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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1 / 1)

“二哥,你为什么会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处?”

远处传来的回应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羌人!……”

此语一出,她骤然感到身旁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如浓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惊雷。

汹涌的怨气直达穹窿,似是惊扰了神明,一时间电闪雷鸣,如山崩地裂,天穹倾塌,宇宙洪荒,尽数摧毁。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银光闪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二哥,黑雾弥漫的魂魄被电光击中了一般,破碎开去。

“小十一……”他最后唤了她一声,抬起越来越透明的手,想要轻刮她的鼻尖。

一如从前。

将要触碰之时,那苍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烬一般,扬散了。

“二哥!”

沈今鸾崩溃地看着沈霆舟的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别过去。”顾昔潮的身影疾奔过来,炙热的胸膛将她护在氅衣里,盖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们身边轰然炸响。

……

氅衣散开的时候,天地之间的黑雾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厉的哀鸣回荡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绝。

沈今鸾再也没了力气,纸人跌倒在雪里,纤薄纸皮逶迤在地。

从前阴阳相隔,最常入她的梦的,是少时明朗开怀的二哥。今夕再见之时,他魂魄黯淡无光,转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惨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巨大的空茫袭来,她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笃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顾昔潮的声音比夜色更沉,鬓边那一缕白发幽然拂动: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语道破。

十年生死,沧海桑田,雨霁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开,瞬间花落……十年光阴,弹指灰飞,如一道利箭飞逝而过,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间已是游荡了十年,阴寿将尽,才会即将魂飞魄散;所以,赵羡和蓟县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讳;所以,顾昔潮已生了白发……

唯独她,还留在十年前,仍心念着父兄的遗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灵是否安息。

四野阒寂,连风声都幽不可闻。

时光不再回头,而被长留在光阴罅隙里的沈今鸾蓦然回首,身后只有顾昔潮一人。

她回过神来,低头苦笑了一声,轻轻地道: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阿爹大哥战死云州,而二哥会死在云州和朔州之间的崤山。”

听到此言,顾昔潮五指缓缓蜷起,攥入掌心,臂上青筋隐隐伏动。

行军打仗半生,云州崤山往来百次,他又怎会看不透。

“是要他去求援。”他回道。

她摇了摇头,道:

“阿爹和大哥在云州深陷敌阵,定是已预料到了死局。他们让二哥去朔州求援,其实早已不作他想,只是想让我二哥活命。沈氏儿郎,总有一人要活下来……”

“二郎,你速回朔州求世家增援。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回来。”她模仿着父兄的语气,又加重几分,厉声道,“军令如山,你敢不从?”

她闭了眼,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若非以搬救兵为名,我二哥是绝对不肯抛下大哥阿爹一个人逃走的。”

她望着那片甲胄上一个个凹陷的窟窿,如同凝视深渊。密密麻麻,都是箭镞的痕迹,都曾深深刺入她二哥的血rou里,断骨裂筋。

“从云州到崤山,二哥中了那么多的箭,还奔了那么多里路。他想要去求救,可是还是死在距离蓟县十里之外的崤山里。”

她无形的手一一拂过那些幽深的箭孔,仿佛看到当年插满箭杆的甲胄,能听到二哥血rou分离的撕声,和中箭时发出的闷响。

不知最后哪一支命中了要害,令他就此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沈今鸾喉头哽住,只空洞的目光里,渐渐燃起了炽盛的悲与怨:

“当时,如果你顾家有人来救,哪怕只有一小队兵马……”

她那个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许就不会死在崤山里头。断箭为碑,旧衣为棺,残雪为冢。

“没有如果。”

顾昔潮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微动,像是夜色下的微澜。他语气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当年之事,青史成灰。你死后既为魂魄,理应去投胎往生,早日转世为人。”

他的声音沉肃有力,让人无端觉得是发自内心。

沈今鸾喉间一滞。

上一回在赵氏祖宅,她装神弄鬼被他识破,他也是劝她早日去往生,不要流连人间。

她一缕孤魂残留人间整整十年,无人在意她生死,最是亲近之人害她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却唯独顾昔潮这十年未见的旧日死敌,想要她早日往生,转世为人。

无名的哀恸之中,她心底尚有一丝难言的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

“早日转世为人?”沈今鸾一字字重复他的话,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早日转世为人?”

一刹那,纸人一身纸皮猛烈地狂飞而起,突然涌起的强大鬼气令她透明的魂魄径直穿透了纸人,现出了魂体。

魂魄周身,雾霭浓重,地上的纸钱四散开去。

沈今鸾身着死时那血迹斑斑的寡白罗衣,未绾的青丝飞扬散落,幽然浮现于雾中,凄艳又诡谲。

她一步一步飘荡至他面前,衣袖上斑白的血痕拂过他拄地的刀锋:

“当年,是你顾家作壁上观,不肯驰援,害我父兄战死云州,死不见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还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忘却前尘,早日转世为人?”

她无光的眼盯着他,冷笑道:

“顾昔潮,你不觉得,这话太过可笑了么?”

风声大作有如鬼嚎,哑涩地回荡在上空。风中,男人鬓角一绺白发吹落又扬起。

顾昔潮望着半空中飘荡的魂魄,黯淡的双眸腾起一丝戾气: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飞烟灭,你已亲眼所见。你既为残魂,不去往生,难道要像他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吗?”

这一回,是沈今鸾不说话了。

顾昔潮薄唇轻扯,悍然拔刀,撼动一地积雪飞溅。他忽提了声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请来天下道士为你作法超度。一个赵羡不行,我便请十个百个千万个,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为止!”

听他这番狠话,沈今鸾一怔。这样子的气魄,他似乎还是当年锋芒毕露,气吞山河的顾九郎。

可从前那个不信鬼神的顾昔潮,如今竟要不择手段要为她超度。

看着他这副难得霸烈的模样,她觉得好笑,却着实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还有落泪的涩意。

沈今鸾看着他,平静地道:

“顾昔潮,你就算请遍全天下的道士来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她望向远处,淡然地道:

“你难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无辜惨死的女子?我们这样的孤魂,执念深重,无法往生。”

阴风拂过,男人掩在白发下的那双眼,似要灼烧起来:

“你当如何?继续找我报仇,杀了我,再杀光天下顾家人报仇么?”

她身后狂涌的长发慢慢地落下来,静止在她纤薄的后背。她叹一口气,心绪渐收,云淡风轻地道:

“我如今所执只有一事,找到父兄的遗骨,和他们葬在一处。”

顾昔潮没有说话,拇指摩挲着刀柄,下颔绷直,并未答应,亦未拒绝,只是沉默。

她不再直视他的眼,目光低垂下去,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一段话:

“我只是还记得,当年曾有人答应过我,定会助我父兄旗开得胜,平安归来……我深知,那人素来一言九鼎,曾对我说过的话,无论生死,都会作数……”

这一回,顾昔潮沉默更久。

他阖上了眼,黑暗的视线里,仿佛能看到记忆里的那一日,春阳暖融,春山桃的花瓣随风飘落。

一双柔白的素手拾起凋落的花瓣,来回拈在指间。少女捻着花,心事重重地道:

“顾九,我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很担心我阿爹和阿兄……尤其是我二哥,他第一次上战场,我怕……”

少年坐在她身旁,拍了拍胸脯,豪言壮语:

“我答应你,我就是战死,也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少女满眼嗔怪,跳起来,骂他说话不吉利,作势起身要打他,腰间环佩轻鸣,灵动巧倩。

少年也不躲,只是暗自护好袖中藏着的一卷婚书。

他立定,轻轻拂去她发顶的落花,有几分忐忑地道:

“沈十一,等我回来,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少女好看的杏眸好奇地睁大,等他开口。

“就这么说定了。”他折下横在二人之间那枝春山桃,递给了她,郑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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