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炎儿回来了?!” 长风内心略有些困惑。 明明月余前仍能提笔回信与他盟约之事的大可汗,现下怎变得这副模样。 他点头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两缸酒坛置于榻前的矮桌,自行则坐在一旁的胡凳上,与掖擎隔了几丈之远。 “儿臣归来,特请父汗饮酒。此乃西域邬兹国进贡的上好佳酿,儿臣今日取来与父汗共饮。” 掖擎捧起酒坛,双目一亮,连连称道: “好!好!还是炎儿深得我心。”他似是数日不得水喝一般举起酒坛狂饮一口又一口,赞道: “好酒!” 恣意之态,仿佛仍是那个统领草原四方的霸主。 长风瞥了一眼他颤动不已的双手,也径直饮了一口酒。 辛辣的酒水含在口中,钝重的心间暗流满溢。 夜晚的疾风从帐布中的缝隙里涌进来,榻上的异兽毛皮轻轻晃动,榻前一株昏暗的烛台被风吹得晦明不定,火星子乱飞,在空中绚烂地掠过,最终烧落在地又再度沉寂,没了生息。 俄而,长风幽声开口道: “我与父汗父子情谊已有数年。父汗可曾记得,是何日将我从望断崖底救回?” 掖擎皱了皱眉,端着酒坛的手一滞,摆手道: “陈年旧事,说它做什么。今夜,我们父子俩就饮酒罢。” 长风垂首,摇了摇酒坛,望了一眼坛口里晃荡不止的酒水,像是一汪沉黑的潭水,倒影出深不可测的眸光。 他轻哼一声,似是自嘲,风轻云淡地说道: “自五年前峒关一役以来我,为父汗在望断崖底所救,承蒙父汗传授武艺,封我为王,准我领兵。虽无父子之亲,亦有父子之情。” “父汗说与不说,无甚紧要。今日,儿臣就是来此,就这一陈年旧事,做个了结。” 掖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坛,满是沟壑的脸上凝着一丝微微怒意。他浓眉紧拧着,浑重的声音道: “你都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猛然昂首,狂笑道,“哈哈哈哈哈,我等这一天其实已经好久了。” 掖擎说着,从榻上挣扎着起身,拖着僵硬无比的断腿,向坐在榻前的他一步步挪动着,笑得无不瘆人: “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等着你想起来的这一日。” 长风望着他行动不便,身如枯木的样子,冷笑一声: “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知道自己认贼作父五年的样子,该有多恨。” 掖擎笑得愈发嚣张,他干枯的眼眸中似是泛起了水光,灼亮起来,他摇了摇头,嘴角抽动一下,道: “并不是。我只是一直在期待,你知道真相那一刻的表情。到时,会不会宁愿自己从未记起来自己是谁?” “这是何意?”长风剑眉微皱,神色凝滞的面容出卖了他不安的心绪。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或者说,你压根没全想起来?”掖擎神情一震,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刻意叹了一口气道: “唉呀,我的炎儿还是那个年少不经事的少年。”掖擎空洞的双目中,望向榻前忽明忽灭的烛火,火芯一摇一晃,漾出的光焰晕在他砂砾般粗糙的面上,如同隐隐泪光。 他回忆道: “五年前,我把你从望断崖底捡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白袍将军,河西萧长风,势头正盛,风光无限,西北谁人不识得。可那时的你,在望断崖底,山一般高的死人堆里,满身是血,知觉全无,还奋力地攀爬着,拼着最后一口气不想死在里面。那个嗜血求生的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还清晰得像昨日一般。” “我打了一辈子的仗,杀过成千上万的人,从未见过你这般向生之人。于是,我一时心慈手软,没舍得杀你。当时,我只当捡了个玩意儿,养在身边。谁知你还真是个宝,替我拿下数城不说,武功兵法,样样在行。换旁的人看来怕是会说我养虎为患,可我愈发觉得有趣,还给你封了王,授了兵。平心而论,父汗待你不薄,五年来也不曾亏待于你吧。” 见他不语,掖擎目含嘲讽,忽地拍着大腿,大声道: “我呀,只是至今没想明白,这么好一个人,怎么会被大唐所抛弃呢?” “你说什么?休要胡言!”长风一惊,霍然起身。 掖擎嘴角一抽,大饮了一口酒,故意慢吞吞地说道: “父汗早就跟你说过,你始终不信。唐人都是骗子!哪怕你也是个唐人,他们照样恶狠狠地欺你骗你,利用完了你,还想杀了你。” 长风一把掀翻了榻前的胡凳,目眦欲裂,拔刀相向,怒声道: “你又在挑拨离间!五年来,我日日听你说这番话,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的鬼话么?你究竟有何阴谋?” “我挑拨离间?我的阴谋?哈哈哈哈……”掖擎看也不看锋利的刀口,兀自笑得越来越张狂,笑够了遽然收声,语调低得像闷钟,道: “五年来,我虽对你身世有所隐瞒,但其余诸事从未骗过你分毫!你就是为唐人所害,才坠下望断崖,你可是不信?” 他凑近了眼前沉默的少年,眉开眼笑道: “那你可曾想过,你当年到底为何会坠崖?” 长风眉一横,朗声回道: “不过是当日不敌你回鹘大军,为免被敌军侮辱生擒为俘,自行坠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