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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1 / 1)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nongnong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第79章 臣服

“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 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 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 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我与嘉宾, 甚至还有桓阳,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 阿回, 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 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 他所喜的, 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 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 今夜的郗归,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 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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