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一动不动地看着刘裕,久久,才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刘穆之:“刘参军,你和小将军一起,暂且回避一下,我跟小裕有话要说。”
刘穆之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刘裕,沉声道:“寄奴,我希望你们之前所有的误会,都能解释清楚,也不枉我们来此一趟。”
他说着,拉起了刘敬宣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去,很快,这里只剩下了刘裕和谢道韫二人,相对而立。
谢道韫叹了口气:“我本来见你之前,还有很多疑问,我恼你,气你为何不回晋国,甚至不来报一声信,甚至,甚至把妙音害成这样,可是现在听你的话,我渐渐地明白了,你不用说,我大约也会知道,所谓的来通风报信给你的人,是不是桓玄?”
刘裕冷笑道:“这个桓玄,也是告诉你,我在草原上的人吧。不过我很奇怪,他居然没来杀我,而是让你来找我,怎么,难道他还想要我回去向他低头吗?”
谢道韫摇了摇头:“这回你猜错了,通知我来草原的,不是桓玄,他毕竟只是一个小辈,又是我们谢家的敌人,如果是他的话,我怎么可能相信?”
刘裕哈哈一笑:“敌人?敌人不过是以前的事了,对于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来说,哪有什么永远的敌人?立场相对是为敌人,一旦需要联手合作,那不仅不是敌人,还是亲人。现在的桓公子,可是你们谢家的东床快婿,怎么是敌人呢?”
谢道韫的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桓玄什么时候成我们谢家的女婿了?是谁告诉你的?”
刘裕想到了那夜在漳水边上,看到桓玄与王妙音在一起,联手对自己射来致命一箭的样子,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甚至远远比黑火焚身来的更要痛苦,甚至让他现在梦中想到,仍然会成为比五桥泽之战,更无法忘却的苦痛。
而随着刘裕的心中那痛苦回忆再次翻出,他的表情变得无比地狰狞与可怕,双拳紧握,骨骼给捏得格格作响,根根刚髯,几乎直立而走,若非怒到极点,安会如此?
刘裕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过,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夜在漳水边上,我亲眼见到,王妙音和桓玄就在一起,王妙音亲手点火,桓玄发箭,把被王妙音引入陷阱的我,燃烧于黑火之中,若不是我落入漳水之中,这会儿早就尸骨无存了,难道,这些还会是假的吗?”
谢道韫双眼圆睁,上前一步,大声道:“你说什么,你说妙音和桓玄在一起联手害你?这怎么可能呢?她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
刘裕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了悲怆:“她对我的心?她对我能有什么心?她来找我,不过是因为谢家需要用她来拉拢我,五桥泽一战,北府军完了,谢家失势,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这时候,转投桓玄,才是唯一保全家族之法吧,王夫人,在你们眼里,我从来不会跟桓玄能相提并论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谢道韫突然素手一抬,“啪”地一声,掴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一巴掌,给我自己,给我们谢家,怪我们有眼无珠,竟然会看中你这样的人!”
这一下,她那美丽的,保养得如同少女的脸上,顿时多了一个红通通的掌印,而她的这半张脸,顿时就高高肿起了。
刘裕这一下真的惊到了,讶道:“夫人你这是…………”
他的话音未落,谢道韫突然出手如电,在刘裕的脸上也重重地一巴掌,刘裕一下失神,竟然没有避过这一下,只觉得半个耳朵都似是锣鼓在喧嚣,脸上火辣辣地疼,而另半个耳朵却传来谢道韫如暴风雨般的吼声:“这一巴掌,是为王妙音打的,怪她一片痴心,却所托非人,甚至为你付出性命,不在人世,还要被你如此诬蔑,中伤,刘裕,你会下地狱的!”
天下第一负心人
刘裕咬了咬牙,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被除了老娘的女人这样打过,他一手捂着脸,一边沉声道:“我亲眼所见的事情,怎么会有假?之前引我去陷阱的,就是王妙音无疑!”
谢道韫恨声道:“你亲眼所见的,未必是事实,也许只是你的对手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可以易容,别人也可以,你凭什么说那就是我家妙音?”
刘裕把捂着脸的手放下,冷冷地说道:“我跟王妙音定情之后,有过一些相处,她的身形,声音,体态,不是易个容就可以装出来的,最后她给我致命一击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与犹豫,那是一种背叛之后的无比内疚,装不出来的,如果真是一个易容的西贝货,用得着这样吗?”
谢道韫冷笑道:“如果我是桓玄,要你上这个当,肯定要找个对妙音非常熟悉的人来扮作她,妙音是世家小姐,身边的闺中蜜友众多,别的不说,就是那桓玄的老婆刘婷云,就能完全模仿她的模样,这些高门贵女,害人杀人,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肯定会又吓又怕,挤出几滴眼泪又有什么稀奇的?可笑你刘裕,自命英雄,却连是谁害的你都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吧,王妙音在整个北伐之战中,都跟我在一起,如假包换,你若真的看到了她,除非是见了鬼!”
刘裕如同五雷轰顶,给震得外焦里嫩的,这会儿不是耳边响起了一个重锣声,而是整个脑子里都是在回响了,他几乎站立不住,踉呛着稍退两步,不停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是她,就是她,怎么会…………”
谢道韫双眼圆睁,厉声道:“可怜我那痴情的女儿,放不下你的安危,几次离家逃跑,想要去河北偷偷地找你,都给我们拦下,最后我没办法,只好亲自守着她,看着她每天茶饭不思,消瘦得不象样子,最后等来的,却是你战死的消息,妙音疯了一样,非要哭着说去河北找你的尸首,她说她有直觉,你没死,直到那桓玄拿回了你的那续命缕,说你死于战火之中,她才信了!”
她说着,探手入怀,拿出一个香囊,打开囊口,几缕烧焦的残丝,正在其中,刘裕看着这几缕残丝,仿佛那夜黑火焚身的味道再次袭来,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伸向这几缕残丝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一如他的声音:“这,这真的是我的,我的续命缕残丝!”
谢道韫咬了咬牙:“还记得你跟妙音的盟誓吗?你们约定此生定情,不离不弃,为了证明,还互相给对方系上了这续命缕。我告诉你,妙音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把续命缕戴在臂上,这是她对你的承诺,对你们之间爱情的承诺,刘裕,我家妙音至生命的最后,也没有负你,可是你呢?!”
刘裕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在剧烈地翻动着,开口想要吐,他一手按着自己的胃,一边沉声道:“你,你说的,说的可是事实?你说,你说王妙音一直跟你在一起,那后来,后来她如何了?”
谢道韫哈哈一笑:“如何了?我说过,我家妙音信守自己的誓言,对你此生不负。你既然不在,她岂能独活?你以为我家的妙音没人要吗?错了!连当今皇帝,都想趁机迎娶她。我谢家若是真的贪慕富贵,真的要保家族权力,让妙音当皇后,不比跟了桓玄强上万倍?不比跟了你这个有眼无珠,狼心狗肺的臭男人强上千万倍?!”
刘裕再也忍不住了,这个打击对他太大,他的双膝一软,颓然倒下,喉头一甜,口鼻之间尽是血腥之味,甚至感觉有咸咸,湿热的东西,顺着鼻孔和嘴角流下。
谢道韫双眼圆睁,怒视刘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来这草原吗?你是在逃避,一方面逃避所谓的晋国害你之人,一方面跟那慕容兰私奔,你不仅背叛了大晋,更是在感情上背叛了妙音,你口口声声说要驱逐胡虏,复兴大汉,可是到头来却娶了一个胡人女子,在这蛮夷之地定居,刘裕,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还象是自己吗?你的魂,是不是给那个慕容兰使了什么邪法妖术给勾走了?!”
刘裕闭上了眼睛,泪水在他的脸上流淌,双拳不停地捶地:“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我跟慕容兰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背叛了妙音,我,我是真的以为,真的以为她跟桓玄在一起,一起害我!慕容兰救了我,为了救我,她,她不惜献出了身子,我不能,我不能对不起她!”
谢道韫的神色稍缓:“刘裕,你涉世不深,被人欺骗,也是情理之中,相公大人在世时,就说过,对你什么也不担心,就怕你一颗赤子之心,被奸人所利用,最后弃国弃家。这次我也跟你明说了吧,我不是自己来找你的,如果是依了我的性子,你如此对我家妙音,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哪会来寻你?!”
“是我的弟弟,你嘴里的玄帅,在病重卧榻之时,仍然放不下你,他说,你刘裕才是北府的未来,也是我们谢家未来的希望,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生还的希望,也要把你找回去,慕容垂托了以前的关系找到了他,告诉他你现在身在草原,和慕容兰在一起,要我们接你回去,他说,你现在在这里很危险!刘裕,你现在知道,是谁指引我们来此了吗?”
刘裕无力地抬起了头,眼中尽是迷茫:“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慕容垂?”
谢道韫的眼中冷芒一闪:“因为他同样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妹妹,不想她也跟王妙音一样,最后在你身上送了命。刘裕,连胡虏都知道,自己的女人跟了你,绝不会有好结果,甚至要找我们帮忙,你还以为自己是至情之人吗?慕容垂说,慕容兰跟了你绝不会有好下场,他一定知道些别的事情,你害了妙音,还想再害她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裕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又是一张嘴,满口的鲜血,直接喷到了地上,他吃力地支起了身子,开始理清自己的思路,他抬头看向了谢道韫:“你说的,你说的这些,我会,我会亲自去查实,但是,我,我现在还有一点疑问,慕容垂是怎么知道,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贺兰部的?你们,你们又是如何找到的这里?我记得我来草原的时候,是说要去,要去独孤部。”
谢道韫冷笑道:“你是一下子扔掉了大晋,可你的那位结发妻子,却是舍不得就这样扔下她的祖国。也许,她是怕她哥哥派人来追你们,所以从没有断了跟她哥哥的联系,你们在草原上的行踪,慕容垂一清二楚。”
刘裕咬了咬牙:“你确定是慕容兰给的情报,而不是,而不是别人?”
谢道韫的眉头一皱:“慕容垂在草原上没有别的眼线,这些事情,不是慕容兰报告的,还能是谁?”
刘裕闭上了眼睛:“那,那前日里刘显,慕容永,拓跋窟咄三部联手来犯大宁城,是慕容垂暗中策动的吗?”
谢道韫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他跟慕容永是死敌。”
刘裕睁开了眼睛:“此事,此事我会当面问清楚,问清楚阿兰,夫人,我想问你,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妙音,妙音她,她真的去世了吗?”
谢道韫的眼中泪光闪闪,声音都在微微地发抖:“你以为,你以为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就是为了向你当面撒谎吗?你负了妙音,伤她至此,你难道不知道,妙音离了你根本没的活吗?你在这里另寻新欢,天天风流快活,现在连孩子都要有了,可曾有一刻想到妙音日夜思你念你,最后郁郁而终?”
刘裕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了,以前与王妙音在一起的种种美好,顿时浮上心头,在这一刻,对这个女人的刻骨仇恨,突然变成了无尽的怜爱和悔恨,他终于意识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王妙音的音容笑貌,甚至连自己对她的恨,都是因为太过爱她,所以无法接受那样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