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姝心肝一颤,安稳着令自己不失措,继续弹奏下去。
此时她才懂得,上次奚元钧被她以柳琴相合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会不会也像她这样,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触动,蔓延至全身,似乎像是灵魂战栗的余韵,整副身躯都有轻微的酥意。
这一次,颜姝没有破坏合奏的想法,她全程投入,全副身心都凝聚在曲子中,时而与奚元钧相合,时而为他垫音。二人明明没有一句交流,却默契十足地共同谱就出了一首美妙绝伦、荡气回肠的《骤雨夜》。
直至手指停止弹奏,乐器琴弦依然颤动发出余韵的翁鸣,在这平静又不宁静的时刻,颜姝还沉浸在曲调中,久久不能回神。
在前方琴台内的奚元钧亦是如此。
他也闭着眼,维持着一曲毕的姿势,身形静默,然而内里识海却迟迟翻涌不息。
不提二人合奏的这一曲有多完美无缺,另外,始终挥之不去的遗憾得以弥补的感觉,也让人无法平静。尤其是,现实中颜姝所配合的柳琴,远比他梦中补充的曲调要灵性得多。
这样令人陶醉,甚至是震撼人心的合奏经历,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奚元钧此前没有想过,在完全没有商量,也没有练习的情况下,会有这样浑然天成的配合。
哪怕他曾怀疑过颜姝接近他的用心,也曾当面指摘过她,但在这之后,似乎她再庸俗虚伪都不再重要了。人生难得一知己,知己二字,是不论出身性别高低贵贱的,什么样的条条框框,在“知己”两个字面前,都轻飘飘的,不具备任何力量。
这时候的颜姝还不知道,她这一曲有多重的分量,不仅让奚元钧对她不再设防,还被如此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纳为了有灵魂共鸣的知己。
她见奚元钧主动走过来与她相会,还以为自己只是乖乖地配合了他一次,给他哄得高兴了。
此时天色变得暗蓝,来人只能见到模糊的轮廓与面庞,远不如白日那么清晰可辨,细微的神情也在暗色中得以被藏匿。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心防会松懈不少,变得比白日更加真实随心。
奚元钧走过来,登了几级台阶立在入口处,问:“你怎么在此处弹琴。”
他的声音还是维持得如平时一样清冽冷凉,但这句开头藏不住的没话找话,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已经开始变得柔软。
颜姝仍然是抱着柳琴的姿势,同他说话时,指尖自琴弦蹭过,发出细微的声音:“原本在逛园子,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里了。想起一些事来,没忍住,于是坐下摸了琴。”
她的话,说七分藏三分,藏起来的那些话,无疑是在奚元钧心上来回撩拨。
尤其,奚元钧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鹤琴台这边,想着玉筝,朝这边走过来,意外发现有人在弹奏柳琴,随即才知道是颜姝。
但他不可能开口应和颜姝的话,把这些也告诉她。不然……奚元钧总觉得有些刻意,甚至,只是想想,都让人浑身不适。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颜姝呢,根本不需要奚元钧说得多么清楚,她看他不仅主动过来,还同她说话,和以前的他比起来有明显的变化,就已经足够了。颜姝想着,这样大好的时机,必须牢牢把握,争取再进一步。才不枉费上苍赐予的缘分。
她都已经放弃再见奚元钧一面的想法了,可他又被送到了她面前来,还以这样的方式,真是令人感慨的意外之喜。
颜姝指尖拨弄,轻抚一曲柔和的《月上桑》,同时对奚元钧说:“奚世子,站着不会累吗?不若坐下听琴?”
亭中虽然只有一方琴凳,不过亭子周围一圈是有坐凳栏杆的,可坐下赏乐。奚元钧朝里迈了两步,掀袍坐下,他不知道和颜姝说些什么,但安静听她抚琴是不错的。
《月上桑》此曲,讲述的是一位未嫁人的养蚕女,在桑树下歌唱对美好感情向往的心境。“月上”二字也指女儿家,此曲温柔小意,以柳琴来演奏最合适不过。
尤其适合此时的颜姝弹这支曲子来给奚元钧听。
有曲调婉约,二人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会感觉局促。
颜姝抚琴时,头略低垂,专心致志。奚元钧坐在她对面微侧的位置,只要不是转头或闭眼,无论怎么都会看到她。既然这样,他干脆坦然地一直看她,看她抚琴时秀气的手势,专注的面容。
偶尔,颜姝也会朝他看过来。光线昏暗,其实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大致的面容轮廓。但越是这样,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暗昧。
一股异样的暖流,自奚元钧胸中萦绕。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令人入迷。或许是曲子太好听了,他这般想着。
一曲毕,还久久令人回味。明明是不短的乐曲,却觉得没有听够,还想继续。
可颜姝却站了起来,柳琴递给丫鬟,妥善安置回琴架上。
她温声道:“不早了,趁天色还未黑得完全,得快些回房去。”
意犹未尽的奚元钧心中有遗憾甚至不舍,却不露于色。同样也站起身来:“那走吧。”
没有一声商议和约定,奚元钧站在亭前,待颜姝跟上。两人不约而同并肩前行,没有人开口说话,却也觉得这样很好。
傍晚有微微的风,拂过少女的发丝与衣袖,与男子硬朗的衣料断断续续相贴。奚元钧垂眸看了一眼,看到模糊的黑影,才察觉到二人站得太近,遂朝另一边让了一步。
颜姝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所有的细枝末节尽在眼中。她刻意弹了一曲便罢,主动提出离开,想给奚元钧留下一些念想。看他答应的像是无可无不可,但颜姝总觉得,他并不是表面上那样无所谓。
她故意来到他身旁,站得很近,二人手臂之间仅一掌宽的距离。看奚元钧很快发觉到,并且默默远离,颜姝并不失落。正因为他在意,注意力在她这边,才会发现得这样快。如果他在看远方,在看天际,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发丝蹭到了他衣服上呢。
暗色中,颜姝不着痕迹笑了笑。随即,她恢复淡定,开口问道:“奚世子在昱王府待多久?殿试那日,我会去送我三哥哥,届时,也会看到你吧?”
“再过几日就回府了。”奚元钧答她前一个问题,对后半句是默认的。
颜姝轻声道:“希望你们都能得偿所愿。”
奚元钧语调轻松,第一次向颜姝吐露心声:“其实我只是去试试,并未有所预设。这样平步青云的好机会,留给寒门贵子更合适。”
颜姝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抬首侧目看向他。
奚元钧:“怎么?”
颜姝意外:“没想到奚世子还有这样豁达的一面。”
奚元钧这样的身份,即使他是个酒囊饭袋也能富贵一生。之前颜姝知道他参考,以为奚元钧是有志之辈,想通过考取功名,证明自己文武双全,金玉其中。却没想到,他真正的想法其实对功名并无追求,并且还懂得让贤,认为把高中的名额留给寒门子弟更好。
这让颜姝不得不意外,原来奚元钧考功名,只是想经历这个过程,从中衡量自己的深浅。她对奚元钧的看好,又多了一分。
没想到,奚元钧额外问她一句:“不觉得我有为自己落榜开脱的嫌疑?”
颜姝心想,她的确没想过这种可能。念头在心中打了个转儿,考虑清楚了才答复:“如果世子落榜了,对自己有此安慰,难道不是更证明你人品贵重吗?世子有如此高的身份地位,却不会自怨自艾,不会迁怒他人。而是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这样的思想,好像更值得敬佩呢。”
她这一番话,竟说的奚元钧也不禁停下脚步,怔然看着她。他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理解的方向。并且不得不说,颜姝的夸赞真实又有新意,听得人身心舒畅。即使他常听惯了奉承话,也被颜姝话中的真诚和体贴所熨服。
说她蕙质兰心丝毫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