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不稳,脚步沉滞,只因脑海中骤然闪过一道又一道的白光。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画面涌来,像是沉寂已久的顽石终于浮出了水面。 秋夜毛骨悚然的风唤醒了最后一片缺失的记忆。如夜归人还巢一般,他回忆起了峒关的那一夜。 那个白衣女子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清冷如月,寒彻入骨。 画面中,她背身而立,身如雪峰傲立,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身看他一眼。可他却想起了她是何人,知道了她所为何事。 胸口一阵痉挛。钻心蚀骨之痛。 他脚底一个踉跄,跪伏在草地上,十指缓缓紧握成拳。他的身后,电闪雷鸣,天地将倾。 *** “轰隆隆——” 帐外雷声大作。 清河从浅眠中惊醒。 暴雨将至的夜里,帐内潮湿不已,还能闻到烂泥腐浊的气息。她顿觉浑身黏腻,湿汗已不知不觉浸透了脊背。 一小簇烛火无声无息地来回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她从榻上起身,一抬首,望见了帐门口男人熟悉的高大身影。 没由来地,她的呼吸仿佛滞了半刻。只一道阴影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帐外锋利的银电一掠而过,白光打在他身后的帐布上,那一瞬亮如白昼,却将他的身影照得越发黢黑深沉。 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一言不发。 走近了,榻前幽明的烛火映出他惨白的面容,往日锐利的眼神恍若空洞无物。 他神情漠然,呼吸声却很重。荒芜的双眸低垂着望她,目光却仿佛不落在她身上,而是飘得很远,很远。 清河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子,听他突然开口道: “接下来我说的话,我说一句,你说一句,一个字不许漏下。” 他顿了顿,榻前的那一小簇火苗在他黯淡的眸中燃烧着。他一字一字道: “第一句,你说:‘长风将军莫要错认,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 见她削肩一颤,不言不语,他自嘲般哼笑了一声,走近一步,乌靴已倚在她的榻沿,道: “不肯说?那这句呢。‘长风将军,莫不是要随你父帅投敌?’” 接着,他抬起一条腿,膝盖抵在榻上,身子向前一倾,将她周身尽数笼罩。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那就说最后一句,‘谁敢出关,即刻赐酒!’” 下一瞬,他强劲有力的大掌从箭袖中伸出,像是蛰伏已久的困兽,一把扼住了她纤细的咽喉。 第87章 旧案 雷声轰鸣, 暴雨滂沱。 连绵的湿气盘桓在帐中,在她乌黑的发丝间化为细小的水珠坠着。 只一动,晶莹的水珠就烟消云散。 清河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道钳制住,痛意从颈侧蔓延到了面颊, 喉间一条条翻涌的脉搏,都想逃脱他的掌控。 而他的每一寸指骨都仿佛要将她捏碎在他掌中。 眼底开始发白的时候,颈间的力道稍松,五指仍是轻轻扣在她颈上没有放开。 她不敢大口地喘气,待窒息之感缓缓退去,低声道: “你,全都记起来了?” “为什么?”他突然发力又掐住她的喉,发狠一般吼道, “为什么偏偏是你?” “咳咳——”清河想要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再度卡住, 不由咳出了声。 长风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双手低垂在身侧, 平日里挺直的腰背此时微微弓着, 像是脱力了一般。他本是俊美无俦的脸拧起来, 喃喃道: “为什么你要一直瞒着我?” 清河想要追上去, 趔趄着滚下了榻,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却被他掀袍避开, 跌倒在毡毯上。他眸底生寒,幽声道: “你杀掖擎也是为了阻止我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真相吧?” “你想让我做可汗,一辈子留在回鹘, 也是为了将此事继续瞒下去吧?” “你究竟还要瞒我到几时?” 清河伏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后退远离, 目中凝着泪光: “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她凄声一字一句道,“当年害你救不了你父帅的人,就是我,是你最爱之人,是你将娶之妻……” 清河身躯覆地,只能高昂着头望他,看他的眼眸中暗燃着幽火,仿佛一小簇微茫的希冀,残存在风中摇摇欲灭。 他突然嗤嗤笑了起来,笑声又无力又萧索,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意: “我把你当做我妻子,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他薄唇一抿,惨笑凝在唇角,定住了,“可你呢?欺我瞒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何要和那阉人一道,阻我出关营救我父帅?” 见她蓦然垂头不语,他仰天长啸,猛地一俯身将手中的陌刀向下一插,刺破毡毯,深深没入地底,巨大的力道竟使陌刀刀身触地后直接崩裂,碎成了一地的刀片。 四散的刀片寒光折射,一片片倒映出他扭曲割裂的面容。额间散落的碎发挡住了他被雾气笼罩的眼眸。他沉痛道: “当时,若是我出峒关前去营救,或许父帅就不会死。或许,峒关一战河西军死伤就不会那么惨烈。” 他缓缓下身,单膝跪地,一双手从刀柄上垂落下来,撑在地上。锋利的断刀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恍若未觉,滴血的五指收拢,紧握成拳,收入袖中,血珠不断从指缝漏出来,蜿蜒一地,有如一根断裂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