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刘裕身边的,是同样一身重孝的徐羡之,他的双眼通红,看着眼前的几座新坟,说道:“爹,两位兄长,羡之不孝,不能与父兄同生共死,偷生至今,就是要留得残躯,为父兄报仇,你们,还有我徐家的好兄弟,好儿郎们,请暂居于此,上虞现在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秩序,妖贼尚在,只有先请大家暂居此处,等我们彻底消灭了妖贼,一定迎接各位魂归故里!”
他说着,也把面前的水酒洒下,最后目光落到父亲的墓碑之上,看着那一行龙飞凤舞的墓志铭,又是鼻子一酸,几近垂泪。
一边站着的陈遗叹了口气,掏出一方手帕,上前递给了徐羡之:“少爷,老主公是为国献身的,忠义千秋,吴地人人赞叹,我们不能只在这里抹眼泪,还是要消灭妖贼,为他们报仇才是!”
站在众人身后,一身素色官袍的袁崧叹了口气:“死者已矣,生者犹存,我们这些人能站在这里,是靠了他们的英雄牺牲,大晋不会忘记他们,三吴百姓不会忘记他们,刘参军,徐郎中,请节哀。”
徐羡之抹了抹眼泪,对着袁崧行了个礼:“晚辈现在服孝在家,无官在身,请袁大人不要称晚辈为郎中了。不过,晚辈这次从京口老家前来,就是安置了老母幼弟,以及妻儿家人之后,想着回来做点什么,不然的话,我天天觉都睡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想到那天的情况。”
袁崧点了点头:“徐贤弟大才,官声才干在建康的世家中也是早有耳闻的。现在前方的会稽等郡尚不安宁,这吴兴虽然也偶有盗匪,但还是相对安全些。也多亏了刘参军这阵子在我们这里,安抚民众,捉拿盗匪,你看,现在这吴兴城中,也回来了一千多户百姓了,比起别的地方,要好了许多。”
徐羡之睁大了眼睛:“寄奴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战场无敌,这理政安民并非所长,可没想到…………”
刘裕微微一笑,说道:“这天下的道理,原理很多是相通的。在军中,冲锋陷阵,身先士卒,靠的是自己肯拿出命来救兄弟,而治民也是一样,只有得到了民心,让他们愿意跟随,才能谈治天下。”
徐羡之的眉头一皱:“可是之前官军在吴地,杀戮抢掠的事情,连我在京城都天天听到,这次一来,也知道各地百姓畏惧官军胜过虎狼,躲在山里都不肯出来,不少地方的赦令早就下达一两个月了,可就是没一户人家回来,为什么你这里就可以?”
刘裕正色道:“因为朝廷的公信力在吴地,已经荡然无存了,之前开国时就约定,吴地这里不作征兵之地,就象京口只作出兵之地,不交赋税服役,吴地百姓也这样过了几十年,即使是前秦入侵,淝水大战时,朝廷也没有在这里总动员,所以民众也愿意共赴国难,捐钱出粮,做力所能及的事,这就是家国一致,军民和谐。”
“可是会稽王弄乐属之事,实在是伤了人心,损了朝廷威信了,更糟糕的是,有些个不法的高门世家,借着这个征召丁壮的机会,在这里大肆兼并,抢夺吴地土豪世家的领地,想借机再捞一大把,这就激起了民愤,吴地的豪强世家几乎全境皆反,而且他们找到了极善于蛊惑人心,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丰富战斗经验的天师道来带头,勾结在一起,就成了这场遍及三吴大地的祸事。”
徐羡之恨恨地说道:“是啊,现在回想起来,几乎一夜之间,八郡皆陷,我当时就在上虞,亲眼看着身为县丞的沈云子,带着妖贼攻击县衙,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后来居然还将我父兄,以及不愿意从贼的官兵们斩为肉酱,分而食之,如此野兽之举,人神共愤,我若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枉为人子!”
刘裕点了点头:“徐兄弟说的很对,只是有一件事你恐怕弄错了,这杀人分尸,逼人食肉的行为,不是沈云子们主动所为,而是被孙恩所逼迫。”
徐羡之的脸色一变:“这又是什么意思?”
刘裕正色道:“这是一种类似投名状的行为,杀了吴地的州县长官,或者是世家子弟,为了断绝那些入伙的百姓,或者是地主豪强们的退路,孙恩就逼迫各地新附的民众,必须要吃这些官员和军士的血肉,说他们是妖贼,只有食他们之血肉,才可得天师保佑,可以长生。不吃的人,就会给指为妖贼,把他也杀而食之。如此一来,就可以断了大家脱离反贼,逃回来的路,只能跟着他们一条路走到底了。”
徐羡之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会稽山阴城的时候,就曾经听夫人说过,有个叫谢三牛的忠仆,就是给逼着吃了他庄园主的肉,然后趁着贼人不备跑了回来,报信给夫人呢。这人是个好兄弟,后来也是为了抵抗妖贼战死了,绝非逆贼同党。怪不得妖贼能迅速地扩大实力,一个月就有几十万人追随,原来是靠了这种邪恶的手段啊!”
吴地百姓不回家
刘裕点了点头:“所以,这些百姓很多给妖贼逼着吃了朝廷官员和战死将士的肉,加上之前北府军在吴地以平叛为名义杀了很多给妖贼裹胁的百姓,他们现在很多不敢回来,怕给清算。我这阵子走遍吴兴的山林,才只找回来这些百姓,若不是他们饿得快死,只怕现在也不会回城的。”
袁崧长叹一声:“想不到我大晋的百姓,居然连世代居住的家都不敢回了,这场战乱摧毁了吴地八郡,但比这些人员死伤更可怕的,是朝廷跟子民的信任关系,已经是荡然无存,医治战后的创伤,收拾失去的人心,恐怕是比消灭妖贼更紧迫的事情了。”
刘裕的神色严肃:“不错,羡之,你也看到了,乌庄已经是吴地的大粮库所在,吴兴,吴郡,义兴这北边三郡的粮食,包括今年春耕的种子,都在这里,可是这里的粮库你也看到了,上个月北府大军走后,存粮不到五万石,还都是明年春耕的种子,也就是说,这场祸乱把所有的官仓粮储都弄没了,要是现在再不把百姓找回来种地,只怕明年这个时候,连最后一点存粮都没的吃啦。”
徐羡之咬了咬牙:“是啊,这次北府军和宿卫军出动,近十万兵马,把江北乃至于建康的存粮都吃光了,甚至会稽王父子都下令民间禁止酿酒,以节约粮食了,逃难到建康城的士人,家属,以及相随他们的家丁庄客足有十余万人,这可是十余万张嘴啊,朝廷真的不是有粮不发,而是实在无粮可动用了。”
袁崧的眉头一皱:“怎么会这样?多了十余万人,出动十万大军,就把咱们大晋十几年的存粮吃光了?”
刘裕点了点头:“不错,因为大晋的江北六郡是战地,地少民贫,而豫州,司州这些地方是前线,跟胡人拉锯不断,又加上北府军长期驻守,一直是没有余粮,还要靠建康的粮食支援。大晋本来的产粮地无非两处,一是这吴地八郡,二是荆州和巴蜀。多年来,吴地八郡的粮食都扣在大世家的庄园里,比如这乌庄,就是一个大粮库,连原庄园主许家这种吴地土豪,都把粮食存起来不给朝廷,所以朝廷一直是无钱粮供应大规模的中央军,就是这次谢琰带来的宿卫军,也有半数是他在徐州任刺史时的旧部呢。”
徐羡之附和道:“是啊,原本桓冲在时,荆州还算是服从朝廷,多年来都供应了税赋所定的粮草,可现在桓玄,殷仲堪控制了荆州,桓玄这个天杀的家伙,上次想要以平定孙恩之乱为借口,带兵进入建康,夺取政权,他的野心,路人皆知,所以尚书令王珣拒绝了他,结果他竟然下令,不许一条运粮运米船顺江东下,还派出水师沿江巡逻,哪怕是从巴蜀,梁州到建康的漕运船,也全给扣下了。还有杨佺期从雍州通过陆路向建康交粮税的车队,也全给扣留,粮米给他充作军粮,准备下次作乱之用!”
袁崧圆睁双眼:“这个混蛋,他这是想饿死朝廷吗,饿死江东百姓吗?殷仲堪是做什么的,他可是荆州刺史啊,怎么不管桓玄?!”
刘裕叹了口气:“袁公息怒,荆州给桓氏经营数十年,大至刺史府的文武,小到一乡一村的里正,都是桓家的门生故吏,只听从桓氏一族的命令,朝廷派去的官员,哪怕是刺史,都是命令不出江陵的刺史府,上次桓玄一个人从草原跑回来,不用任何的兵符和朝廷官职,就能让整个荆州兵马听他行事,北上中原,从那时候起,荆州就再非朝廷领地,无非是个打着大晋旗号的国中之国了。殷仲堪是标准文人,虽然宽厚,但无力控制荆州,杨佺期有忠义之心,但人在雍州,隔着桓玄无法供应朝廷,巴蜀,汉中也是同理。现在道子一党派出驻守豫州的司马尚之,还有在江州的王愉,都是防备桓玄用的。北府军迅速地回师京口广陵,也是防桓玄趁机突袭建康,行王敦之事!”
袁崧长叹一声:“国家不幸,内忧外患,强胡在外,还有妖贼和桓玄先后作乱,袁某久居朝堂,平日里看到各地公文,都是一片海宴河清,却没想到真正出了乱子,竟然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刘裕正色道:“下面的官员上报,都是报个平安而已,孙恩之乱,把大晋真正的根本,也就是三吴之地给彻底摧毁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前大晋之所以不能全力北伐,就在于吴地的钱粮给世家,还有世家背后的黑手党所控制,而中上游的荆州兵马,更是一个独立王国,随时会顺流而下夺取政权,所以大晋从来不能举国之力,集中整个南方的资源北伐,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奋斗百年,也无法收复北方失地呢?”
袁崧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既然食国家俸禄,在此地为父母官,就要救这一方百姓。刘参军,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晋陵一带的锡山去安抚百姓吧,你刚才巡视回来说有五千余户百姓在山里,不敢出来,我这个吴国内史亲自去,他们总该放心了吧。”
刘裕摇了摇头:“刚才我说过,这些百姓在孙恩之乱时,被妖贼胁迫,在一些领头土豪的带领下,加入了妖贼,不仅跟着天师道的妖人们攻州占郡,甚至还分食了朝廷命官和世家子弟,还有守城将士们的血肉,朝廷王师刚回来时,他们也有不少主动归降,想回来,但被宿卫军和北府军诛杀了不少,象锡山的这五千余户百姓,就是给杀怕了不敢出来的,只怕袁公就算亲至,也无法把他们全给劝出来回归吴兴郡。五千余户,那可是两三万人啊,我的军士也就四五百,还要守粮库,也没办法强行把他们驱出山中。甚至无法保证袁公去安抚时的安全,毕竟,不排除仍有妖贼混在这些百姓之中,散布流言,甚至再度潜伏作乱。”
忠孝难全何所选
袁崧咬了咬牙:“我听说这些百姓都是跟着一些吴地土豪庄园主们,如果控制了这些土豪,赦免其罪,是不是就能让他们说服百姓出山呢?”
刘裕的目光看向了徐羡之:“我这回从锡山倒是带回了五个这样的土豪头子,不过,这些人的生死,不应该由袁公决定,而是徐兄弟说了算,要杀要剐,是死是活,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徐羡之的脸色一变,突然一把抓住了刘裕的手,双眼圆睁,刘裕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掌心如火灼一样,热得发烫,而因为过度地兴奋和激动,平时沉稳如山的这个情报头子,都在发抖,他的声音直钻进刘裕的耳中:“寄奴哥,你是说,你是说抓到沈家的五个小杂种了吗?”
刘裕直视着徐羡之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激动中洋溢着杀气,显然,仇人就在眼前,任谁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正好在父兄的衣冠坟之前,更是如何,刘裕点了点头,说道:“不是我抓,而是他们自愿和我一起来,准确地说,是沈家五子中的大哥沈渊子,还有老三沈田子,他们肯跟我来吴兴郡,面见袁内史,商谈赦免归顺之事!”
徐羡之的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失望,他咬了咬牙,松开了刘裕的手:“只来了两个吗?而且,寄奴哥你的意思,是要接受他们的投降?”
刘裕看着徐羡之,平静地说道:“刚才我们把道理分析得非常清楚,现在吴地的百姓都不敢回家,怕遭到报复,这锡山中的五千多户百姓,多半是沈家的庄客,部曲,沈穆夫死后,沈家五子带着他们进山里躲藏,现在正值严冬,他们快过不下去了,这才找上了我,想求一赦免,袁内史已经答应了此事,但是沈家的情况跟别人不同,他们亲手逼死了你父兄,所以,这个生杀大权,我和袁内史不敢擅专,由徐兄弟你来决定!”
徐羡之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就是说,我若是杀了他们两个,那其他三个沈家小子就会断了所有希望,跟朝廷作对到底,还会带着这五千余户百姓,一起作对到底,是吗?”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不仅如此,吴地这里的土豪们多有联姻,同气连枝,姓沈的,姓许的,姓陆的,姓张的,都是多年的儿女亲家,吴地的山林之间,数十万百姓现在都是在各自地主的带领下,观望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天师道这次逃得匆忙,把他们扔下来断后送死,他们很多人已经对天师道绝了望,愿意主动归降,但如果主动来降的沈家给我们报仇杀掉,那其他所有人也会断了这条路,因为这些土豪,都在这次起事中跟各个高门世家有仇,要说报仇雪恨,人人都有理由,你徐家跟沈家有仇,他谢家跟许家,张家也有仇,如此一来,怨怨相报,子孙为继,吴地恐怕就真的永无宁日了!”
徐羡之的泪流满面:“寄奴哥,从小到大,我一向听你的话,从没有怀疑过,但这一次,是涉及我父兄的血仇啊,而沈家就是直接行凶的凶手,逼杀我父,食我父血肉的,正是那沈家老二沈云子,我早就在父亲坟前立下过重誓,此生无论如何,也必要取得沈云子的首级,祭奠家父亡灵!”
一个粗浑的声音从一边响起:“那徐兄是不是只要舍弟一条命,能放过其他人呢?”
徐羡之的眼中闪过熊熊的愤怒之火,他猛地一扭头,只见十余个兵士,押着两个手无寸铁的人走向了这里,他们身着囚裤,赤着上身,背上背着带刺的荆条,寒冬腊月里,身上的皮肤给冻得通红,而背上已经给扎了无数的小口子,血流满背,给这寒风一吹,迅速地变成了斑斑血痂,触目惊心。
走在前面的一个,个子中等,年约三旬上下,步伐沉稳,神色坚毅,乃是沈家五子的老大沈渊子,而后面一人,两条浓眉连到了一起,形成一条一字眉,身长八尺有余,体格比前面一人宽出一半,简直就象是一头棕熊,即使是站在刘裕面前,也毫不逊色,正是以勇武剽悍闻名三吴的沈家老三,沈田子。
徐羡之的身边,陈遗厉声道:“狗贼,还敢前来送死!”他冲上前去,一把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指沈家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