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比谁会装哑巴。 良久,她若有似无地咬了下牙齿,叫出了他的名字。 “季庭柯,我要租你的房子。” 他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识他。 季庭柯知道,对方对“季庭柯”这三个字的全部了解,都来自那张从业人员预防性健康检查合格证明。 但她此刻就站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 他佯作镇定,她一身匪气。 也只是一瞬的错觉。 似乎在别处,她早就认识过他。 又似乎她有备而来,心怀鬼胎。 通话无人接听、断了,“嘟嘟——嘟”短促的忙音,季庭柯往下迈了几步,摸索到钥匙。 临开门前,他轧在了门缝间,眯着眼睛、慎重地审视了女人一眼。 “进来看看吧。” 他咬字艰难,气息沉沉。 第2章 关帝君 不足百平的公寓里,栖着钢筋水泥、单调的宅墙皮层。 一口锅、燃气灶、冰箱、老榆木沙发、方桌、没有电视机的电视柜,是这间公寓里一眼望到底的全部财产。 窗户没有开,帘布掩得严严实实,防盗锁也拧得紧。 季庭柯另要出租的次卧门半阖着,露出简易的密度板床,成条的日光灯、立在角落的衣架子。 他解释,说自己是二房东。 真正的房东姓赵,七十多岁,去了外地带孙子。 他是钻了空子,在自己租期内、擅自将空置的次卧租出去。 不少人打听,来看了又走—— 为了避免纠纷,都不愿意和二房东打交道。 男人没什么情绪地,“啪”一声开了灯,深邃的眉目藏在碎发下,露出一小截蜜色的颈子。 他在等对方拒绝。 在女人三次进出那一间次卧,以及要绕过他房间、仅能容纳一人的洗手间之后。 她终于掀起薄薄的眼皮,挑了一下眉。 “房子不错。什么价格?” “九百月租,押一付三,半年起租,每月固定 15 号交租。” “民水民电?” “嗯。”补充,“宽带费、供暖费均摊。” 女人点头,她“哦”一声,拖长了音调,又急转:“那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恰好是下班点。 街头巷尾,来往人步履匆忙、乌云惊动了周柏上的露珠,空气里是纸糨糊的气味、钢厂的粉尘味。 季庭柯捏了捏眉心。他的目光飘向远处坍塌的厂房、匿于人群的黑烟,以及掐得心发紧的、路人弯腰咳嗽的动静。 “…” 卡里还剩几百块钱—— 明天要去就近的快递分发处打包件货,后天再回鱼加面馆。 下个月,又到了给老赵头交租的日子。 对方提前提点过、告诫过他。 如果答应下来,明天就可以多一笔将近四千的收入。 隔了两三秒,季庭柯才缓缓抬眼,上下打量了女人一通,最后顿在她牛仔裤口袋、鼓囊出的四角包上,像是在挣扎: “有烟瘾?” “怎么?” “我不租给烟鬼。” 女人讥讽地扬起眼尾,抽出兜里的眼,抛掷进了季庭柯脚边的垃圾桶。 “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没有。” 她漆黑的头顶就在他眼前,颈后一块倔强的骨头昂着,错开季庭柯的下颚、不过一寸距离。 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湿意,蕴着夏夜的风,盈满整个室内。 来势汹汹、咄咄逼人、胜券在握的。 堵住他所有拒绝的借口。 * 这种异样的感觉贯穿整个多梦的夜晚。梦里有轰鸣的爆炸声、愈烈的火势、断断续续的咳嗽,像拼命拉动的风箱,一下一下扯着脑部神经。 直到次日醒来、空调“嗡嗡”地吹,季庭柯却热得眼睛发胀。 半个身子都是汗,薄被从腹肌曲线滑下去。 七点整,门再次被敲响。 “砰——砰——砰。” 讨债的鬼。 房屋租赁合同是季庭柯拿旧版改的,写清水电费、屋内设施、以及租赁周期。 女人约定的租期是半年,她草草扫过条例,指腹捏着水性笔,滴下一滴油墨。 季庭柯注意到她张扬、飞舞的签名: 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她不像个采桑女,倒像个横行的土匪,连同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半身照,都凌厉地垂眼、神情散漫。 杵着桌面,季庭柯戳好了笔盖。 他瞥了眼罗敷带来的唯一一件大包,起身。 该寒暄两句的,哪怕不痛不痒,比如:“钥匙收好。” 再比如,“次卧的锁坏了,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师傅上门来换一个。” 罗敷鼻腔里逸出一声, “你呢?还是去鱼加面馆吗?” 季庭柯呼了口气: “不是。” 鱼加面馆的零工拢共两个。 一个是季庭柯,另一个是附近职校的学生—— 学生比季庭柯更便宜,可惜工作日没有空,只能两个人轮班。学生负责周末,季庭柯负责周一至周五。 他利用周末时间打第二份零工,那是在距离老公寓不到三公里的邮政快递投递分发处。 相较于鱼加面店的工作更单调,不停记件、分发。但左右较多的是中年女性,嘴皮子上下磕碰、口水像纷落的雨,即便是小时工,也谈不上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