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烦。烦。 小钟思来想去,实在弄不清敬亭想见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旁大钟倒是思路清晰,也怕她没缓过来,一点点将现在的状况讲明白。 “这周中秋,休息三天,五、六、日。今天周四,所以下午就放掉了。” “书包在这里,同学给你拿过来了,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mama应该是想了解学习方面的状况。我跟她说你最近很上进,不用太多顾虑,就当是有个机会跟她坐下来聊聊。” 他不知道,或许问题就出在她“最近很上进”。敬亭肯定察觉不寻常的变化,所以才有跟他的见面。 关键是要在敬亭面前,瞒过她二人的关系。 小钟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把口供对一下?” “什么叫‘对口供’?” “就是……我们……那个……” 大钟语声压低,清醒又冷漠地反问:“我跟你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要这样想,好像也确实没有。接吻只是乌龙,后面那些有的没的,更说不上什么。 什么都不是,在他眼中。 小钟满是愁怨望向他,嘴唇轻启,表情千变万化,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他偏以为她要抬杠,又赶在她开口以前,略带强硬道了一声:“没有。” 就算有也当成没有。他是这样骗自己的,也希望至少等下去见mama,她暂时这样相信。 说到底还不是对口供? 虽说殊途同归,统一思想的工作从折戟的提议变成他单方面的决定,小钟不太爽快,赌气不再说话。大钟也不说话,整个人阴沉沉的,不知是没想出话讲,还是一样闷闷不乐。 僵滞的气氛延续到车里。小钟内心憋着口气,烦躁地绕了一路,闷了一路,这会又酿成新的冲动。 想单刀直入问问他,她对他到底算什么。 他的手伸过来cao作平板,她悄悄合上去握住—— 被躲开了。 “对不起。早上有点事耽搁,失约了。你给我的信,我有认真看。但……”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努力将声音收着,却不免流露出颤抖的痕迹,“我实在不会讲话,没法回应你,没法回应你的感情。” “一定要回呢?就像批改学生交上的作业,必须留下看过的痕迹。”小钟扭头看向车窗,从倒影中看见方向盘上苍白的手,头低垂着,又不禁心生动容,他身不由己也实在可怜。痛快点一是一二是二,所有事情判得分明,他是不想吗?他没有办法,做不到。 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不留余地,她歪歪扭扭地找补,“我知道你不喜欢。有时作业你明明看了,却什么都不批。‘没什么好批的’,是吗?但你是教师,你的回应很重要,小孩天性就是想被大人看见。” 死脑筋终究是死脑筋,话讲出口,好像只是将刚才的意思更详细地重复一遍——不是,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到底该怎么说?要怎样她才能像他那样,委婉又巧妙地从示爱到拒绝?他竟然还说自己不会讲话。他要不会讲,这世界上还有谁会讲? 呼吸缩紧,像叹息,或是没法发出声音的叫喊。他短暂地将头后仰,人靠在椅背上,向她投来一个像是求救的眼神。她没及时弄懂是什么意思,而他已作出决定,端正自己的仪态,说道: “好像无论讲什么,都像找借口。” 直钩钓鱼,欲迎还拒。他今天的回应的确算不得高明。 可就是这般狼狈地露出破绽,她反而比平日更上头。就是明摆着的直钩,她也奋不顾身咬上去,“我想听,好的坏的都想听,废话也想听。但你一向都话太少了。” “对不起。” ——忘了说,唯独不想听这句。 此刻的情景像她曾经看过的一部狗血爱情电影,同床异梦的年轻情侣坐在车里摊牌意外怀孕的事,当时的位置、姿态一如她们现在。 孩子不是幸福的恩赐,而是象征恶兆、失控的不速之客,异己的他者,意外。她们都清楚这段关系已走到尽头。生活笔直向前的惯性给人留有虚荣的体面,教人不至于沦为丑角,或在孤独的寒天冻死,还可以自己舔舔伤口,假装没事,像嗑一剂阿片酊那样考虑久远的将来——她与他可能会结婚,买一座她们的家呢——谁都无力承担的意外,却将现实毫无保留地撕开。 影片中的人总是沉默许久才说简短的话。大量空镜,树影碎金,空山藏碧,歹毒日头,茕茕飞鸟。蝉鸣无情地嘲弄不停。人在绝对性的自然、造物、命运面前,能做的事约化至无限小。她们可讲的话,甚至比精心打磨过的电影剧本更匮乏。 他从书里取下一枚用作书签的硬纸小笺,向她递来。笺上也留有香水的气味,那款“自由之水”,但又小有不同。不知道是香水在不同的环境久放,气味自然生出差异,还是它们本就来自同一款香水的两个版本。 他应该不只是告诉自己也有这支香水。 翻到正面还有一句诗,他手抄的,姜夔很有名的《鹧鸪天》,“当初不合种相思”那首: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怎么理解都不是好的意思。 “那支香水你想要吗?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但他即刻又否决这个提议,“一般也不会要一支已经有的香水吧。” “是mama的。”她垂眸盯着笺纸,想许久心事,最终混沌的头绪却巧合地指向同一个答案,似鬼魅幽语般绕在耳畔:不是还有别的选择吗?答应他就好了。 “之前的事,我答应你。这样你就没有顾虑了吧。” 当然小钟不可能真的为了他去退学,否则她不会讲得如此轻松。 这招叫“空手套白狼”。从客观上来讲,小钟的承诺没法很快兑现,但他在此以前就要给出态度,到底要不要她。他入了局也就陷入被动,小钟想变卦反悔,没他说话的份。就是套不到,她也不损失什么。 商场上屡试不爽的寻常把戏。 临场应变想出来的,也不太高明。他稍微想想就能发现漏洞。 但他信了,微蹙着眉,以不能理解的目光重新审度起她,也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他的“刮目相看”大约有两重意思。一重是他当老师的样子:曾经一度做对的题,为什么还会出错?他都告诉过她这是干扰选项,不能选,为什么非要往坑里跳? 另一重意思藏在边缘的阴影里,隐晦得多,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觉,是近似于被命运击中、在劫难逃的感觉。那天吃完中饭她陪他散步,小钟也曾在某个瞬间被击中过。只是看见同样的事发生在面前,他的身上,她仿佛才真正弄懂这件事。 梦中曾体会过从头顶酥到脚底、忍不住浑身颤抖的兴奋,又将她抓住了。 “你想在这里cao我吗?” 她看见他的眼中有烈火在烧,嘴里说的却是:“你这样怎么让人放心?” “你以为你是谁?跟别的男人一样见色起意,倒有面孔来管教我?” 他哑火了。 大胜利。她第一次把他也噎得说不出话,尽管一点都没有得胜的喜悦。 是自知理亏,还是她提“别的男人”,又吃飞醋? 她注视着玻璃的镜影,发现他也完全不转过来看她了。 去见敬亭。 小钟愣愣想着,车迟迟没有发动。 生气到连车都不开了? 她无聊地打开手机,他才出声提醒:“安全带。” 刷着乱七八糟的帖子,注意力正涣散,她动作的反应慢了一拍。他却躁得异常,或许以为她也在闹脾气,这就要过来亲自给她系上。 急什么急? 小钟被他这一弄反而恼了,就着他凑近的胸口猛猛一捶,连带着先前攒下的怨气一并发泄出去。而他更是坐实她在闹脾气的猜想,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臂,硬是将人绑住。 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她气急败坏舔他的耳朵。 ——本来是想舔他香香的脖子,太偏了舔不到,只好从颌线一直舔上耳朵。 这一舔真出事故了。 他的耳朵rou眼可见地变红,几乎就在一瞬间,熟透了。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或许还带些微发亮的湿润,不知是不是炸毛的关系,此刻看起来尤为分明。 表面就已是如此,鬼知道心中又是何等的震撼。 他意味不明地叹口气,将她的座位向后摇下来,直至放平。他也被带着低倾下身,暧昧至极地半覆上她,咬牙切齿地在耳边道: “你再乱动。” 手抚上头发。重燃起来的恨意和渴望,空间受束,却教气氛烧躁得恰到好处。 身上的猫猫红着脸,眼神却湿得要命。 他缘着发丝摸她的侧脸,拇指轻拨过下唇。再往下,颈侧的肌肤太敏感,稍微碰一下就半边发麻。她闭上眼,努力想象这是一只真正的小猫在挠自己。没有用。这样做只是让他也清楚知道,她有感觉了。 就在这时,消息不合时宜地进来。 大钟那边的。一样的默认铃声,她差点以为是自己。 他起身看,顺带将消息内容播报给她,“mama问你有没有醒。她临时有点事,让我们要么晚点过去。” 那不是……正好? 但或许接下来的事情,怕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心跳提到嗓子眼。 太过漫长的放空终于让她注意到,这是一辆很贵的车。车内各种配饰细节几乎全都拉满,还是玛莎拉蒂。敬亭对买这个牌子车来开的人有刻板印象,韭菜。这样讲不太好听的话,那就人傻钱多。好像还是不太好听。 总之,车漂亮归漂亮,性价比太低,全是颜值溢价,保养、修车也麻烦。当然她说,也不排除人家家里钱真的多,好几台车,也买一台美人车回家放着。 “为什么没有星空顶?”小钟问。 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就是这个了。雨然前些天看的霸总小说里就有星空顶出场的桥段,念念不忘地跟她们讲了好一阵:高跟鞋踩进星空顶,口红抹在皮座,何尝不是现代人的颠鸾倒凤? 小钟想象了一下,不太能接受,感觉顶上的装饰会显得廉价。大钟也是一样的想法,但说夜里开灯效果还可以。 他又问:“你喜欢?” “才不喜欢。” 她抬脚踢他,没踢着,反教他将她的腿捧在手里。 和梦里的感觉几乎一致。他熟悉的领地,对她却是陌生的侵占。 运动的习惯让她的腿不算太纤细,明显摸得出筋rou,他的手经过小腿肚,还停下来多捏了两下。再是大腿,他更没有顾忌揉捻得沉醉。腿被折向高处翘着,宽松的裤管垂落,布料堆迭在他托住她的手上。 奇怪。他不说话,她摸不准他的感觉。被打断以后,他是不是还可以像刚才动情?她想要吻他,想抱着他,看着他,回应她的却只是没有回音的不安。难道要跟他说“我不会”,然后让他像上课那样教她?为什么他一副她应该懂的样子?承受不了的狎昵教她忍不住轻叫。张开嘴,喉间逸出的音节古怪混沌,像某种未曾被人听见喊叫的兽类,自己都觉意外。 她也不知道对于男人rou腿可比竹竿性感太多,他喜欢她的腿,只是自顾自紧张地忧虑,在他的视角会不会注意到腿心像尿尿一样狼狈的湿凉。 好像光是一路行云流水地下来,他就摸清了她有几斤几两的羞耻意。 叫声让他的手暂时停下。她将他勾来眼前,环抱过后颈,悄悄道:“你等下不要把我脱光光,好不好?” 但就是这句话,让他又意识到她是个小孩,他这样对她是犯罪。不想做了。 是生理性、难以抗拒的清醒和下头,雾蒙蒙的眼神一下就变了,讲得粗俗点就是萎了。 他半抱着她酝酿许久,最后却嗔怪地说了声:“笨蛋。” 她也被弄得难受,好像柴烧着一半却被水扑了,没法恢复原样,也再难烧起来,只好恨恨地骂: “讨厌鬼。” 到约定见面的咖啡屋,敬亭就看见两只湿淋淋又没法自己晾干的小猫小狗摆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