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孤身一人,倒提长刀,在这冰与火交织的城市中奔走着,他的头盔早已经不知落到何处,身上三四处刀箭伤口,正在往外冒着血,一处中了火箭的地方,焦皮烤肉的味道,清楚地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从刚才的极度狂野的搏杀状态中换到现在这种奔跑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流逝,身上的疼痛,却是一阵阵地钻着心脏。
鲜卑语和氐语得意的吼叫声,在四处的城头,在这寿春城外围街道和城门处回荡着,而不少操着寿春方言的求饶,放仗之声,也是响成了一片,军心已失,若是连刘裕这个城头的防守者都已经不在,若是连刺史府这个最后的堡垒都已经起火,那还有谁会作无谓的牺牲呢?
刘裕的脸上,早已经湿成一片,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泪水,还是敌人溅在脸上的血,今天的他,经历了人生前所未有的挫败,甚至超过了几年前从军时被刁协吊起来打的那回,毕竟,这次自己害的不止是自己的前程,更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但现在的刘裕,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些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支持着他的身体继续前行的意念只有一个:找到慕容南,徐元喜,胡文寿,救他们出城,也许,这是自己能为这座城市,为大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一阵兵器相交的声音,钻进了刘裕的耳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混合了鲜卑语和汉语,氐语的怒骂之声:“去死吧,啊!”
刘裕的精神一振,他分明听到了徐元朗的吼声,他在战斗,是的,这个壮士,正在作着抵抗,有他在,说明刺史府还没陷落!
刘裕加快了脚步,健步如飞,民居的倒影在他的身后飞快地跳过,几个黑影从小巷中向他扑来,分明操着鲜卑语,刘裕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旋风般地从这些人的间隙中闪过,百炼宿铁刀在他的腰间一横,一转,三个鲜卑杀手顿时就定在了原地,当刘裕的身体从他们身边奔出十余步之后,三个人的上半截身体才从腰间开始滑落,鲜血和内脏汹涌流出,一刀两断,三连暴杀!
但刘裕却来不及看自己身后的杰作半眼,他的身形如下山猛虎一般,直接跳出了小巷,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二十多名晋军军士,浑身浴血,被几百名身穿黑色软甲,身手敏捷的秦军士兵们围在中间,而徐元朗已经站不直身子了,以矛驻地,硬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
刘裕暴吼一声:“徐幢主,我来救你!”
他一个箭步就要冲出,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空中一阵破空之声传来,多年来久经训练的反应让他本能地往边上一跃一滚,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刚才自己所立之处,早已经插了十余枚箭矢,尾翎之处,还在轻轻地晃动着。
刘裕脸色一变,应声抬头,只见刺史府的屋顶之上,杨秋正带着十余名前几天给自己擒获的手下,持弓而立,箭尖森寒,紧紧地对着自己,引而不发,而杨秋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刘裕,你不是会设计害人吗?怎么样,这回自己落入圈套,感觉如何?”
刘裕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他的眼中冒着火:“你们这些奸贼,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徐元朗无力地说道:“刘裕,有,有内奸,胡长寿,胡长寿他,他是!”
一箭飞来,正是徐元朗的咽喉,他的喉咙上正好开了一个血洞,这一箭来得如此之快,即使是平时的刘裕,也未必能闪过,更不用说现在重伤力竭的徐元朗了,他伸出手,无力地在空中抓了抓,终于倒到了地上,双眼圆睁,却是气绝而亡,身后的二十余名部曲一阵惨呼,纷纷抽出兵器想要上前与围着他们的飞龙杀手们拼命,却是被四周的弓箭手们乱箭齐发,奔不出三步,便个个中箭而亡。
刘裕的双眼几乎都要从眼眶中迸出来了,在寿春城的守军中,与他相处最久的就是这个徐元朗,尽管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但这个爽朗,简单的军人,已被他视为同袍,就这样死在眼前,自己却来不及救他一命,怎么不让刘裕肝肠寸断?
慕容麟信步而出,手里的弓弦还在轻轻地震动着,在他的身后,徐元喜早已经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块布,被几个鲜卑士兵挟持着,而慕容农则一袭黑衣,胸前一只飞龙,张牙舞爪,头顶长发扎起,迎风夜舞。
慕容麟走到了徐元朗的面前,弯下腰,轻轻地合上了他的双眼:“徐幢主,我知道你是不会投降的,这样的结局,你可满意?!”
朱府相对不两立
刘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是胡文寿,一个文官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容麟微微一笑,长身而起,他的手往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应手而落,一张二十多岁,阴鹜深沉的脸,露了出来:“刘裕,认识这么久了,介绍一下,我姓慕容,单名一个麟字。谢谢你跟我们合作,把寿春城送给我们。”
一片乌云从刘裕的心中闪过,他的眼中燃烧着火焰,紧紧地盯着慕容麟,沉声道:“你姓慕容?你和慕容垂是什么关系?!”
慕容麟与慕容农相视一笑,指着自己,说道:“你说的慕容将军,正是区区在下的阿大,而这位慕容农,则是在下的异母兄长。我们都是你说的那人的儿子!”
刘裕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他死死地盯着慕容麟,一字一顿地说道:“慕容南和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慕容麟不怀好意地笑道:“这点你自己去问他啊?刘裕,你是聪明人,我都说了谢谢你帮我们夺取寿春城了,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刘裕突然厉声长啸,心中的无尽愤怒与委屈,随着他的这阵嘶吼,在夜空中回荡着,震得这在场的百余名鲜卑与氐族杀手,人人为之色变。
杨秋抄起一张大弓,冷笑着拉开了弦,搭上一杆长杆狼牙箭,直指刘裕,冷笑道:“姓刘的,你已经是走投无路了,看在你没有屠杀我的部下的份上,这一箭会让你死得痛快点,上路吧!”
突然,一声厉喝声从杨秋的身后响起,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全身上下包裹在黑色的劲装之中,出现在了这些氐人的身后,他的手腕一抖,一个香瓜大小的东西,在这些氐人的脚下炸响,“轰”地一声,黑烟四起,顿时就吞没了这些房顶上的弓箭手们,而杨秋刚要大叫,他的身形却是从那屋顶上直直地飞了出来,带着一股血箭,重重地落到了刺史府内的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麟的脸色一变,大叫道:“还有残敌,小心警戒!”
“呜”“呜”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从那黑烟缭绕的屋顶,飞出十余枝弓箭来,直奔慕容麟等人而来,一边的亲兵护卫们个个手持盾牌,一阵乱舞,只听箭枝钉上盾面的声音不绝于耳,当所有的破空之声消散于夜色之后,慕容农与慕容麟双双拨开了挡在面前的盾牌,长身而起,只见那十余名氐将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顶,惨叫呻吟着,来回翻转,而刺史府内杨秋的怒骂声不绝于耳:“格老子的,哪来的乌孙偷袭的我,有本事和爷爷过上三百回合!”
慕容农看向了刘裕刚才伏身的地方,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慕容麟低声道:“麟弟,姓刘的不会对姑姑不利吧。”
慕容麟微微一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是福是祸,可跟咱们无关喽。农哥,咱们也该去见见苻融了吧,也许,还能给姑姑争取点时间呢。”
慕容农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跟我来吧。苻融说了,这回你居首功,我想,阿大会为你骄傲的。”
慕容麟平静地摇了摇头:“把我放在后面吧,弟弟怎么敢和兄长争功呢?只要阿大肯正眼看我这个儿子,洗掉我以前的罪过,我就满意了。”
慕容农哈哈一笑,把住了慕容麟的胳膊,大步向着北城的方向走去:“我们兄弟联手的机会有的是,今天,只是开始。”
刘裕默然无语地跟着身前的黑影穿街过巷,时而飞檐走壁,时而借着夜色的掩护,从一队队奔驰而过的秦军士兵的身后闪过,跟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一身黑衣的夜行者,不时地为他们引开街面上的秦军,当刘裕与这个黑影先后跳入朱家的将军府府墙内时,也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朱龄石的声音从院墙外的池塘那里响起,轻轻的:“师父,是你吗?”
刘裕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了身:“是我,你们还好吗?”
朱超石的脑袋从一边的大榆树上探了出来:“师父,我们等得你好苦,若不是这暗道在这偏院的池塘这里,而是在正堂之中,只怕我们早就会给闯进来抢劫的秦军发现了。”
刘裕没有回答两个孩子的话,他走向了面前的那个黑影,这个身形,他再熟悉不过,而此人却是不敢转过头来,刘裕平静地说道:“到了这里,阁下也不用再隐瞒了吧,难道连面对我的勇气也没有了吗?”
这个黑影的身躯微微一颤,还是转过了身,他顺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巾,慕容南那张腊黄色的脸,在这月色下显露在了刘裕的面前:“是我。”
刘裕冷冷地说道:“哦,原来是慕容兄弟啊,这次是你救了我,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对呢?”
慕容南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低下了头:“刘裕,别这样,你想打我,骂我,甚至杀我,我都不会反抗。”
刘裕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愤:“好,真的好,太好了,我如此信你慕容南,把你当兄弟,甚至,甚至托以后事,你却,你却勾结秦军,背叛大晋,背叛我,把,把这寿春城出卖给了敌军,刘裕,你真的是有眼无珠,死有余辜!”
朱氏兄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刘裕:“不会吧,师父,穆幢主他怎么可能背叛你?要是他背叛你,怎么会跟你来这里?!”
刘裕咬牙切齿地看着慕容南,他身上的力量随着血液的流失,在迅速地消耗,眼皮也越来越沉,之所以没有倒下,完全是靠了一股气在撑着,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要亲口问问面前的这个人,为何要背叛!
慕容南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刘裕,你我都是受命于别人,不能随心所欲的人,你有你的主帅,我有我的主公,他们的命令,是你我无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