也会慢慢地衰弱和消散。这恐怕就是天道盟总是要在修长生之余,需要调动天下的人力物力来供应他们的原因吧。”
刘穆之微微一笑:“要天下的人力物力来供应他们,又不想承担对天下人的义务,不去管理和抚御民众,不去劝课农桑,让天下人变得更好,这样的香火,有谁愿意供奉呢?”
陶渊明笑道:“这些所谓的世俗之事,就交给人间的君王贵族们,或者是宗教领袖们来做呗,他们在人间可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受着现实中掌握人生杀大权的那种快乐,只不过,这快乐不能太长久,人生苦短,会换新的人间君王与统治者,而受他们奴役和统治的百姓,也是一波波的换,几十个春秋,转眼即过,活得太久了,那君王会起长生之心,百姓也会再难忍受这世间之苦,一旦人间的秩序失衡,天上的神仙们也过不好日子啊。”
文化技术散天下
刘穆之轻轻地“哦”了一声:“那按渊明你的看法,这人间的寿命长短,其实就是上天的神仙们所控制的,为的是在他们醒悟过来,开始挑战上天诸神之前就让他们死了,换一批新的人来供神仙们奴役和驱使吗?”
陶渊明摆了摆手:“这些是天机,不是凡人所能窥探的,我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以前看过不少道家和庄子的典籍后的个人想法,只不过,我一直觉得这世间是有天道,有秩序的,凡人最好不要轻易地挑战,就象这尊卑贵贱,按这一套来行事,那人间就不会有太多的纷争,各安本份,顺应天命,方能长久。穆之,你应该知道,让没有能力的人生出不应该有的野心和欲望,是很危险的事,所谓人心不古的结果,就会是天下大乱,你争我夺啊。”
刘穆之摇了摇头:“渊明,你似乎是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天下的万事万物,不是一成不变的,人间的工艺,技术,是可以向前发展的,就象上古先秦的时候,我们还在普遍使用青铜工具,再早的三皇五帝时期,恐怕大家都是在用石器,而现在,我们用的是铁器,安知以后不会有更好的,更锋利的器材,为我们所用呢?”
“又象是机关术,现在已经可以做到驱使木甲机关人甚至是铁甲机关人行走,诸葛孔明更是能发明出木牛流马,千里运粮,而妖贼的战船也能做到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巨舰,这些技术,岂是几百年前,上千年前的人们,所能想象的?”
陶渊明冷冷地说道:“机关术不过是春秋战国时的鲁班所传下来的古代技法罢了,并没有什么好发展的,不过是把失传以久的技术给翻了出来,就有如此的本事,不过,这些东西更可能地是用于战争,用于杀戮,而不是用于改善民生,不然的话,为何这些技术和本事,这千年以来消失不见了呢?”
刘穆之微微一笑:“因为拥有这些技术的人,出于藏私的考虑,把机关术这些本可造福万民的技术,给隐藏起来了,就象是四书五经,古代典籍这些,一向只能是贵族和士族才能学,普通平民百姓,家无藏书,没有私学,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知识的,而这些工匠技术,很多也只是工匠家族单传,惟恐被外人学了去,那自然就是无法普及天下,一旦子孙断绝,这些手艺,也就没了。”
陶渊明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意识到了些什么,沉声道:“那按穆之你的意思,这些技术是也要跟文化一样普及到天下,让所有百姓都能学到?”
刘穆之正色道:“是的,如果说文化,知识是因为无法大规模地把书本给抄录,不能做到很多书籍去教化众人,所以被士族所独有,但这技术,手艺,是不用这样限制的,只要能放开这种师徒相传的小规模传播模式,变成大范围地学习,让天下人都有机会学到这些技术,有志之士对其进行研究与发展,加以改进,那就不会有这种技术失落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