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裴琏单手撑着那棺椁,重重阖上眼:“都退下。” 县令错愕,还想开口,就被阿柒一把拉走。 摆满棺材的厅堂里也很快安静下来。 暴雨过后的初夏空气潮湿而闷热,泥土的腥气与棺材新刷的桐油气冗杂在一起,刺鼻难闻。 这气味…… 脑中陡然闪过一抹不对劲的感觉,只他再想抓住,那念头已如流水般滑过,转瞬消逝。 裴琏蹙眉,再次睁眼,他看向面前这口棺材。 静了许久,方才抬手挪开棺盖。 棺材里果真如那县令所说,摆着几段被破破烂烂的染血衣料,还有一只沾满泥污与血迹的黛青色绣花鞋。 裴琏拿起那衣料,下颌绷紧。 柳色雪锻绣彩蝶纹,正是最后一回见面时,她穿的那条。 她似是很喜欢柳色、翠色、鹅黄这些清新鲜嫩的颜色,他印象里,她有好些这样的裙衫。 不过她年纪小,肤色白,穿这颜色,的确愈显明媚,让人瞧着便觉心里敞亮。 可他手中这块布料,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布料边缘分明正是野兽啃咬拉拽的痕迹。 她那样柔弱娇小的身子,怎堪野兽吞噬…… 似是想到那场景,裴琏心口猛地一阵抽痛。 就好似有人将那只深深插入心脏的钝刀子一把抽了出来,霎时间,鲜血外涌,淋漓遍洒。 高大身躯晃了两晃,他单手撑着棺椁,方才稳住剧痛袭来的晕眩感。 只心口那阵痛意还在泛滥,攥着布料的手握成拳,他用力地摁着心口的位置,闭着眼,试图平复那阵汹涌起伏的痛意。 没事的。 他告诉自己,一个女子而已。 之前不是已决意放下她了?那就当作她已返回北庭好了。 一个女子而已,他不在乎。 也不重要。 他照往常那般,深深做着呼吸,试图用理智压下这份情绪。 然而才沉下一口气,喉头发痒,似有一丝腥甜泛起。 接连奔波两日的脑子有些迟钝,等裴琏意识到不对,那腥甜再克制不住,伴随着咳嗽,几乎喷涌而出。 一口鲜血,落在地砖之上。 裴琏看着那口血,还有些恍惚。 血。 他吐的? 好笑,他竟然吐血了,就为这事? 为了一个女子? 他嘴角轻扯,撑着棺椁,低低笑出了声。 那低哑的、断断续续的笑,在这摆满棺椁的静谧厅堂里,阴恻恻的,无比诡异。 只那笑声很快止住。 他清隽的脸庞又恢复一贯的平静,弯下腰,将棺椁里的布料拾起,面无表情地往怀中塞去。 一片又一片,就在他拿起那枚小巧的绣鞋时,堂外冷不丁响起一阵脚步声。 裴琏动作稍顿,漆黑眼底也陡然溢出nongnong杀意。 他偏过脸,“谁叫你……” 只刹那,眼中的杀意仿佛被冻住。 他僵在原地,手中绣鞋也松开,直直落回棺里。 隔着雨后略显黯淡的天光,一堂之外,一袭缥色夏衫的明婳也傻了眼。 上一刻还因这么多棺材而吓得乱跳的心脏,在看到站在棺材旁的男人后,不慌也不乱了,唯剩下满满的惊愕。 “殿下?” 她眨了眨眼,不太敢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 还这般狼狈憔悴? 男人却并未出声,只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她。 明婳的心跳在这道注视之下再次慌了。 他这是怎么了?眼神比这些棺材还要瘆人。 她不解,但见男人脸色惨白凝重,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待视线触及地上那滩新鲜的血迹时,她眼睛倏地瞪圆。 再一抬头,看到裴琏苍白的脸,血红的唇,霎时明白了什么:“你…你……这个血……” “你吐的”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男人大步上前。 下一刻,她被一双长臂揽住,牢牢撞进他的胸膛。 那双结实的手臂抱得很紧很紧,她的脸贴在胸间,颊边的rou都被挤变了形,脑袋更是一片混沌空白。 裴子玉这是怎么了? 突然出现在凌源县,又突然一声不吭抱着她,莫不是鬼上身了? 还有他这身上是什么味儿?又酸又臭,还夹着股血腥气。 明婳嫌弃地皱起鼻子,挣扎道:“你松开……” 男人的长臂却如两条铁钳,非但没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那力道仿佛要将她揉入他身体一般,勒得明婳骨头都有些疼,更别说那几乎要被男人坚硬胸膛挤歪掉的鼻子。 “裴子玉!” 隔着胸膛发出的嗓音也是闷的:“你是要闷死我么!” 她挣扎得更厉害。 男人手臂微松,仍旧不放,头颅也深深埋入她馨香雪白的脖颈之间。 感受到男人鼻腔的热息遍洒颈间,明婳身子一僵。 下一刻,绯色几乎从脖子蔓延到了双颊,她气急败坏:“你…你不要脸,快些松开!” 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咳,棺材! “你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 “你就当孤疯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涩涩的哑,头颅埋得更深,高挺的鼻梁嵌入她柔软的肌肤般。 “不放。” “谢明婳,这辈子孤都不会再放你了。” 明婳怔住,眉目迷惘。 这是真的疯了? “婳婳——” 堂外传来妇人温柔可亲的唤声:“婳婳你在里面吗?” 明婳听得这声响,如梦初醒般,忙推着身前的男人,又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阿娘,我在这儿呢!” 她回头喊着,再次回过脸,黛眉轻蹙着:“我不知道你发哪门子的疯,但你快些松开我……” 身上臭烘烘的一股汗味儿,快要把她熏晕过去了。 只半个月不见而已,一向最是好洁的人,怎就这么不讲究了? “孤说了,不放。” 裴琏垂下眼,定定凝着怀中鲜活灵动的小娘子,她乌眸清澈,双颊红润,精神也很好—— 还活着。 好端端地活着。 缺了一块的心口好似被柔软的塞子堵住,不再汩汩流血,也不再撕扯疼痛。 “真好。” 裴琏呢喃着,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明婳这边还没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又被摁了回去,一张脸都要气绿了:“好个鬼,你存心的吧。” 她肩膀挣着,感受到男人的手臂好似卸了力气,她趁热打铁,双手用力一推:“松开——” 这一推,却是推开了。 明婳愣住,刚要低头看手,便见身前的男人脚步趔趄,而后朝旁倒去。 明婳呼吸滞住,下意识伸手去拉。 只她的力气哪里拉得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非但没把人拉住,连带着自己也跌倒在地。 “嘶。”明婳吸了口凉气,她的屁股! 要碎成两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