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总停下来,卫生间也安静了,只剩一些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怪异无比。他这才感受到气氛的微妙,不再试图和顾清搭话。
“咯…咯…咯咯……”
这是什么声音?
唐总凝神去听,声音的源头……好像来自身边的人!
“咯…咯…咔……”
断裂声响起,唐总骨寒毛竖地看着背对他的人四肢俱断,弯折成诡异的形状。
方才好说歹说的人如他所愿,终于转了过来。他半边脸颊的皮肉消失了,露出森白的牙齿。一股焦味扑面而来,顾清眼里流出血泪,下一秒,眼珠从眼眶里脱落,黑漆漆的洞就这么直视着唐总。
“啊啊啊啊啊啊啊!!!”唐总惨叫,肾上腺素爆发,竟然闭着眼猛地冲了出去!
“呼呼…”他狼狈地沿着走廊狂奔,镜子快速从他身边闪过,但他不敢再看,生怕看见镜子里血腥的场景。
他火急火燎跑出魅影,抖着手拉开车门点火就走。
“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他嘴里不停念叨,脚下猛地一踩将油门踩到底,车疾驰而去。
握着方向盘的手冰冷僵硬,唐总心脏都快从胸腔里爆开,原本一小时的路程硬生生被压缩到二十分钟,一路闯红灯而去。
怎么回事?明明顾清不是没死吗?!他看到的是什么?
难道说……唐总毛骨悚然,想到了什么——莫名寒冷的办公室,突然无风自动的门,以及顾清当时意味深长的话……
——难道顾清已经死了,只是他变成鬼回来了
,还不知道怎么瞒过了所有人自己死亡的消息。现在,他要回来报复他们了!!!
车一个急刹猛地停在别墅门口,他不敢回头,只敢目视前方。冷汗从顺着额头往下滴,咽喉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掐住,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副驾驶有人在看着他……
心跳如鼓,四肢无力,唐总下车时差点摔倒在地。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待在外边,强提着力气往别墅里跑。
顾倾不紧不慢地飘了出来,眼里满是恶意,看起来仿佛真的是索命的恶鬼。
他飘到树下,在脑海里回想接下来的节奏。
突然,一股视线直直落在他的身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鬼的状态,在外面感受到除了清清之外的视线。
他望过去,只看见一抹紫色闪过。
嚯,原来还有人能看见他啊。奇怪的人,大半夜还做贼似的在外边游荡。
警告了那两个怪人,顾倾进入别墅。
唐总缩在沙发上,手中还转着可笑的佛珠。顾倾隐匿身形,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你也会害怕吗?”
“你也会害怕吗?”
唐总摔倒在地,惊恐地回头望去。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但那阴冷的声音依然在他耳边炸响:“害了我,你会害怕吗?”
眼前的景象扭曲旋转,唐总鼻腔嗅到汽油的味道。
他抖着腿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熟悉的客厅里了。
“你自己做的孽,恶果终会落到你的头上。”
空中音浪翻飞,唐总抬头看,天幕撕裂,一双眼球咕噜转动,随后瞳孔直直盯着地上的他,仿佛在估量着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他骇得惨叫不止,回头便跑。
可他哪能如意呢,没过多久,他又回到原地。
“叭——叭叭!!”
高速路的尽头冲出来一辆轿车,它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向唐总。又是一声惨叫,唐总颠着肚子疯狂逃窜。无论他往哪里跑,那辆车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被车撞上的前一秒,他猛地吸了口气。
眼前不再是跑不出去的路,他正坐在一辆行驶的车的后座里。
前面明明空无一人,但车子有条不紊地前行。
想到了什么,唐总双手颤抖,悄悄用余光往身边看。
余光里有一道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人影代表脑袋的地方瞬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了过来。
这绝对不是人能做到的……
唐总满头大汗,死死闭上眼睛。
“……夜色入怀……星入眸……”
“你眼底……依旧……”
身边的“人”似乎心情很好,断断续续哼着唐总从没听过的俏皮歌曲。
可即使是那欢快的曲调,依旧没法掩盖那股阴冷的气息。
他不知道那人发现自己没有,大气不敢喘,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不好听吗?”
曲调戛然而止,冷意靠近。
“好…好听……”唐总带着哭音,两股战战,掐着嗓子回答,仿佛被扼住脖子的鸡。
事实上,他的确被掐住了脖颈。
“是吗?”
“顾清”幽幽地说。
“是,是的!”唐总泪水涌了出来,“求求你……放过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顾清,我,我不该……不该害你……也不该觊觎你!!”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
“你让他难过了。”顾清说。
“你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无能为力,空守着一切。”
脖子上的手收紧,唐总挣扎去掰,入手却觉得触感说不出的怪异。原来那双手已经没了皮肉,森森白骨泛着冷光,恨不得戳进他的肉里食血饮肉。
看见唐总惊恐的丑陋模样,顾清咧开嘴笑了。
“你们都该死。”
唐总只觉得脖颈一痛。
他看见飞速倒退的路障。
但他没有死亡,亲眼看着车子驶向未知的远方。
不久,远处传来车辆爆炸时的巨响。
……
“没意思。”顾倾收回视线,天空中的眼球消失。
周围的景象缓缓碎裂,熟悉的房子里,唐总躺在地板上,浑身抽搐。
“真是废物。”顾倾鄙夷地踢了他一脚。唐总死猪一般躺在地上,裤子前面深浅不一。
顾倾嫌恶极了,捏着鼻子飞出唐总的家。虽然恐吓不致命,但能吓出点毛病也能解他的恨意。
他能重现过去的一些场景,其实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不对的地方。
谁让唐总本来就心虚呢,吓死了也怨不得他。
“……”
“夜色入怀,星入眸”
“你眼底的我,依旧”
“泪几秋,笑满
春”
“……”
“倾倾。”班长无奈地看着我,“有那么好笑吗?”
我抹掉眼角的泪花,笑嘻嘻的:“对不起……但是,我忍不住了,真的很想笑……”
“这可是我写给你的歌诶,还是第一次唱!”顾问瞪眼强调,“第一次!!!”
“好啦好啦。”我心里甜滋滋的,扑过去亲吻他的唇角,“好听的,只是我太熟悉你了,所以总是控制不住笑意。”
“是被我甜到了吧。”班长满脸骄傲,放下吉他揽住我狂蹭,“好吧,我是没什么天赋,但我可是真心的!”
我哈哈笑了几声,在他炸毛前收住,“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很好听。”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把它写完,然后在我们的婚礼上放出来。”
“哦?当婚礼进行曲吗?”
“没错!”班长理直气壮地说。
不敢想象,那天我需要费多大劲才不会笑出来……我有眼见力地没说出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倾倾,你要是我的了。”
“……都把我吃干抹净了,我还不是你的呀?”
“那不一样,结婚后,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好吧,其实我也很期待……
“下周我们就出发怎么样?嗯?”班长亲昵地蹭我的鼻尖。
“可是我下周还有一个会呢。”我有些为难。
“没事,那就半个月后吧。”他的爽快地推迟行程,“处理好再走,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玩。”
“嗯。”我笑了。
“别哭呀,”他笑眯眯的,眼神宠溺,“我们会很幸福。”
“我们会吗?”我含着泪问道。
“会的,倾倾,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相信我吗?”
“……我信。”
“那小哭包不要哭啦,我都心疼了。”
温和有力的手掌捧着我的脸,轻柔地抚去我的泪水。
“我爱你。”
贪婪地扫描他的脸,我不舍得闭上眼睛。
可是他消失不见,眼前只有微微晃动的流苏。
血红色的……如同流动着的血液……
“你不该停留在这里。”
“你该走了。”
流苏发出细小的声音。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
我不受控地迈开步伐向前跑,喘息声萦绕在耳边。
不知何时,我跑上一条热闹的街道。
行人络绎不绝,挤成一片。克服心里莫名的恐惧,我踏上街口向里走。
“喂……”我红着眼拉住一个人,“你有没有看见……”
话音戛然而止,那人径直往前走,衣角从我的手中滑落。
“有没有人……能看见我……”
我站在人潮中心,大声喊道。
我明明站在他们面前,可他们只是绕过我,眼神根本没落在我的身上。他们自顾自赶路,行色匆匆。
无措地站在原地,我迷茫极了。
“我就在这里啊……”
“有没有人能看见我?”
“有没有人!!!”
消毒水味刺鼻,红色的光不停闪烁。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掌心黏腻。
“哒哒哒”
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我垂着头,不语。
“你还不能下床!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身体?”
我抬头,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规则地起起伏伏,如同蠕动的山丘。
那是……
我努力凝聚涣散的视线,“山丘”不动了。半晌,每一个山丘边缘都溢出红色的液体。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的……
那是“碎片”。
想到这,我几欲呕吐,强烈的恨与恐慌从心底爆发,浩浩荡荡席卷我的大脑。
“我在和你说话!你不要这样!你的伤很严重!”
“你理理我,不要这样……求你了!”
“时倾!!!”
胸腔鼓胀难忍,双腿打上了石膏。可我感受不到疼痛,因为我的手掌黏腻不堪,我没办法控制它们了。
“陈时……”许久未说话,我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呕哑难听。
我看向他,一字一顿:“我没有家了。”
“我……没有家了。”
“不…不是……”他无措地抱着我的头,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脑,“不是的……不是的……”
“会好的,都会好的……”
“会好的……”
“……”
今日,大雨。
天空阴沉极了,呼啸的风拍打树叶,明明是白天,外面
却如同黑夜降临,竟是远处的车都无法看清了。
早上还是晴天,太阳兴高采烈地绽放。谁知没一会儿,老天爷就变了脸。
不同寻常的天气仿佛暗示着什么,我皱眉抚上胸口,莫名有些心悸。
顾倾抱着我,看起来毫无异常。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太明白。
算了,还是不要想太多好了。
“等等,忘记收衣服了!”我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往阳台冲,还不忘提醒顾倾,“你在这里等我!”
原来是因为没收衣服啊,难怪感觉不安心。
阳台门没关,风混着雨水洒了一地。挂在栏杆上的衣服飞来飞去,隐隐有掉落的趋势。
“哎呀!怎么这么大雨。”我眯着眼踮脚去收衣服,系在栏杆边缘的红色流苏疯狂飞舞,看起来似乎要打结了。
就在我狂要承受不住狂风骤雨,手中的衣服险些掉落在地时,天空瞬间放晴。
光线变化逼我闭上眼睛,雨声消失匿迹。
风停了。
衣服安稳地挂在栏杆上,还滴着水。
我睁开眼。
红色流苏依旧狂乱地飞舞,似乎想告诉我什么。
“清清!!!”
我回头,顾倾似乎想朝我扑过来。
我伸手去够他,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
怎么……回事……
空气中散落光点,我愣愣地看着顾倾最后的方向。
“……顾倾?”
“顾倾!”
没有人会笑着回应我了。
“顾倾!不要开玩笑!”
我忍着恐慌下楼,一间房间又一间地找。
没有。
哪里都没有那只笑眯眯的鬼。
家里安静极了,四处看去,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那只鬼到底是我的臆想,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呢?我有些分不清了。
跌跌撞撞上楼,我抖着手打开戒指盒。两个戒指盒都是空的,里面的戒指不翼而飞。
“哈哈……”脱力跪倒在地,我发出哀鸣。
“失败了……”
“呜呜……失败了、竟然失败了……”
手抖的厉害。
缓慢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你会后悔吗?”
恍惚间,我又听见了那个苍老的声音。
“不悔。”我答。
“我叫时倾,倾盆大雨的倾。”
顾倾睁开眼,柔和的光仍然有些刺目。
听见那熟悉又有些稚嫩的声音,他猛地抬头望去。
不知为何,他此刻坐在一间教室里,讲台上站着一个瘦弱的男生,眼神空寂。
那眉眼……分明是年少的清清……
顾倾刚刚明明在家里,却又突然来到了这里。他本应该着急,但一种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要留在这里。
也许他缺了的什么东西,会在这里补全。
他看着少年朝他走来,满心疑惑。可他无法控制身体,仿佛被关在了这个躯体内,只能按照特定的轨迹运行。
他看着“自己”触碰到少年的手臂,少年反应剧烈,狠狠拍开他的手往外走。
老师在讲台说着什么:“他是孤儿,大家可以多包容一些……”
顾倾飘了出去,如同他还是鬼的时候那样。
他被少年牵引,跟着他来到卫生间。
“恶心!!!”
“不要再说了!!!”
少年踢翻拖桶,蹲下身子,抱着头无声尖叫。
强烈的疼痛在顾倾心口爆发,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似乎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清清……”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一分一毫。
少年无意识抓挠手臂,血淋淋的一片。
顾倾抬手抚了抚眼角,指尖上满是血泪。
顾倾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清清对“自己”慢慢改变的态度,看着他无意识的亲昵与信任,胸膛空落落的。
有时“自己”会看向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虎牙,眉眼间温柔倦怠。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入了清清的记忆里。
这就是清清说的前任吧,他想。
他本应该嫉妒,本应该失落,但他却很感激。
感激在清清受欺负时有他,感激在看见清清发病时,没有抛弃他。他陪清清度过了一段最为艰难的时期,温柔地看着死寂的少年重新注入活力。
有时候那双眼睛带着笑望过来,顾倾的胸膛仿佛又有了心跳。
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跳。
他看着他们相携同行,看着他们许下未来的诺言,看着他们初尝禁果,少年柔软的呜咽可爱又可怜。
他怅然若失,明白清清为什么一直放不
下那人了。
如果清清能幸福,那他愿意看着他们白头到老。
可他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也许是消失前最后的挣扎吧。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也不想记起过去。他想了解他最爱的人,只是他们一人一鬼不能长相守,上天才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他注定要消失,那么……他愿意把清清留给那个人。
但他不知道,他们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肮脏的竞争永远存在,在他们准备出国结婚的路上,在离机场只有几百米的路上,他们被冲过来的卡车撞碎了幸福。
明明前一秒还在畅想婚后的未来,下一秒,一切支离破碎。
他看着时倾号啕大哭,绝望的哀嚎在医院里久久不散。
“他”死了。
撞击的前一秒顾倾被弹出“他”的身体,眼睁睁看着车子相撞,刺目的鲜血淌了一地。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都受了伤,可他们还是爬出车里,本来他们能安然等待救援,可那辆货车却没放过他们。
“他”将时倾推了出去,自己被侧翻的货车瞬间压下……
……
时倾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了很久才醒来。
他不怕疼,缓慢地拖着骨折的双腿前往停尸间。
“他”扭曲得不成样子,就快成为碎片。
顾倾想阻止他掀开白布,但他无能为力。
时倾平静地看着惨状,肩颈支撑不住痛苦,猛地弯了下去。
“为什么……”时倾呢喃。
“为什么说要走!”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忘了你!我没同意!!!”
“你起来!为什么!!!”
尖叫的时倾被赶来的护士半拖半抱带了出去。
可那如同从肺腑深处发出的凄厉声音,顾倾觉得,他永远不会忘记了。
失去伴侣的时倾枯萎了。
他不再笑,不再哭。他的灵感如同干涸的枯井,连野草都无,只有僵冷的石头。
“时倾!你振作一点,你最近设计的东西一点都不合格。只有你活下来……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他才会安心地去。”
“我……活下来……?”
短短几天,时倾瘦的厉害,脸上都没有肉了,颧骨明显。
“我不要好好地活……我不让他走……”时倾喃喃地说,“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走。不许走!”
见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他的助手有些害怕,不再劝了。
关上门,那一声声的呢喃仿佛还在耳边。
……
时倾再次病了。
药片大把大把地吃,可他的精神依旧没有恢复。顾倾很想拥抱他,可这只是一段记忆,他无能为力。
贺年和陈时来见过他很多次,不管是好说歹说还是怒斥,时倾一直都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
他开始变得迷信,在网上找通灵视频。
顾倾看着他对着镜子削苹果;看着他半夜穿着单薄的衣服,拿着盛着米饭的碗站在路口,固执地等待那抹熟悉的身影;他看着他用遍所有的方法,都没能找到“他”。
时倾开始去找寺庙,一间一间地问有没有办法,能让枉死的人回来。可他们只会怜悯地看着他,然后惋惜地劝他离开。
他好恨呀,那些害了他们的人依旧过得风生水起,这场阴谋被打上“意外”的标签。
可时倾只是一个设计师,即使有些名气,也比不上那些家底雄厚的资本家。
他恨得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看着电视里的那些人,仿佛要将他们刻入骨肉,化为白骨也要记下那些人的罪行,哪怕没人会给他正义。
再后来,他只是别人眼里失去爱人而疯癫的人。
于是他也成为了那么个人,坐在高高的天台上,哼着“他”写给他们的歌。
“好累。”时倾说。
“时倾!你下来!!”贺年在他身后尖叫。
可他听不到了。
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那么他就沉入海底好了。只有他还记着那个人,只有他不愿意忘记。
所有人都叫时倾忘了那个人,让他往前看,向前走。
但为什么呢?明明是他说,不要忘了他。
可是他不肯忘。
明明他们即将奔赴新生活……
……
那些人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泄露,光明正大地在包厢讨论。
“哈,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了。”一个人笑道。
“要是他们再早半个月都不会有事,那时候我们都找不到愿意干这件事的人呢。”唐总哈哈大笑。
门口,时倾跌坐在地上,浑浑噩噩。
……
“都是我的错。”被拉下天台时,时倾哭了,“都是我
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说要开会……都是我的错啊啊啊啊啊啊!!!”
“都是我的错!!!死的人应该是我呜呜呜……”
顾倾不断流着血泪,他逼着自己继续看下去。
他以前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揭清清的伤疤呢?
他好后悔,他好想再抱抱清清。
“他”也是孤儿,只有时倾替他处理身后事。
明明站起来比时倾高出一个头,身躯能将他完全笼罩。可死后只剩一个小坛,一点也没有生前的压迫感了。
出乎意料的,时倾将骨灰撒入大海。
“你说你死后骨灰想撒入大海,我说你想得太久远了……”湿润的海风里,时倾眼眶通红,“可是……为什么那么快呀?你告诉我,为什么?”
最后一点碎片撒入大海时,时倾扑过去伸手抓,似乎不愿意让它飘散,最后只捉到无形的风。
“你…就这么走了……”他轻轻地说,“不带我,为什么呢?你说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等我的呀……”
“没关系,现在我等你,我再等你半天,你不来,我就和你一起走。”
他下船,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高中的时候,时倾不相信班长会无条件等自己回家。
他会故意在教室里坐很久,很久,久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下来,他才背着书包下楼。
班长站在路灯下,甩着书包驱赶蚊子。
见到时倾,他什么也问,只是笑着对他说:“走吧。”
时倾不信邪,还试过偷偷从别的门溜走。
只是回到家后他却没有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反而心神不宁,连作业也写不完。
他妥协了,顺从自己的想法回学校。
现在这个点学校不让人进了,班长就站在校门口,见到从校外走来的他,也没有生气。
他只会说:“时倾,我说过,我会一直等着你。”
“你不要忘了,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
从回忆里脱身,时倾发现自己又颤得厉害。
他不吃药了,穿好鞋往沙滩上走。天色昏暗,像极了他们放学一起回家的时刻。海水没了光,黑漆漆一片。
也许他想错了,班长不是不愿意回来,而是在等他一起走。
对,班长在等他一起走,他说过他会一直等着自己的。
精神恍惚的时倾往大海走去,海水淹没了他的脚踝、小腿、膝盖……但他并不害怕黑暗的海水,因为那里面有他的爱人。
海浪不停地拍打他的腿,像是在催促他回去。时倾不肯走,想要逆着浪走向海底。
“你在捞鱼?”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时倾没有搭理他,继续挪动脚步。
“听说,南山上有一个地方很玄乎,或许能见鬼?”
时倾猛地回头。
他只看见一双微微泛光的紫色眼瞳,再一看,面前没人了。
他浑浑噩噩跑回酒店,不管不顾,仿佛临死的人找到了续命的药方。他拿起手机搜索“南山”,发现它坐落在隔壁市的郊区——分明他早已将所有的地方都逛遍了,从未听说过什么南山。
顾倾看着时倾又哭又笑,却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了。
时倾当晚就去了南山,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太阳落山后山上黑得可怕,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
顾倾不忍极了,他害怕一切又是一场空,时倾体内的那股气最终还是会消散。
但当他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时,仿佛有一柄锤头迎面砸下。
“请问,来做什么?”那人微笑地说。
时倾太久没和别人交流了,显得局促不安:“我……我听说这很灵验……我想,我想……”
“嘘。”那人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您随我来。”
院子里香炉依旧,门无风自动,时倾走了进去。外面亮了起来,竟是天亮了。
光线穿透黑暗,房间内坐着一位老者,身后是燃着香的香炉。
“你想要什么?”老人佝偻着背,神态祥和。
“我想要见到我的爱人,我想要他回来。”时倾道。
“哼,你爱人已经死了吧,这可是逆天改命。”
“我知道。”时倾没有什么表情,他看向窗外,“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你消失在世界上?”
“即使我消失,我也要换他回来。”时倾毫不犹豫地说。
“哈哈哈,真的会有这般有趣的人。”老人哈哈大笑,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世间百态啊……不过一个‘情’字。”
“做到这件事其实很简单。”老人道。
时倾苦笑:“很简单……可是我寻找了那么多的地方,却从未找到过。”
“那当然,世间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到我,只有我能做这种事。”老人像老顽童一般,调皮地眨眨眼,“更何况,你是‘它’提点过来的。”
“他?”时倾想到那个有着紫色眼睛的男孩。
“不提了,我先说说代价吧。”
老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流苏,放在桌面上。
“这是信物,它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要怎么得知?”时倾问。
“你会知道的。”老人答,“当然,凡事都有代价。”
“人既然已死,那么他的一切都会被时间抹去。你想要让死人活过来,那么你就要代替他被抹去。”
时倾毫不犹豫地说:“我能替他去死。”
老人老人叹了口气:“别总是说这些话。我说的抹去,是更为恐怖的一种形式。”
“你会慢慢‘消失’,所有人都不会记得你的存在。逝者复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你会慢慢消失,他会慢慢地回来。”
时倾看起来有些疑惑。
老人凝视着他,眼神温和又平静,“你会慢慢变成他。”
“所有人会慢慢忘记你,在他们眼里,你会慢慢变成你的爱人。而当你的爱人会成为毫无记忆的鬼魂回来,他会降临在你身边。等到他真正复活,你并不会死去,但你也不会‘存在’了。”
“一开始,他们会开始疑惑你的身份。后来,你的一切都会被抹去。你的成绩,你的名声,你的朋友,你的一切都会消失。”
“相反,你的爱人会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眼里,那一切都会被遗忘,你会代替爱人的身份活在世界上,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你的爱人,外貌也是。”
“世界上不会再有‘时倾’了,即使你的爱人复活,你也会像看不见的鬼魂一般活在世界上,看见你的人会瞬间遗忘你,只有你的爱人能看见你,记得你。”
“如果他不爱你了,抛弃了你,你永远都会是活着的鬼魂了。”
“并且,这并不一定会成功,他随时会消失,随后你付出的一切都没有成果。但你无法挽回,只能用爱人的身份活下去。”
老人缓缓地说道:“你,愿意赌你们的爱情吗?愿意承担这一份代价吗?”
“我愿意,我接受这个代价。”时倾毫不犹豫地说。
“哪怕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那场车祸没有造成什么惨痛的后果,那些恶人毫无愧疚地活在世界上,哪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他曾经死过?”
“哪怕你心里有恨,但无可奈何?”
“哪怕你不再有未来?”
“只有我记得……那就够了。”时倾喃喃地说,掌心已然掐出血丝,“我愿意的,我只要他回来。”
“我愿意用我的未来,换他不入黄泉。”
“那么,我知道了。”老者道,“你的愿望成立了。”
流苏飘落至时倾的掌心,他落下一滴泪来,“谢谢您……真的……”
“您会付出什么代价吗?”他想起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不会,你已经偿还。那是你和‘它’的交易。”
“最后一句,不能主动告知鬼魂你们的过往。”老者说,“时机到了,他会想起一切……切莫为了那一时的冲动,让一切都付诸东流。”
“我知道了,谢谢您。”时倾捧着流苏,眼里熄灭的余烬再次燃起微弱的光。
顾倾恍恍惚惚,一种可怕的猜想在心底浮现。
他看着时倾和朋友一一告别,说是想开了要去旅行,并辞掉设计师的职位。
每晚时倾都会握着那个流苏,逼自己入睡。
那个公司过了一年,早已破破烂烂。时倾用他瘦小的人身板扛起了重担,短短两年学会了自己不会的事情,将公司从生死一线中拉了回来。
他成了别人眼里的小顾总,在签名处签下不属于自己的名字————顾清。
他的朋友依旧和他很要好,但那不是和“时倾”的要好,而是和“顾清”的要好。他成为了他们口中的顾哥,倾倾消失了。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顾清。他学不会顾清的游刃有余,学不会顾清的不动声色,学不会顾清的果敢。
他崩溃了无数次,公司不能没有他,他就躲在卫生间偷偷哭。
“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不停抹泪,“我快撑不住了……”
但他下一秒又会斥责自己。
“不行,不可以说这种话,我必须做到。”他神经质地重复,“我必须做到。我必须做到。”
他将自己逼上绝路,日日夜夜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药和饭一起吃,他就快成了药罐子。
但他最后还是撑下来了,顾清的公司绝地反击,竟然活了下来。
他放弃了自己的热爱,背起不属于自己的行李。
时倾有在往前走。
之前所有人都劝他忘了顾清,但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忘记顾清。顾清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没有活在
别人惋惜的语气里。
不只有他记得顾清,所有人都记得顾清。
贺年有时候调笑他:“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啊?不对,好像是我记错了。”
“顾清”会笑着说:“没有喜欢过的人啊,就是你记错了。”
设计师时倾已经“死了”,但霸总顾清还活着。
这样就很好了。时倾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真心实意地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放不下,他偏不愿意放。
顾清和他构建了自己的未来,顾清死了,他的未来缺了最重要的那一块,又怎么能称之为未来呢?
没人知道时倾为什么不肯放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高中被那些人围住的那一天,顾清将那些人打倒时,就已经闯入了他的未来。
顾倾看着他将柔软藏起,带上遮掩情绪的假面,像是忘记了那些血色记忆,完美地成为了“顾清”。
那些恨,那些泪,那些爱,仿佛轻飘飘的棉花,被他塞入心脏深处,不再提起。
因为,没人记得曾经有个叫时倾的人,歇斯底里地疯过。
也没人记得,顾清有一位叫做时倾的,从高中一直相恋到如今的爱人。
时倾孤独地等待着。
某一天,他终于等到了他迟到的爱人。
“傻狗……”他眯着眼笑,不在乎自己被鬼轻薄,反而抱住被子,心满意足地流泪,“我的puppy……”
顾倾不知道自己眼前是什么时候漆黑一片的,像是是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场冗长的电影,剧终了了。
那个傻乎乎的人,实现了他的愿望。
黑暗深处传来极轻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时倾……顾清……顾倾……
双胞胎……
他早该知道的……
“我叫顾清,是时倾的爱人。”顾清微微笑了,眼里落下的不再是血泪,而是清澈的、温热的水珠。
“傻瓜……”
“咔哒——”
似乎有锁链打开的声音。
那些温暖又悲伤的记忆回到顾清的脑海里,他想起了一切……
黑暗渐渐褪去,光线亮起。
顾清眯着眼,隐隐约约看见前方——
红色的流苏微微晃荡。
我头昏脑胀地醒来,眼皮肿得睁不开眼。
手中的流苏安静地躺在那儿,我放下了它。
以后……也不需要了。
踩着拖鞋走近洗手间,我看见自己憔悴的面容。
真难看。
洗漱完我到床头柜前,拿起药瓶。想了想,我还是放了回去。不吃了,反正吃了,估计也会一把火烧没了。
我的心变成了石头,艰难又痛苦地跳动着。我告诉它,我们很快就会变成轻飘飘的一把灰,它才安分下来。
离开房间,我听见厨房有细碎的动静。
难道是进贼了?我回房间拿起螺丝刀。
我是想死,但我不想被别人杀死,我只想自杀而死。
脱掉拖鞋,我踮着脚往厨房门口走。
那人不知道我的靠近,就这么端着碗转身,还穿着我那可笑的粉色兔兔围裙。
看见那人的脸,我松开了手。
螺丝刀砸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倾倾。”
是梦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愣愣地盯着他。
“倾倾,时倾,过来,我想抱抱你。”他放下碗,朝我伸开手臂。
我胆怯地往后退,眼泪毫无知觉地滚落。
“时倾,过来。”他像那时在床上那样,轻柔地哄我,“你过来,抱抱我呀。”
心脏剧烈地跳动,我忍住退后的欲望,一步一步朝梦境走去。
这一定又是一场美梦,我想。
在鬼消失后我无数次梦到这一幕,有时是在客厅,有时是在高中教师里……
每当我想要抱住他时,梦境消散了。
可我是不懂得教训的白痴,最后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就像现在这样。
但这一次,我抱住了他。
他的腰身温热,滚烫的鼻息扑在我的颈侧。
“时倾,时倾。”
他一遍遍地叫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你这个傻瓜……”
我踮起脚擦掉他的泪,随后吻上他的唇。
他凶狠地亲吻我,舌头粗暴地刮过口腔里的每一处。他用虎牙碾磨我的唇瓣,疼痛让我彻底安心下来。
相视一笑,我们没有提起那件事。
因为……如果是我死去,顾清也一定会选择这么做。
他教会我什么是喜欢,又教会我什么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