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点了点头:“这点我会去和夫人,还有京八兄弟们商谈的,只要竖立了无功不受禄,富贵沙场求的这个原则,一切都好说,别的都可以作点让步,但这个以爵位换取免税,占田这些特权的事,没的谈,我可以给降爵为民的士族们一次性地发一笔钱作为补偿,但绝不会让他们继续保有爵位,永远地吸血国家和百姓!”
只增不减损家国
刘穆之勾了勾嘴角:“这个,恐怕你得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才行了,夫人一直对你很好,妙音也跟你生死相随,但她们毕竟是在世家高门的立场上,这样一来,不象以前那种代降爵,降到最后起码有个士人身份,还可以保一口饭吃,直接降爵为民了,那意味着世家士族最后的根基也给摧毁,只怕,连夫人和妙音也不会答应的,道理确实是在你这一边,但是世家子孙后代拖家代口几十万人,夺人生计如杀人父母,这可不是小动作啊。”
刘裕沉声道:“胖子,这点我是充分考虑过的,对他们来说是挺残酷,但对国家来说,别无他法,我不砸了这几十万人的饭碗,就是砸大晋几百万普通百姓的饭碗,孰轻孰重,还要多说吗?现在趁着北伐灭胡,对外扩张,在印刷术普及之前,这些世家子弟和士人们还有些知识,文化上的优势,从军建功,或者是出事做官做事有政绩,那自然可以保住爵位甚至有所提升。”
“庾悦他们几百个世家子弟这回不就从军了吗,还有现在在大晋各处任官从事的世家子弟们,他们这些人不用担心饭碗,只要为国出力,造福于命,就能继续享受现在的待遇,想必就是连他们这些人,也不会看得起那些一事无成,只知道靠着个士人身份,靠着祖上传的田地,继续吸民血吮民脂的那些寄生虫吧。”
刘穆之叹了口气:“寄奴啊寄奴,我觉得你太想当然了,庾悦他们,包括象王弘,谢晦,傅亮这些人,他们肯出来做事,看中的不是区区几千亩庄园的这种产业,而是要掌握权力,给自己,给自己的家族挣更多的利益,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家族能永远地掌握权力,尤其是在朝中的中央政权,那万一后世家道中落,给子孙一个保本的饭吃,那是人之常情啊,你这下要是连最后的士爵也给降成民爵了,就打破了这个最后的保本,哪怕是庾悦和王弘他们,也不会赞成的。”
刘裕摇了摇头:“按你这说法,有爵位的永远就能保住士爵,最后降到个最低级的男爵,新立功新晋为士爵的,只要升上去,那就可以子孙永远有个铁饭碗,永远可以占据士爵的土地,就按你说的几千亩吧,咱们再打个折,就算五百亩,我大晋给个丁男也才几十亩地,普通百姓民户全家也就百十亩左右,你我在京口时,也就家里数十亩薄田,还得交税。就是说十个民户可能才顶一个士人所占的地,而且这个士人还是不用交税的,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发展个几十年,这种不交税又占地的士人有个几十万,上百万,那国家的地从何而来,国家的粮食税赋又从何而来?”
刘穆之咬了咬牙:“确实有这种情况,这就是以前为什么吴地完全交给世家大族们经营,按庄园的土地面积来交税,虽然这样会让各大世家的庄园瞒报大量人口,但这种一家数爵甚至一个家族数十个爵位的问题,可以在他们内部得到消化和解决,不管怎么说,朝廷总能收得上一定的税。”
刘裕冷笑道:“这难道是好事了?普通百姓因为土地给侵占而只有三四十亩的地,却要交一两百亩的税,最后就只有破产卖身,进这些世家的庄园为佃户,庄客。就象当年刁家来京口想逼我和其他京口百姓为奴一样。只不过他们用的是开赌场骗钱的办法,让我们一个个欠下巨额赌债而只能自卖为奴,换了别的地方,他们连这手也不用,直接兼并土地便是,最后就是整个吴地的民众,尽成世家的庄客家仆,整个吴地的土地,尽入世家之手,他们想交税就交,不想交就不交,连大敌当前,强胡入侵时,拿出点粮食组建军队,搞的都象是国家欠了他们的情一样,这些粮草,不应该本就是按税赋上交的吗?”
刘穆之叹了口气:“两害相衡取其轻,要把士爵的免税程度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只能如此,不然放任有士爵的人到处去按爵位兼并占地,或者是国家分地,就不是一个吴地能承担得了啦。事实上,之前我们搞这种爵位代降的法令,江北已经有不少世家子弟靠了现有的爵位过去占地经营了,这也是我们当时所允许的事啊。”
刘裕咬了咬牙:“那是为了让世家肯去江北移民,把吴地的庄客充实江北的一时权宜之计罢了,不能长久。而且你也说了,连我们新开发的江北之地,他们都要用这种方式去占去抢,那以后我们新打下的地方,他们同样会过来占据,我在青州奋战灭燕之后,这里也会成为他们的自留地,甚至连这些新占地方上的汉人地主豪强大族,也会有样学样,那我们打的天下,是为谁打的?是为大晋的百姓子民,还是为这些世家大族?”
刘穆之淡然道:“寄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百姓从军立功,如果得了士爵,一样会成为士人,你以为只有世家大族想要百世食利,给子孙找个世袭罔替的饭碗?普通百姓同样想这样!只不过他们没有世家高门的权力罢了。世家高门你还可以跟他们交易,讲道理,跟他们讲家国的困难,让他们接受现在的代降,要是跟百姓们也这样说,拼死拼活换来个士爵,转眼可能下一代就没了,他们肯干?你问问你的兄弟们,如果到了孙子辈又混回田舍郎了,他们是不是能接受!”
刘裕沉声道:“这点是国家的法令,国家的意志,不接受也得接受,不然人人效仿,士爵越来越多,只增不减,民爵身死即除,连免税优惠也不再有,那必然天下人怨念丛生。具体的操作上可以商量,比如暂时先保留士爵,但分地和免税这块跟降下的民爵看齐,然后规定十年,二十年为期,如果不立保爵之功,则爵位降级,但这个原则,是不能破坏的。”
推恩诸子分家业
刘裕的眼中光芒闪闪,声音铿锵有力:“胖子,你我都知道,国家的法令哪怕规定得再严格,那些法令所针对的人都会千方百计地钻空子给自己谋好处,所以我们在制订这些法令时,宁可就要严一点,把可钻空子的地方,尽量限制住。”
刘穆之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毕竟这种千年未有之大变法,还是要让人有个准备时间的,现在大晋并不太平,甚至可以说内交外困,就算这次能成功地灭了南燕,也有一大堆麻烦的后事要处理,南方的隐藏在暗中的天道盟,这青州新占之地和几十万胡人的处置,汉人豪族的地位,以及新一轮有功将士的封赏,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量世家子弟到北方来圈地占田,都是很麻烦的处理,甚至,你承诺过的高额的赏赐,也是需要世家高门出钱捐纳,要是这时候跟他们提这个降爵为民,只怕他们一个铜板也不会出的。”
刘裕勾了勾嘴角:“凡事有个先后的顺序,灭完南燕之后先处理完将士们的赏赐和封爵之事,这土地的授予,现在还是跟爵位挂勾,我们可以试行降爵为民的制度,但不是一下子执行,给个缓冲期,比如说一家有多个爵位的,只有一人能实爵,其他人的爵位,变成虚爵,就象秦汉时的八级民爵,按理说是四级的不更爵之上,可以免赋役,但到后来也无法豁免了,成为虚爵,对于士爵,也可以同样处理,暂时让非嫡子袭承的士爵,不能享有分地,免税的好处。以作为过渡。”
刘穆之的眉头一皱:“如此变实封爵为虚封,会不会失信于天下呢?”
刘裕笑了起来:“胖子,你还记得谢相公当初改食邑分成的事情吗?”
刘穆之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喃喃道:“对啊,自秦汉以来,食邑都是三分之一的收入归有爵之人,三分之二上交朝廷和国库,但是谢相公上任以后,因为当时大晋虚封的滥爵太多,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所以把这三分之一的收入,改为九分之一,一千八百户的开国郡公,原来可以拿六百户的食邑赋税收入,之后只能拿二百户的。若不是如此,朝廷也不会有钱粮去组建北府军的前身了。”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连谢相公也看出当时因为爵位太多太滥,已经无法支持国库收入,已经极大影响国家的正常运转了,所以他毅然地从自己谢家开刀,带着削减爵位的赋税,因为他办事公平,以身作则,所以这个法令还是执行下去了,今天对于我们的废除士爵的法令,同样如此。”
“自从魏晋以来,一直就有高寒之分,而高门往往就是指这种世家贵族,寒人,则是无爵在身,没有士人身份的平民百姓,自大晋以来,废除了民爵,那百姓的地位进一步降低,这高寒之隔也会越来越深。如果不是因为永嘉之乱,北方落入胡人之手,大晋需要精兵猛将和才智之士保家卫国,只怕你我空有一身本事,连出头的机会也不会有。”
“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了,就象家里养的畜生一样,一旦养尊处优,有人喂养,那连捕食的基本技能也不再具有,这对他们本身也不是好事,大晋的那些士族,如果降到最底层的男爵,向上也无求取权力的空间,只能混吃等死,靠这些士爵和分到的地,靠着压榨庄客和佃户为生,这不是吸血鬼是什么?”
刘穆之点了点头:“那是不是可以用汉武帝的推恩令,暂时先让家中诸子都能分到父亲爵位之下的土地,田产,但是只有一个长子可以袭爵,其他的诸子无法袭爵,如此一来,爵位虽然保留,但是土地却是大大缩水,如果有三到四个儿子,除非另外立功荫爵,不然光自己的爵位,这袭爵长子的田地等于只有以前的三到四分之一,其他的诸子虽然得了地,但无爵在身,要承担税赋,那也很难积累起来,而且死后田产就收回国家,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好的处理方式?”
刘裕的双眼一亮,笑着拍了拍刘穆之的肩膀:“真有你的啊,死胖子,这都能给你想得到!”
刘穆之苦笑道:“你是不知道士人的想法啊,其实不少人也并不是想着世世代代无功而受禄得地,纯粹是觉得如果自己这一代不能给子孙留点什么,那是死后无法面对祖先,也无脸再享受子孙的祭祀,毕竟自己享受了好处却不能传子孙,那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所以这个士爵的身份,应该是多数世家高门的底线,新升上来的有功将士拿了士爵未必会多在乎这个,但老世家们却是很在意,如果有一脉可以留传下来,哪怕所占的地大大因为这种推恩而缩水,也是可以接受的,起码,这不会引起短期内的大规模反弹,而且看起来,本无继承权的其他诸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一大笔田产,也会非常乐意的,如此一来,可以在世家内部分化瓦解他们,不让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跟你对抗,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决之道啦。”
刘裕满意地点了点头:“着实不错,原来我还是想着设开国爵和五等爵之分,让开国爵可以一直继承,让五等爵是代降下去,直到变成民爵,但有你的这个办法,看来不用了,不过这样一来,若是世家贵族,只生一个嫡子,那岂不是不会分这田产土地了?”
刘穆之微微一笑:“世间多苦,就是世家高门的公子,也不知道哪天飞来横祸,早早夭折,所以有权有势的人多子多福,本身也是为了防范这种风险,只生一个确实可以不用分出田地,但风险也变得极大,一旦这个儿子死去,那就国除,所有土地都收回国家了,这样的风险,只怕是一般人不敢冒。再说了,这世家贵族,都是妻妾成群的,儿子往往是以五个,十个来计算,哪会只有单传呢?”
妙音离营为慕容
刘裕笑了起来:“那郗超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你又怎么解释呢?”
刘穆之脸上的肥肉跳了跳,眼睛渐渐地眯成了一道缝:“这个,或许是因为他坏事干的太多,所以老天给他报应,让他绝后吧。”
说到这里,刘裕和刘穆之相视而大笑,刚才一度因为激烈的争论而变得有点火药味的气氛,也顿时缓和了下来。
笑毕,刘裕满意地点头道:“还是你胖子有本事,我原本也最担心世家间的反弹和抵制,但以你这种推恩分地的手法,可以让世家诸子之间开始抢夺爵位和家产,如此一来,矛盾就转到了他们内部了。不过,士人爵位总归还是会越来越多,这种推恩之法只能缓解一时,甚至一两百年也没问题,再要往后,恐怕还是得彻底地实行降士爵入民的这套才行。”
刘穆之点了点头:“但如果这种推恩降爵分家产的事全面实行个几十年,天天人人习以为常,为保爵位或者是给子孙多挣爵位以保留家产,那必然人人上进奋发,这种士人降到底层时无所事事全无斗志,成天混吃等死的现象也会根本上得到扭转,就象秦人汉人一样,有着这种以功名得富贵的社会普遍认知在,自然人人奋进,到那时候,再要把士爵降为民爵,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阻力了,比如规定两代或者三代都是最低等的士爵,无法立功晋升,则下一代开始降为民爵,这肯定也能给大家所接受。这种大变革要实行,手段不能一下子过于激进,引起全天下的反弹。”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想法有时候虽然理想化,但是失之过于刚直,这未必是好事,象这种根本性改变的大法,还是尽可能地减少抵触才行。而且…………”
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嘴角:“从上次我们江北移民的时候,有人就大肆地在江北传播谣言,让民众人心惶惶来看,我们要是真的降士爵为民爵,那肯定也会有大量的谣言出现,别的不说,光是那个天道盟,就会跟世家高门勾结,用尽一切办法与我们对抗。”
刘穆之正色道:“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点,如果我们得罪了整个世家或者是士族,那即使是夫人和妙音,也不见得会支持我们了,就算是京八兄弟,也可能会和你离心离德,到了这步,你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啦。寄奴,历代改革者往往结局都不会太好,我不希望你在大业成就前,就遭遇商鞅那样的结果。”
刘裕拉起了刘穆之的手,紧紧地握着,眼中泪光闪闪:“胖子,有你这样的兄弟,真好。只要我们真的能一心为了天下百姓,我想,总有一天,大家会真心支持我们的,但是现在,我们得把明面上的敌人消灭才是。那就是南燕,那就是广固城里的黑袍。”
刘穆之微微一笑:“你知道谁才是当前首要之敌就好,现在爵位的事情不必操之过急,至少在士人之间,已经有了这种爵位代降的意识,甚至推恩分爵的事也不用急着实行,哪怕你这次战后搞起民爵制度,让士族们意识到立功的将士很快就会凭了军功和他们平起平坐,也会对他们刺激的。”
“一个坐拥天下几百年权力,世代相继的集团,你想贸然地将之取代或者废除,没这么容易的,就算你能用强力来解决,也会引发内乱,元气大伤,毕竟我们前面就讨论过,现在治国理政需要文才,还离不开世家高门的合作,起码你得等咱们的教育普及了,大量的百姓开始识字,有治理基层的能力,能整体上取代世家高门时,再谈这个不迟。”
刘裕勾了勾嘴角:“你的建议,我会仔细考虑的,但是,我不想让世家高门靠了爵位,再把新打下的青州,和刚刚巩固下来的江北之地,象吴地那样圈成他们的,如此一来我们仍然无法控制和使用这些地方的人力和物力,国家依然谈不上强大。”
刘穆之平静地说道:“这些是后话,以后再说。”说到这里,刘穆之看了一眼帐外的方向,只见帐门紧闭,但是从下面的细缝里透过来的,却是已非日光,而是火烛之色,刘穆之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了,明天一早大军就要出发了,我还得安排出兵的具体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