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砍去榕树,就必须来到树下,画外。 一旦走入树下,树倒塌,又必然会把他一并杀死。 简直是无解的悖论。 姜遗光顿了顿,还是继续画下去。 他在树下没有看到自己。 自己明明就在树下,可画中却没有自己。 于是,他在树下画了个自己模样的人。 树枝细长,用于画人太大,他不得不用更细的树杈画下那人,笔尖太过细,以至于那人画的看起来也有些瘦长。 刚画完,树下立刻多了个有些怪异的人,手脚有些不正常的长,长得甚至有些吓人。 姜遗光似有所感,猛地回头,和那个人对视上。 一种格外玄妙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姜遗光注视着它,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有。那人明明就在自己不远处,却仿佛隔着很远。 这个人……不正是兰姑所说的树下人吗? 它是自己画出来的? 究竟是因为他画出了这树下人,所以才有这树下人,还是因为先有树下人,他才能画出这幅画? 姜遗光想起来,他曾听夫子说过的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究竟是庄周做梦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自己成了庄周? 他和树下人,究竟是谁先造出了谁?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一双纯黑无眼白的眼死死瞪着姜遗光,眼看着它就要扑过来。 它的模样——因姜遗光是照着自己画的,所以它的模样甚至还和自己有点像。 姜遗光眼疾手快躲开后,在背后狠狠踢它一脚,它没站稳,往下倒,伸出的手将将要按在第一城的画上,立刻反手拉住它。 如果让它把第一城毁了,在第一城的自己也要死。 姜遗光拽开它的那一瞬,自己反而被它用力一拉,眼看就要倒下,倒在第一城的画卷上—— 那个模样有点古怪的东西看着他,笑了。 姜遗光一扭腰,避开自己倒在第一城的厄运,却倒在了其他城上,画卷再次被毁去。 他明白,这树下人并不是幻境,它真实的被自己画了出来。 可其他人已经快要被幻境逼疯了。 地面上的画每被毁去一次,他们就要重新进入新的幻觉一次。一次又一次,几乎无止境。姜遗光能看到地面上画中的入镜人们几乎都在发狂,不是拼命奔跑,就是以头抢地,几乎能从画上听到他们哭嚎的声音。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他们了,回身一踢,将扑过来要偷袭的树下人再度踢到树干上,重重落地,再闪身来到它身前,手里用做画画的带尖头的木棍从它脖子上刺了进去。 树下人倒在树下,不动弹。 它好像死了。 原本伸出的要反击的手,悬在空中,缓缓地、一点点落下,好似它在死去的一瞬间就变得僵硬。 姜遗光抽回木棍,心跳得很快。 死去的树下人手一点点落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不正是他和兰姑刚见到榕树时碰见的情景吗? 树下人因为死去,手臂才一点点落地,他才会将画卷抽走。 也正是因为他将画卷抽走,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他才会画出这树下人。 实在是太古怪了,这幻境中不仅真真假假分不清,就连事情发生的顺序也理不清楚。 姜遗光转头看向地上的画。 他的画再一次被毁了。 可他不能不继续。 一旦他停下笔,画卷上的画面便会自动飞快地演变,最后演变成入镜人们如今的状况,包括他在内,无一不处在生死边缘。 如果姜遗光不改,画面上也会自发生出入镜人景象,且他们会立刻按照原定的走向被杀死。 因此,姜遗光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他们的命运。 那些入镜人都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自己认为的幻境,都是确实发生过一次的事实。每每到濒死之境,就被姜遗光生出的幻觉打断,抹去,而后,再重来一遍。 包括黎恪在内,他所有还活着的入镜人,都已经历了不下二十次的幻觉。 那些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们现下还活着,全靠一口气死死吊着——他们还记着自己在死劫中,要活着出去。 姜遗光思索许久,还是决定赌一赌。 他手中的画笔伸到了榕树顶上。 将榕树从顶端开始抹去。 画卷、榕树、王国…… 画卷或许是封印着什么,让这几大诡异古怪的王国能够按照畸形的秩序运转下去。 画卷破坏后,他们从王国中出来,便立刻被榕树所迷惑。 榕树、皮囊……他想起了镜外自己收的一个或许和其相关的恶鬼。 既然画被毁,相应的,他也该把榕树毁去。 树枝在画卷上绘着的榕树顶端抹去的一瞬间,姜遗光听到了巨大尖锐的嘶吼声,山呼海啸般从树中传来。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吼声,分不清男女老少,甚至有些像野兽咆哮,说这是几万个恶鬼齐声嘶吼也不夸张。 他忍着那股耳朵都要被震破的疼痛扭头。 视线所及之处,高高的榕树顶上,繁茂枝叶簌簌落下,树枝上挂着的那些轻飘飘惨白的人皮张大,齐声哀嚎。 风仍旧在吹,他们在树枝中飘荡,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齐看着姜遗光,目光怨毒、阴森,冰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