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摆了摆手:“只可惜,你没有算到这一战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更没算到,刘裕居然没有承认之前刘穆之和王妙音私下里承诺给各大世家的条件,连带着这些世家高门迁怒于你,反而要你来赔偿这些损失。庾公,你这回带着三千部曲家兵出来,也不完全是因为我叫你来吧。”
庾悦咬了咬牙:“你太可怕了,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所以,你也算定了我现在不立大功,难回建康,只能接受你这个打游击的条件?”
黑袍笑道:“庾公啊庾公,这就是我们合作的基础,你看,这回我把五石散的配方都给了你,你有这些东西,就可以掐住大部分世家子弟甚至是掌门的死穴,命门,控制他们的性命,这样就会让他们对你俯首听命。我给了你这么大的好处,怎么会让你轻易地送命呢?我还要你好好活着,回去控制这些世家呢。”
庾悦冷笑道:“你自己不去控制他们,却让我去控制他们,就这么相信我会受你驱使,跟你合作?”
黑袍点了点头:“我前任就是想着控制别人,让人听命,所以才会失败。这是我要吸取的教训,刘裕是靠给人希望,让人有利可图所以让人为之效命,这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所以,我要先给你立功,摆脱刘毅威胁的希望,这样才能长久合作。同样,你也需要给那些世家子弟们,在未来立功得爵,重掌权力的希望,才能让他们信你,服你,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
庾悦叹了口气:“你跟我说祖逖的故事,就是要警告我,这种功劳,不要只想着自己立,要让大家都得到好处,形成利益共同体,对吗?”
黑袍正色道:“是的,祖逖跟王导的反目成仇,就是因为他只想自己独占北伐成功,收复中原的大功,所以王导借司马睿之手,抢了祖逖的胜利果实,这一招非常高明,因为祖逖是打着兴复晋室的名义收复中原的,如果他学王敦,割据一方,有不臣之心,那这面忠义的大旗,就没法打了。所以王导是勾起司马睿的野心,让司马睿派人去接收祖逖的地盘,这样让祖逖有苦难言,最后郁郁而终。你这回就算打游击成功了,但如果只是你个人的成功,不带别的世家子弟们分好处,那最后,就是祖逖的下场,被世家高门所遗弃。”
庾悦沉声道:“所以,我必须得让这些随我一起出来的世家子侄们,也跟我一起打游击,一起吃苦,一起受罪,最后立了功后,也一起得好处?”
黑袍微微一笑:“是的,就是如此,他们可以不吃山珍海味,但是不能三天以上没有五石散,跟着你打游击,后援断绝,这五石散也没了着落,你可以说你受到仙人的启示,带他们去洞天福地,能找到这些灵丹妙药,以这样的说词来让他们信服,你也可以先自己配制出一些五石散,按每人所需的不同药性,给不同的人服用,只要让他们相信你有他们离不开的这些五石散,他们就一定会跟着你走。”
庾悦咬了咬牙:“可是炼散需要时日,这些药方也不是轻易可以配齐的,现在军情紧急,我哪有时间慢慢配出这些东西来?”
黑袍笑着把手中的绢帛,递向了庾悦:“这些我早帮你准备好了,离这里五十里处,就有我的一处秘密基地,你到时候把大营中的粮草和军械取了,然后运往那里,我会在那里给你准备好足够的五石散,让你提供给这些世家子弟的,等他们试过药效之后,你再跟他们说,你得到了高人指点,可以给他们长期提供五石散,也可以帮他们就此戒除散瘾,如此一来,恩威并施,你自然就可以控制这些世家子弟,等仗打完后,他们回去向各自的家族长辈,各世家掌门回报此事,嘿嘿,庾公,到了那时候,你取代谢道韫,真正地领袖世家,就是指日可待啦。”
庾悦笑了起来:“要真的有这样的好事,那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不过,你需要我做什么,以为回报呢?黑袍大人,你并不会是无缘无故地想要助我吧。”
黑袍平静地说道:“我想要的,就是借你的力量,借世家高门的力量,压制和取代斗蓬。以后大晋的天下可以三分,一分是你所领导的世家高门,或者说黑手乾坤,一分是刘裕以后向北方发展,去收复他的中原,建立他的功业,而另一分,则是以雷池为界,豫州以西的荆州,江州,广州等诸地,这是我想要的。”
庾悦的脸色一变:“你要荆州?要这里做什么?三吴之地才是天师道的信徒所在吧,难道你想放弃老本行?”
黑袍微微一笑:“让你说中了,我准备弃道从佛,以后靠着佛教,来普渡众生,给人希望!”
世家贵汗亦臭味
庾悦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弃佛从道?什么意思?”
黑袍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靠着道家,老庄的那套,什么道法自然,无为而治,随心所欲,已经没办法和刘裕竞争了,就跟你们世家高门现在无法和北府军集团竞争一样,你以为仅仅是个打仗的问题?”
庾悦不服气地说道:“刘裕重用儒生,不讲玄学,可就是这儒家之道,不也给玄学压制了百年以上?各种儒家的理论都给我们通过清谈的方式压倒批臭,你说我们的理论上,学说上不如刘裕,我怎么可能同意?”
黑袍叹了口气:“庾公啊庾公,你如果是这样的认知,那我必须得说,这世家天下,危矣!刘裕虽然打的是忠孝的大旗,但他从根本上,不仅要反对世家,更会反对皇帝,他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差别,人人平等的天下,要的是最低贱的连身份名籍都没有的草根之人,也有可能跟他一样,走上掌天下大权的路!这个掌天下大权的人未必需要是皇帝!”
庾悦这下惊得直接瘫坐到了地上:“这,这怎么可能呢?天下怎么可以一日无君他这不是乱搞吗?再说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甚至表达出这样的意思啊?他口口声声就是要当大晋的忠臣,要我们世家,要普通的百姓和将士们忠心为国啊。你这是自己的臆想吧,不可能是刘裕的意思。”
黑袍摇了摇头:“相信我,这个世上最懂刘裕的,现在除了刘穆之,大概就只有我了,我的前任在死前才真正地明白了刘裕的心思,只可惜这已经太晚了。刘裕说的国,是天下人的国,不是司马氏皇帝的国,这个大晋,是要让每个普通人,每个低贱的家伙都能跟你们世家子弟一样,有平等的人格和尊严,有机会也成为掌天下大权的人,而不是世世代代成为你们的家奴与庄客。”
“你看看刘裕,打下的地方,都要解放当地的庄客佃户,给他们重新分配土地,如此一来,这些百姓受的恩惠就与世家无关,只与国家有关,他如果是想树立私恩,自己当皇帝,那是另说,但如果他真的如他嘴上说的那样,不传子孙,甚至功成身退,不恋权力,恢复古代的那种禅让贤能的制度,庾公,你觉得这个天下,以后还需要皇帝吗?还需要传子传孙吗?”
庾悦的额头开始冒汗,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黑袍的眼中冷芒闪闪,语速也在加快:“这个世上,不是只有皇权才让人迷恋,不是只有这一世的权力才让人向往,有些人,追求的是比天下大权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我们天道盟能让慕容垂连皇帝都不想做,那让是有比皇权更好的东西,再比如孔夫子,老子这些古代的先贤大圣,他们虽然没有当过皇帝,国君,但是流芳千古,他们创立的学说,制度,可比任何一个王朝都更持久,你敢说刘裕就不是这样的人?”
庾悦咬着牙,喃喃地说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没准刘裕真的是想做点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就象北伐,百年来无人真的是要去做,只有刘裕做到了。他一直说要忠于大晋,要为国家,为百姓,为子孙收复失地,看来还真的不是说说而已,如果他图的是名垂史册,流芳千古,那终结世家,甚至终结皇帝,行霍光,伊尹之事,也不无可能啊。”
黑袍冷笑道:“你终于看明白了这点,对于你们黑手乾坤来说,皇帝一直不过是个幌子,你们从南渡开国起,就是把司马氏的皇帝变成傀儡,无权无兵,只能任由你们摆布,所以在理论学说上,大搞玄学,弄道家修仙这套,搞得自己超然于万物之上,凌驾于人间俗世,本质上,跟历代皇帝说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龙种凤胎,贵不可言,是一个意思。就是说,你们不是凡人,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或者说,你们是仙,起码是半仙。所以有资格永远统治和管理这些低贱的百姓,这是给他们赐福!”
庾悦的头上已经是汗出如浆,连衣甲也开始大块地濡湿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黑袍:“你对我们太了解了,不错,我们确实是要故作这种姿态,从行事,到风范,甚至到语言上,都要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我自幼接受教育时就被告知,我和我们家里的佃户庄客不是一类人,把他们看成会说话的牲口就行,虽然不能随便打杀,但可以买卖,训斥,因为他们的土地田产全依赖于我们,他们的妻儿老小要靠我们养活,是我们的管理和恩赐,才让他们能活下去,他们必须要感激我们,然后世世代代为我们耕作,产出,以为回报!”
黑袍哈哈一笑:“可是你现在自己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你跟那些低贱的农夫,佃户,庄客们一样,不是什么神仙,也是肉体凡胎的人,就象你现在这样,急了,慌了,仍然会出汗,仍然会全身湿透,你的汗,不是什么香水甘液,让人陶醉,仍然和普通农夫耕田种地时流的臭汗一样,没那么好闻。当然,要不是你最近在军中条件不好,没那么多美食,也许你的汗味里,还会多带些海鲜和鱼虾的味道。”
庾悦恨恨地说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神仙大帝,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你的汗,也是臭的,不比你的手下要香到哪里!”
黑袍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们都是凡人,但我们可以控制这么多人,为我们所用,受我们驱使,不是因为我们真的是神是仙,而是因为我们控制着权力,土地,资源,我们能让这些人依附于我们,通过国家的法律,或者是天师道的教规这些,逼他们服从于我们,仅此而已。”
庾悦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刘裕要打破,改变这些规矩,在打破之前,他已经让这些底层草根们相信,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凡人,对吧。”
精英仍出世家门
黑袍点了点头:“是的,庾公,你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了,刘裕破坏的,首先是你们世家高门与众不同,出凡脱俗,天生就凌驾于普通百姓和庄客佃农们之上的这种世间认知,你们所有的特权,所有那种刻意装出来高人一等的仪态,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如果天下间的普通百姓,都认识到你们并不是半人半仙,并不比他们更优秀,更高贵,那就会继而生出,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
庾悦咬着牙恨恨地说道:“这说来说去一半怪刘裕,这另一半还得怪你们一手喂饱的妖贼,若不是他们起事作乱,横扫吴地,若不是他们把吴地的百姓都煽动地对我们世家大族心怀仇恨,若不是他们杀了这么多世家子弟,甚至还让那些附逆的百姓去生吃他们的血肉,又怎么会让这些底层草根们壮了胆子,从此敢真的反抗我们世家高门呢?怎么会让我们世家子弟,现在要重新治理那些吴地的百姓,也这么困难了呢?”
黑袍微微一笑:“因为你们高高在上,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太久了,你们自己骗人太久,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真的高人一等。可现在,这些百姓觉悟过来了,他们已经认识到,你们世家子弟,和他们一样都是凡人而已,只不过是因为占了土地,权力这些资源,掌握了分配大权,这才会骑在他们头上罢了。如果有人能带着他们把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拉下马来,那你们也不比他们强到哪里。”
说到这里,黑袍的眉头一挑:“就算刘裕打跑了天师道,就算他把三吴之地的庄园又重新主要交给你们世家子弟经营,但那些佃农庄客,也不再把你们看成高高在上,不可取代的神仙老爷,一旦刘裕想要继续北伐,一旦他们有觉得从军建功的机会,那就会去参军报名,你们世家子弟,也不可能阻止了。”
庾悦咬了咬牙:“所以,现在我们得自己建功立业,重新掌握权力,只要权力重新到了我们世家大族的手中,那一切就是我们说了算,刘裕再怎么说人人平等,一旦他不在了,后继者不会承认这套理论,我们世家高门,仍然会是高高在上。因为这个世界,这个天下,总是要有人统治,有人管理的,这些人就是人上人生而高贵,如果都按刘裕那套搞,什么阿狗阿猫都可以上位,他们的能力,本事从何而来?就靠着会打仗,会杀人的那种嗜血屠夫,能建立怎样的天下?”
黑袍微微一笑:“可是刘裕会让这些屠夫的子孙们都去识文断字,让天下所有的百姓最后都可以跟你们世家子弟一样掌握文化,到了那时候,你还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生而富贵吗?”
庾悦头上的汗滴越出越多,他咬着牙:“这真的是要断我们世家高门的根了,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了吗?”
黑袍收起了笑容,沉声道:“刘裕说人人平等,这是迎合那些草根百姓的,他们爱听这个,而且现在你们世家搞的那套玄学,清谈,已经唬不住人了,你们的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甚至连床第之事,都要靠着五石散,你说,现在天下百姓都认清楚了你们的本质,还会再把你们当着神仙去供着?”
庾悦厉声道:“够了,现在跟我说这些话有啥用?你以为我没有去训斥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吗?你以为我作为黑手乾坤的镇守,作为庾家的掌门,没有奋发图强,有所作为吗?现在天下的征战,我这把年纪了,哪次没有亲临战场?我为什么现在会跟你一起在这荒山野岭,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蹲草丛,数蚂蚁,我图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庾悦一股怒气不可遏制,狠狠地抓起一块土坷啦,使劲地扔了出去,在出手之前,他已经把这块土坷啦捏成了一片尘土,扬手之时,一阵大风迎面吹来,却是一阵土粉漫天,把两人都裹在这一片尘土之中,只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这二人了。
黑袍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若是世家子弟,都有庾公你的争心,有着不辱没祖宗,不失去权力的执念,何至于此啊!很好,只要你的这个争心尚存,早晚有一天,也能让子弟们开窍,重新振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