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叹了口气:“长民性贪,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以前在北青州这种边境时都对边民多所搜刮,向我们弹劾他的奏折从没断过,若不是看他是建义元老,多年兄弟,我早就以国法对他治罪了,把他扔到吴地,那不是苦了吴地百姓吗?”
刘穆之淡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让他带着兵,无论驻防哪里,都会祸害当地的百姓,但贸然夺他兵权,又不给他官做,人家会说你翻脸无情,何况,道怜在这方面,也不比长民好多少啊。”
刘裕咬了咬牙:“是你跟我建言要用自己人来控制州郡的,现在我很后悔听你的这个建议,道怜既蠢又贪,给他那帮身边的小人所蛊惑,所在之地横征暴敛,连我名声都要给他败坏了!”
刘穆之摇了摇头:“可你当时如果不把道怜放在彭城内史,领徐州刺史的位置上,这江北六郡的大权,只怕要落到世家高门手中了,道怜只是贪点财,可要是让世家大族控制了江北,那你再也不可能拿回手中了,这回打下了青州,可以趁机再作一次人事调整,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让道怜回朝任个闲职,当个富家翁,而把这彭城内史,徐州刺史之职,交给诸葛长民。”
“现在江北是安全之地,必然引来各方势力的争夺,诸葛长民也肯定会大肆收取多方的贿赂,中饱私囊,贿赂他的世家高门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一旦不满意,肯定会上表弹劾他,到时候我们就有罢免他的理由。如此一来,长民的军队归了你所控制,而他也不能再为害一方,既不伤和气也解决了麻烦,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刘裕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话虽如此,但这样算计自己的建义兄弟,多年同袍,是不是不太好,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刘穆之淡然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才是人主所为,就算是兄弟,按功劳给了你该有的爵位官位,可不代表着就允许你凌驾于国法之上,欺压百姓的,如果诸葛长民能守法,尽职尽责,那他也是一方守宰,大州刺史,但若是他当官只为了肥自己,富家族,那就罢官削职,你对刘道怜如果这样处理,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理诸葛长民。没人会觉得不对。”
刘裕点了点头:“这事等打完了再议,诸葛长民所部也是跟随他多年的旧部,很多是刘牢之大帅时期的那些悍匪,因为他作战后允许掳掠,所以一直在军中,但如果我把这部队收回来,肯定不可能还允许象以前一样了。那恐怕多数人会选择拿了赏赐和爵位后解甲归田。”
刘穆之笑道:“这不也比这些人落在跟你不对付的其他大将手中,以后借之与你为敌要强吗?如果真的要让这些人离开军队,最好也是把他们分封在不同的地区,从荆州到青州,从吴地到江州,分散授田,避免他们形成合力。”
刘裕叹了口气:“我以前还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要这样对待我自己的将士们,胖子,你说的这些,就是为了防止军中各部将帅们形成自己的势力,不听我的号令吗?”
刘穆之淡然道:“你如果不想北伐,只想守城,只想带着昔日北府兄弟们一起保个富贵,那自然不用这样做。但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内有天道盟和世家高门,在北府内部也有希乐与你相争,外有北方诸胡,你要想大业得创,并且在后面能保持住,不人亡政息,那就得首先确保大权在手,而这个大权,说白了就是天下的军权,如果军队不听命于你个人,你的大权就谈不上稳固。所以,这些事情,不得不做。”
刘裕咬了咬牙:“你刚才提到了沈田子,王镇恶,甚至朱龄石兄弟,他们还不象长民这样功成名就的老将,现在还是上升期的年轻将帅,难道我也要夺他们的部队吗?”
生死兄弟再难得
刘穆之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就涉及到你想要什么样的军队和部下了,如果你有办法确保这些年轻的将帅们都听命于你,那就没有必要对他们的军队下手,比如对阿寿,对铁牛,对大壮,他们的人,和他们的整个部队都会忠诚于你,但是现在北府军中,这样的将帅是多数吗?”
刘裕沉声道:“你说的这三个人,田子,镇恶,龄石,他们对我可是忠心耿耿的,也许田子和镇恶之间有会有矛盾,但是我一声令下,他们赴汤蹈火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刘穆之淡然道:“寄奴啊,你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以前你跟北府的老弟兄,那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尤其是五桥泽之战,你一个人冲进黑火之中救出大家,所以所有从那战生还的兄弟,都会对你死心踏地,包括诸葛长民,他跟你理念不合,但仍然一直跟着你,也是因为当年的这一战救命之恩。”
“至于后来,象檀家兄弟,朱家兄弟,沈氏五虎,刘钟,王家兄弟,孟家兄弟这些人,他们是比你们这些老北府前辈低了一辈,晚了八到十年才入伍,虽然不是一代人的差距,但在军中也是两个年龄段了,你们当军主,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他们只是从队正,百夫长之类的基层军官干起,对你也更多是出于对前辈和军中传奇的敬仰,是那种后辈对于前辈的崇拜,但毕竟你跟他们身份和地位有差距,是你带着他们建功立业,缺了跟阿寿,无忌,瓶子这些老兄弟那种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感情!”
刘裕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带他们也不是象刘大帅对我这样,把我派到某个地方单独执行任务,从守洛阳开始,到平定妖贼,再到建义京口,我和他们都是在一个部队里同生共死,我确实是在中军指挥的位置上,但真到拼命之时,我仍然会带着他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我仍然是跟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并肩作战,一起流血流汗的,那种跟老弟兄们同生共死的交情,并没有变!”
刘穆之笑了起来:“还是不一样的,跟阿寿和瓶子他们,是可以互相帮助的兄弟,你可以把后背放心地交给这些同伴,甚至也可以放心地在战场上交给希乐。可是对你的这些年轻的部下,你永远是要在后面指挥他们,或者是冲锋时在前面保护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下属,是你的子侄,并不是你的兄弟。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尽管看起来很象。”
刘裕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跟无忌和阿寿他们冲锋时,我不用担心我的侧翼和背后,因为我知道永远有人在帮我堵口防守,可是带着田子和龄石他们冲锋时,我得想着他们是不是有危险,要如何照顾他们。这也许还真的是不一样的心态啊。”
刘穆之正色道:“所以哪怕他们现在也地位上升,有了将军的军职,可以独立指挥一支军队,但这个心态,仍然没变,他们是你的部下,小弟,会听从你的指挥,但会不会跟老弟兄那样豁出性命为你而死,那就说不准了。在战场上你会觉得他们很勇猛,冲锋在前,跟你一样无畏生死,但这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你?真要舍命的时候,会象瓶子那样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你吗?”
刘裕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你这么一说,也许朱家兄弟可以做到这点,别人,哎,哪怕是镇恶,也许都做不到拿命来护我吧。”
刘穆之笑道:“这就是了,我所说的来源变化,其实说白了,也是心态和从军的目的与以前也不一样,老北府兄弟多是京口或者两淮人,起于草根,讲的是那种兄弟义气,但现在这些新生代的将领,很多是出自兵家将门,或者是豪族大姓,从军也多是为了光宗耀祖,建功立业,真到生死关头,并不一定愿意舍了自己的性命来保护战友和同袍。”
“如果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为战友牺牲,又怎么会为了一点功劳,而伤了兄弟间的和气呢?王镇恶从军是为了恢复他们王家祖上的光荣,毕竟王猛是千古名相,而王镇恶从小被他祖父看重,更是自感责任重大,他投身军旅,加入你的手下,尽一切可能表现自己,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作为主将,带着千军万马打回关中,为前秦报仇的同时,也能再次重振王家的家名。”
“至于沈家兄弟,他们同样是不甘再受世家高门和北来老伧们的压制,有机会就想着借力翻身,掌握自己作为吴地大姓的命运。天师道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就加入天师道,现在是你能给出更好的机会,就认你为大帅。寄奴,对于这点,你千万要保持清醒!”
刘裕的眉头一皱:“不用说得这么现实和冷酷吧,对于沈家,我可是救了他们全族人的性命,还给了他们今天的荣华富贵,我相信沈家五虎对我也是忠心耿耿的,绝不至于背叛。”
刘穆之淡然道:“那你怎么不说,平定吴地叛乱时,我们北府军可是击破了妖贼大军,杀了他们的父祖呢,虽然是那个同乡沈预告密,最后刘牢之的兵马将他们捕杀,但你当时也是军中大将,正常来看也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啊。”
刘裕笑道:“他们全家作乱,当然是死罪,这点还要怨恨我?我能留他们一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刘穆之叹了口气:“现在是不会,但以后如果涉及升迁和发展的利益冲突,比如要是跟王镇恶再次为了大功而争夺时,那对你的关系,可就会微妙了啊。”
刘裕沉声道:“我对于军功之事处置一向公平,王镇恶违令行事,就算有功我也没有计他功劳,这次大战就是如此,只是我已经贬了王镇恶为中兵参军,在我身边只能出谋划策,手下无一兵一卒,战后论功也在沈田子之下,我不知道这还让他沈家兄弟有何不满意的!”
五子良将争上位
刘穆之轻轻地叹了口气:“寄奴啊寄奴,你说,希乐为什么对你不满意,处处要跟你争个高下呢?”
刘裕的眼中瞳孔猛地一收缩,顿时无言以对。
刘穆之看着刘裕的眼睛,正色道:“其实你也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有本事,有心气的带兵大将,谁愿意屈居人下?就是无忌和阿寿,要不是你以前在战场上多次舍命救过他们,也不会对你死心踏地。现在,这个轮回宿命又到了王镇恶,沈田子,朱龄石和檀韶,哦不,他们檀家我觉得檀道济可能更胜一筹,还有孟怀玉的身上,这五个年轻人,可谓年轻一代将佐中出类拔粹之人,以后的北府军主帅,将会从他们中间选拔,而且,他们自己也明白这点,早就开始了暗中的互相较劲。”
刘裕咬了咬牙:“你的意思,沈田子和王镇恶之争,说到底并不是互相一时的骂战,而是想争上位?”
刘穆之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的来源不同,不象你们当年那样,一个新兵营,同吃同住同睡,一起操练,战场上作为最基层的士兵,一起流血作战,这份同生共死的感情,他们没有。王镇恶一入军中就是你的参军,一直在你身边听令传令,而沈田子则是带了数千人马来投奔,被你用作奇兵出击,屡立战功。他们跟朱龄石,檀道济,孟怀玉这些早就跟随你的人不同,两个都是外来的,所以肯定要相互间先争夺一下,只有压倒了对手,才能跟其他几位北府小将再争。”
刘裕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也许是我真的忽视了这点,我没有意识到这些年轻人并没有象我们当年那样有过同队共练的兄弟之情,那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只是,镇恶几乎从不领兵,一直在我身边当参军,传军令,就和刘钟一样,为何沈田子对刘钟不会如此呢?”
刘穆之笑道:“刘钟认识你的时间远远早于沈田子,再说他跟王氏兄弟处的好,在军中多是当执法军官,这就注定了他会得罪很多人,不太可能能这种执法军官的身份执掌北府。而且,说老实话,刘钟过于服从你的指令,自己的独立指挥能力不强,换言之,缺乏应变能力,上次水源之战时,他就是按你的命令在后面守水源,却不象孟龙符一样想着追击公孙五楼,擒敌大将,不管是不是为了换回慕容兰,起码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刘钟是个听令守成之人,并不是进取争权之将,这种人,不太可能居于北府军主帅之位。”
刘裕笑了起来:“小钟确实是这样的人,忠心耿耿,能完美地执行我的几乎每一条指令,从不质疑原因。”但他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笑容也渐渐地消散,“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太过于服从我的意志,没有自己的主见,每次兵棋推演也是如此,一旦遇到意外情况,缺乏变通,所以,他是最好的执行者,让他执行军令,或者是作为副将去完成任务,最合适不过,但要让他作为主帅独当一面,那就超过他的能力了。”
说到这里,刘裕深吸了一口气:“他是将才,非帅才也。想必沈田子他们也看出来了,所以从不会跟他交恶。不过,关键时刻,小钟也控制不住同级或者比他级别高的人,比如猛龙,他孤身去追击公孙五楼,小钟甚至都没有发现。但是镇恶与他正好相反,镇恶是太有主见,太自以为是,我的命令他都可以不遵守。只要是自己认准的事,就会随机应变,你说的五个年轻人里,镇恶这点最突出,甚至有的时候,连我开始听到他违背军令,私自行事时会极为愤怒,但事后一看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和作出的选择,却是暗自称赞,因为我换了他的位置,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刘穆之微微一笑:“因为王镇恶在对战场形势的判断和把握这点上,象极了你,对于违背上峰的意见,自行其事这点上,也是象极了你,也难怪你这么喜欢他。不过,你越是把王镇恶带在身边,越是容忍他的违令行事,别的诸将就越是心怀不满,尤其是沈田子。”
“昔日蜀汉丞相诸葛亮,也是这样偏爱参军马谡,让他当自己的参军,带在身边,每每论及兵法之事,马谡都是头头是道,所以后面到了街亮关键之战时,诸葛亮力排众议,让马谡去当主将防守,结果马谡也是违背了诸葛亮的当道扎营的命令,非要上山防守,却不知保证水源,犯下低级错误,给敌军围山断水,最后士卒因口渴无法作战,导致大败,也留下了挥泪斩马谡的千古遗憾。寄奴啊,现在的王镇恶,可就是你的马谡啊。”
刘裕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能这样说,马谡是因为只会夸夸其谈,没有真正的实战能力,上来就给予他主帅的权威,众将不服,他又急于要显示出自己的威严,这才一意孤行地选择了上山防守,只能说是缺乏经验,因为马谡来自于降雨丰富的荆州之地,不知西北的干旱气候可以多日无雨,这明显是缺乏实战经验所导致。”
“而我就是有鉴于此,才会给王镇恶很多实战的机会,上次让阿寿带他出击穆陵关,就是一次锻炼,我也很注意维持与诸将的关系,不会一下子把他拔得太高,上次出击时他自行其事,事后我也没计他的功,反而把他调回了中军任参军,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忽略了其他诸将跟他的交情没我们这么深,有些事情,兄弟间可以不计较,但若是看成争夺帅位的竞争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和希乐之间的事,我不想在下一代的年轻人身上重演。”
刘穆之叹了口气:“其实,我想说的是,王镇恶的自行其事,不是你这种敲打就能解决的,而且现在已经出现了沈田子公开与他不和的情况,也不是你各打三十军棍就可以化解的,你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