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广识马相,熟知马事。所卖的上等胡马,价格是普通胡商的一半,且匹匹精良,训练有素。河西军重新起步,刚站稳脚跟,军费一度吃紧,遇到如此良心马商正如雪中送炭。一开始,众人还恐有诈,可长此以往,从不间断,也从未有异。后来就一致认为,是有心援助的富商,折价将马匹捐于军中报国。 没想到,竟然是她。 他头也不回地在日暮中奔向榷市。 直到看到她和一个高大的胡人在一起游街观灯,相谈甚欢,一双笑眸酿着无尽的柔光。二人像一对平常的男女在那赏花买灯。 自他回归凉州,直至她辞别离去,他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怀。 数月不见,面对有几分陌生的她,他竟陡生了一丝怯意。 他一时不敢上前。 他自嘲,明明自己已经是统领重兵的河西主帅,征战沙场,生杀予夺,可唯独面对她之时,仍是手足无措如初出茅庐的少年。 由是,他便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 待她最后独身一人,他才靠近了几步。隔着人群默默注视着她提灯远走。 而她竟似有感应,最终回眸望向他。 几步之遥,四目对视。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他望着她惊异得樱口翕张,似乎说不出来话来,手里的灯笼也失手掉落在地,烧尽的纸糊被风很快地吹散了。 “这么巧……”他缓缓行至她身前,蜷曲指骨,垂头揉了揉眉心,不经意道:“我从瓜州回来,有残余的祁郸军或许藏身在甘州,于是顺路来视察下。” 明明她什么都没问,他却将似是而非的来意一股脑全说了,严丝合缝,看起来找不出漏洞。 掩盖了他原本的用意。 他明明就是来找她的。 她怔忪在那里,一双明眸如秋水剪瞳,水灵灵地泛着难以言喻的光亮。她半晌才回神,轻声道: “恭喜将军,又取瓜洲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李七娘。”他克制着肆意的目光,努力不去看许久未见的她,道,“这半年来,河西军一半的军马都是你送来的吧?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我军,你不亏本么?” “将军为国西征,我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她似是笑了一下,面靥泛着浅浅的红雾,道,“我在甘州家大业大,赔得起。” 长风在心中反复品着这句话,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 他只得将话头转回凉州,道: “你送来的战马,皆属上乘,我已在凉州新练了一批骑兵,再不出半月,便可随我上战场夺最后一座沙州了。” 她点头,笑意淡淡,道: “有生之年得见甘凉十一州归我大唐,是西北百姓之福。祝将军得偿所愿。” 听她如此说,他不自觉地勾唇笑了笑。 他的所愿,只剩最重要的一件还未达成。 很快了。 最迟再过一月,他便有资格向长安递上聘书,以他手把手收复的甘凉十一州为聘,求娶清河公主,李家七娘子。 久别重逢,他一路找来,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语此刻见了她,尽数滞在了胸口,一句说不出来,俄而见她抬步欲走,便跟了上去道: “你是回医馆么,我送你一段路吧。” 她走在前头,微微颔首,没有拒绝。 长街上卖灯的小贩都开始熄灯收摊,明亮如昼的街道在悄无声息中暗沉下来。长风眼底的余光,看到她灯火晦暗下的的侧脸,少见的泛着微微的红晕,看起来气色比半年前好了不少,不由问道: “你的魇症可好些了?” 她在他卧房中昏迷不醒的几日,若没有他在旁紧紧怀抱,她就会深陷梦魇,梦呓不断。他从不敢起夜,每日晨起,双臂都会酸麻不已。 彼时,他甘之若饴。 可数月来,没有他在,她睡得可好? 她开口,语调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湖水,道: “我已将往事放下,梦魇便自行消散了。” 见她眉目淡漠,长风不知心中该是庆幸她已病愈,还是该伤神她所说的已放下。 在榷市街头他终于遇见她时,他看到她目中流露的喜怯只转瞬即逝,之后的一段路神情带着几分生疏,一如那日她向他辞行之时。 在甘州城隐姓埋名,不再做大唐的公主。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经商,和胡民打成一片,连笑容都比在凉州时灿烂了些许。 这确实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她在甘州扎根了,已将往事放下,他还能如何开口,让她和他回凉州? 他和她的羁绊,只有当年之事了。 无论用何种方式,他想要强求她回到他身边。 长风的胸中气息凝滞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望着她低垂螓首,专心致志地在走路时,衣领轻拂,露出一截白腻的后颈,那寸肌肤雪白如缎。 目光下移,落在她不足盈盈一握的腰际上。那里,别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黑色匕首。 长风眸色倏然一暗,疾声问道: “这是你的新匕首?” 他知道的,甘州的习俗,青年男子赠送匕首,就是要与女子定亲了。 她似是一怔,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匕首,眉心皱起,也并不反驳。 见她沉默不语,长风心中的怯意倏然消散,怒意取而代之。他猛地捉住她紧紧叠在在腰前的玉腕,心口像是被烈焰点燃,低沉的声音骤变得有些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