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微亮,空气还没沾上炎热, 带着丝凉意。 木篱笆, 泥巴院, 树荫浓绿。 日还未上山头, 黛瓦屋檐下, 男孩坐门槛上,身上被披了件大人的外套, 个子太小,衣摆垂到地上。 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寥寥几声鸡鸣。 内屋有中药味飘出来,苦涩甘凉。 男孩身子单薄,脸色苍白,望向对面山头的目光冷漠平静。 过了会儿有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跨过门槛在男孩面前蹲下。 男孩终于有了点动作, 转眸看向女人。 女人弯下唇:“我们进去喝粥了好不好?” 男孩不爱说话,点头。 女人摸下他脑袋:“乖, 吃完饭mama带你去看医生,看医生就不痛痛了。” 男孩身子底弱, 小病缠一身。 “不去。”小男孩薄唇微掀,冷漠回答。 “为什么不去?”男孩mama有点担心。 小男孩大抵五六岁, 虽然身上气质冷淡, 但终究还是个小孩,即使一脸正经但脸庞也有点稚嫩。 他不说话。 男孩mama瞥向他手背,小男孩双手规矩地平放在腿上。 白皙到病态的手背上密麻的青紫针孔。 mama忽然鼻尖微酸, 忍了忍才抬头,看着小男孩,又摸摸他头:“我们去好不好?去看医生晚上才不会难受得睡不着。” 小男孩长得不像mama,mama眼睛神态要温柔很多。 小男孩虽是面目清秀,但还带着英气,气质冷淡。 他看着mama,真的很不想去看医生。但许久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男孩mama笑了下:“乖。” 说完站起来,手伸给他:“走,我们回家吃饭,吃完喝中药。” 小男孩伸手握住mama手,跟着mama进屋,小手捏在手里有点软糯。 喝完早粥和中药,小男孩被mama带去镇上看医生,输液、配药材,回来已经是傍晚。 小男孩有爸爸,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儿了。 mama总说爸爸会回来的,爸爸做生意去了,是什么生意他们都不知道。 小男孩从来没见过爸爸,只是从小听mama说他长得很像爸爸。 哥哥大他十多岁,在很远的地方读书,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家。 盛夏傍晚依旧炎热,天际一抹烧红的火。 一步步踩在沙路上咯吱响,小男孩被mama牵着手回家。 男孩mama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花被照顾得很好。路上尘土严重,男孩mama给他戴了个口罩。 闷热的天气熏得人发困,小男孩一路一声不吭,性格原因有时候小男孩甚至一天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但即使天气炎热,男孩身上也没出一滴汗,口罩后的脸也不红。 男孩mama手里拎着几包中药,刚进篱笆,内屋有人出来。 “小洛!” 一个长得颇为英俊的小伙子。 年轻人在门槛边蹲下,笑容灿烂:“小洛,哥哥回来了!” 男孩mama喜出望外,扯扯小男孩的手:“看,谁回来了?!” 小男孩看着他哥哥没说话。 男孩哥哥十八九岁,脖子上挂一个老相机,忽然道:“妈!你蹲下,我给你和小洛拍个照片。” “怎么有相机?”mama问。 男孩哥哥说:“学校社团的,回去洗了照片后还给学校。” 男孩mama已经蹲下,将小男孩搂进怀里。 男孩站着,mama蹲着。站着的男孩要比蹲着的mama高一点。 男孩mama抬头看他,想伸手去摘掉他口罩:“拍照我们不戴口罩了好不好?” 男孩不让mama摘,稚嫩的声线冷漠道:“不要。” 门口的哥哥笑了下,没被相机挡住的那边眼睛笑得弯弯,两兄弟性格截然不同,一个阳光,一个冰霜般冷淡。 “小弟不想摘就不摘了,”哥哥笑,“来,看镜头。” 盛夏,身后晚霞旖旎,晚风吹过。 mama面容清丽,搂着看起来一脸冷漠的小儿子。 镜头定格。 …… 小男孩的爸爸和mama是年轻时候认识的。 读书时候认识,结婚生子。 男孩mama生下他后,爸爸就出外做生意去了,后来就没回来过了,只是会经常寄很多钱回来。 哥哥尚见过爸爸,但他没见过。 直到后来某一天仇家找上门,他们才知道爸爸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他们的爸爸常年不回家,是在外面贩毒。 毒贩之间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因为父亲得罪了对家,对家不知道怎么找上的他们,在外面将家里的门拍得震天响。 那天外面闷雷滚滚,快下暴雨,厨房还在熬中药,满屋的中药味。 哥哥还没来得及回学校,挡在他和mama面前。 外面的人没闯进来,在外面不紧不慢敲门,叫骂声嬉笑声一片,还有小女孩的笑声。 他们说,他们找不到他们父亲,父债妻偿子偿。 小男孩能感觉到mama搂着他的手在颤抖,眼泪一直掉,哥哥则是憋得眼眶通红。 过了会儿,外面的人开始不耐烦,让他们别装死,知道他们在里面,中药还煮着呢,再不开门他们就要踹门进去了。 说完果真开始踹门。 小男孩一直记得那天哥哥挡在门后,拼命不让外面众人进来。 母亲和哥哥想把他送走,家里有后院,男孩mama哭着迅速把他带到后院,架了个梯子就要抱着他往围墙外扔。 他们不能一起跑,全跑了外面的人肯定会继续追,到最后谁也幸存不了。 一定让小儿子活着,他还小。 小男孩第一次拼命抵抗母亲,死活不肯走,他没说话也没哭闹,就是不听母亲话。 甚至拿刀往自己腰腹扎了一刀,第一次说话像个小孩。 他说自己受伤了,走不了了。 可最后还是被哥哥冲过来抱起扔出墙外。 跌出墙外最后一刻,小男孩看见了家里门闩断裂,哥哥跑了出去,门外小女孩的枪口对准了哥哥,嘴角带笑。 掉在灌木丛里的他听到了枪声,还有mama的哭喊声。 哥哥死了。 再后来,跌在灌木丛里一身血污的他被一个小女孩发现。 小女孩长得跟那个持枪站门外笑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他推了她一把,小女孩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实第一眼他便知道这个小女孩不是刚才那人了,眼神不一样,可小男孩压制不住怒气。 小女孩应该知道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似乎以为他把她错认为了另外一个小女孩。 还很认真跟他解释,说自己不是拿枪那个人。 后来mama也死了,他跟小女孩走了。 男孩的mama哥哥,都被映沙杀死了。 小女孩也有个漂亮mama,虽然做饭不好吃,但人很好。 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从来不与她们说话,她们以为他是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小女孩比他小,总喜欢跟在他身后叫哥哥。 这是个烦人meimei,开心了笑不开心了哭,还总喜欢缠着他。 但是后来他和烦人meimei还有好人阿姨分开了。 她们好像以为他死了,但其实他没有。 或许是命大,他三番两次从那个跟烦人meimei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手里逃脱了。 后来男孩被他的父亲接走了。再后来,他被有预谋安排给了苏家收养。 上到高中,他再次遇到了烦人meimei。 但她不记得他了。 …… 易胭坐在床边,震惊看着木盒子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搂着五六岁的苏岸。 易胭紧紧盯着照片上的小男孩,那双眉目分明是苏岸的。 直到看到这张照片,易胭才将小哑巴的眼睛与苏岸的眼睛重叠上。 只不过小哑巴右眼角下有泪痣,苏岸没有。 也正是因为苏岸没有泪痣,且苏岸与她是最亲密关系的原因,易胭从来没把小哑巴与苏岸放一起联想过。 这是在她生命里活生生的两个人。 两个人性格都冷,但小哑巴比较会袒露情绪,仇恨、厌恶等情绪,易胭都曾在他眼睛里看到过,小哑巴身上带刺。 而苏岸相比就要冷静得多,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易胭偏偏没想这是因为苏岸成长了的原因。 到头来,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个人,小哑巴是苏岸,苏岸也是小哑巴。 她现在也大概能知道苏岸其实不是真的哑巴,可能是为了不暴露他本身的特点,又或者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 直到此刻,以前苏岸有些易胭找不到理由的行为瞬间全都解释通了。 前段时间警方收到关于映沙的照片,易胭成了怀疑对象,苏岸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信任她。 且在她不肯说出映沙是她双胞胎jiejie之前,苏岸先说出了映沙是她jiejie的事实。 她还记得当时她被苏岸压在身下,他的语气平静又笃定,说映沙是她jiejie。 易胭当时太过惊讶,多天后才想起问苏岸为什么会知道映沙与她是双胞胎。 苏岸给她的理由是他信任她。 当时易胭对苏岸这句话根本没有怀疑,苏岸人话少,一旦说话,说出来的话认真又简短,让人不得不信服。 却不知是苏岸早便认识她,见过她和映沙,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 想触碰不敢碰,易胭犹豫许久手才伸向那张照片。 刚才因为盯着小时候的苏岸盯得太过入神,易胭忽略了照片上其他细节。 拿起老照片,照片右下角一个‘洛’字猝不及防闯入易胭视线。 三点水,各。 照片的‘洛’字是苏岸的字迹。 易胭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字,下一秒不知想到什么,心脏骤停。 洛,毒枭洛,毒枭鹰钩。 信息自然而然接连到一起,易胭一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攥着照片的手骤然收紧。 当年小哑巴家里出事,易胭是唯一一个知情者。就算当时她年纪小,她也大概知道小哑巴家不是寻常家庭,能让父亲带着映沙和手下上门追杀的人家,本身就不简单。 也就是说,苏岸的原生家庭不是寻常人家。一个跟她一样出生便命运不公平的人。 小时候易檬还没带易胭逃跑的时候,易胭是听过一些传闻的。 她父亲和另一个地区格外活跃的毒枭鹰钩有过节。 毒枭鹰钩的儿子代号洛、苏岸照片上的‘洛’字、苏岸家肯定是与毒品沾边的人家。 只几秒之内易胭便理清了来龙去脉。 苏岸…… 苏岸是毒枭鹰钩的儿子,也就是那个曾经苏岸亲口说过没脑子的毒枭洛。 在房间里坐了半个小时后易胭才慢慢缓过来,她就那样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她想起平时在主卧里进进出出也没看到这个盒子,如果这个木盒子是早便放在这里的,易胭不可能对这个盒子完全没印象。 那么只可能是苏岸故意让她看见的。 意识到这一层,易胭心脏一抖。 “苏岸……”苏岸不是还没醒吗? 昨天她回家的时候还没注意到这个盒子,苏岸回来过? 下一秒易胭起身冲出了主卧。离开家后下楼,驱车直奔医院。 回来时尽遇红灯,去医院路上索性一路畅通无阻。 停好车后她直奔住院楼,今天去二十楼的电梯似乎要比平时慢。 电梯门一打开,易胭冲了出去,路上差点撞到护士。 如果说易胭在没来医院之前还存着侥幸心理,存着那么一丝侥幸,或许是自己误判了,苏岸不是哑巴哥哥,也不是毒枭洛。 直到闯进病房。 原本该躺着个人的病床上空荡荡,床单被褥铺放整齐。 易胭浑噩的奢望终于被打破,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她不知道苏岸是什么时候走的。 身后传来一位路过的护士的询问:“你好,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易胭这时才回过神,她连忙转过身:“请问这间病房的病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护士道:“早上,早上六点多便退病房了。” 六点多。 正是易胭早上离开病房到急诊上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